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
季羨林 Ji Xianlin
最初生活並沒有怎樣受到影響。慢慢地肉和黃油限量供應了,慢慢地面包限量供應了,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應了。在不知不覺中,生活的蠃絲越擰越緊。等到人們明確地感覺到時,這蠃絲已經擰得很緊很緊了,但是除了極個別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我沒有聽到老百姓說過一句怨言。德國法西斯頭子統治有術,而德國人民也是一個十分奇特的民族,對我來說,簡直像個謎。
後來戰火蔓延,德國四面被封鎖,供應日趨緊張。我天天挨餓,夜夜做夢,夢到中國的花生米。我幼無大志,連吃東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壯志的人,夢到的一定是燕涎、魚翅,哪能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衹夢到花生米呢?餓得厲害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自己是處在餓鬼地獄中,恨不能把地球都整個吞下去。
我仍然繼續念書和教書。除了挨餓外,天上的轟炸最初還非常稀少。我終於寫完了博士論文。此時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徵從軍,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剋)替他上課。他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讀通了吐火羅文,名揚全球。按歲數來講,他等於我的祖父。他對我也完全是一個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戲都傳給我:印度古代語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見,一定要教我吐火羅文。我乘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機,通過了口試,布勞恩口試俄文和斯拉夫文,羅德爾口試英文。考試及格後,仍在西剋教授指導下學習。我們天天見面,鼕天黃昏,在積雪的長街上,我攙扶着年逾八旬的異國的老師,送他回傢。我忘記了戰火,忘記了饑餓,我心中衹有身邊這個老人。
我當然懷念我的祖國,懷念我的家庭。此時郵政早已斷絶。杜甫詩:"烽火連三月,傢書抵萬金。"我卻是"烽火連三年,傢書抵億金"。事實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這大大地加強我的失眠癥,晚上吞服的藥量,與日俱增,能安慰我的衹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時英美的轟炸已成傢常便飯,我就是在饑餓與轟炸中寫成了幾篇論文。大學成了女生的天下,男生都抓去當了兵。過了沒有多久,男生有的回來了,但不是缺一隻手,就是缺一條腿。雙拐擊地的聲音在教室大樓中往復回蕩,形成了獨特的合奏。
到了此時,前綫屢戰屢敗,法西斯頭子的牛皮雖然照樣厚顔無恥地吹,然而已經空洞無力,有時候牛頭不對馬嘴。從我們外國人眼裏來看,敗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無力了。
德國人民怎麽樣呢?經過我十年的觀察與感受,我覺得,德國人不愧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學技術處於世界前列,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音樂傢、大科學家,近代哪一個民族也比不上。而且為人正直、淳樸,各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占絶大多數。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極端誣衊中國人,視為文明的破壞者。按理說,我在德國應當遇到很多麻煩。然而,實際上,我卻一點麻煩也沒有遇到。聽說,在美國,中國人很難打入美國人社會。可我在德國,自始至終就在德國人社會之中,我就住在德國人傢中,我的德國老師,我的德國同學,我的德國同事,我的德國朋友,從來待我如自己人,沒有絲毫歧視。這一點讓我終生難忘。
這樣一個民族現在怎樣看待垂敗的戰局呢?他們很少跟我談論戰爭問題,對生活的極端艱苦,轟炸的極端野蠻,他們好像都無動於衷,他們有點茫然、漠然。一直到1945年春,美國軍隊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徹底完蛋了,德國人仍然無動於衷,大有逆來順受的意味,又仿佛當頭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外,又有點昏昏然、懵懵然。
驚心動魄的世界大戰,持續了六年,現在終於閉幕了。我在驚魂甫定之餘,頓時想到了祖國,想到了家庭,我離開祖國已經十年了,我在內心深處感到了祖國對我這個海外遊子的召喚。幾經交涉,美國占領軍當局答應用吉普車送我們到瑞士去。我辭別德國師友時,心裏十分痛苦,特別是西剋教授,我看到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雙手發顫,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我連頭也不敢回,眼裏流滿了熱淚。我的女房東對我放聲大哭。她兒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這一走,房子裏空空洞洞,衹剩下她一個人。幾年來她實際上是同我相依為命,而今以後,日子可怎樣過呀!離開她時,我也是頭也沒有敢回,含淚登上美國吉普。我在心裏套一首舊詩想成了一首詩:
留學德國已十霜,
歸心日夜憶舊邦,
無端越境入瑞士,
客樹回望成故鄉。
這十年在我的心鏡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統治,極端殘酷的世界大戰,遊子懷鄉的殘影。
1945年10月,我們到了瑞士。在這裏呆了幾個月。1946年春天,離開瑞士,經法國馬賽,乘為法國運兵的英國巨輪,到了越南西貢。在這裏呆到夏天,又乘船經香港回到上海,別離祖國將近十一年,現在終於回來了。
此時,我已經通過陳寅恪先生的介紹,鬍適之先生、傅斯年先生和湯用彤先生的同意,到北大來工作。我寫信給在英國劍橋大學任教的哥廷根舊友夏倫教授,謝絶了劍橋之聘,决定不再回歐洲。同傢裏也取得了聯繫,寄了一些錢回傢。我感激叔父和嬸母,以及我的妻子彭德華,他們經過千辛萬苦,努力苦撐了十一年,我們這個傢纔得以完整安康地留了下來。
當時正值第二次革命戰爭激烈進行,交通中斷,我無法立即回濟南老傢探親。我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個夏天。在南京曾叩見過陳寅恪先生,到中央研究院拜見過傅斯年先生。1946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到秦皇島,轉乘火車,來到了暌別十一年的北平。深秋寂冷,落葉滿街,我心潮起伏,酸甜苦辣,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陰法魯先生到車站去接我們,把我暫時安置在北大紅樓。第二天,會見了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湯先生告訴我,按北大以及其他大學規定,得學位回國的學人,最高衹能給予副教授職稱,在南京時傅斯年先生也告訴過我同樣的話。能到北大來,我已經心滿意足,焉敢妄求?但是過了沒有多久,大概衹有個把禮拜,湯先生告訴我,我已被定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時年三十五歲。當副教授時間之短,我恐怕是創了新紀錄。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望。我暗下决心:努力工作,積極述作,庶不負我的老師和師輩培養我的苦心!
此時的時局卻是異常惡劣的。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剝掉自己的一切畫皮,貪污成性,賄賂公行,大搞"五子登科",接收大員滿天飛,"法幣"天天貶值,搞了一套銀元券、金元券之類的花樣,毫無用處。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學教授也不例外。手中領到的工資,一個小時以後,就能貶值。大傢紛紛換銀元,換美元,用時再換成法幣。每當手中攥上幾個大頭時,心裏便暖乎乎的,仿佛得到了安全感。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 | 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 | 第3節:神奇的絲瓜 | 第4節:幽徑悲劇 | 第5節:二月蘭 | 第6節:不可接觸者 | 第7節:寫完聽雨 | 第8節:清塘荷韻 | 第9節:重返哥廷根 | 第10節:饑餓地獄中 | 第11節:我的老師們 | 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 | 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 | 第15節:邁耶一傢 | 第16節:八十述懷 |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 | 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 | 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 | 第20節:有勇氣承擔 |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 | 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 | 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 | 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 |
| 第 I [II] [I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