文化思考 醬缸:千年難醒的噩夢   》 第38節:速興      柏楊 Bai Yang

  閑言表過,且回到我們前面介紹的兩則故事。
  這兩位不識字的太太(不是她們自甘墮落不肯識字,而是傳統文化害她們不識字),托人寫信,兩位寫信的小醬缸蛆,卻無法下手。無他,二位太太活潑的現代言語,合不上"古"的模子,拜古主義者就束手無策矣。而且即令有策也不敢施展出來。憑天地良心說,兩位太太的信,像"孩子耍劣奶子,又鬩鬩霍霍地"。"恨特特的笑,勃騰騰的跳"。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不要說當時,便是千年之後的今天,心花都會怒放,這般好文字應列入國語課本,衹有醬缸蛆纔認為擺不到桌面上。
  又要插嘴啦,這麽活潑的言語卻寫不出來,跟方塊字有關。如果漢字拼音化,想寫啥就可寫啥矣。吾友孫世鐘小妹妹,她今年八歲,從美國來信說,她已可閉着眼睛打字啦,還有照片為證。看了後心裏好象塞了塊石頭,蓋她雖可以閉着眼睛打字,可是她那位可憐的科學家孫觀漢老爹,為中國讀者寫專欄時,卻得像竜蝦一樣伏到案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往格子裏填,如果小妹妹張口問曰:"老頭,你怎麽不像平常寫文章一樣,也用打字機打呀。"恐怕能把老爹問得面紅耳赤,他唯一的解釋似乎衹有一句話:"中文打字機衹能打公文,不能打文章呀。"天真的頭腦恐怕怎麽都不會明白天下竟然有一筆一筆往格子裏填的字。
  44.速興!速興!
  靠寫文章吃飯的朋友自己嘲弄自己,記自己是"爬格紙動物",事實上,恐怕連"爬格紙動物"都不配,不過"填格紙動物",一個字一個字往稿紙格子裏填而已。方塊字好象亂七八糟的違章建築,東邊砌一道墻,西邊挖一個洞,左邊有一條溝,右邊有一堆碎石頭;房加上房,床上加床,有窗對窗的焉,有窗套窗的焉,有大梁壓二梁的焉,有二梁壓大梁的焉;有的挂個鏡框,有的釘個鐵釘,有的簡簡單單一兩根柱子,有的繁瑣復雜若楊廣先生在揚州蓋的迷樓。把這些玩藝照着圖樣塞到格子裏,真得有齊天大聖的本領。乃徹頭徹尾的手工業,沒有任何東西如打字機之類的可以代替。有時文思大作,靈感瀑布般瀉出,手忙足亂,違章建築搭得再快再陋,也追不上。
  洋作傢寫稿,在打字機前,劈裏樸啦,一會就是一篇。遇到闊朋友,還可以用嘴巴念出來,由女秘書在打字機上打出。或者用錄音機錄下來,到了晚上,自有兼差的家庭主婦,前來收取,第二天就送來原稿,略加修正,即可付印。孫觀漢先生在美國寫科學論文和為中國寫《菜園裏的心痕》,用的是兩種迥然不同的工具,不知道有什麽感想,千萬說給中國同胞聽聽。嗚呼,我們啥時候才能跳出違章建築的束縛乎哉。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如果那兩位給丈夫寫信的太太,是生在拼音文字之國,就不會把兩位小醬缸蛆難得廢筆興嘆矣。
  除了古人好,古事好,古書好,古名也好。"古名好"者,從"古書好"上演繹出來,也就是古時候的"名詞"都好。因為它好,所以連睡覺都做着心嚮往之的迷糊夢。寫起文章,更得心應手,動不動就往外冒。《笑林廣記》上有這麽一則故事,一位醬缸大學堂畢業生教習,楣星高照,賊先生隆重光顧,狗先生當然又號又叫,教習先生連忙叫他的館童,他叫不像柏楊先生叫,柏楊先生叫起來準是:"哎呀,不得了呀,有賊啦。"他叫的則是:"小子盍興乎,厖也吠!"小孩子當然不懂啥是"盍",啥是"厖",和啥是"吠",於是教習先生就又叫啦,仍然滿口古名詞,曰:"其有穿窬之盜也歟?"小孩子更是恍然大鬍塗,而賊先生已登堂入室,動手撬保險箱矣。教書匠先生急曰:"速興!速興!其有穿窬之盜也。"結果賊先生不但撬開了保險箱,把年終奬金拿走啦,臨去秋波,還擡走了電視機。教習這一怒非同小可,老調又出了籠,又跳又駡曰:"我先說其有穿窬之盜也歟?歟者,疑詞也,尚在有無之間。既而曰,其有穿窬之盜也,也,决詞也,一定必有之詞。汝因何不興?汝因何不興?"
  這位教習露的這一手,有一句成語形容他,曰:"拋文。"拋文者,把古名詞一件一件往外拋也。懂不懂在你,拋不拋在他。惡心不惡心在你,拋不拋也在他。事實上大多數同胞都是以被人往自己頭上拋文為榮的,一瞧那傢夥的鬍子嘴裏全是古名詞,學問真大,道德真是高呀,就忍不住要立正。相輔相成的,一個人如果能隨時隨地拋出些古名詞,臉上纔覺光彩,這就跟西崽人物動不動就往外拋洋名詞一樣,三句話必須拋出一個洋字,活着才能窩心,死了才能入祖墳。嗚呼,這兩種現象雖然是花開兩朵,各顯一枝,但卻是發自一個老根,這老根就是中國人對自己失去了靈性而衹剩下來的軀殼,沒有自信。好象一個小兒痲痹患者對自己走路沒有自信一樣,必須抓住一條麻繩,或被一條麻繩拴住脖子,才能戰戰兢兢往前爬一步算一步。這條麻繩在醬缸蛆眼眶裏是"古名詞",在西崽眼眶裏是"洋名詞"。醬缸蛆對古殭屍迷戀,西崽是對洋大人迷戀。
  上面介紹的那位狗厖先生,(厖,音"黃"──不曉得它是不是音"黃"?柏楊先生在昨天之前,從來沒有碰過這個字。)不過是吃古屎的典型人物,這種人物真是滿坑滿𠔌,一揀一個。翻開任何一本古書,都會頭暈眼花,不知生在何世。范仲淹先生就為這種狗厖事件,發過脾氣。有個朋友拿一本大着請他指教,他看了兩眼就放到桌子上,該朋友結巴曰:"老大人,請批評呀。"范仲淹先生曰:"我們現在是宋王朝,宋王朝分天下為二十三路,你閣下一開頭就說'嶺南'如何如何?嶺南是唐王朝的行政區域,在宋王朝,那衹是'廣南東路',你這麽一寫,後人看啦,還以為宋王朝也有一個'嶺南路'哩。"
  嗚呼,真他媽的想不通,現代之人,寫眼前之事,卻猛拋古時候已僵已死的名詞,無怪賊先生把他偷個淨光。僅衹賊先生偷之,還是小焉者。而把腦筋醬得不能動彈,事情纔真嚴重。好比吧,宋王朝和明王朝中葉之後,根本沒有"宰相"這玩藝,可是翻開古書瞧瞧,宰相硬是多如牛毛,趙普先生是"相",寇準先生是"相",連范仲淹先生,也被塞到"相"眼裏。吾友蘇東坡先生的軼事最多,在那麽多軼事中,可以常看到一個字,曰"倅",或說他閣下"倅杭州",或說他閣下"為杭州倅","倅"是啥,柏楊先生一直到今天都弄不清。他不過在杭州當過"通判",通判者,類似現在的秘書長、主任秘書之官,為啥不能照本實發,說他去杭州當通判,而必須"倅"他一"倅"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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