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風月堂詩話   》 捲下      朱弁 Zhu Bian

  東坡南遷,參寥居西湖智果院,交遊無復曩時之盛者。嘗作《湖上十絶句》,其間一首雲:“去歲春風上苑行,爛窺紅紫厭生平。如今眼底無姚魏,浪蕊浮花懶問名。”又一首曰:“城根野水緑逶沱,颭颭輕帆掠岸過。日暮蕙蘭無處采,渚花汀草占春多。”此詩既出,遂有反初之禍。建中、靖國間,曾子開為明其非辜,乃始還其故服。
  
  範德儒崇寧之貶,與山𠔌唱和甚多。德儒有一聯雲:“慣處賤貧知世態,飽諳遷謫見傢風。”議者謂此語可以識范氏之名節矣,當國者能無愧乎?
  
  王介甫在館閣時,僦居春眀坊,與宋次道宅相鄰。次道父祖以來藏書最多,介甫藉唐人詩集日閱之,過眼有會於心者,必手錄之,歲久殆錄遍。或取其本鏤行於世,謂之《百傢詩遜。既非介甫本意,而作序者曰:“公獨不選杜、李與韓退之,其意甚深。”則又厚誣介甫而欺世人也。不知李、杜、韓退之外,如元、白、夢得、劉長卿、李義山輩尚有二十余家。以予觀之,介甫固不可厚誣,而世人豈可盡欺哉?蓋自欺耳。
  
  杜牧之風味極不淺,但詩律少嚴。其屬辭比事殊不精緻,然時有自得處,為可喜也。
  
  元豐之末,盜賊蜂起,聞司馬溫公入相,衆皆盡散。
  
  令作對隨傢雞,晁以道雲:“指呼市人如使兒,東坡最得此三昧。其和人詩,用韻妥帖圓成,無一字不平穩。蓋天才能驅駕,如孫吳用兵,雖市井烏合,亦皆為我臂指,左右前卻,在我顧盼間,莫不聽順也。前後集似此類者甚多,往往有唱首不能逮者。”
  
  崇寧間,凡元祐子弟仕宦者,並不得至都城。晁以道自洛中罷官回,遣妻兒歸省廬,獨留中牟驛,纍日以詩寄京師姻舊,其落句云:“一時雞犬皆霄漢,獨有劉安不得仙。”此語傳於時,議者美之。
  
  政和戊戌三月,雪昭德,諸晁皆賦詩。以《晉書·五行志》著為大異,頗艱於落筆。獨晁衝之叔用用王維雪圖事雲:“從此斷疑摩詰畫,雪中自合有芭蕉。”人稱其工。
  
  陳文惠以使相守鄭日,嘗有《後園十絶句》,其間一聯雲:“雨網蛛絲斷,風枝鳥夢遙”議者謂“風枝鳥夢冶之語極工,惜所對不稱耳。吾鄉人汪愷伯強易“雨網蛛絲斷”為“露葉螢光濕”,工詩者往往多愛之。伯強畢榜及第,力學不倦,仕宦所至皆有聲。
  
  韓師樸元符末自大名入相,其所引正人端士遍滿臺閣,然不能勝一曾布。而張天覺於政和初欲以一身回蔡京黨,紹述之論難矣。未幾果罷去。自西都留守徙南陽道,過汝州香山,謁大悲,題長句於寺中,其略雲:“大士悲智度有情,亦要時節因緣並。也應笑我勞經營,雖多手眼難支撐。”讀者莫不憐之。
  
  劉伯壽,洛陽九老中一老也。築室嵩山下,每登高頂回,則於峻極中院援筆記歲月。捐館之年,題雲:“予今年若幹歲,登頂凡七十四次矣。精力雖疲,而心猶未足也。”王輔道學士與其孫宣義郎字元靜忘其名遊嵩,至中院,作一絶句,示宣義君雲:“爛紅一點出浮漚,夜坐嵩峰頂上頭。笑對僧窗談祖德,當年七十四回遊。”伯壽既結庵玉華峰下,號玉華庵主。有妾名萱草、芳草,皆秀麗而善音律。伯壽出入乘牛,吹鐵笛,二草以蘄笛和之,聲滿山𠔌。出門不言所之,牛行即行,牛止即止。其止也,必命壺觴,盡醉而歸。嵩前人以為地仙雲。
  
  張天覺庚寅年六月拜相,唐庚子西賦《內前行》,所紀皆當時實事,雲:“內前車馬撥不開,文德殿下聽麻回。紫微侍郎拜右相,中使押赴文昌臺。旄頭昨夜光照牖,是夕收芒如禿帚。明朝化作甘雨來,官傢新得調元手。周公禮樂未要作,緻身姚宋也不惡。我聞二公作相年,人間鬥米三四錢。”蔡嶷見其詩惡之,遂中以事,貶嶺外。天覺相繼亦出,子西又賦《益昌道中三月梅花》詩云:“桃花能紅李能白,春深無處無顔色。不應尚有數枝梅,可是東君苦留客。嚮來開處當嚴鼕,桃花未在交遊中。即今已自丈人行,勿與少年爭春風1此詩亦為新進所忌。
  
  元祐間,哲宗皇帝幸太學,宰相呂微仲有詩四韻,其第三聯雲:“再拜新儀瞻魯聖,一篇古訓監周王。”謂是日謁先聖,初行再拜之禮,及祭酒豐稷講《無逸》也。然韓退之《處州孔子廟碑》雲:“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薦祭,進誠,肅退,禮如親弟子。”則唐以來行之矣,豈本朝偶未舉此禮也邪?不然,安得謂之新儀哉?或云:“本朝雖曾行,而止於再拜,遂著之禮典,乃從當時麯臺之請也。”
  
  李義山《題馬嵬》一聯雲:“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溫庭筠《題蘇武廟》雲:“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蓋是丁年。”嘗見前輩論詩云:“用事屬對如此者罕有。”
  
  李義山《文帝廟》詩云:“可憐半夜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用事如此,可謂有功矣。本朝趙周翰亦有詩云:“露臺枉惜千金費,卻把銅山賜幸臣。”可與義山並驅爭先矣。
  
  唐秦係和韋蘇州詩,具銜雲“東海釣客”,試秘書省校書郎。本朝陳恬叔易隱居穎川陽翟澗上,號“澗上丈人”。大觀間,宋喬年諷監司薦於朝,起為館閣,書疏間猶不去“丈人”之號。晁以道作詩譏之曰:“東海一生垂釣客,石渠萬卷校書郎。丈人風味今如此,鶴到揚州興更長。”其後以道謁叔易於京師,有婢應門,嚴妝麗服,熟視之,乃故時澗上赤腳也。以道又作一絶雲:“處士何人為作牙,盡攜猿鶴到京華。可憐岩壑空惆悵,六六峰前少一傢。”王平甫閱韓退之《送石洪溫造二處士詩序》雲:“退之善與處士作牙。”
  
  館職劉彥祖《寄友人》詩一聯雲:“別後頻芳草,愁邊更落花。”予舉示晁以道雲:“此語酷似劉夢得,殊可喜也。”
  
  唐張繼《宿平望》詩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永叔雲:“句誠佳,其奈夜半非撞鐘時。”予覽《南史》,載齊宗室讀書,常以中宵鐘鳴時為限,前代自有半夜鐘,豈永叔偶忘之也?江浙間至今有之。
  
  蘇黃門評參寥詩云:“酷似唐儲光羲。”參寥曰:“某平生未嘗聞光羲名,況其詩乎?”或曰:“公暗合孫吳,有何不可1
  
  劉夢得《嘉話》雲:“九日作詩,欲用‘糕’字韻,苦無故實。”予觀《隋·五行志》載謠言曰:“八月刈禾傷旱,九月食糕正好。”則不為無故實矣,豈夢得偶未見之耶?
  
  曹暌,字彥達,慈聖光獻太皇太後之再世孫也。氣直不苟合,善屬文,為曾子開所知。張蕓叟嘗與其父侍讀使北,暌後見蕓叟於長安,蕓叟贈詩云:“故人有子早遺孤,三十升朝短丈夫。但取聲名似祖德,不曾辛苦謁當塗。”其為名流所器重如此。
  
  太學生雖以治經答義為能,其間甚有可與言詩者。一日同捨生誦介甫《眀妃麯》,至“漢恩自淺鬍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詠其語稱工。有木抱一者,艴然不悅,曰:詩可以興,可以怨。雖以諷刺為主,然不失其正者,乃可貴也。若如此詩用意,則李陵偷生異域,不為犯名教,漢武誅其傢為濫刑矣。當介甫賦詩時,溫國文正公見而惡之,為別賦二篇,其詞嚴、其義正,蓋矯其失也。諸君曷不取而讀之乎?”衆雖心服其論,而莫敢有和之者。
  
  崇寧中,羅竦叔恭嘗為予言:頃赴太學秋試時,自廣陵取道隋堤,見官驛中木槿花,過客題詩甚多。其間一絶句云:“朝炊不及黔,暮車不生角。故應庭下花,無人見開落。”人亦有題字於其側而賞嘆之者,但恨不見賦詩者姓名耳。竦與兄靖仲謀俱登第,亦有詩名。
  
  杜牧之《九日齊山登高》詩落句云“牛山何必淚沾衣”,蓋用齊景公遊於牛山,臨其國流涕事。泛言古今共盡登臨之際,不必感嘆耳,非九日故實也。後人因此乃於詩或詞遂以牛山作九日事用之,亦猶牧之用顔延年“一麾出守為旌麾”之麾,皆失於不精審之故也。
  
  王立之、夏均父俱以宗女夫入仕。立之讀書,喜賓客,黃魯直、諸晁皆與之善,著《歸叟詩話》行於世。均父名倪,饒財,亦好學。立之晚年中風,以左手作字,均父寄詩云:“猶喜平生蟹螯手,尚能半幅寫行書。”晁以道見其詩,遂與之往還。立之名直方,為人正,稱其名,然罕有知者。
  
  朱行中知廣州,東坡自海南歸,留廣,甚疑其唱和詩亦多。坡還嶺北,聞行中到廣,士大夫頗以廉潔少之。至毗陵,夢中得詩一首,寄行中雲:“舜不作六器,誰能貴璵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1其末章雲:“何如鄭子産,有禮國自閑。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紙尾又題雲:“夢中得此詩,自不曉其意。今寫以奉寄,夢中分明用此色紙也。”或言東坡絶筆於此詩,其愛行中也甚矣。不欲正言其事,聊假夢以諷之耳。其後行中果以此免,坡真知言哉。
  
  李義山擬老杜詩云:“歲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直是老杜語也。其他句“蒼梧應露下,白閣自云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之類,置杜集中亦無愧矣。然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筆力有餘也。義山亦自覺,故別立門戶成一傢。後人挹其餘波,號“西昆體”,句律太嚴,無自然態度。黃魯直深悟此理,乃獨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今之詩人少有及此者,禪傢所謂更高一著也。
  
  鄭𠔌都官在唐號耽句者,嘗有詩云“衰遲自喜添詩學,時取前題改數聯”是也,然氣格不高。初以《鷓鴣》詩得名,人謂之“鄭鷓鴣”。近世士人有贈一貴官詩云:“賦令處士慚鸚鵡,詩遣都官讓鷓鴣。”世亦多誦之,而莫有能道其姓名者。
  
  東坡言:“玉川子《月蝕》詩云:‘歲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婁生,覆屍無衣巾。’詳味此句,則董秦當時無功而享厚祿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寶末,驍勇屢立戰功,雖粗暴,亦頗知忠義。代宗時,吐蕃犯闕,徵兵,忠臣即日赴難。或勸擇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難,乃擇日耶1後卒污朱泚偽命而誅。考其終始,非無功而享厚祿者,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
  
  東坡《中秋》詩云:“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眀月明年何處看?”紹聖元年自錄此詩,仍題其後雲:“子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時作此詩,以陽關歌之,今後遇此夜,宿於贛上,方南遷嶺表,獨歌此麯,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日之悲,但懸知為他日之喜也。”
  
  晁察院季一,名貫之,清修善吐。論客言:東坡嘗自詠《海棠》詩,至“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之句,謂人曰:“此兩句乃吾嚮造化窟中奪將來也。”客曰:“坡此語蓋戲客耳,世豈有奪造化之句1季一曰:“韓退之雲:‘語妙斡元造。’如老杜‘落絮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雖當隆鼕冱寒時誦之,便覺融怡之氣生於衣裾,而韶光美景宛然在目,動蕩人思,豈不是斡元造而奪造化乎1
  
  賈伋為予言,文潞公出鎮長安日,吾祖文元公知許昌,遊公麯水園,留詩云:“夭桃穠李豔芳辰,丞相園林潩水濱。虎節麟符拋不得,卻將佳景付遊人。”公得詩甚喜,乃作書並封園劵與文元曰:“可便作園中主人也。”伋字仲思,文元五世孫也。
  
  鄭廣文,唐諸儒多稱其善著書,而不及其詩。杜甫《八哀》詩云:“昔獻書畫圖,新詩亦俱往。滄洲動玉陛,宮鶴誤一響。三絶自禦題,四方尤所仰。”則與史官所載亦略相似,是能畫之外所能亦不少。然甫於虔詩,則其相推服之語不及許十四、高三十五、元道州輩遠甚。豈其詩之工比其畫不為愧也耶?不然,甫於虔情分如彼,論其詩不應如此略也。
  
  僧惠崇善畫,人多寶其畫,而不知其能詩。宋子京以書托梵纔大師編集其詩,則當有可傳者。而人或未之見,恐雖編集而未大行於世耳。
  
  晁季一檢討嘗為子言,《歸田錄》所記聖俞賦河豚雲:“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於此時,貴不數魚蝦。”則是食河豚時正在二月。而吾妻傢毗陵人爭新相問遺,會賓客,惟恐後時,價雖高,無吝色,多在臘月,過上元則不復貴重。所食時節與歐公稱賞聖俞絶不相同,豈聖俞賦詩之地與毗陵異耶?風氣所産,隨地有早晚,亦未可一概論也,故為記之。
  
  有論詩者曰:“老杜以稷契自許,而有志於斯人者,故於《茅屋為秋風所拔歌》其詞雲:‘安得廣廈數千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又云:‘嗚呼!眼前何如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意在是也。”予曰:“孟子論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又言:‘得志,事雖不兩立,而窮能不忘兼善;不得志,而能不忘澤民,乃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白樂天《新製布裘》詩云:‘安得萬裏裘,溫暖被四垠。’亦其例也。然韓退之作《謝鄭群舴詩則曰:‘側身甘寢百疾愈,卻願天日長炎曦。’其意與子美、樂天絶不相似,然退之豈是無意於斯人者?但於援毫之際,偶輸二老一着耳。”客大笑曰:“退之文章不喜蹈襲前人,其用意豈出於此耶?抑為人木強,於吟詠猶然,果如歐、梅所論也。”
  
  客或謂予曰:“篇章以故實相誇,起於何時?”予曰:“江左自顔、謝以來乃始有之。可以表學問,而非詩之至也。觀古今勝語皆自肺腑中流出,初無綴緝工夫。故鐘嶸雲:‘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於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其所論為有淵源矣。”客又曰:“僕見世之愛老杜者嘗謂人曰:‘此老出語絶人,無一字無來處。’審如此言,則詞必有據,字必援古,所由來遠,有不可已者。”予曰:“論事當考源流。今言詩不究其源,而踵其末流以為標準,不知國風、雅、頌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處,渾然天成,如蟲蝕木,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鑄鎔瀉,殆不用世間槖籥,近古以還,無出其右,真詩人之冠冕也。如近體格俯同今作,則詞不遺奇,雜以事實,掇英擷華,妥帖平穩,殆以文為滑稽,特詩中之一事耳,豈見其大全者耶?予每竊有所恨,故樂以嶸之言告人。吾子誠嗜詩,試以嶸言於愛杜者求之,則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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