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木兰已经开始学怎么熬药,开始由纯粹经验,渐渐进而懂了中药的道理。她知道螃蟹跟柿子不能同吃,因为螃蟹是寒性儿,柿子是热性儿。她凭药的样子和味道,就辨别得出是什么药。中国家庭常用的药跟对食物的关系,她已弄得很熟悉。
纵然如此,木兰还是有几种女人所没有的本领:第一,她会吹口哨儿;第二,她会唱京戏;第三,她收集古董,而且能鉴赏。第一种本领是在山东时跟荪亚学会,在北京练习成功的。另外两种长处是她父亲鼓励培养的。
木兰的母亲总是把她父亲看做一个腐败或是破坏的力量。比如木兰的母亲发现女儿由山东回来后,开始吹口哨儿,她大为吃惊,因为她想那太不像女人了。可是父亲说:“那有什么妨碍?吹口哨儿算不了什么大毛病。”她自己练习得吹好了,就在后花园儿教她妹妹吹,母亲终归不管了。锦儿也学着吹,因为身为丫鬟,总不敢在太太面前吹。
父亲的腐败劲儿在教女儿唱京戏上,真是表现得最明显。想一想父亲怎么教女儿唱呢!音乐、跳舞、演戏完全是妓女,男女伶人的事,在儒家眼里看来即使不算越礼背德,也是下等人的事。可怪的是那些儒家夫子却自己喜爱京戏。但是姚思安不喜欢儒家那一套。他是天马行空思想自由的道家,他对正派的老传统是不在乎的。虽然他已经戒酒戒赌,他仍然迷京戏。因为姚家,上自老爷,下至仆婢,没有不爱京戏的。姚太太经常带着珊瑚和孩子们去包厢看戏,丫鬟们随同伺候,给太太倒茶,看守东西,装水烟袋。这时太太和孩子们喝茶,嗑瓜子儿,聊闲天儿。
常常这样听戏,外行也就找喜爱的戏一段一段地学着唱,带学很认真的神态。可是这种事普通只限于男人。而姚思安偏偏教女儿唱戏,他像故意跟太太作对,跟社会习俗对抗一样。木兰的父亲的胸襟就是这样豁达大度,他就是最先吸收新思想的那批人,那种新思想就渐渐改变了中国的旧社会。到十六岁,木兰还常陪着父亲去逛隆福寺庙会,搜求古董。
木兰就这样在智慧与知识的教育环境中长大。若是把父母对木兰的影响划分个界限的话,母亲给了她世俗的智慧,父亲给了她知识。莫愁随后跟踪而至,只是在智慧上进步大,在知识上进步小。
第六章 长舌妇恃恩行无状 贫家女倾慕富家郎
曼娘的少女时代就像寒冬腊月盛放的梅花,生在苍劲曲折的枝头上,在冬末春初的寒冷中开放,无绿叶为陪衬,无其他鲜花为伴侣,命中注定幽峭隐退,孤芳自赏;在桃李及其他春花初开之时,她在苍老挺硬的枝丫上已度过了梦幻的韶华。
她到曾家遇着木兰做客的两月时光,正如同一场幽美的梦。那时她正十四岁,她的母性的天性正如花初绽,大姐的天性含而初露,这两种天性就全倾注在木兰身上,因为曼娘从来没有姐妹,也从来没有跟别的女孩子同床睡眠,也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晚上在床上话说个没完。她自然是怯生生的,跟男子在一起也不能感到轻松自然。在她十岁时,一个弟弟出生之前,她完全是孤独一个人,而那个弟弟五岁时又因病夭亡,那是木兰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年。曼娘的叔叔没有孩子,没男没女,收养了一个孩子。曼娘的祖父,就是曾家老太太的哥哥,把财产花光,穷困而死,留下两个儿子,就是曼娘的父亲和叔叔,由伯母帮助勉强过活。家就像树一样,有的繁盛,有的虽经人照顾,竟渐渐枯萎而死。孙家似乎是要渐渐凋谢,因为人丁不旺。
仿佛是天命难逃,曼娘的弟弟死后一年,在初春,她父亲也相继去世,这样一来,如何延续孙家的后代,曾老太太可就煞费心思了。
曼娘于是成为唯一的继承孙家祖宗香烟的骨肉。曾老太太很发愁,对曼娘也就特别好。
曾家曾经请曼娘跟她母亲搬到曾家来,和曾老太太做伴儿。孙家有几亩地,还有自己的一栋房子,再帮人做点儿针线活,母女度日,倒还容易。但是曾家宅第宽大,曾老太太只有一个老丫鬟李姨妈做伴儿,李姨妈衰老多病,已经是个神经衰弱干枯萎缩的老太婆了。
曾老太太不肯跟儿子、媳妇孩子们到北京去。她当年也见过皇家的富贵荣华,现在儿子飞黄腾达,自己命好,感天谢地,于是笃信佛教,深信行善积福,不但为自己的来世,也是下荫子孙。在泰安城西南山下的阎罗宝殿,她捐献了四根前廊的柱子。她是庙里和尚的大施主。因为当初和尚提议重建庙宇(这是和尚化缘一般的借口),她立刻乐捐四根前廊柱子。柱子雕花儿是缠龙绕柱,那高高的浮雕,完全要符合数里之外曲阜孔庙的气派。阎罗宝殿这个名字使她极为动心,她认为这样会讨阴曹地府阎王爷的欢心。大殿的下面是金桥、银桥、伤心桥,人死之后往阴间去的路上,都要经过这三座桥。所以最好生前及早先熟悉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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