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檮杌萃編   》 第二十三回 六親同運幕燕分飛 一夢荒唐轅駒息轍      錢鍚寶 Qian Yangbao

  那史五桂去打聽了一陣回來說道:“摘印是真,鎖拿是假。江西卻有個委員來說是為買軍火的事體,要追賠款項呢!”
  原來上年,全似莊經手買的軍火交到軍械所之後,當時沒有發用。這尚撫臺練了一鎮新軍,把這槍配發那營裏領了去,不到十日紛紛繳回,說這槍不能用。撫臺叫衛隊試了一試,果然有許多機開不靈,也有許多退不出殼子來,軍械所提調回說:“這槍是全太守在上海買的,又是全太守在九江府任上收的,都是全太守一人經手。”那位首府郅幼稽太守又回了一句道:“全太守在上海買這軍火的時候,卑府剛出京路過上海,聽說其中很不實在,卑府因為事不犯己,所以沒有敢提。”尚撫臺聽了大怒,那時還有兩期十幾萬銀子未付,依藩臺同首府的意思就要扣着,叫全似莊自己去料理。尚撫臺因為那合同是自己在藩司任上蓋的印,即怕洋人為難起來自己也拖在裏頭,就說道:“洋人那邊已經立了合同,那沒得說,衹能照付,我們衹有追着原經手的賠繳就是了。”郅太守道:“款子大了,恐怕隔省不肯代為力追,似乎要奏一奏請直隸製臺將全太守押回江西,才能望他清繳呢。”撫臺就上了個折子,請將全景周先行革職,押解赴潯追賠。一面派了委員帶了詢文,請直隸總督派員摘印,交這委員迎解回潯,直隸製臺見江西已經出奏,就委了委員摘印,又行司委員接署。恰好,這天折子也批下來,自然是着照所請。這兩個委員都是坐的火車,卻是昨天晚車到的,不過外額到早上纔曉得。賈端甫聽了這信,也就趕緊過去看了他親傢,全似莊道:“我這事有洋行合同,撫臺、藩臺的印信,瑞帥幾次的電報答應了纔做的,我的腳步子很穩,我到江西還怕甚麽?”這委員卻催促甚緊,衹得趕緊交代清楚,好在不經徵公糧公稅的府缺,沒有甚麽糾葛。
  全似莊交卸下來,這些幕友、傢丁固然登時裏散,連他三位姨娘都跑了兩個,大約不限定為着老爺罷官,還多半為着小姐守節起見。全似莊到時候也沒有功夫追捕,衹好聽他透籠拂瓦而去。同了委員帶着傢眷回到江西,卻發交前府看管詢追,首府就發在經廳衙門管押在花廳上。問過兩堂。郅太守是做此官行此禮,公然擺足了那問官的威勢,絶不似那在上海同吃花酒的神氣。可憐全似莊從前想這首府印沒有想得到,今兒反在這衙門裏聽審,不為座上主反為階下囚,宦海升沉真說不定。
  這郅太守審起案來,同那八股傢的好手一般,句句是鞭僻入裏的,全似莊被他折磨不過,衹好認了個“受人欺騙”情甘酌賠。
  郅太守回了撫臺、藩臺,依郅太守是將所買槍枝全數發還,令他繳還原價。藩臺說:“那是萬做不到的,要了他的性命也無濟於事,叫他賠繳一半罷。”還是尚撫臺到底同他做了多年堂屬,不免有點念舊之情。因為那些槍枝也還挑出些能用的來,也有些還可修理的,就酌量定了罰賠三成。這全似莊雖然平日掙的面子還好,並沒有做過甚麽肥缺,就是那年買軍火,也不過照例沾潤了點兒,還幫了他侄兒一千銀子的引見費,所以宦囊也甚有限,羅雀掘鼠,僅僅繳了一半,那半萬交不上來,衹好坐在經所衙門等死。那郅太守還不時要提他上去摧摧,把這麽一位最要面子、最愛幹淨的全太尊,竟弄得垂頭喪氣垢面無顔。
  他那位玉抱小姐天生純孝,要學那緹縈救父的故事,自己用貞女名上了一個稟帖,情願自己代父管押,求把他老子放出來慢慢清理,撫臺看了也動了動心。那天是個六月萬壽的日子,在朝賀的時候,撫臺就同首府說起這事,旁邊就有一位道臺說道:“聽得這位小姐是望門守貞的,現在又有這番孝心,真是可敬。這全太守也押了近兩年,似乎應得成全他呢?”這郅太守最惡是他辦的事,人傢在旁邊說好話,聽了這道臺的說話心中不大舒服,當時因為各位上司都在面前,不好意思說甚麽。
  回到衙門就請老夫子辦稿,要傳這位全小姐來,像那回驗華紫芳的法子驗他一驗。老夫子道:“那華紫芳是被人控告犯姦有案,驗他一驗還沒有甚麽不可,這人傢好好的一位小姐,怎麽能傳來驗呢?那是萬萬做不得的。”
  郅太守一想這話也還有禮,然而心中的憤氣總不能消,到底傳了南昌新建兩縣來吩咐道:“這全小姐我風聞他曾經逼死過他老子的一個姨娘,其中暖昧也不得而知,他卻還要自稱貞女,在撫臺那裏亂上稟帖,你們可傳話與人,以後他再自稱貞女,我可要傳來驗的,果然是貞,不但他老子我替他想法子放出來,還要請撫臺替他奏請旌表,若驗出來不是貞,那我可要追究姦情,照婦女犯姦的定律去責杖,當官嫁賣的。”兩縣把這話傳了出來,你想,這位全小姐,無論他貞與不貞,怎麽肯到這南昌府堂上去讓他驗呢!衹好把那貞女的總牌偃旗息鼓的收掉了。後來,幸而這位郅太守害了搭背爛見心肺而死。
  全似莊的案子纔得模糊下臺取保出來。這郅幼稽雖然秉性殘酷,卻於“財、色”二字上絶不苟且,應得的錢他也要,並不矯激鳴高,也有幾房姬妾,也曾選包徵歌,卻都是正大光明,並不托詞掩飾。他的兒子潤卿中翰,也是舉人出身,這時已經補了缺,交訃之後,扶柩回籍。與範星圃同是《酷吏傳》中人物,似乎收稍結果還略勝一籌。這皆是以後的話,不過省得將來補敘,所以提前說一說的。
  再說那賈端甫看見全似莊出了事,這張全的事體若去找別的官府是要打官話的了,其中可有許多窒礙,衹得叫他女婿史五桂去開導他道:“兩下裏到底是多年主僕,彼此很有點交情,不犯着因此决裂,若是肯把女兒送進去,自然是當親戚看待,要是不願意把女兒送進去,也未曾不可,多少送點賠奩為你女兒將來出嫁之用,那個折子存據你可得交還的,他到底是做官的人,萬一勢動官府,恐怕要吃他的虧,而且他在上海托人嚮那銀行裏說明止住了,那折子存據也都成了廢物。”張全道:“我雖是個傢人,我的女兒可不肯把人傢作妾,他那種高親我也不願意仰攀,他要送賠奩我可是多謝,他的女兒破了身,他好意思拿出嫁你,我的女兒破了身,我可不好意思拿去嫁人。
  至於那個銀行的存據折子,我本要想還他,並且他這些銀子的來路我還有篇清帳,也要交與他,但是在這裏卻不便交付,我們到刑部衙門,或是都察院堂上當面交還他罷。他講他是個官,我正想同他一起去見見官呢!我女兒是有婆傢的人,這肚子是他的,有他的親筆憑據在我手裏,我衹要拚着我女兒一死,他是個做臬臺的,問問他職官姦沾有夫之女因而致死,是個甚麽罪名?這不是有榜樣在嗎,恐怕他就不像那漢陽府的增大人,也得像那江西臬臺的範大人,那時候,恐怕他的錢要不到,倒反連他的官都送了呢。我因為同他是將近二十年的交情,不肯下這個辣手,叫他放明白些,看破點兒就此罷手,我也看着面上不來同他為難,總算我拿女兒的身體買來的,我就忍氣當個烏龜,他要不知足,或是去告官,或是去銀行裏攔阻,那就是他自討苦吃了。”史五桂也無可如何,而且聽了那女兒破身不破身的話,尤為戳心,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說甚麽,衹好回去據實告訴了他大人。賈端甫聽了這話怎不動氣,但想起那增朗之同範星圃的事體,卻也真有些害怕,萬一他真個鬧起來,有真藏實據在他手裏,叫我從那裏辯起,不但功名保不住連這一生的清正名聲都毀掉了,衹好忍着這股氣咬咬牙丟開手。那張全卻消消停停的帶着老婆、兒女動身到了天津,恐怕賈端甫不死心到上海銀行裏去做手腳,就在天津兩傢銀行拿存據折子去商量,說是主人有急需要在這裏提用,兩傢銀行看了折據不錯,又打電問了上海銀行,復電來說數目相符就照數抵付。張全就把這八萬銀子,連他自己積存的兩萬多銀子一起,另托票號匯到上海,預備將來在上海、揚州做點事業,娛此暮年。
  天下的事總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曉得他在天津偏偏撞着了那個柏義,問起他的蹤跡,柏義說是在德丹衙門站了兩年,很賺了幾文,要想回傢娶妻置産。張全見了他固不免眷念舊情,小雙子看見了更是如獲至寶,就同父母說明要招他為婿。張全因為這傢私都靠他賺的,又答應過讓他自己擇婿,此時不能違拗他也就答應了,在那旅店之中雖未明諧花燭,卻已先續舊歡。
  柏義同小雙子在那枕邊細談別後情形,小雙子自然盡情相告,柏義聽了那賈太太為他相思殞命,賈小姐為他失節敗名,都不大放在他心上,倒是聽見他們發了這一筆大財,不覺怦然心動。
  過了兩天上了輪船,柏義想:這張全是個姦猾不過的人,這筆錢在他手裏萬萬弄不過來,除非他死了,我才能安享,但是他年紀又不老,怎麽就會死呢?也是應該劫數,那天夜裏天氣昏黑,張全到船邊解小手,柏義看見張全出來,就悄悄的跟着他,看他纔扯了褲子,就出其不意在背後用力把他一撮,就從欄桿上一個倒栽蔥跌下海去,幸虧張全是自認做烏龜的人,登時就有他那些種類手舞足蹈前來歡迎,替他穿上盔甲,領着見竜王去了。這船上聽見撲通一聲,就有水手拿燈來照,那柏義大呼“快救人!快救人!”船上大副也來了,艙裏有多少客也驚醒了來看,衹聽見柏義哭着喊道:“快放舢板,我的老爺解手失足跌了下去,快點救人,人命要緊,求求你們做做好事罷!”
  那大副不懂他的話,恰好買辦也來了,郝氏母女聽見,也都哭了出來,柏義衹吵着要放舢板,那買辦說道:“這時候莫講不能放舢板,就是放了舢板,這樣大風大浪他下去了,這麽半天知他淌了多遠,那裏去救?本來輪船上要小心些,這海裏風大,總有潮水泊上來,板是滑的,這也是他的命數,你們到上海替他設位罷。”柏義還是痛哭急的要自己跳下去撈,郝氏母女看是沒法,倒反把他勸了進去。到了上海租了房子,替張全設了靈位哭祭一番,柏義也很盡半子之禮。郝氏母女都甚歡喜。
  柏義想小雙子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比我小了二十多歲,再過兩年看我老了,我同他又不是明媒正娶的花燭夫妻,上海軋拼頭、折拼頭事體很多,萬一他心上另外有了人同我折開那時他的銀子還是他的,我一點兒沾不到光。況且張全還有個兒子也是要爭的,難道好再弄死他不成?古人道“先下手為強”,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想定主意,就同他母女商量道:“我們這些銀子,若要回了傢置田産呢,我們出身低微,人傢打聽出來要欺負的,看那邵北楊傢、揚州陳大腳傢不是被人傢製住了麽。要做生意呢,我們卻不在行,我聽見江西九南鐵路指日就要造成,將來利息很大,而且穩穩當當靠得住,不如附他十萬股子,就是年息也夠我們用了,將來的紅利更是生生不息的,你們的主意如何?”這母女二人有甚麽主意呢?而且女兒的身體都是他的,這樣年青美貌的女子陪他睡着,這樣的傢私恁他享用,他還有甚麽不足,想來他也不會有甚麽壞心,就說道:“你見的大約總不錯,你說怎樣就怎樣罷。”柏義道:“那麽得我自己到江西去走一趟,款子大了托人不放心。”他母女道:“那也好。”小雙子還叫他買些夏布回來做帳子。柏義就收拾動身,托三晉源把銀子匯去,那曉得他也同那毛升一樣,一去竟如黃鶴,不但小雙子拿身體換來的那八萬銀子入了私囊,就連張全一生辛苦積賺下來的一點老本,都被他順帶而去。這裏小雙子不久分娩,卻是一個女兒,可是賈臬臺真種。盼着這柏義急急的,青鸞信杳,黃犬音乖。傢裏存的現銀看看盤繳完了,開門七件濟濟不支,自然也衹好還靠那小雙子的兩片皮霄作個餬口之計,恐怕賈臬臺的那點骨血,將來也不免女傳母業呢。據說那柏義到漢口拼了一個擋子班裏的女的,合了一個班子在漢口一帶唱戲。後來,那女的又同一個武小生拼上,被柏義撞見打了一頓,那女的同那武小生商量着把他謀死,因為沒有屍親控告,也沒破案,所以不知其詳。
  那賈端甫被張全弄的人財兩空,計無可施,衹好帶了女婿女兒趕緊收拾進京。幸喜有他把弟範星圃匯進京的一萬銀子可以暫時挪來用用,後來還他沒有?也就不得而知。做的皮風紅裙,三天後居然送來,衹好便宜他的女兒。賈端甫到京之後,就到宮裏請了安,召見的時候,問了問浙江、湖北的地形,他一一回奏。曉得這位兩湖總督蒂固根深,同他是夕卵石不敵,心裏雖然恨他,卻不敢說他一句壞話。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見,費用不足,自然是賈端甫在那範星圃的一萬銀子裏撥與他用。這時候,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在顧媚香傢盤桓一個多月,到京又兩三個月了。因要打聽打聽範星圃、全似莊兩人的事,聽見賈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賈端甫也來回拜,彼此都沒見着。那天有位京官替賈端甫餞行,有任天然在坐纔得會面。談到範星圃的客死旅館,全似莊的解押追賠,不勝浩嘆,賈端甫道:“天翁寶眷是不是還住在九江?”任天然道:“還在那裏。”賈端甫道:“好極了,星圃臨終的時候,有兩句遺囑托我同似莊替他錄出照辦。這回似莊自己遭了事,恐也沒暇替他料理。他有一位如君,寄住在九江,還存了六千銀子,無論他這位如君嫁與不嫁,都留與他,他這如君有了幾個月的身孕,遺腹生男那是最好,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擇一個繼,他有一萬銀子匯在京裏,將來留與他遺腹與嗣子的,這銀子我現在挪用了,將來由我歸還罷。我這回幸虧他這一萬銀子,不然竟動不了身。做過寧治臺道、浙江????運司這樣美缺的人,連個陛見費用,到任盤川都沒有,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也總算官場最笨的人了。”任天然道:“廉訪的清名那是久仰的,處脂膏而不潤這是最難得的事。”賈端甫道:“我抄出來的遺囑,明天叫人送過來,費天翁的心,到九江時候找着他的如君交與他,再打聽打聽他遺腹是男是女。他的靈柩還在正定,似莊一走恐怕一時難得回去,衹好再說罷。”任天然道:“星圃是教員,前後任的同寅,能盡力的地方無不盡力的。”次早,賈端甫把抄的範星圃遺囑叫人送與任天然,就同着女兒女婿出京到了陝西。史五桂帶着靜如小姐去稟到,賈端甫趕了衹身赴任。賈端甫初做官的時候,就說過他衙門裏不容一個官親,現在並妻妾子女俱無,而且真正弄得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他那恩師厲中堂待漏趨朝還有個愛媳侍奉,他那怨傢增太守出塞還有個寵妾相隨,似乎還不至像他這般寂寞呢。
  他的女婿史五桂,不但陝西公館有個在馬班裏討的如君,並一東昌傢裏還有個悍妒非常的正室,可憐賈靜如小姐那裏知道?到了長安公館,看見這個姨娘心裏甚不舒服,拿着太太的排場,要他來參見。那個姨娘名叫穿姐兒,說道:“傢裏那個結發的自然是太太,那我不能僭他。這外頭討的自然同我一樣都是小不拘,他是甚麽出身?他既嫁了這有妻有妾的人,怎麽能不做小呢?論起來我先進門,他還要叫我好聽點纔是,我不因他頂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來,他後討的充起太太,我早已應該要做太太了。”又問着史五桂道:“你在東弄一個也算太太,西搭一個也算太太,你到底有多少太太?我受一個太太壓製已經夠了,怎麽又有甚麽太太?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先叫他拿見太太的規矩來見我再說。”賈靜如到這時候纔曉得他傢有正妻,就望着史五桂哭道:“我是何等樣人傢的女兒?你卻姦騙了來做妾,我同你見官去。”這一出平醋的戲,史五桂實在難唱,好容易兩面敷衍着纔得將就下臺。賈靜如看鬧不出甚麽道理,也衹得忍着氣暫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誰知不到幾個月,陝西撫臺在那分別舉劾人員折子裏,替這史五桂下了八個字的考語是:“卑鄙無恥,巧於鑽營。”下到這種字樣,那旨意下來大約沒有甚麽好處。史五桂見了電抄,衹好帶着這兩位如君回那東昌鄉下。快到傢裏的那兩天,那穿姐兒是嘗過這位太太的滋味的,心裏想:這回有這人頂着,我倒可以少受點罪了。賈靜如可還不知道厲害,倚着是臬臺的千金,想那太太總得以平禮相待。到了傢裏見了面,不肯以妾婦自居,嘴裏說聲“姊姊”,那位杜氏太太就拿着那又粗又大的釘把手,在賈靜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臉上打了兩個嘴巴,駡道:“甚麽姊姊不姊姊,哪裏來的爛婊子,見了我都這麽大膽?”賈靜如到這時候,羊入虎圈也就沒法,那裏還敢回嘴,衹好忍着淚改口叫了一聲“太太”,跪下去磕了幾個頭,那跟回來的傢人,在外頭的這幾個月是兩位都稱太太的,他也總算知趣,嚮這杜氏太太問了聲:“兩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裏?”這太太道:“我們鄉下沒有甚麽姨太太,這個自然還叫穿姐兒。”又問賈靜如道:“你叫甚麽名字?”賈靜如衹得回道:“叫靜如。”
  這太太嚮那傢人道:“以後叫他靜姐兒就是了。穿姐的放在對面房,靜姐兒的就放在穿姐兒的房後頭那小半間裏。”這太太又望着他兩個,楞着眼說道:“你們還不去收拾你們的東西,還等人服侍你不成?”可憐賈靜如走到那小半間房裏一看,又黑又臭,一張柳木架子牀上鋪了幾根秫稭子,一張木杌。然而無法可想,衹好把牀鋪自己鋪好,鏡箱之類放在那杌子上,箱子衹得放在地下。到了晚上,外間房裏還有盞黑暗暗一根燈草的油燈,這間房裏連盞燈都沒有,衹好黑坐。那穿姐兒要討這位太太的好,把靜姐兒的履歷背了個詳細,說:“他是被強盜輪姦過的,在傢裏偷自傢的兄弟,所以,他老子不要他纔給我們這位老爺的。聽說老爺這回被參,也就為討了他,上司纔說是卑鄙無恥,他到了陝西,還定見要稱太太,他說他是官府小姐,傢裏太太是個鄉下人,見了他還應該尊敬他呢!”這位太太聽了大怒,夜裏在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吩咐他道:“我明天可要打他一個下馬威,你可不準哼一哼。”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聽。第二天,這位杜氏太太起來坐在堂屋中間,手裏拿了一根驢鞭子叫這靜姐兒出來,叫他把上下衣服脫下,靜姐兒延挨了一刻,這太太就是兩鞭子,靜姐兒衹好把上身衣服脫去,旁邊還有許多做工的看着,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脫?這太太又是幾鞭子,靜姐兒衹好把褲子也褪了下來,當着人赤身露體的,這太太喝他跪着,靜姐兒衹得跪下,這太太道:“你是個千金小姐,我是個鄉下人,我應該尊敬你,我今天尊敬樣子給你看。”
  說着又是幾鞭子,這靜姐兒衹是哭,也不敢說一句,這太太又道:“老爺的功名,是我爹爹好容易替他保舉的,今兒卻送在你手裏,你這個被強盜輪姦、偷兄弟的晦氣星,不打除不了晦氣,我卻沒有力氣來打你這賤肉。”就叫旁邊做工的上來,把他拉下去,一個撳頭,一個撳腳,一個拿着竹片子像那官府衙門打板子的樣,在那兩條嫩腿上打了一二百下,纔放起來。靜姐兒吃了這回苦,更是低頭服小,就連見着那穿姐兒,都是姊姊長姊姊短的,那穿姐兒高興起來,還叫聲“妹妹”,有的時候就“靜丫頭”、“靜姐兒”隨意的呼來喝去。淘米、洗菜、提水、推磨都得要夾在那些長工裏頭去做,那些年輕做工的有時還要拿他開心,他也不敢違拗。這史五桂討他的時候,本是為貪圖他老翁的庇蔭,覬覦他老翁的傢私起見,現在自己罷官,無從望他庇蔭,那分傢私又被人傢全盤端去,在他身上也就無甚愛戀,又為這雌老虎所製,到傢一二年竟沒進過他的房。聽說後來史五桂不久死了。又遇着荒年,傢裏田房都賣了出去,這位杜氏太太竟自己做了老鴇,叫這穿姐兒靜姐兒抱着弦子,做那道兒上客店裏的夜度娘娘。究竟這話確是不確,他那位臬臺老翁既不去追問,做書的又何必替他根究呢。
  再說任天然會見賈端甫的時候,說他已經到京兩三個月,這兩三個月裏頭到底他做些甚麽事呢?原來他因為要送兒子任達進大興縣的學堂,須趕暑假期內辦。這喜事吉期揀的是六月初二,先已有信同他內弟和養田約定,所以五月半後就帶着任達趕到京裏,住在他哥哥住的較場四條鬍衕宅子裏。見了他哥哥雖然覺得蒼老了些,精神卻甚康劍當過一次硫璃窯的差使,管過一次印結京官,有這光景也還能過得去。大的侄兒任運,已進了順天府的高等學堂,二的侄兒任遴,在直隸武備學堂,程度也說很好。他哥哥又納了一個妾叫做順娘,也生了三四個侄兒,都還小呢。任運、任遴都已完姻,各舉一孫,也皆呀呀欲語。弟兄久別,相見益歡,彼此宦途尚順,後起皆佳,尤覺快意。那和養田新近已傳補御史,任天然帶着兒子去拜見,又見了舅嫂,幾個內侄,也都見了,衹有那愛卿小姐躲着不肯出來,也不好勉強他。不多兩天,就是任達的喜期,贅姻之夕,新郎新婦都是幼年相識,自然歡愛逾常。暑假期滿任達就進了大興縣的中學堂。
  任天然把兒子的事體辦妥,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他那送部行見的明保,還是知縣任上認得的同吏,同部選司掌印的商量商量,說是可以在道員上開列召見下來一樣有恩典的。
  他那位保舉老師梁培帥在軍機見了幾面,也說:“你引了見,我總可以招呼招呼,你做官本不錯,現在正是國傢需纔的時候,那薦賢為國是我們應做的事。就是範星圃他鬧了這麽一個岔兒,他做官可真好,真有才幹,我聽見他要進京,我很喜歡,正想着替他籌劃籌劃,那曉得他竟故了,真是可惜。”任天然又去見了那幾位軍機,照例送了些土儀,也都收了些。他三班分發捐免保舉的銀子,已都托票號貸繳,衹有省份還沒有想定。
  這兩個月裏頭,有同他說某內監現正掌權,某人同他很熟,可以托他引見引見,衹要得了存記,稍為點綴點綴,不久準可放缺的。有的同他說,某中堂的一個心腹,是我的至好,衹要去運動,那是十拿九穩的,比那無稽之談較為冠冕。你看,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驗麽。這說話的幾位,都是關切至愛,很有面子的人,並非木鏡可比。任天然聽了頗為宦興勃勃,有個得時則駕之思。那天睡在牀上盤算盤算,哪一省好呢?江西我不願再去,湖北那位製臺也難共事,湖南福建局面皆小,陝甘雲貴路途太遠,兩廣匪患充斥那不必說,四川鐵路未成,水陸兩路皆險,還是江浙兩省好些。但是江蘇人數太多,浙江道班優差甚少,若不放缺,亦無生發卻怎麽好呢?想着想着,朦朧間像是召見,兩聖垂問,他竟直抒胸臆,痛陳利弊,詳說補救時局之方,上頭大為嘉許,下來說放了缺,好像到了任不久就傳臬開藩,竟做到撫臺了。似乎是在江西,又像是在山東,他把生平要做的事,都一一施行,真個是學校昌期,兵戎壯盛,財源通暢,民物安舒,頗有得志愉快之意。見那各種報上,都是稱頌他的功德居多,卻靈心愛纔,廣開言路,不拘甚麽人的條陳信札都要細細親閱的。有一天,接到一封海外來的信,是幾個新黨,說他“一切措施合公理,既具此等學識,又處此等地位,何不高舉義旗,席捲天下,使我黃農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甌,永享和平之幸,幸公如有意,某等當厲兵秣馬相隨。”他想這是滅族敗傢的事體,如何做得?這些新黨潛蹤島嶼,拿是拿不到的,若動了他反要多事,不如付之丙叮又一天,又接到一封信,說是“中丞受國傢恩遇,自然無違背朝廷的道理,但是,立憲為五最平和的改體,中丞身秉鈞衡,上邀寵眷,又能同澈新理,確有設施,可上格宸聰,成此美舉,以慰五大洲志士之望。”他想,這也是做不到的事,衹好擱置高閣。又一天,接到一信說是“中丞到任,中外仰望風彩,以為必可大抒抱負,使我四萬萬同胞,同享自由之樂,永塗壓製之災。乃年餘以來,但見中丞為中朝籌賦斂為強虜,急供張教,士子成奴隸之材,代專製諸爪牙之選,然則中丞係涼血,部中一種變相之物與庸庸瑣瑣者,何所區別?殊失衆人之望,殆亦非中丞本心,倘以勢有為難志無可展,則當去位避賢,鬍竟戀戀林豆耶。”
  他省了這信,心中又愧又惱,卻又接到一個電報,是某國兵官要到省城練兵,並要他把這些全省釐稅悉數交讓與他管理,說是已同外務部說明的。他想,這事怎麽好叫我去做?那某某兩公棄地偷生,我可沒有這個面目見自己人呢,正在躊躇焦急,忽然耳邊聽見一個人喊道:“這是甚麽時候,你還在這裏酣睡。”他嚇了一跳,睜眼一看,紅日當窗卻是了那位內兄和養田來,約他去遊陶然亭了。他坐起愣了一愣那裏放甚麽缺,做甚麽撫臺,真是黃粱美夢。也就洗了臉穿了衣服,陪了他內兄去逛了一天。到晚上靜坐細想,我此次引見不過是想放缺升官,假如就同那天夢境一樣,也算如願以償,亦復有何趣味,況近時的官場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摺裏所說的:兩人之言,或毀而或譽;一人之身,或賢而或否,榮枯未可預知。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何苦為那兩字虛榮誤我三十年清福,那一片趨炎附勢的心思不覺浼然冰釋。請諸位留心看看這任天然,到底引見不引見罷。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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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戒懍四知正言規友 政成百裏密疏薦賢第六回 學步後塵苦心獨運 榮膺簡擢襢腹雙棲
第七回 甘小就正立知機 惡作偽纔媛擇木第八回 屈膝負荊終成佳偶 嚙臂斷袖別具賞音
第九回 助奩妝院司同擲錦 誤朝賀府縣共迷花第十回 澄敘官方驚看白簡 褒崇勳績榮擢烏臺
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銷羅綺 涼宵聽雨鄉戀溫柔第十二回 買軍火太守展長纔 開綺筵欽差饒雅興
第十三回 長袖善舞利益均沾 新學爭鳴譸張百出第十四回 會短離長蕭郎縈別夢 情深膽怯弱弟試靈丹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 酬庸表績特薦頻邀第十六回 得色思財驚傳惡耗 以財易色細演奇談
第十七回 祝融一炬熔盡銅山 飛燕重逢營成金屋第十八回 怙惡不悛遠戍榆塞 嗜痂成癖死殉蓮鈎
第十九回 中萋菲飛章移柏座 執斧柯投刺訪蘭友第二十回 女償父債供狀分明 李代桃僵遺言慘切
第二十一回 藥石誤投喪明抱痛 蒹葭幸托涼血甘居第二十二回 失貞節嬌女善承歡 吞巨款惡奴謀反噬
第二十三回 六親同運幕燕分飛 一夢荒唐轅駒息轍第二十四回 甘偕隱海陵營別墅 結同心嵩嶽訪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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