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      季羨林 Ji Xianlin

  跟着來的是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早春二月》,批判資産階級學術思想,鬍適、俞平伯都榜上有名。後面是揭露和批判鬍風"反革命集團",這是屬於敵我矛盾的事件。鬍風本人以外,被牽涉到的人數不少,藝術界和學術界都有。附帶進行了一次清查歷史反革命的運動,自殺的人時有所聞。北大一位汽車司機告訴我,到了這樣的時候,晚上開車,要十分警惕,怕冷不防有人從黑暗中一下子跳出來,甘願做輪下之鬼。
  到了1957年,政治運動達到了第一次高潮。從規模上來看,從聲勢上來看,從涉及面之廣來看,從持續時間之長來看,都無愧是空前的。
  最初衹說是黨內整風,號召大傢提意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時黨的威信至高無上。許多愛護黨而頭腦簡單的人,就真提開了意見,有的話說得並不好聽,但是絶大部分人是出於一片赤誠之心,結果被揪住了辮子,劃為右派。根據"上頭"的意見,右派是敵我矛盾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而且信誓旦旦說:右派永遠不許翻案。
  有些被抓住辮子的人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說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嗎?這是不是一場陰謀?答曰:否,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到了此時,悔之晚矣。戴上右派帽子的人,雖說是人民內部,但是遊離於敵我之間,徙倚於人鬼之隙,滋味是夠受的。有的人到了二十年之後纔被摘掉帽子,然而老夫耄矣。無論如何,這證明了,共産黨有改正錯誤的勇氣,是有力量有信心的表現。
  當時究竟劃了多少右派,確數我不知道。聽說右派是有指標的,這指標下達到每一個基層單位,如果沒有完成,必須補劃。傳說出了不少笑話。這都先不去管它。有一件事情,我腦筋裏開了點竅:這一場運動,同以前的運動一樣,是針對知識分子的。我懷着根深蒂固的"原罪"感,衷心擁護這一場運動。
  到了1958年,轟轟烈烈的反擊右派運動逐漸接近了尾聲。但是,車不能停駛,馬不能停蹄,立即展開了新的運動,而且這一次運動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以前的運動。這一次是精神和物質一齊抓,既要解放生産力,又要肅清資産階級思想。後者主要是針對學校裏的教授,美其名曰"拔白旗"。"白"就代表落後,代表倒退,代表資産階級思想,是與代表前進,代表革命,代表無産階級思想的"紅"相對立的。大學裏和中國科學院裏一些"資産階級教授",狠狠地被拔了一下白旗。
  前者則表現在大煉鋼鐵上。至於人民公社,則好像是兼而有之。"共産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是當時最響亮的口號,大煉鋼鐵實際上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全國人民響應號召,到處搜揀廢鐵,加以冶煉,這件事本來未可厚。但是,廢鐵揀完了,為了完成指標,就把完整的鐵器,包括煮飯的鍋在內,砸成"廢鐵",回爐冶煉。全國各地,煉鋼的小爐,璨若群星,日夜不熄,蔚為宇宙偉觀。然而煉出來的卻是一爐爐的廢渣。
  人人都想早上天堂,於是人民公社,一夜之間,遍布全國,適逢糧食豐收,大傢敞開肚皮吃飯。個人的竈都撤掉了,都集中在公共食堂中吃飯。有的糧食爛在地裏,無人收割。把群衆運動的威力誇大到無邊無際,把人定勝天的威力也誇大到無邊無際。麻雀被定為四害之一,全國人民起來打之。把糧食的畝産量也無限誇大,從幾百斤、幾千斤,到幾萬斤。各地競相弄虛作假,大放"衛星"。有人說,如果畝産幾萬斤,則一畝地裏光麥粒或𠔌粒就得鋪得老厚,那是完全不可信的。
  那時我已經有四十七八歲,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留過洋的大學教授,然而我對這一切都深信不疑。"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産",我是堅信的。我在心中還暗暗地嘲笑那一些"思想沒有解放"的"膽小鬼",覺得唯我獨馬,唯我獨革。
  跟着來的是三年災害。真是"自然災害"嗎?今天看來,未必是的。反正是大傢都挨了餓。我在德國挨過五年的餓,"曾經滄海難為水",我現在一點沒有感到難受,半句怪話也沒有說過。
  從全國形勢來看,當時的政策已經"左"到不能再"左"的程度,當務之急當然是反"左"。據說中央也是這樣打算的。但是,在廬山會議上,忽然殺出來了一個彭德懷。他上了"萬言書",說了幾句真話,這就惹了大禍。於是一場反"左"變為反右。一直到今天,開國元勳中,我最崇拜最尊敬的無過於彭大將軍。他是一個難得的硬漢子,豁出命去,也不阿諛奉承,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
  上面既然號召反右,那麽就反吧。知識分子們,經過十幾年連續不斷的運動,都已鍛煉成了"運動健將",都已成了運動的內行裏手。這一次我整你,下一次你整我,大傢都已習慣這一套了。於是亂亂哄哄,時鬆時緊,時強時弱,一直反到社教運動。
  據我看,社教運動實際上是"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前奏麯。我現在就把這兩場運動擺在一起來講。
  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北大是試點,先走了一步,運動開始後不久學校裏就涇渭分明地分了派:被整的與整人的。我也懵懵懂懂地參加了整人的行列。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也想不通,解放後第一次萌動了一點"反動思想":學校的領導都是上面派來的老黨員、老幹部,我們資産階級知識分子並起不了多大作用,為什麽上頭的意思說我們"統治"了學校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北京市委進行了幹預,召開了國際飯店會議,為被批的校領導平反,這裏就伏下了"文化大革命"的起因。
  1965年秋天,我參加完了國際飯店會議,被派到京郊南口村去搞農村社教運動。在這裏我們真成了領導了,黨政財文大權統統掌握在我們手裏。但是要求也是常嚴格的:不許自己開火做飯,在全村輪流吃派飯,魚肉蛋不許吃。自己的身份和工資不許暴露,當時農民每日工分不過三四角錢,我的工資是四五百,這樣放了出去,怕農民吃驚。時隔三十年,到了今天,再到農村去,我們工資的數目是不肯說,怕說出去讓農民笑話。撫今追昔,真不禁感慨係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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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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