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      李緑園 Li Luyuan

  話說譚紹聞回傢,次日無事。到了第三日,王中在門首,衹見一個粗蠢大漢,面目帶着村氣,衣服卻又喬樣,後頭跟着一個年幼小童,手拿着不新不舊的紅帖,寫着不端不正的字樣,遞於王中。王中一看,上面寫着“年傢眷弟茅拔茹拜。”上下打量,是個古董混帳人。又細看跟的人,脖項尚有粉痕,手尖帶着指箍,分明是個唱旦的。方猜就是個供戲的。便答應道:“傢主失候,有罪。往鄉裏照料莊農,收拾房屋去了。回來我說就是。”那人道:“幾時走的?”王中道:“去了四五天。”
  那人道:“這就出奇了!前日還在林宅同席,如何會走了四五天?分明是主子大了,眼中沒人。依我說,我還看不見這樣主戶哩。你這管傢,也就大的很,就是你主子不在傢,也該讓我到傢中坐坐,吃你一杯茶,留下帖子,好不省事的要緊。像我們每日在外邊闖,也不信這樣人傢會作踐人。我就到客廳中閑坐坐,怕甚的!”
  一面說着,早已上門臺到院裏了。進的前院,這紹聞正在客廳檐下坐着,口中打嘯,引畫眉兒叫。茅拔茹道:“好大的主子!明明在傢,卻叫傢人說往鄉裏去了七八天。九娃兒,把帖子交了,咱走罷。這就算咱拜了客。”九娃道:“帖子傢人收了。”茅拔茹道:“既是收了,還討回來。”扭回頭來就走。
  紹聞道:“這是那裏話?”茅拔茹道:“你沒在傢,出門七八天,我跟誰說話哩?”紹聞一把扯住道:“這是啥話?”茅拔茹道。”啥話不啥話,你問你門上二爺。”紹聞一靈百透的人,便說道:“想是底下人不認的,錯說了話。千萬休怪,我賠禮就是。”慌忙作下揖去,茅拔茹攙住,說道:“不消,不消。我坐坐就是。”
  一同到了廂房,也不為禮。紹聞一片聲叫看茶。茅拔茹道:“還吃茶麽?”紹聞道:“啥話些!”茅拔茹道:“我前日席上,看見尊駕像是個好朋友,所以今日來拜。不料門上二爺,硬說你出門七八天。我小弟在傢,也是鄉宦舊傢,傢下小價,沒有像這樣敢得罪人的。”紹聞明知是王中,便說道:“小價該死,我一定處治他。”雙慶兒送上茶來,紹聞奉過茶,茅拔茹道:“九娃,與譚爺磕頭。那人咱也不與他一般見識。”九娃走上前來,磕下頭去,說道:“少爺好呀。”紹聞一手攙起,那九娃就站在紹聞跟前,等着接茶盅,紹聞見溫存光景,便吩咐雙慶兒:“你放下茶盤,到後邊擺幾個粗碟兒。連德喜也叫的來。”
  說猶未完,夏逢若已進門來,未說先笑道:“好呀!好呀!”
  茅拔茹立起身來道:“少時便去奉拜,如今不為禮罷。”逢若道:“豈敢。”一同坐下。雙慶擺上碟兒,德喜提着酒註兒斟酒。茅拔茹也不推辭,逢若也不謙讓,便吃起酒來。酒未數巡,茅拔茹使叫九娃唱麯子。九娃頓起嬌喉,唱了兩牌子小麯,逢若哼哼的接着腔兒,用箸敲着碟子,卻也合板眼。九娃唱完,說道:“唱的不好,爺們笑話。”夏逢若道:“間《集賢賓》第四句,再挑高着些,第六句,少一個彎兒。”九娃道:“記下就是。”逢若道:“我也遞你一盅酒兒。”九娃星眼看着茅拔茹說道:“我不會吃。”茅拔茹道:“既是夏爺賞你,你吃了罷”九娃方纔接住吃了。又唱了兩三二個麯子。——若是將這些牙酸肉麻的情況,寫的窮形極狀,未免蹈小說傢窠臼。
  日將午時,早已一桌美饌上來。茅拔茹道:“初次奉拜,那有討擾之理?”紹聞道:“便飯不堪敬客。”逢若道:“既是通傢相與,也彼此不用客氣。”九娃兒也站在一旁吃飯。吃完了,茅拔茹要起身,說道:“今日天晚,明日去拜夏兄。”
  夏逢若急忙接口道:“我兩個明日即去答拜。既是好朋友,何在到我傢即算拜,不到我傢不算拜麽?我兩個明日去奉看就是。”茅拔茹道:“這纔是四海通傢的話。我明日就在小店恭候。”夏逢若問九娃道:“那座店裏?”九娃道:“同喜店。”
  逢若道:。是戴君實傢,是也不是?”九娃道:“正是。”紹聞還留吃酒,茅拔茹道:“戲上事忙。頭盔鋪裏鄧相公說,今日下午商量添幾件東西哩。我去罷。”一同出了廂房,恰遇王中從大門進來,茅拔茹笑道:“說你出門七八天,就是這位大爺。”紹聞道:“這是河北茅爺,認着。”王中一聲也沒言語,站在門旁,讓客與傢主出去。一拱而別。
  逢若又進來,要再吃一杯茶,訂明日回拜的話。”又誇了一會九娃,着實有眼色。又說:“明日回拜,那裏有戲子,我衣服不新鮮,臉上不好看。也還得二兩賞銀,一時手乏。還得幫湊幫湊。”紹聞道:“你休高聲,我今晚給你運用。明日你衹用早來約我同去,就都停當了。”逢若道:“你衣服太短,我穿着不像。”紹聞道:“有長的你穿就是。我實不瞞你,先父還有一領藍緞寬袍兒,你穿的了。你明日衹要看那個王中不在門首,你進來。不是我怕他,他是先父的傢人。我通不好意思怎麽他。”夏逢若道:“這是賢弟的孝道。王中粗人,那裏得知。”紹聞道:“這話休叫盛大哥知道。”逢若道:“休看我多嘴,正經有關係的話兒,卻會爛在肚裏。”日夕時去了。
  晚間,紹聞替逢若料理衣服,賞銀。
  到了次日早晨,逢若瞅着王中不在門首,進的廂房。紹聞出來相見,說道。那書櫃裏是昨晚拿出來的衣裳,你趁沒人先穿上。”又拿出七八兩銀子,說道:“這是我在賬房要的。一言難盡,多虧王中極早睡了,說他身上不好哩,纔要出這七八兩銀子。這個夠賞戲子麽?”逢若換了衣服,說道:“到也可體。衹是時常來藉,卻不便宜,不如就放在我傢,我卻不要你的。老伯的衣服,我斷不敢不敬重。至於賞戲子們,若要說這是稱準的一兩二兩,便小傢子氣了;衹可在瓶口捻出一個錁子、兩個錁子,賞他們,這纔大方哩。”
  一時早飯上來。吃完,叫雙慶兒討了兩個拜帖,不用閻相公寫,逢若在廂房自寫,也寫了“年傢眷弟”的派頭。紹聞卻是素花柬,跟着兩個小廝。逢若道:“這兩個他都認的,顯的我是藉的人。衹叫一個跟去。你與我再安排一個人,就是粗笨些也可。”紹聞因叫鄧祥算上一個。二人出的大門,德喜、鄧祥在後,一直嚮同喜店來。
  到了店口,戴君實看見,與夏逢若作了揖,與譚紹聞也作了揖,說道:“二位回拜客來了?茅爺今早,叫當槽的在如意新館定下一桌酒席,說午時要待客哩。戲已安排就了。”逢若道:“衹怕別的還有客。”話猶未完,茅拔茹在上房看見店門是譚夏二位與店主說話,早已不待傳帖,跑將出來,說道:“候的久了。”於是連店主一同讓進去。
  二人方欲行禮,茅拔茹攙住,說道:“論起來,我還該與二位磕頭哩。我傢裏傢叔不在了,昨晚有信來,真正活氣死我。二位坐下,我說。”店主叫當槽的送上茶來。九娃斟茶,奉畢,紹聞臉皮漸厚,便對九娃道:“昨日有慢你。”九娃笑了一笑。
  夏逢若道:“譚賢弟成了款了。”衹見茅拔茹把膝上拍了一下,說道:“咳!你說氣人不氣人,傢叔竟是死了!”逢若道:“什麽陡癥?如何得知?”茅拔茹道:“昨晚送的信來,說起來恨人之極。我小弟在傢,也算一傢人傢,國初時,祖上也做過大官。衹為小弟自幼好弄鑼鼓,後來就有江湖班投奔。小弟叫他伺候堂戲,一些規矩也是不知道,倒惹的親朋們出像。我一怒之間,着人去蘇州聘了兩位教師,出招帖,招了些孩子,揀了又揀,揀出一二十個。這昆腔比不得粗戲,整串二年多,纔出的場,腔口還不得穩、我今實不相瞞,上年我賣了兩頃多地,親自上南京置買衣裳,費了一千四五百兩,還欠下五百多賬。連臉子、鬼皮、頭盔、把子,打了八個箱、四個筒,運到傢裏。誰想小地方,寫不出價錢來。況且人傢不大熱合這昆班。我想省城是個熱鬧繁華地方,衙門裏少不了正經班子,所以連人帶箱運在省城。連昨日林宅,共唱了三個戲,還不夠箱的腳錢。知道我傢叔老人傢,偏偏的會死起來。我來時,傢叔病原沉重,原說不叫我來。我想在傢一幹人空空盤絞,也是難事,因此硬來了。如今果然不在了。我待說不回去,他一是我個胞叔,不說在捨弟臉上不好看——捨弟他還小哩,也不知道啥,怕親朋們也談駁我。”——逢若插口道:“是哩。”——“我待說回去,這一班子人,怎麽安插?我明日就要起身,趕上大後日封柩罷。真真的活悶悵死了人!”
  九娃上來問:“開鑼罷?”茅拔茹道:“這還問我麽?”
  一聲鑼鼓,早已在院裏棚下,唱了兩三出散戲。如意館擡上席來,茅拔茹賞擡盒人五十文錢,又吩咐九娃道:“您煞了戲罷,去附近鋪子裏吃了飯,早回來開戲敬客。”因又說道:“這可像個樣子麽?況且這宗花消,我走後如何支撐得祝”夏逢若便嚮紹聞道:“我們備一頓飯錢。”便嚮綉瓶口掏出一個錁兒,紹聞掏出四個錁兒。夏逢若道:“班上的,這是我兩個送你們一頓粗飯。”老生道:“不敢討賞。”逢若道:“見笑,免人意兒罷。”茅拔茹道:“不該費心,叫他們通過來磕頭謝賞。縫若又叫道:“九娃兒,我與譚爺替你做件衣裳,你自去揀你心愛的買罷。”逢若一個錁兒,紹聞兩個錁兒,九娃收了,磕頭又謝。茅拔茹道:“他們吃飯。你就在這裏伺候罷。”九娃道:“知道。”於是德喜兒、鄧祥擺開席面,譚。夏二人首座,店主、茅拔茹打橫。九娃斟酒。
  飲酒中間,店主道:“茅爺,你通不吃一盅兒?令叔老大爺去世,想是大數該盡,也不用過為傷心。”茅拔茹道:“倒也不在這些。衹是如今這一夥子人,主人傢,你承許下,我就不作難了。”戴君實道:“我是賃的這座店,不過替買看吃罷了。茅爺你撇下,我實實擺布不來。”逢若道:“茅兄是愁沒房子麽?”茅拔茹道:“一來沒房子,二來沒人招駕。”逢若道:“譚賢弟有一攢院子,在宅子後,可以住得下,我就替你招駕,何如?”紹聞未及回言,茅拔茹早已離座三揖,道:“箱錢就是譚兄哩,長分子就是夏兄哩。就是吃三五石糧飯,用十數串萊薪錢,我回來算賬。我若有一點兒撒賴,再過不的老爺河。”戴君實道:“茅爺何用賭咒。通是好朋友,何在這些。”
  逢若嚮紹聞道:-就是這樣了,你看行也不行?”紹聞千不合萬不合,答道:“你看該怎的,就怎的。”茅拔茹哈哈大笑道:“明早就起箱去。爽快我有一句話,一發說了罷。九娃過來,你就拜了譚爺做個幹兒子罷。”紹聞這一驚不小,方欲回言,九娃早已磕了四個頭,起來靠住紹聞站着。店主起來作揖,說與譚紹聞道喜,紹聞囂的耳朵稍都是紅的。逢若指定九娃道:“好孩子,有福!有福!”
  須臾,戲子吃飯回來,又開了戲。不叫九娃出角。把殘席賞了德喜、鄧祥。當槽的速去如意館取五六盤小賣,叫九娃吃了。唱完幾出戲,傢中宋祿套車來接。茅拔茹打點起身,不肯再留。一同出了店門,九娃小心用意攙住紹聞上車。逢若早已超乘而上。說了一聲“擾!”車兒飛也似跑了。到分路之時,逢若下車而去。
  紹聞到了傢裏,心裏衹是亂跳,又不敢嚮人說。衹推有酒,蒙住頭就睡。
  到了次日,未曾起來,早已八個箱,四個筒,槍刀號頭,堆滿了碧草軒。原來東方日出時,蔡湘方纔起來,開了園門,一轟兒擡的擡,搬的搬,不多時,一院子都是戲子。把一個蔡湘竟是看呆了,衹像夢裏一般。這一個戲娃子弄花草,那一個戲娃子摸筆硯,衹聽掌班的喝道:“休要多手。等譚戲主出來,你們要擺齊磕頭,休要失了規矩。”九娃道:“我是不磕頭的。”
  蔡湘定省一大會,方纔往宅下飛報軍情。咳!
  子弟切莫學世路,纔說周旋便濁污;
  依依父兄師長前,此外那許多一步。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豔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裏 紹聞愚母比頑童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