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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李緑園 Li Luyuan
話說譚紹聞坐在車上,問鄧祥道:“王中今日怎的沒來?”
鄧祥道;“王中今日連午飯也沒吃。日夕時,在東街打聽着大相公在蓬壺館拜友,回去催俺兩個人速來。他沒有來。”譚紹聞一聲也沒言語。
到了傢中,王氏問道:“你往那裏去了?你往常往那裏去,還對我說,我又沒一遭兒不叫你去。你偏今日不對我說一聲兒,叫王中問我兩三遍,我白沒啥答應他。你往後任憑往那裏去,衹對我說一聲你就去。我又不是你爹那個執固性子,我不扭你的竅。”紹聞道:“就是前日咱往俺妗子傢去,俺隆吉哥商量請盛大哥。俺兩個夥備了一席,在蓬壺館請他看了出戲。我衹說娘知道,臨走時,也就忘了對說。”王氏道:.“我若知道,再不叫你們幹這小傢寒氣的營生。人傢請你,是一個主傢,你兩個夥備一桌請人傢,人傢不笑話麽?到底要自己備個席面,改日請人傢一請。人傢做過官,難說咱傢沒做過官麽?這都是你隆吉哥,今日學精處。就是精,要看什麽事兒。盛宅是咱省城半天哩人傢,你說使哩使不哩?你隆吉哥來,我還要讓他哩!”紹聞道:“今日盛大哥聽說在蓬壺館,就不想去。俺隆吉哥,大着了一會子急。”王氏道:“我說哩,我一個女人傢見識,還知道使哩使不哩。”
天色已黑,趙大兒點上燭來。紹聞道:“冰梅,去把我的鋪鋪了,再添上一條氈。那藤床透風,這兩夜冷的睡不着。”
王氏道;“你偏不在大床上睡。你兩三歲時,在我懷裏屙尿,就不說,如今忽然說不便宜了。”紹聞衹是笑,說道:“娘,我竟是要睡哩。你與冰梅都睡罷,天有時候了。”各人都照鋪而睡。
且說次日盛宅大門未閃,瑞雲班早已送到戲箱。等到日出半竿時,纔開了大門,戲子連箱都運進去。戲子拿了一個手本,求傢人傳與少爺磕頭。傢人道:“還早多着哩。伺候少爺的小廝,這時候未必伸懶腰哩。你們衹管在對廳上,紮你們的頭盔架子,擺您的箱筒。等宅裏頭拿出飯來,你們都要快吃,旦角生角卻先要打扮停當。少爺出來說聲唱,就要唱。若是遲了,少爺性子不好,你們都伏侍不下。前日霓裳班唱的遲了,惹下少爺,衹要拿石頭砸爛他的箱。掌班的瀋三春慌的磕頭搗碓一般,纔饒了。”這掌班的道:“衹要臉水便宜,吃飯是小事。”
傢人道:“臉水不用你要。這遭唱戲,是該輪着範鬍子管臺。你先沒見那長鬍子,見您來時不是往東院裏飛跑,那是伺候您的。”掌班道:“知道。衹小心就是。”
把箱筒擡在東院對廳,滿相公叫把槅桶子去了,果然衹像現成戲臺。客廳上邊橫着一個大匾,寫的是“古道照人”四個字,款識落的是“荷澤李秉書”。一付木對聯,寫得是“紹祖宗一點真傳克勤克儉,教子孫兩條正路曰讀曰耕。”下邊就是藩臺公封君別號,乃是“六十老人樸齋病榻力疾書”。這夏逢若起早看滿相公料理戲局,笑嚮滿相公道:“這匾就與戲臺意思相近。”滿相公道:“這老太爺對子呢?”夏逢若方欲答言,衹見盛公子私衣小帽,揉着眼走來說道:“你們起來的這樣早,戲子來完不曾?”滿相公道:“少爺沒見日頭上在半天裏麽?”掌班的走過來,磕下頭去,說道:“稟少爺安。”希僑道:“玉花兒哩?”掌班忙叫道:“玉花快來,與少爺磕頭。”
一班人都來磕頭。盛公子叫寶劍兒:“取錢二千,班上人一千,玉花兒獨自一千。”又吩咐:“作速請客。”
少頃,王隆吉到了。又遲了一會,往蕭墻街的人回來,說道:“譚爺有病,不能來。”希僑道:“這個出奇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如何會有病?多管是推故不來。這衹怕就兄弟不成了。快去騎馬再請。”又吩咐戲子:“衹管開本,先唱玉花兒的角色。不必等客齊。”夏逢若道:“譚哥昨日看戲,半日不多言,我看是心中有事。”隆吉道:“他沒有什麽事。”希僑道:“他斷然沒病,卻是為什麽不來呢?”滿相公道:“莫非為結盟之後,不曾到西街走走,譚相公不好再來。或者前日在此醉了,在老晴身上有些意思,讀書的人,臉皮兒薄,不好再來,也是有的。”希僑道:“這正是男子漢幹的事,有什麽醜。倒是我們不曾到西街走走,卻可笑。即是兄弟,有伯母在堂,王賢弟是內親,不必說了。我們畢竟是個大缺典。”夏逢若道:“一發定個日子,治一份禮,一來與譚兄看病,二來與伯母行禮,何如?”盛希僑道:“夏賢弟真正見解極高,一舉兩得。”
說着話兒,看着戲兒。往西街的傢人回來,說道:“委實有病不能來。”盛希僑正欲再問,衹聽得戲上一聲號頭響,鑼鼓喧天,扮上七八個惡鬼,猙獰咆哮,輪叉舞槊。一會,玉花兒扮一個女角兒,冶態麗容,在中間唱,惡鬼周旋繚繞。希僑上在椅子上站着看那關目,早已把盟弟譚紹聞,忘在爪窪國了。
且不說盛希僑優觴延客,夏逢若攀緣續盟。單表譚紹聞是何病癥?原來少年子弟,天真未灕,不可暫近匪人。若說盛公子閥閱門第,簪纓舊族,譚紹聞與之往來,也足以增聞長識。
爭乃盛公子乃是一個宦門中敗類,譚紹聞到他傢走了一次,果然增聞長識,其如添的是聲色嫖賭之事。雖不敢遽然决裂,卻也就生出來許多奇思異想,漸漸有了邪狎之心。況從侯冠玉讀書時,已聽過《西廂》《金瓶》的話頭,所以生出一計,衹說頭疼。王氏慌了,問道:“你昨日好好的,怎的頭疼起來?摸你的頭,卻又不熱。是怎的一個疼法?”紹聞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老婆子,頭上披着藍綢幅巾,像菩薩模樣,問咱要賬。說再遲兩天不還,就要狠擺布。我醒了時,頭痛起來。”王氏道:“是了,是了。衹怕是你爹爹病時,許地藏庵願心,到今未還。或者觀音菩薩,來索口願麽。”紹聞道:“誰知道哩。”王氏道:“你在傢裏睡,我坐車到你妗子傢,央範師傅神前禱告禱告。”紹聞道:“娘衹說瞧妗子,休叫王中知道。”王氏道:“敢叫他知道,又不知有多少打攪哩。”紹聞道:“不用叫小廝們去。就帶趙大兒去罷。”王氏道:“誰伺候你茶水?”紹聞道:“冰梅。”於是吩咐宋祿套車,衹說麯米街要看親戚,王氏引的趙大兒去了。
這是紹聞用的調虎離山之計,以便和冰梅做事的意思。此下便可以意會,不必言傳了。
冰梅到廚房取水。恰遇盛宅頭一次來請,紹聞也有七八分想去,爭乃已說頭痛,不便一時矛盾。衹得哼哼的對雙慶說:“我身上有病,不能去。打發來人回去罷。”少時又來請時,紹聞又怕得罪希僑,十分要去。想了一想,母親禱告回來,若說赴席去了,太難遮掩。因叫王中到樓門口,說道:“盛宅兩次來請,委的我有病不能去。”王中衹說是推病辭席,是遠盛公子的意思,不勝歡喜。說道:“大相公這纔說的極是。我去打發來人。”紹聞道:“話兒要說婉轉些。”王中道:“知道。”
卻說王氏午後回來,衹見兒子顔色如常。問道:“你好了。”紹聞道:“娘去了,我睡了一覺。那老婆子說:‘我不問你要了,你傢承許下改日還我哩。”王氏嚮趙大兒道:“真正神前說話,不是耍的!果然有靈有聖,叫得應的。適纔我央範師傅,神前燒了香,承許還願,便是這樣靈驗!”趙大兒道:“或是大相公清早張了寒氣,本來不大厲害。”王氏道:“你是鬍說哩。我清早摸他的頭,真正火炭兒一般熱的。”趙大兒就不言語了。咳!
孤兒寡婦被人欺,識暗情危共憫之。
豈意傢緣該敗日,要欺寡婦即孤兒。
且說到了次日,王中正在門首看那鄉裏佃戶納租送糧,有二三十輛車,在那裏陸續過鬥上倉。衹見兩個人擡着一架金漆方盒子,直到門前放下。王中看時,卻認的騎馬的是盛宅傢人。
叫道:“王哥好忙。”下的馬來,上前拱了一拱,王中讓至一所偏房,忙叫閻相公去看過鬥。盛宅傢人護書中,取出一個帖兒,上面並寫着“盛希僑、夏鼎同拜”。王中問道:“這一位呢?”那人道:“是爺們在蓬壺館又新結拜的,瘟神廟邪街夏老爺的公子。昨日俺宅下請這裏少爺看戲,說身上有病不能去,兩位爺說香火情重,備禮來望望。相約麯米街春盛鋪子裏,明日一同早來哩。”王中道:“費心,費心。但這事卻怎麽處?我傢相公,不知怎的張了風寒,大病起來。今日醫生纔走了,吃過兩三劑藥,通不能起去。明日爺們光臨,恐不能奉陪。卻該怎麽處?”那人道:“瞧瞧就回去,不敢打擾勞動。我目下就要上西門上去。”王中道:“吃過茶去。那人道:“不吃茶罷。少爺叫我一來跟禮到府上,還要到西門劉宅藉酒匠去。”
王中道:“做酒何必一定要往別處藉酒匠。”那人道:“王哥不知,俺傢少爺傢裏別事倒不關心,卻是這個酒上極留意。傢裏做二肘酒的方子,各色都有。前日原為老太太八月生日,做下二十多缸好酒,在酒房裏封的好好的,放着待客。傢下常用的酒另放着。誰知少爺那日到酒房裏,看酒缸上糊的紙都爛了,少了兩整缸,別的也有少了半缸的。少爺惱了,審問傢裏人,衹說偷賣了。王哥你想,誰傢敢往俺傢打酒?都是他們成夜賭博,半夜裏要喝酒,一百錢一壺。傢裏有使的不長進的小孩子們,圖這宗錢,偷配上酒房鑰匙開了門,偷賣與他們。前日一片混打,沒一個敢承當。少爺知道我與一個磨面的不嘗酒,沒有叫着。這做酒的老張,少爺說他不小心,也打了二十木板子。老張雖做酒,不會喝酒,人又老實。受了這場屈氣,又染了一點時氣,前日死了。如今沒人做酒,所以叫我到劉宅藉人。”
說着吃完茶,就起身上馬而去。
德喜兒早把擡盒人安置在門房,打發酒飯。王中拿帖兒,到後邊樓前說:“盛宅差人送禮。”紹聞跑出樓來,問道:“禮在那裏?”王中道:“在前頭院裏。這是來帖。”紹聞看了道:“為甚不擡進來?”王中道:“還不知相公收與不收?”
紹聞道:“人傢送禮,豈有不收之理。”王中道:“他說是大相公身上有病,明日早來看哩。到明日陪他們不陪?若是陪他,顯見的是昨日推玻”紹聞道:“正是呢。”王中道:“不如收了他一二色,別的寫個壁謝帖子,我去說去。說大相公身上還不爽快,改日好了奉酬。盛公子是個每日有事的人,就未必來。況這夏鼎,街坊都知道他是個兔兒絲,乃是一個破落戶,相公不必粘惹他。且是大爺靈柩在客廳,都是一起好樂的;若說安詳,盛公子是必不能的。若猜枚、行令太歡了,人傢鄰捨聽見,說咱傢靈柩在堂,也不該這樣歡樂。相公你試再想,大爺在日,門無雜客,如今大爺不在了,連街上衆人最作踐的那個兔兒絲,也成了咱傢的朋友,人傢不笑話麽。”一片話說的譚紹聞也無言可對。王氏道:“那可使不哩!俗話說,‘有府不打送禮人’。人傢送的禮來,原是一番好意,若辭了人傢,久後就朋友不成了。”王中道:“正是不想着大相公相與這一起人。看大爺在日,相好的是婁爺、孔爺、程爺們,都是些正經有名望的——”話猶未完,王氏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難說叫大相公每日跟着一起老頭子不成?況且一個是丈人,一個是先生,怎麽相處?那個姓夏的,我不知道。這盛公子,乃是一個大鄉宦傢,人傢眼裏有咱,就算不嫌棄了,還該推脫人傢不成?況且東街小隆吉兒,幹了什麽事,你不住說是一起子不正經的?我就不服!”這一片話,又說的王中不敢再言。這正是:
自古婦人護侄兒,誰人敢駁武三思?
縱然當路荊棘茂,看是秋園挂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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