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義   》 第三十五回 誅黨姦景帝登極 卻強敵於謙奏功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英宗被虜北去,警報馳達闕下,在京留守諸臣,將信未信,正與郕王議畢軍情,退朝歸第,忽見敗卒纍纍,奔入京城。隨後有蕭維楨、楊善等,亦踉蹌馳來,百官驚問道:“乘輿歸來麽?”蕭、楊統是搖首。百官又問道:“你兩人都隨着乘輿,怎麽你等已歸,乘輿不返?”蕭、楊被他詰住,瞠目不答。經百官再三究詢,纔說出乘輿被陷四字。百官忙入報郕王,郕王又轉稟孫太後,那時宮廷鼎沸,男婦徬徨,孫太後、錢皇后等,更哭得似淚人兒一般。至窮究英宗下落,連蕭、楊都不知情。喧攘了好幾日,方接懷來守臣飛章,報稱英宗被留虜廷,已有旨遙索金帛。於是太後搜括宮中珍寶,載以八駿名馬,皇后錢氏,復添入金珠文綺,遣使詣乜先營,願贖皇帝還京。看官!你想乜先既得了英宗,豈肯輕輕放還?所遺金寶馬匹等物,老實收受,但羈住英宗不放。去使還報太後,太後無法,衹好召集群臣,大開會議。侍講徐珵上言道:“京師疲卒羸馬,不滿十萬,倘乜先乘勝進來,如何抵敵?愚意不若且幸南京。”尚書鬍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某衹知固守京師,不宜懼敵南遷。”侍郎於謙道:“哪個敢倡議遷都?如欲南遷,實可斬首。試思京師為天下根本,京師一動,大事去了。北宋南渡,可為殷鑒。請速召勤王兵,誓死固守。”學士陳循道:“於公所言,很是合理。”太監興安大聲道:“京師中有陵廟,如或大衆南去,何人再來守着?徐侍講貪生畏死,不足與議國事,快與我出去!”言固甚當,但太監又來幹政,實是不祥。珵懷慚而退,議遂定。太後遂命郕王總統百官,嗣復立皇長子見深為太子,見深甫二歲,令郕王翼輔,詔告天下道:
  邇者寇賊肆虐,毒害生靈,皇帝懼憂宗社,不遑寧處,躬率六師問罪。師徒不戒,被留敵廷。神器不可無主,茲於皇庶子三人,選賢與長,立見深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仍命郕王為輔,代總國政,撫安百姓,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特錄此詔,見得太子已定,後來景泰帝擅易,貪私可知。
  郕王祁鈺,既受命輔政,每日臨朝議政,令於謙為兵部尚書,繕修兵甲,固守京城,謙直任不辭。一語已見忠忱。廷臣復交章追劾王振,言振傾危宗社,罪應滅族,若不奉詔,死不敢退。墡王遲疑未决。遲疑何為?指揮馬順,叱群臣道:“王振已死,說他甚麽?”這語甫出,惱動了給事中王竤,越班嚮前,一把抓住順發,怒目顧視道:“汝仗着王振,倚勢作威,今尚敢來多嘴麽?”馬順還是不服,亦執住王竤,你一拳,我一腳,鬥毆起來。衆官見馬順倔強,都氣得發竪冠衝,頓時一擁上前,交擊馬順。順雖武夫,奈雙手不敵四拳,竟被衆官拖倒,拳毆足踢,立刻打死。劉球之言驗矣。朝儀大亂,郕王驚避入內,衆復擁入,定要族誅王振。太監金英,傳旨令退,衆又欲捽英,英忙走脫。晦氣了毛、王兩中官,被衆拖出門外,一陣亂毆,復緻擊斃。郕王又欲抽身,於謙搶進一步,扶住郕王,請即降旨,從衆所請。郕王乃令都御史陳鎰,率衛卒籍王振傢,並將他闔門老幼,盡行拿下。鎰奉命即往,不到一時,已把王振傢族,及振從子王山,一概押到,山反縛跪庭中,衆官都嚮他唾駡,呶呶不絶。此時某指揮妾,不知亦在列否。於謙即傳郕王命令,驅出罪犯,盡行斬訖。至陳鎰籍産復命,共得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座,珊瑚樹六七十株,其他珍玩無算。衆官再請籍振黨,郕王一一允從。自彭德清以下各傢,次第籍沒。中官郭敬,正自大同逃歸。亦飭令下獄,抄沒傢資,衆始拜謝退出。是日事起倉猝,賴謙鎮定。謙排衆翊王,纍得袍袖俱裂。既退朝,吏部王直,執謙手道:“朝廷幸賴有公,若如我等老朽,雖多何益?”謙遜謝而散。
  話分兩頭,且說乜先既虜住英宗,從部下伯顔帖木兒議,好生看待,並欲以女弟嫁給英宗。英宗侍臣,衹有校尉袁彬,及譯使吳官童等數人,官童密語英宗道:“乜先欲以妹配陛下,殊不可從。陛下為萬乘主,豈可下為鬍婿麽?”英宗躊躇半晌,方道:“身被羈縶,不便拒絶,奈何?”官童道:“臣自有言對付。”便往語乜先道:“令妹欲配給皇上,足見盛情,但皇上在此,不當野合,須俟車駕還都,厚禮聘迎,方為兩全。”乜先乃止。嗣復欲選鬍女薦寢,又由官童婉辭道:“留俟他日,為爾妹從嫁,當並以為嬪禦。”語頗合體。乜先乃不復多言,惟總不肯放還英宗,且擁至宣府城下,偽傳上命,飭守將楊洪、羅守信開門迎駕。楊洪令守卒答道:“臣衹知為皇上守城,他事不敢聞命。”乜先見楊洪固拒,復擁至大同,堅索金幣。廣寧伯劉安,都督郭登,亦閉城不出,校尉袁彬,用首觸門,大呼接駕,劉安等乃出城見英宗。英宗密語道:“乜先聲言歸我,情偽難測,卿等須嚴行戒備。”安等受命,獻上蟒竜袍一襲。英宗轉賜敵目伯顔帖木兒。乜先見了劉安,仍索資犒軍。安以金至駕還為約。乃入城搜括金銀,約得萬餘,送給乜先。郭登聞信,語手下親信將弁道:“這是明明欺我呢,不若將計就計,劫還車駕,方為上策。遂募壯士七十餘人,激以忠義,約事成畀他爵祿。士皆踴躍聽命,正擬乘夜出劫,忽報乜先擁帝馳去,計遂不行。登乃練兵修械,誓死捍邊,大同賴以保全。明廷擢他為總兵官,鎮守大同。又封楊洪為昌平伯,鎮守宣府。惟居庸關一帶,尚屬空虛,由於謙薦舉員外郎羅通,令提督各軍,盡力守禦。乜先見邊備日嚴,恰也不敢進攻,衹擁着這位奇貨可居的英宗,往來塞外,所有蘇武廟、李陵碑諸名勝,統去遊覽。行至黑鬆林,乜先設宴款待英宗,且令自己妻妾,奉觴上壽,歌舞為樂。仿佛強盜請財神。英宗得過且過,除與乜先宴會外,常住在伯顔帖木兒營中,雖得伯顔夫妻,優禮相待,畢竟身在虜中,事事受製;兼且中外風俗,全然不同,所居的是毳幕韋帳,所食的是羶肉酪漿,狀況凄涼,不勞細述。
  惟郕王祁鈺,留守京師,免不得有左右侍臣,慫恿為帝。郕王恰也有意,但一時不便即行。直揭郕王隱衷,並非深刻。會都指揮嶽謙,出使瓦剌,回京後口傳帝旨,令郕王繼統。並無書證,安知非郕王暗中授意?郕王佯為謙讓,廷臣復合辭勸進,俱說車駕北狩,皇太子幼衝,當此憂患危疑的時候,斷不可不立長君,俾安宗社。郕王猶再三固辭,經群臣入奏太後,太後降旨,令郕王即位,郕王方纔受命,喜可知也。遙尊英宗為太上皇帝,擇日踐阼。看官記着!這年是正統十四年九月,郕王登基,以次年為景泰元年。後來英宗復闢,復將他削去帝號,仍稱郕王。至憲宗成化十一年,追還尊稱,立廟祭饗,謚為景帝。小子此後,也以景帝相稱,暫稱英宗為上皇,以存實跡。特別表明,俾清眉目。
  話休敘煩,且說景帝即位,遣都指揮僉事季鐸,詣上皇所,詳述情事,並致書乜先,亦舉即位事相告。乜先本挾上皇為奇貨,至是聞景帝嗣立,似把上皇置諸度外,不由的失望起來。適有太監喜寧,從上皇北狩,叛附乜先,乜先遂與他商議。喜寧獻計道:“現在紫荊關一帶,守備空虛,不如乘此叩關,詭言奉上皇還京,令守吏開關相迎,我等留下守吏,乘勢入關,直薄京城,京城被攻,定要南遷,燕都可為我有了。”閹人之狡詐如此。乜先大喜,遂擁上皇至紫荊關,途次遇通政使謝澤。鬥了一仗,澤敗績被殺。乜先直抵關下,詭傳上皇諭旨,命守備都御史孫澤,都指揮韓青接駕。孫、韓率千騎出關,往迎上皇,不意伏兵驟起,把他睏住垓心,兩人衝突不出,自刎而亡。關吏聞主將戰死,立時潰散。乜先率軍入關,長驅東進,京師大震。
  明廷赦成山侯王通罪,命為都督,升鴻臚寺卿,楊善為副都御史,協守京城。於謙復請釋放石亨,令總京營兵馬。石亨初守萬全,因土木被圍,勒兵不救,坐逮詔獄。景帝從於謙言,令他帶兵贖罪。獨任謙總督各營,令諸將均歸節制,凡都指揮以下,有不用命,先斬後奏。謙乃召集軍士,約得二十二萬人,列陣九門外。石亨請毋出師,但堅壁以待,謙艴然道:“寇勢張甚,奈何示弱!”乃身先士卒,擐甲出城,自營德勝門,涕泣誓師,期以必死。於是人人感奮,勇氣百倍。可見行軍全在作氣。乜先擁上皇過易州,至良鄉,進次蘆溝橋,沿途無人攔阻,衹有父老接駕,進獻茶果羊酒等物。上皇遙為撫慰,一面作書三封,一奉皇太後,一致景帝,一諭諸大臣,由番使遞入京營。太監喜寧,並囑番使傳語,邀大臣迎駕。番使依詞直達,並賫交上皇三書,當由於謙傳報景帝,帝命通政司參議王復,為右通政,中書捨人趙榮,為太常少卿,出城朝見。喜寧又私語乜先道:“來使官卑,當更易大臣。”乜先點首,遂與王復、趙榮道:“爾皆小官,可速去,當令於謙、石亨、鬍、王直等來。若要上皇還駕,除非金帛,萬萬不可。”王復、趙榮,無可答辯,衹與上皇遙見一面,便被乜先勒歸。
  廷臣尚欲議和,遣人至軍中問謙。謙答道:“今日衹知有軍旅,他不敢聞。”乜先待了兩日,不得議和消息,遂縱兵大掠,焚三陵殿寢祭器,自麾勁騎攻德勝門。謙設伏空捨,但遣數百騎誘敵。乜先弟博囉及平章卯那孩,率衆輕進,伏兵從暗處覷着,待敵兵將近,一齊殺出,迭用火器擊射,博囉當先受創,倒撞馬下。卯那孩來救博囉,不防火箭射來,正中咽喉,立即斃命。餘衆紛紛逃去。石亨出安定門,來截逃兵,乜先也遣兵接應,兩下裏又廝殺起來,亨與從子石彪,各持巨斧,劈入敵陣,敵嚮西潰走,追至西城,敵復卻而南。乜先乘官軍拒戰,潛襲西直門,都督孫鏜,慌忙迎敵,力斬敵前隊數人,乘勢追逼。乜先驅軍大進,一場混戰,鏜漸覺不支,返身欲趨入城中。給事中程信,閉門不納,衹與都督王通,都御史楊善,在城上鼓噪助威,並用槍炮遙擊敵軍。鏜見無歸路,也衹好麾軍奮鬥,人人血戰,喊殺連天。正在拚命相持的時候,石亨亦率軍馳到,兩下夾攻,始將乜先擊退。乜先曾奉上皇居土城,至是退還,為居民所擊,亂投磚石。明將王竑、毛福壽等又至,乜先望見旗幟,不敢復前。退至土城數裏外,勉強安營。於謙探知上皇未去,命石亨等夜半出兵,往擊乜先營,出其不意,擊死萬人。乜先復遁,一面召還土城兵,仍劫上皇西去。謙遣將窮追,石亨及從子彪,追至清風店,復敗敵衆。孫鏜等追至固安,又得勝仗。乜先憤無所泄,令伯顔帖木兒擁着上皇,出紫荊關,自引軍攻居庸關。時已天寒,守將羅通,汲水灌城,水沍成冰,堅而且滑,敵不得近。乜先住城下七日,料知城不易攻,衹好還師。偏偏羅通追來,三戰三北,傷亡無算,弄得乜先神色沮喪,狼狽遁去。乜先實是無能。上皇出紫荊關,連日雨雪,跋涉甚艱,虧得袁彬隨侍,晝為執鞭,夜為溫寢。還有蒙古人哈銘,及衛沙狐狸,亦鎮日相隨,侍奉不懈。乜先劫上皇至瓦剌部,脫脫不花亦不甚得手,引衆北歸,見了上皇,也總算以禮相待,別遣使人赴京獻馬,意欲議和。景帝擬卻還馬匹,鬍、王直道:“聞脫脫不花,與乜先有隙,名雖君臣,陰實猜忌,何妨收受獻物,優待來使,這也是兵法上的反間計呢。”景帝稱善,乃命來使入見,賜他酒饌,並賞金帛及衣服,來使歡謝而去。景帝以乜先退走,京師解嚴,論功行賞,以於謙、石亨,立功最大,封亨為武清侯,加謙少保銜,總督軍務。謙固辭不允,方纔受命。既而乜先復遣使來京,仍言欲送上皇還駕,廷臣又主張和議,謙獨毅然道:“社稷為重,君為輕,毋墮敵人狡計。”遂拒絶來使,一面申戒各邊,專力固守,勿為敵愚。復加派尚書石璞守宣府,都御史瀋固守大同,都督王通守天壽山,僉都御史王竑昌平,都御史鄒來學,提督京都軍務,平江伯陳豫守臨清,副都御史羅通守山西,此外防邊諸將,概仍原職,暫不變遷。乘着朝廷少暇,尊皇太後孫氏為上聖皇太後,生母賢妃吳氏為皇太後,景帝生母,與英宗異,前文已詳。立妃汪氏為皇后。典禮修明,宮廷慶賀。
  過了殘臘,就是景泰元年,乜先復遣兵寇大同。總兵郭登,出師抵禦,師行數十裏,始與敵兵相值,登高遙望,敵兵如攢蟻一般,差不多有萬餘名。登手下衹有八百騎,衆寡懸殊,免不得各有懼色,遂紛紛稟請還軍。登叱道:“我軍去城將百裏,一思退避,人馬疲倦,寇騎來追,還能自全麽?”說至此,拔劍置案道:“敢言退者斬。”此與前文王振意,自覺不同。言下即驅兵前進,徑薄敵營。敵來迎戰,登連發二矢,射斃敵目二人,乘勢躍出,復手刃敵目一人,敵衆披靡。登麾衆繼進,呼聲震天地,嚇得敵衆心驚膽戰,衹恨爺娘少生兩腳,逃的不快。一奔一趕,直至栲栳山,復斬首二百餘級,盡奪所掠而還。自土木敗後,邊將無敢與寇戰,登以八百騎破寇萬人,推為戰功第一。明廷聞他戰捷,封為定襄伯,自是邊將益奮,爭思殺敵。朱謙在宣府得勝,杜忠在偏頭關得勝,王翺在遼東得勝,馬昂在甘州得勝,修城堡,簡精銳,軍氣大振,無懈可擊。還有一樁可喜的事情,那叛閹喜寧,竟被宣府參將楊俊擒送京師,小子也為明廷慶幸,然已是貽誤多多了。因詠有一詩道:
  引狼入室由王振,為虎作倀有喜寧。
  惡貫滿盈惟一死,誅姦尚恨乏嚴刑。
  未知喜寧如何被擒,容至下回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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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郕王祁鈺,為英宗介弟,英宗被虜,由皇太後命,立英宗子見深為皇太子,以郕王為輔,是郕王衹有攝政之責,監國可也,起而據天位,不可也。於少保忠誠報國,未聞於郕王即位,特別抗議,意者其亦因喪君有君,足以奪敵之所恃乎。昔太公置鼎,漢高嘗有分我杯羹之語,而太公得以生還,道貴從權,不得以非孝目之。於公之意,毋乃類是。且誅閹黨,拒南遷,身先士卒,力捍京師,卒之返危為安,轉禍為福,明之不為南宋者,微於公力不及此。其次則即為郭登,於在內,郭在外,乜先雖狡,其何能為?所未慊人心者,第郕王一人而已。書中敘述甚明,褒貶外更有微詞,閱者於此,可以覘筆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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