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古典 古戍寒笳記   》 第三十七回 製中權書生進大計 探敵信江左出偏師      葉楚傖 She Chucang

  卻說八王纔發護弁去後動身,在馬上,見山河蒼莽,關塞綿連,慨然想起江南生來,道:“此人若在,必與我聯鑣並轡,在馬上論天下事哩。”平日在溫柔鄉中,覺得去雖未忍,留亦無補,輕輕地放他走了,如今脂粉心腸,被河山靈氣一洗,便憬然有悟,如失左右手哩。一壁想一壁嘆道:“聞鼙鼓則思將帥,漢帝異時,猶憶頗牧,我難道便忍棄置此人麽?”依他的意,便要立時差個人找江南生去。
  那知正這時候,忽見一個書生,負着劍從田隴上直唱過來道:“酈生之肉,張儀之舌,瀾翻不竭,安其邦國。”唱着走着,直闖到馬前來。兩邊衛隊吆喝着,他大笑道:“我道是甚麽八王,原來是倒提的王八!”衛隊聽了這句,刀槍亂下,便要結果了他。他衹是立定了冷笑。八王心知這人不是凡相,忙傳下去道:“好好扶這位先生過來,本邸有話同他說呢。”衛隊心裏兀自奇怪,卻不敢不分開條路讓他進來。那書生一見八王,長揖道:“草茅之士,非親無故,原不應冒輿從,衹以當塗之識,已應漢傢,白魚之瑞,啓諸周發,而殷頑轉側,更始未亡,戎機一蹶,滿盤全錯,殿下若願采曝言,則請下馬修禮。僕雖粗獷不欲以功名動人。”說着,拱手立在馬前。八王眼底見活現是個江南生,撫掌笑道:“本邸便為先生下馬了。”說着,翻下馬來,執轡在手道:“請先生賜教罷。”書生道:“現在江南關外,羽翼已成,朝廷以討賊全權,付諸殿下。殿下掣師北行,則江南非朝廷所有。若浮江而下,天下形勢,又在西北,此兩難之勢也。殿下今日陳師鞠旅,似已定方向,不識尚有較草茅所識,高出一層否?”八王瞠目若失道:“誠如先生言。本邸原受命赴通,接收吉爾杭軍隊的。江南潛寇,初謂不足重輕,他們有能力掠江南而有之麽?”書生微笑道:“江南一師,有靈芝老人為之謀,石聲、迪仙為之將,具區三江阻其險,便是大軍南下,怕也未必能全勝哩。”八王聽了變色道:“他們竟如此猖獗麽?”書生冷笑道:“猖獗久哩。殿下今日纔知道麽?他們現在正枕戈待旦,衹候殿下馬首一北,便號召三吳子弟,據石頭城,奉贛王由鬆建朱明正朔,出師北上哩。”八王聽了,沉吟道:“本邸已受朝命,難道便移師江南麽?”書生仰天笑道:“不圖赫赫無勳,其智乃出於圬匠之下,圬匠開基建礎,舉一反三。江南關外,其勢相等。殿下一去江南,怕關外漢軍,不直據燕京,建瓴以取江南麽?”說時八王馬前,早有兩個雄糾糾氣昂昂的侍衛,見書生狂態,忿忿地拔出佩刀來要劈。八王忙叱喝他們下去,回頭嚮書生道:“得先生一言,為開茅塞,還望盡情指教罷。”書生見八王這一來,不覺佩服了,抵掌放論道:“天下之勢,現在宛洛,宛洛據天之下中,有四脈八絡之妙。南控湖廣,北鋪京畿。得一大將駐此,南北通衢,隔夕可達。遠人聞之,不敢軒足矣。即有變,用節節為營之法,各省督標,循環相應,以疲敵人,此知武子分四軍為三之法也。”八王聽了聳然,復問道:“請聞其說。”書生道:“江南有變,殿下以江寧之兵,入太湖;移皖南北兵,以入江寧;分宛洛之兵,以鎮皖南。關外有變則移幽薊之兵以北徵,分宛洛之兵以入衛。因壘就糧,無轉運之勞,建中標外,製虛實之宜,事未有利於此者。若棄天下之中,專嚮一邊,彼有犄角之勢,吾陷奔走疲敝之境矣。惟殿下圖之。”
  八王聽了,不覺眉軒目動,恍然大悟道:“微先生言,此軍休矣。天祚大清,使先生惠然來教。本邸今天便下令暫駐,請旨定奪。”書生道:“請旨定奪,便興盈庭之訟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殿下以手足之親,寄疆場之重,苟利於國,專之可也。倘循名定分,不過一報告之勞下耳,曾何必頓師不進,以待千裏外之製斷哉!殿下用鄙人言,今日便定,不用鄙人言,即進師通州,毋多留一重中途遲滯之痕跡也。”說着振衣欲去。
  八王忙牽裾輓住道:“謹從先生言。衹本邸卻不放先生走哩。”書生也無可無不可的答允了。八王便傳下令去,改嚮宛洛進師,並馬而行,縱橫今古。八王自恨相見太晚,也嚮書生說起江南生來。書生衹微不語。那晚到葛傢屯下營,沿途地方官不防他改變行程,忽然到來,倉皇奔走的跪請聖安,供張酒食。八王敷衍了一個更次,纔還進來,笑道:“真纍死了人。從明天起,一概蠲免罷。”
  這夕便同書生小酌到三更,送書生到別室安置。那知明天正預備起程,派去伏侍書生的來說:“那位先生不知怎樣的走得無影無蹤了。”八王聽了,如失左右手,忙派人四面找去。那知大海撈針般,把十裏以內的稻田都幾幾翻了轉來,再也找不到半個影兒。八王衹得休了,自進兵宛洛。那時江南義師,早已得了楊春華的密約,靈芝老人暗地簡閱已畢,便約着石聲、迪仙到自己莊上預備舉事。一時東南豪俊,故國遺臣,雲起響應的陸續到來。卻好那時正是新稻上場,農傢休息的時候,鄉間樂趣,正自不少。
  靈芝老人,本是風流瀟灑,吹彈名手,傢中原有一部鼓吹,都是十四五歲的女子,能歌玉茗四夢。老人有時指點一二,便斐然成章。那時新將洪昇《長生殿》聞樂一麯,改譜入十番鑼鼓中,氍毹一上,早已名播東南,都說汾湖北岸,是霓裳羽衣之鄉,脂粉笙歌之窟,便比阮圓海傢樂,也清俊了許多。很有些過江名士,執贄入謁,請奏雅音。靈芝老人笑道:“山野鄙人,上不關國傢之重,下不係蒼生之望,沒有才學,棄新朝鋪弼。傢裏有的是幾個略識笙歌的女孩子,橫竪殘年暮景,沒法消遣,搬弄着他們做些不值知音一笑的勾當,那裏足供大雅。”一席話,半真半假,把那些名士聽得汗流夾背,坐席未暖的逃去了。所以汾湖一部,幾成了衹應天上,難得人間的清歌。
  靈芝老人這時卻用得着他們了。寫了幾十分請帖,嚮平日志同道合的送去,說試奏新歌,恭遲芳躅。這一請帖不打緊,風聲傳將出去,都說不曉得誰是有耳福的,受下這請帖,連吳江縣知縣也寫了封信來,說願屏絶皂隸,來聽雅奏。靈芝老人復他道:“這不過是麯律傢的聚合,待刪改定了,再謹迎高軒罷。”吳江縣沒奈保他,衹得垂涎一尺的罷了。
  到那一天,鬍石聲、梁公炎等都來了。公炎本是個麯中能手,他一傢姊妹兄弟,沒一個不是精嫻律呂的。靈芝夫人是他的次姊,老人正樂之功,大半出於閨閫,所以見了這帖兒,不覺歡然道:“不圖姊夫擘畫東南之餘,還有這好整以暇的雅舉。我原要去找他,一個東南大計,藉他哀絲豪竹,由我虎躑竜拿,要是大功告成,今天這一行,便是盟津之合哩。”
  鬍石聲原是武人,不要說詞麯非其所長,便是請他寫幾句略涉綺麗的文章,他也要作色嚮人道:“大丈夫出為大將,建攘夷存夏之功,入為經生,定三綱五常之位。浮華末豔,是閨閣中女兒事。當此河山變色,天心未定時,我非特不屑出此,且不忍出此呢。”衆人聽他這一場議論,便再也不同他說這些話了。
  這天靈芝老人偏送了這試奏新樂的請帖過去。石聲合該撕個粉碎不去理會了,那知他將帖兒看着沉吟了一回,忽然撫掌大笑道:“這新麯必定玄妙非常,我倒要破例為他一走哩。”說完,便不待明日,立刻撥了個小船橫剪汾湖,嚮靈芝老人傢來。一時間東南人物,雄姿英發,照映生輝的聚會在老人傢裏。接着鬆江王飛,江陰嚴式典等那些名滿東南的人物,連一連二的來了。
  草閣筵開,池亭酒暖,靈芝老人執杯笑道:“《長生殿》聞樂一闋,原是老夫年來同拙妻弱息消遣春風秋月的閑筆墨,那裏足供大雅。今日有一件下酒物在這兒,請諸君賞鑒罷。”說完,嚮立在旁邊的侍兒道:“去停雲小姐處,將昨天藏着的那件東西取來。”侍兒去了。
  靈芝老人微笑道:“凝神故自不凡,他居然剋日出關哩。”迪仙歡然將筷擊着案道:“銅山西華,洛鐘東應。吾傢天壤王郎,便也足與競爽哩。”石聲道:“我早知這張請帖必藏着許多玄妙,果然這樣。我便要浮船斷鎖,上鐵甕城,招國鬼歸來哩。”衆人不覺擊節大笑。卻好那侍兒送出一捲東西來。靈芝老人接了,展將開來,卻是張《江南水道圖》,圖角鈐着個“停雲”二字的小印。
  衆人知是靈芝老人傢四小姐的筆墨,先已肅然起敬。老人定了定神,指點道:“這是鬆江,為長江之尾,離南京八百餘裏,有鎖鑰之勢。而守者非人,若得一師崛起於此,則河運一絶,東南之供應斷矣。”王飛聽說自己那鬆江是東南鎖鑰,“霍”的立起身來,拍着胸脯道:“某早預備着一千五百的男兒頭顱,去嚮鬍虜討一個抵十個的交換哩。”石聲道:“差了鬆江一隅,雖長江尾閭,但義師之起,非比割據。春秋大義所在,要先定建中立極之基。鬆江僻處海隅,假鬆江為開始一着,非所以樹天下討賊復國之聲也。弟意不若由江陰陵進師,並嚴公之衆,直拊建康,昭然使天下知我旌旗所至。三吳子弟,忠義尚多,海陬下邑,會當付諸名地應響者耳。若移大師以圖之,獅子搏兔,恐倒置本末矣。”
  說時,滿座鼓掌起來。靈芝老人莞爾笑道:“僕豈不知此哉!正欲養全師以圖建康,所以必先有事於鬆江耳。”因指着圖上道:“鬆江之師一起,金巡撫必循水道東防海上,而移建康之師,道長江由江陰陵以鎮蘇州,於時我乃以鬆江之師,掣蘇州新至之兵,集全鋒以蹈建康之隙。一路自有式典所部饋糧備舟。不出十日,大明之幟,已在秣陵關上矣。”靈芝老人說沒有完,式典、石聲、迪先、王飛諸人沒一個不撫掌道:“大明萬歲!有老人一着,我們放心去做事哩。”
  正說着,屏角嚶嚀,似有人在那裏說話。侍兒走上來笑嚮靈芝老人道:“四小姐請主人說話呢。”衆人聽了,肅然不嘩。靈芝老人不待聽完,早拈須笑道:“我還沒說完呢,要緊些甚麽?”迪先問:“是甚麽事?”靈芝老人笑道:“昨晚同你那些外甥閑話着。他們說鬆江奇師,固不可少,但更有進於此者。金撫院撫吳未久,那些軍士還是烏合之衆,衹用一人之力,將他首級從頸項上提將下來,蘇屬府縣,怕不如蒂斯脫。這不過女孩子傢議論。金撫院便疏於防護,世無荊軻、要離,又誰任這事呢?”座上一時有許多人立起身來道:“此有戰必勝之奇兵也。大哥叫誰去,誰便享這發難的大名呢。”靈芝老人正色道:“此非所望於諸君也。某所期於諸君者,不在是。若必欲徇女子之請以棄其遠大者,玉璽猶在,某當請先皇帝之靈以誅之。”衆人聽了,惕然不敢聲息。
  原來靈芝老人前因修治船塢,從汾湖傍岸挖出一枚玉璽來,上刻着“瑞祥之寶”,知道是懷宗烈皇帝的別篆,便恭恭敬敬收了起來。這天靈芝老人便請出這萬歲玉璽來,衆人那裏敢違拗他。靈芝老人便舉杯嚮王飛道:“吾兄子弟鄉裏,勝甲三千。舉指一呼,轉瞬可集。這是東南釁鼓起師的第一步。晨雞曉唱,非吾兄莫屬哩。”王飛大喜道:“老人放心罷。某明日便還去,一到鬆江,東據吳興李李,西下寶山石塘,長驅直入,來會諸公於石頭城下哩。”靈芝老人道:“依吾兄言,大事去矣。鬆江綰三江之樞,交通之中,而非根據地也。吾兄若一務近功,銳師輕出,三泖之間,四通八達,敵以輕舟乘吾師之後,不出十日,吾師將進退失所矣。弟所望於吾兄多發檄文,少出軍隊。內以起忠義之人心,外以亂敵軍之指揮,虛張聲勢,俾敵人移三吳之師於一隅,然後吾等乃得乘虛以襲建康。不過蒼頭突起,獨令吾兄去首犯其衝,是所不安耳。”這一席話聽得王飛汗流浹背,滿面慚愧道:“非老人方,幾誤大事。弟今天便走,諸君尊重着罷。”說完,推席而起。原坐着船來的,便搶開衆人,放船走了。
  真是:豔麯偶傳霓羽舞,偏師先動漢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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