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李頎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古從軍行
  李頎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雲萬裏無城郭, 雨雪紛紛連大漠。
  鬍雁哀鳴夜夜飛, 鬍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 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 空見蒲桃入漢傢。
  “從軍行”是樂府古題。此詩寫當代之事,由於怕觸犯忌諱,所以題目加上一個“古”字。它對當代帝王的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視人民生命如草芥的行徑,加以諷刺,悲多於壯。
  詩開首先寫緊張的從軍生活。白天爬上山去觀望四方有無舉烽火的邊警;黃昏時候又到交河邊上讓馬飲水(交河在今新疆吐魯番西面,這裏藉指邊疆上的河流)。三、四句的“刁鬥”,是古代軍中銅製炊具,容量一鬥。白天用以煮飯,晚上敲擊代替更柝。“公主琵琶”是指漢朝公主遠嫁烏孫國時所彈的琵琶麯調,當然,這不會是歡樂之聲,而衹是哀怨之調。一、二句寫“白日”、“黃昏”的情況,那麽夜晚又如何呢?三、四句接着描繪:風沙彌漫,一片漆黑,衹聽得見軍營中巡夜的打更聲和那如泣如訴的幽怨的琵琶聲。景象是多麽肅穆而凄涼!“行人”,是指出徵將士,這樣就與下一句的公主出塞之聲,引起共鳴了。
  接着,詩人又着意渲染邊陲的環境。軍營所在,四顧荒野,無城郭可依,“萬裏”極言其遼闊;雨雪紛紛,以至與大漠相連,其凄冷酷寒的情狀亦可想見。以上六句,寫盡了從軍生活的艱苦。接下來,似乎應該正面點出“行人”的哀怨之感了。可是詩人卻別具機杼,背面傅粉,寫出了“鬍雁哀鳴夜夜飛,鬍兒眼淚雙雙落”兩句。鬍雁鬍兒都是土生土長的,尚且哀啼落淚,何況遠戍到此的“行人”呢?兩個“鬍”字,有意重複,“夜夜”、“雙雙”又有意用疊字,有着烘雲托月的藝術力量。
  面對這樣惡劣的環境,誰不想班師復員呢?可是辦不到。“聞道玉門猶被遮”一句,筆一折,似當頭一棒,打斷了“行人”思歸之念。據《史記·大宛傳》記載,漢武帝太初元年,漢軍攻大宛,攻戰不利,請求罷兵。漢武帝聞之大怒,派人遮斷玉門關,下令:“軍有敢入者輒斬之。”這裏暗刺當朝皇帝一意孤行,窮兵黷武。隨後,詩人又壓一句,罷兵不能,“應將性命逐輕車”,衹有跟着本部的將領“輕車將軍“去與敵軍拼命,這一句其份量壓倒了上面八句。下面一句,再接再厲。拼命死戰的結果如何呢?無外乎“戰骨埋荒外”。詩人用“年年”兩字,指出了這種情況的經常性。全詩一步緊一步,由軍中平時生活,到戰時緊急情況,最後說到死,為的是什麽?這十一句的壓力,逼出了最後一句的答案:“空見蒲桃入漢傢。”
  “蒲桃”就是現在的葡萄。漢武帝時為了求天馬(即今阿拉伯馬),開通西域,便亂啓戰端。當時隨天馬入中國的還有“蒲陶”和“苜宿”的種子,漢武帝把它們種在離宮別館之旁,彌望皆是。這裏“空見蒲桃入漢傢”一句,用此典故,譏諷好大喜功的帝王,犧牲了無數人的性命,換到的是什麽呢?衹有區區的蒲桃而已。言外之意,可見帝王是怎樣的草菅人命了。
  此詩全篇一句緊一句,句句蓄意,直到最後一句,纔畫竜點睛,顯出此詩巨大的諷諭力。詩巧妙地運用音節來表情達意。第一句開頭兩字“白日”都是入聲,具有開場鼓板的意味。三、四兩句中的“刁鬥”和“琵琶”,運用雙聲,以增強音節美。中段轉入聲韻,“雙雙落”是江陽韻與入聲的配合,猶如雲鑼與鼓板合奏,一廣一窄,一放一收,音節最美。中段入聲韻後,末段卻又選用了張口最大的六麻韻。以五音而論,首段是羽音,中段是角音,末段是商音,音節錯落,各極其緻。全詩先後用“紛紛“、“夜夜”、“雙雙”、“年年”等疊字,不但強調了語意,而且疊字疊韻,在音節上生色不少。
  (瀋熙乾)
  送陳章甫
  李頎
  四月南風大麥黃, 棗花未落桐葉長。
  青山朝別暮還見, 嘶馬出門思舊鄉。
  陳侯①立身何坦蕩, 虯須虎眉仍大顙②。
  腹中貯書一萬卷, 不肯低頭在草莽。
  東門酤酒飲我曹, 心輕萬事如鴻毛。
  醉臥不知白日暮, 有時空望孤雲高。
  長河浪頭連天黑, 津口停舟渡不得。
  鄭國遊人未及傢, 洛陽行子空嘆息。
  聞道故林相識多, 罷官昨日今如何?
  李頎的送別詩,以善於描述人物著稱。本詩即為一首代表作。
  陳章甫是個很有才學的人,原籍不在河南,不過長期隱居嵩山。他曾應製科及第,但因沒有登記戶籍,吏部不予錄用。經他上書力爭,吏部辯駁不了,特為請示執政,破例錄用。這事受到天下士子的贊美,使他名揚天下。然其仕途並不通達,因此無意官事,仍然經常住在寺院郊外,活動於洛陽一帶。這首詩大約作於陳章甫罷官後登程返鄉之際,李頎送他到渡口,以詩贈別。前人多以為陳章甫此次返鄉是回原籍江陵老傢,但據詩中所云“舊鄉”、“故林”,似指河南嵩山而言。詩中稱陳章甫為“鄭國遊人”、自稱“洛陽行子”,可見雙方同為天涯淪落人,情意是很密切的。
  詩的開頭四句,輕快舒坦,充滿鄉情。入夏,天氣清和,田野麥黃,道路蔭長,騎馬出門,一路青山作伴,更懷念往日隱居舊鄉山林的悠閑生活。這裏有一種曠達的情懷,顯出隱士的本色,不介意仕途得失。然後八句詩,用生動的細節描繪,高度的藝術概括,贊美陳章甫的志節操守,見出他坦蕩無羈、清高自重的思想性格。前四句寫他的品德、容貌、才學和志節。說他有君子坦蕩的品德,儀表堂堂,滿腹經綸,不甘淪落草野,倔強地要出山入仕。“不肯低頭在草莽”,顯然指他抗議無籍不被錄用一事。後四句寫他的形跡脫略,胸襟清高,概括他仕而實隱的情形,說他與同僚暢飲,輕視世事,醉臥避官,寄托孤雲,顯出他入仕後與官場污濁不合,因而藉酒隱德,自持清高。不言而喻,這樣的思想性格和行為,註定他遲早要離開官場。這八句是全詩最精采的筆墨,詩人首先突出陳的立身坦蕩,然後寫容貌抓住特徵,又能表現性格;寫才學強調志節,又能顯出神態;寫行為則點明處世態度,寫遭遇就側重思想傾嚮。既扣住送別,又表明罷官返鄉的情由。“長河”二句是賦而比興,既實記渡口適遇風浪,暫停擺渡,又暗喻仕途險惡,無人援濟。因此,行者和送者,罷官者和留官者,陳章甫和詩人,都在渡口等候,都沒有着落。一個“未及傢”,一個“空嘆息”,都有一種惆悵。而對這種失意的惆悵,詩人以為毋須介意,因此,末二句以試問語氣寫出態炎涼,料想陳返鄉後的境況,顯出一種泰然處之的豁達態度,輕鬆地結出送別。
  就全篇而言,詩人以曠達的情懷,知己的情誼,藝術的概括,生動的描寫,表現出陳章甫的思想性格和遭遇,令人同情,深為不滿。而詩的筆調輕鬆,風格豪爽,不為失意作苦語,不因離別寫愁思,在送別詩中確屬別具一格。
  (倪其心)
  [註]①陳侯:對陳章甫的尊稱。②虯·蜷麯。大顙(sǎng嗓):寬腦門。
  聽安萬善吹觱篥歌
  李頎
  南山截竹為觱篥①, 此樂本自龜茲②出。
  流傳漢地麯轉奇, 涼州鬍人為我吹。
  旁鄰聞者多嘆息, 遠客思鄉皆淚垂。
  世人解聽不解賞, 長飆風中自來往。
  枯桑老柏寒颼飀, 九雛鳴鳳亂啾啾。
  竜吟虎嘯一時發, 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
  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歲夜高堂列明燭, 美酒一杯聲一麯。
  李頎有三首涉及音樂的詩。一首寫琴(《琴歌》),以動靜二字為主,全從背景着筆。一首寫鬍笳(《聽董大彈鬍笳弄兼寄語房給事》),以兩賓托出一主,正寫鬍笳。這一首寫觱篥,以賞音為全詩筋脊,正面着墨。三首詩的機軸,極容易相同,詩人卻寫得春蘭秋菊,各極一時之妙。這首詩的轉韻尤為巧妙,一共衹有十八句,依詩情發展,變換了七個不同的韻腳,聲韻意境,相得益彰。
  “南山截竹為觱篥”,先點出樂器的原材料,“此樂本自龜茲出”說明樂器的出處。兩句從來源寫起,用筆質樸無華、選用入聲韻,與琴歌、鬍笳歌起筆相同,這是李頎的特點,寫音樂的詩,總是以板鼓開場。接下來轉入低微的四支韻,寫觱篥的流傳,吹奏者及其音樂效果,“流傳漢地麯轉奇,涼州鬍人(指安萬善)為我吹,旁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寫出樂麯美妙動聽,有很強的感染力量,人們都被深深地感動了。下文忽然提高音節,用高而沉的上聲韻一轉,說人們衹懂得一般地聽聽而不能欣賞樂聲的美妙,以致於安萬善所奏觱篥仍然不免寥落之感,獨來獨往於暴風之中。“長飆風中自來往”這一句中的“自”字,着力尤重。行文至此,忽然咽住不說下去,而轉入流利的十一尤韻描摹觱篥的各種聲音了。觱篥之聲,有的如寒風吹樹,颼飀作聲;樹中又分闊葉落葉的枯桑,細葉長緑的老柏,其聲自有區別,用筆極細。有的如鳳生九子,各發雛音,有的如竜吟,有的如虎嘯,有的還如百道飛泉和秋天的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四句正面描摹變化多端的觱篥之聲。接下來仍以生動形象的比擬來寫變調。先一變沉着,後一變熱鬧。沉着的以《漁陽摻》鼓來相比,恍如沙塵滿天,雲黃日暗,用的是往下咽的聲音,熱鬧的以《楊柳枝》麯來相比,恍如春日皇傢的上林苑中,百花齊放,用的是生氣盎然的十一真韻。接着,詩人忽然從聲音的陶醉之中,回到了現實世界。楊柳繁花是青春景象,而現在是什麽季節呢?“歲夜”二字點出這時正是除夕,而且不是做夢,清清楚楚是在明燭高堂,於是詩人産生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想法。盡情地欣賞罷!“美酒一杯聲一麯”,寫出詩人對音樂的喜愛,與上文伏筆“世人解聽不解賞”一句呼應,顯出詩人與“世人”的不同,於是安萬善就不必有長飆風中踽踽涼涼自來往的感慨了。由於末了這兩句話是寫“汲汲顧影,惟日不足”的心情,所以又選用了短促的入聲韻,仍以板鼓收場,前後相應,見出詩人的着意安排。
  這首詩與前兩首最大的不同,除了轉韻頻繁以外,主要的還是在末兩句詩人動人感情。琴歌中詩人衹是淡淡地指出了別人的雲山千裏,奉使清淮,自己並未動情;鬍笳歌中詩人也衹是勸房給事脫略功名,並未觸及自己。這一首卻不同了。時間是除夕,堂上是明燭高燒,詩人是在守歲,一年將盡夜,哪有不起韶光易逝、歲月蹉跎之感!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作何排遣呢?“美酒一杯聲一麯”,正是“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之際,無可奈何之一法。這一意境是前二首中所沒有的,詩人衹用十四個字在最後略略一提,隨即放下,其用意之隱,用筆之含茹,也是前兩首中所沒有的。
  後來李商隱曾有“一杯歌一麯,不覺夕陽遲”之句,北宋晏殊《浣溪沙》詞中也有“一麯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之句,取材與用字,都和李頎這兩句相同。但同一惘惘不堪之情,李頎以高華的字面,挺健的句法暗表,李商隱則以舒徐的態度,感慨的口氣微吟,晏殊則以委婉的情緻,搖曳的風調細說。風格不同,卻有一脈相通之處,可見李頎沾澤之遠。
  (瀋熙乾)
  [註]①觱篥(bì lì必立):亦作:“篳篥”、“悲篥”,又名“笳管”。簧管古樂器,今已失傳。以竹為主,上開八孔(前七後一),管口插有蘆製的哨子。②龜茲(qīu cí丘詞):古西域城國名,在今新疆庫車縣一帶。
  古意
  李頎
  男兒事長徵, 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 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 鬚如蝟毛磔。
  黃雲隴底白雲飛, 未得報恩不得歸。
  遼東小婦年十五, 慣彈琵琶能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 使我三軍淚如雨。
  
  此詩題為“古意”,標明是一首擬古詩。開始六句,把一個在邊疆從軍的男兒描寫得神形畢肖,栩栩如生,活躍在讀者眼前。第一句“男兒”兩字先給讀者一個大丈夫的印象。第二句“少小幽燕客”,交代從事長徵的男兒是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幽燕一帶人,為下面描寫他的剛勇獷悍張本。這兩句總領以下四句。他在馬蹄之下與夥伴們打賭比輸贏,從來就不把七尺之軀看得那麽重,所以一上戰場就奮勇殺敵,殺得敵人不敢嚮前。“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這三句把男兒的氣概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樣一個男兒,誰都想見識見識吧!可是詩不可能如畫那樣,通體寫出,衹能抓特徵。於是抓住鬍鬚來描繪。然而三綹五綹長須,不但年齡不符合,而且風度也太飄逸了,因此詩人塑造了短鬚的形象。“鬚如蝟毛磔”五字,寫出鬚又短、又多、又硬的特徵,那纔顯出他勇猛剛烈的氣概和殺敵時鬚蝟怒張的神氣,簡潔、鮮明而有力地突出了這一從軍塞上的男兒的形象。這裏為了與詩情協調,詩人采用簡短的五言句和短促紮實的入聲韻,加強了詩歌的藝術效果。
  接下去,詩人又用“黃雲隴底白雲飛”一句替詩的主人公佈置了一幅背景。閉目一想,一個虯髯男兒,胯下是高頭戰馬,手中是雪亮單刀,背後是遼闊的原野,昏黃的雲天,這氣象是何等的雄偉莽蒼。但這一句的妙處,還不僅如此。塞上多風沙,沙捲入雲,所以雲色是發黃的,而內地的雲則是純白的。這一句中黃雲白雲表面似乎在寫景,實則兩兩對照,寓情於景,寫得極為精細。開首六句寫這男兒純是粗綫條、硬作風,可是這遠征邊塞的男兒,難道竟無一些思鄉之念嗎?且看男兒在嚮前看一看那隴上黃雲之後,也還不免回首一望故鄉。故鄉何在?但見一片白雲,於是不能不引起思鄉之感。這一層意思,詩人以最精煉最含蓄的手法,表達在文字的空隙中,於無文字處見功夫。但如果接下去,寫思鄉念切,急於求歸,那又不象是這樣一個男兒的身份了,所以在這欲吐不吐、欲轉不轉之際,用“未得報恩不得歸”七個字一筆拉轉,說明這一男兒雖未免偶而思鄉,但因為還沒有報答國恩,所以也就堅决不想回去。這兩個“得”字,都發自男兒內心,連用在一句之中,更顯出他斬釘截鐵的决心,同時又有意無意地與上句的連用兩個“雲”字相互映帶。前六句節奏短促,寫這兩句時,景中含有情韻,所以詩人在這裏改用了七言句,又換了平聲韻中調門低、尾聲飄的五微韻。但由於第八句中意旨還是堅决的,所以插用兩個入聲的“得”字,使悠揚之中,還有凜烈的勁道。
  一般想法,再寫下去,該是根據“未得報恩不得歸”而加以發揮了。然而,出乎意外,突然出現了一個年僅十五的“遼東小婦”,面貌身段不必寫,人們從她的妙齡和“慣彈琵琶能歌舞”,自可想象得出。隨着“遼東小婦”的出場,又給人們帶來了動人的“羌笛出塞聲”。前十句,有人物,有布景,有色彩,而沒有聲音;“今為羌笛出塞聲”這一句,少婦吹出了笛聲,於是乎全詩就有聲有色。“羌笛”是邊疆上的樂器,“出塞”又是邊疆上的樂調,與上文的“幽燕”、“遼東”貫串在一起。這笛聲是那樣的哀怨、悲涼,勾起徵人思鄉的無限情思,聽了這一麯,不由“使我三軍淚如雨”了。這裏,詩人實際上要寫這一個少年男兒的落淚,可是這樣一個硬漢,哪有一聽少婦羌笛就會激動的道理?所以詩人不從正面寫這個男兒的落淚,而寫三軍將士落淚,非但落,而且落得如雨一般多。在這樣盡人都受感動的情況下,這一男兒自不在例外,這就不用明點了。這種烘雲托月的手法,含蓄而精煉,功力極深,常人不易做到。此外這四句采用了上聲的七麌韻,“五”、“舞”、“雨”三個字,收音都是嚮下咽的,因而收到了情韻並茂的藝術效果。
  全詩十二句,奔騰頓挫而又飄揚含茹。首起六句,一氣貫註,到鬚如蝟毛磔”一句頓住,“黃雲隴底白雲飛”一句忽然飄宕開去,“未得報恩不得歸”一句,又是一個頓挫。以下擲筆凌空,忽現遼東小婦,一連兩句似與上文全無干涉,“今為羌笛出塞聲”一句用“今”字點醒,“羌笛”、“出塞”又與上文的“幽燕”、“遼東”呼應。最後用“使我三軍淚如雨”一句總結,把首句的少年男兒包涵在內,輓住上面的突接,全首血脈豁然貫通。寥寥短章之中,能有這樣尺幅千裏之勢,這在李頎以前的七言古詩中是沒有的。
  (瀋熙乾)
  
  送劉星
  李頎
  八月寒葦花, 秋江浪頭白。
  北風吹五兩, 誰是潯陽客。
  鸕鶿山頭微雨晴, 揚州郭裏暮潮生。
  行人夜宿金陵渚, 試聽沙邊有雁聲。
  
  劉昱不知何許人,從詩中可考見的,他與李頎是朋友,但關係並不十分密切,兩人當時同在鎮江揚州這一帶。八月間,劉昱溯江西上,準備到九江去,李頎作此詩送別。詩在有情無情之間,着筆淡永,但也並不是敷衍應酬。
  詩一開頭,就以景襯情,渲染了離別的氣氛:“八月寒葦花,秋江浪頭白。”八月秋意涼,岸邊的葦花是白色的,江中的浪頭也是白色的,再加上秋風瑟瑟,於是,浪花藉助風力打濕葦花,葦花則隨風而撲嚮浪花,兩者似乎渾然一“白”了。這“白”,不是嚴鼕霜雪之白,也不是三春柳絮梨花之白,而是涼秋八月之白,既不絢爛,也不凜烈,而是素淨蕭疏。其時,“北風吹五兩”。五兩,是古代的候風器,用雞毛五兩(或八兩)係於高竿頂上而成。北風吹動船桅上的“五兩”,似乎在催趕着離客。“誰是潯陽客”,表明了船的去處。潯陽,即九江,在鎮江的西南方,北風恰是順風。看來,船就要趁好風而開動了。那麽,“誰是潯陽客?”當然是劉昱,這一點,詩人明白,讀者也明白。然而詩卻故意用設問句式,使文氣突起波瀾,增強了韻味。八月風高,葦寒浪白,誰又願意風行水宿呢?眼前劉昱偏偏要冒風波而遠去潯陽,因而“誰是”一問,言外之意,還是希望劉昱且住為佳。詩心至此而更麯,詩味至此而更永。
  可是劉昱究竟是留不住的。北風吹着五兩,何況雨止潮生,又具備了揚帆啓碇的條件。“鸕鶿山頭微雨晴,揚州郭裏暮潮生”,這兩句並不是泛泛寫景,而是既暗示離客之將行,又補點出啓行的地點(鸕鶿山當在鎮江一帶,其地已不可考)。而詩由此也已從前面的入聲十一陌韻而轉用八庚韻,給人以清新之感,與這兩句所表現的秀麗景色是十分和諧的。於是,劉昱在這風高潮漲雨霽天晴之時走了。詩人伫立凝望着遠去的客船,不禁想道:今宵客船會在哪裏夜泊呢?“行人夜宿金陵渚,試聽沙邊有雁聲。”一般送客詩,往往易落入送別時依依不捨,分別後惆悵獨歸這一窠臼,而李頎卻把豐富的想象力運用到行客身上,代行人設想。身在此,而心隨友人遠去。後來北宋柳永《雨霖鈴》詞中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用的也是這種手法。詩人推想劉昱今夜大概可以停泊金陵江邊了,那時,耳邊會傳來一陣陣凄涼的雁叫聲。葦中有雁,這是常見的,因而詩人由鎮江江邊的蘆葦,很容易聯想到雁。但僅僅這樣理解還不夠。雁是合群性的禽鳥,夜宿葦中也是群棲的,群棲時一般不發聲,如果發出鳴聲,那一定是失群了。劉昱單身往潯陽,無異於孤雁離群,那末夜泊聞雁,一定會聯想到鎮江的那些朋友,甚或深悔此行。“試”字,即暗含比意。反過來,留着的人都思念劉昱,這就不必說了。末句既以“雁”字呼應蘆葦,又從雁聲發生聯想,委婉藴藉,毫無顯豁呈露之氣,別有一番情味,開後來神韻之風。
  (瀋熙乾)
  聽董大彈鬍笳弄兼寄語房給事
  李頎
  蔡女昔造鬍笳聲, 一彈一十有八拍。
  鬍人落淚沾邊草, 漢使斷腸對歸客。
  古戍蒼蒼烽火寒, 大荒沉沉飛雪白。
  先拂商弦後角羽, 四郊秋葉驚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 深山竊聽來妖精。
  言遲更速皆應手, 將往復旋如有情。
  空山百鳥散還合, 萬裏浮雲陰且晴。
  嘶酸雛雁失群夜, 斷絶鬍兒戀母聲。
  川為淨其波, 鳥亦罷其鳴。
  烏孫部落家乡遠, 邏娑沙塵哀怨生。
  幽音變調忽飄灑, 長風吹林雨墮瓦。
  迸泉颯颯飛木末, 野鹿呦呦走堂下。
  長安城連東掖垣, 鳳凰池對青瑣門。
  高才脫略名與利, 日夕望君抱琴至。
  
  李頎此詩,約作於天寶六、七載(747—748)間。董大即董庭蘭,是當時著名的琴師。所謂“鬍笳聲”,也就是《鬍笳弄》,是按鬍笳聲調翻為琴麯的。所以董大是彈琴而非吹秦鬍笳。
  這首七言古體長詩,通過董大彈奏《鬍笳弄》這一歷史名麯,來贊賞他高妙動人的演奏技藝,也以此寄房給事(房琯),帶有為他得遇知音而高興的心情。
  詩開首不提“董大”而說“蔡女”,起勢突兀。蔡女指東漢末年的蔡琰(文姬),文姬歸漢時,感笳之音,翻笳調入琴麯,作《鬍笳十八拍》(拍,等於段)。三、四兩句,是說文姬操琴時,鬍人、漢使悲切斷腸的場面,反襯琴麯的感人魅力。五、六兩句反補一筆,寫出文姬操琴時荒涼凄寂的環境,蒼蒼古戍、沉沉大荒、烽火、白雪,交織成一片黯淡悲涼的氣氛,使人越發感到樂聲的哀婉動人。以上六句為第一段,詩人對“鬍笳聲”的來由和藝術效果作了十分生動的描述,把讀者引入了一個幽邃的藝術境界。讀者要問:如此深摯有情的《鬍笳弄》,作為一代名師的董庭蘭又彈得如何呢?於是,詩人順勢而下,轉入正面敘述。從蔡女到董大,遙隔數百年,一麯琴音,把兩者巧妙地聯繫起來。
  “先拂商弦後角羽”,至“野鹿呦呦走堂下”為第二段。董大彈琴,確實身手不凡。“先拂”句是寫彈琴開始時的動作。古琴七弦,配宮、商、角、徵、羽及變宮、變徽為七音。董大輕輕地拂拭琴弦,次序是由商弦到角弦,意為麯調開始時遲緩而低沉。琴聲一起,“四郊秋葉”被驚得摵摵(shè設)而下。一個“驚”字,出神入化,極為生動。詩人不由得贊嘆起“董夫子”來,說他的演奏簡直象是“通神明”,不衹驚動了人間,連深山妖精也悄悄地來偷聽了!“言遲”兩句概括董大的技藝。“言遲更速”、“將往復旋”,指法是如此嫻熟,得心應手,那抑揚頓挫的琴音,漾溢着激情,象是從演奏者的胸中流淌出來。
  董大的指法使人眼花撩亂,那麽琴聲究竟如何呢?詩人不從正面着手,卻以種種形象的描繪,來烘托那凄惻動聽的聲音。琴聲忽縱忽收時,就象空廓的山間,群鳥散而復聚。麯調低沉時,就象浮雲蔽天;清朗時,又象雲開日出。嘶啞的琴聲,仿佛是失群的雛雁,在暗夜裏發出辛酸的哀鳴,嘶酸的音調,正是鬍兒戀母聲的繼續。詩到此忽然宕開一筆,又聯想起當年文姬與鬍兒訣別時的情景,照應了第一段蔡女琴聲,而且以雛雁喻鬍兒,更使人感覺到琴音的悲切。接着二句,引自然界景物來反襯琴聲的巨大魅力。琴聲回蕩,河水為之滯流,百鳥為之罷鳴,世間萬物都為琴聲所感動了,這不是“通神明”了嗎?其實,川不會真靜,鳥不會罷鳴,衹是因為琴聲迷住了聽者,“洋洋乎盈耳哉”,唯有琴聲而已。詩人接着指出,董大的彈琴不僅僅是動聽而已,他還能完美地傳遞出琴麯的神韻。側耳細聽,那幽咽的聲音,充滿着漢朝烏孫公主遠托異國、唐朝文成公主遠度沙塵到邏娑(拉薩的另一音譯)那樣的異鄉哀怨之情。這與蔡女造《鬍笳弄》的心情是十分合拍的。
  直到“幽音”以下四句,詩人才從正面描寫琴聲,而且運用了許多形象的比喻。“幽音”是深沉的音,但一經變調,就忽然“飄灑”起來。忽而象“長風吹林”,忽而象雨打屋瓦,忽而象掃過樹梢的泉水颯颯而下,忽而象野鹿跑到堂下發出呦呦的鳴聲。輕快悠揚,變幻無窮,怎不使聽者心醉入迷呢?
  這一段,詩人洋洋灑灑,酣暢淋漓,從不同的角度表現董大彈奏《鬍笳弄》的情景。由於董大爐火純青的技藝,蔡女“十八拍”豐富的琴韻得到充分的體現。詩人對董大的贊慕之情,自在不言之中。最後四句,是“兼寄房給事”的。唐朝帝都長安,皇宮面南坐北,禁中左右兩掖分別為門下、中書兩省。“鳳凰池”指的是中書省,青瑣門是門下省的闕門。給事中正是門下省之要職。詩沒有提人而人在其中,而且暗示其密邇宮庭,官位令人羨豔。最後,詩以贊語作結。房琯不僅才高,而且不重名利,超逸脫略。這樣的高人,正日夜盼望着你抱琴而去呢!這裏也暗示董庭蘭得遇知音,可幸可羨。而李頎對董彈《鬍笳弄》的欣賞,以及所作的傳神的描摹,自然也非知音莫能為。
  值得特別註意的是,這首詩關聯着三方面──董庭蘭、蔡琰和房琯。寫董庭蘭的技藝,要通過他演奏《鬍笳弄》來寫。要寫《鬍笳弄》,便自然和蔡琰聯繫起來,既聯繫她的創作,又聯繫她的身世、經歷和她所處的特殊環境。全詩的特色就在於巧妙地把演技、琴聲、歷史背景以及琴聲所再現的歷史人物的感情結合起來,筆姿縱橫飄逸,忽天上,忽地下,忽歷史,忽目前。既周全細緻又自然渾成。最後對房給事含蓄的稱揚,既為董庭蘭祝賀,也多少寄托着作者的一點傾慕之情。李頎此時雖久已去官,但並未忘情宦事,他是多麽希望能得遇知音而一顯身手啊!
  (姚奠中)
  
  送魏萬之京
  李頎
  朝聞遊子唱離歌, 昨夜微霜初渡河。
  鴻雁不堪愁裏聽, 雲山況是客中過。
  關城樹色催寒近, 禦苑砧聲嚮晚多。
  莫見長安行樂處, 空令歲月易蹉跎。
  魏萬後改名魏顥。他曾求仙學道,隱居王屋山。天寶十三載,因慕李白名,南下到吳、越一帶訪尋,最後在廣陵與李白相遇,計程不下三千裏。李白很賞識他,並把自己的詩文讓他編成集子。臨別時,還寫了一首《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的長詩送他。魏萬比李頎晚一輩,然而從此詩看,兩人象是情意十分密切的“忘年交”。李頎晚年傢居潁陽而常到洛陽,此詩可能就寫於洛陽。
  一開首,“朝聞遊子唱離歌”,先說魏萬的走,後用“昨夜微霜初渡河”,點出前一夜的景象,用倒戟而入的筆法,極為得勢。“初渡河”,把霜擬人化了,寫出深秋時節蕭瑟的氣氛。
  秋夜微霜,摯友別離,自然地逗出了一個“愁”字。“鴻雁不堪愁裏聽”,是緊接第二句,渲染氛圍。“雲山況是客中過”,接寫正題,照應第一句。大雁,秋天南去,春天北歸,飄零不定,有似旅人。它那嘹唳的雁聲,從天末飄來,使人覺得悵惘凄切。而抱有滿腹惆悵的人,當然就更難忍受了。雲山,一般是令人嚮往的風景,而對於落寞失意的人,坐對雲山,便會感到前路茫茫,黯然神傷。他鄉遊子,於此為甚。這是李頎以自己的心情來體會對方。“不堪”、“況是”兩個虛詞前後呼應,往復頓挫,情切而意深。
  五、六兩句,詩人對遠行客又作了充滿情意的推想:“關城樹色催寒近,禦苑砧聲嚮晚多”。從洛陽西去要經過古函𠔌關和潼關,涼秋九月,草木搖落,一片蕭瑟,標志着寒天的到來。本來是寒氣使樹變色,但寒不可見而樹色可見,好象樹色帶來寒氣,見樹色而知寒近,是樹色把寒催來的。一個“催”字,把平常景物寫得有情有感,十分生動,傍晚砧聲之多,為長安特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然而詩人為什麽不用城關雄偉、禦苑清華這樣的景色來介紹長安,卻衹突出了“禦苑砧聲”,發人深想。魏萬前此,大概沒有到過長安,而李頎已多次到過京師,在那裏曾“傾財破産”,歷經辛酸。兩句推想中,詩人平生感慨,盡在不言之中。“催寒近”、“嚮晚多”六個字相對,暗含着歲月不待,年華易老之意,順勢引出了結尾二句。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純然是長者的語氣,予魏萬以親切的囑咐。這裏用“行樂處”三字虛寫長安,與上二句中的“禦苑砧聲”相應,一虛一實,恰恰表明了詩人的旨意。他諄諄告誡魏萬:長安雖是“行樂處”,但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的。不要把寶貴的時光,輕易地消磨掉,要抓緊時機成就一番事業。可謂語重心長。
  這首詩以長於煉句而為後人所稱道。詩人把敘事、寫景、抒情交織在一起。如次聯兩句用了倒裝手法,加強、加深了描寫。先出“鴻雁”、“雲山”——感官接觸到的物象,然後寫“愁裏聽”、“客中過”,這就由景生情,合於認識規律,容易喚起人們的共鳴。同樣,第三聯的“關城樹色”和“禦苑砧聲”,雖是記憶中的形象,聯繫氣候、時刻等環境條件,有聲有色,非常自然。而“催”字、“嚮”字,更見推敲之功。(姚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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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世南王績王梵志寒山
上官儀盧照鄰駱賓王杜審言
蘇味道王勃楊炯劉希夷
宋之問瀋佺期郭震李適之
陳子昂賀知章瀋如筠張若虛
張說蘇頲張敬忠張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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