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文化 美食最鄉思:味蕾上的故鄉 切身的體驗   》 第18節:白的鵝灰的鵝      古清生 Gu Qingsheng

  看了五祖寺,想想老祖寺也得去。老祖寺在黃梅苦竹鄉紫雲山上,紫雲山上多巨石,石上生竹林,有野山羊昂昂地叫。抵達老祖寺,天已黃昏 ,沒有人往來,衹有蟲鳴,就在廟裏住,吃齋飯。唯一的主持是魏師傅,時69歲,女,剩一顆上門牙孤懸,戴頂黑僧帽。她用柴竈鐵鍋煮的米飯,竈邊埋有一罐,煮飯時將若幹米湯添入其中,飯吃罷,用熱米湯泡鍋巴,真是香到正處。菜衹有兩樣,素油炸豆腐條,鹹蘿蔔條,吃得是美美的,燈是一根長明燭,門外的山頂懸着一個月亮。
  老祖寺是日本空軍轟炸了的,廢墟上的廟為若幹年前重修,氣宇不及從前,廟捨破落,睡香客的客捨時,床頭有一個大洞,漏夜山風像一隻撓人的手。
  說是今時炊具有鼎新之勢,用芯片控製的電炊具已經燒不出鍋巴。想想要說一下鼎罐這個炊具,鼎罐衹有在僻壤的鄉間偶爾能夠看到了,它與鐵鍋一樣,是鑄鐵製件,樣子像故宮裏面的那個鼎,惟沒有兩耳和三足,一個尖底,漸次的圓往上大起來,上面有一圈直圓的邊,兩邊對稱有四個小孔,穿鐵絲做提手。一般鼎罐是用木蓋,也有的是鑄鐵蓋,與鼎罐成套。鼎罐可以煨湯,也可以燜飯,去年在馬傢村一個鐵匠鋪,還見有鼎罐吊在燒鐵爐之上,裏面煨着黃豆與豬腳。史上記載,鼎是夏商時就有的炊具,有很多意表宏大與權貴的詞都用上鼎這個字,得天下便是"問鼎中原",富豪人傢是"鐘鳴鼎食"之傢,鼎食說的是列鼎而食,吃飯時排列着許多的鼎,跟三裏屯同裏酒巴的自助餐一個樣子,食物的豐富性可以想見;鼎也是顯得比鐵鍋高貴得多,鼎鐺玉石這個詞是說"以鼎為鐵鍋,以玉為劣石",意即亂糟蹋糧食。純粹是放在現在來說,很難想通一個煮飯煨湯的鐵罐,其形也拙,其容也陋,何故被帝王看上,把它作為權力的象徵。那故宮裏,鼎是鎦金的,據八國聯軍司令瓦德西打給德國皇帝的報告稱,俄兵專幹從鼎上颳走鎦金的卑劣勾當。
  以前做飯,也用過鼎罐,它還是容易將大米炭化,假如沒有這個缺點,鼎罐是真好。燜鍋巴裏含有人生的平衡術,或曰中庸思想,那鍋巴燜起來少一把火不香,多一把火焦煳又苦不堪言,惟有火候適中,脆而不煳,金黃顔色,芬芳彌漫,以其煮粥,文雅的蘇州人稱鍋巴粥為"百把鏟刀湯",讀之便令人聯想到主婦們揮鏟起鍋巴的樣子,有香自遠方而來呢。
  白的鵝灰的鵝
  鼕日,樟木溪的太陽暖融融的,買來毛絨絨的小鵝,捧手裏,柔和溫熱,小鵝是一個活的鵝黃色絨球,紅的掌和咀殼,黑眼睛,會輕輕琢咬人手心,癢癢的感覺。小鵝叫,嘀嘀的,如自語,總是要用一彎小絨翅扇動幾下纔緩緩臥下。
  給小鵝安傢,備一個細篾織的舊籮筐,裏面填一些新軟幹爽的稻草,備上一碟,碟裏面放油麥子,就是萵苣葉,樟木溪的人把萵苣叫成油麥子和白麥子,油麥子青色,白麥子灰白色。油麥子就是如今吃的油麥菜,樟木溪的人不吃,種的都是喂鵝,我初到湖北時就感到奇怪:這裏人怎麽吃鵝菜?喂小鵝的油麥子切成細絲,跟煙絲那麽細,有時候也在其中添一些大米。夜裏,用一件舊棉襖蓋上。小鵝嫩,不可用手直接抓,抓鵝用拇指與食指將鵝的脖子輕輕圈住,卡着鵝腦殼提起,所以在鵝吃飽的時候也不能抓它。
  鵝能吃,它的嗉子幾近與脖子一樣長,吃着吃着,吃成了雙脖子,靜臥一會,消化了,再起來吃。鵝小時,夜間也得起來給它們喂一兩次。鵝一天天看着他長大,絨絨的毛間忽的生出羽毛,初始是羽上一兩片,以後漸漸多,分出白鵝和灰鵝。鵝是很嬌的動物,小時不肯離開人,尤在它們剛剛長出羽毛,絨毛未褪盡時,膽小,又喜歡去野地,滾得絨毛髒髒的,咀殼上沾着青草,人陪着它們,人走,它們就喳喳的叫,跟着人跑。我去放鵝,拿一竹竿,端上係一紅布條,插在野地裏,人坐着看天,看雲,看遠方的山岡,唱着歌謠,或讀一本連環畫,鵝自己去吃草,吃到嗉子撐起,成雙脖子,就到人跟前臥下,頭勾在翅下打盹,天冷時,它允許我把手插在它羽毛裏,鵝的身體總是很暖和。鵝打盹時也不能走,鵝十分警覺,人一走它就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跟着追,有時候很煩鵝,像小尾巴,放鵝時,人根本不能去遠處玩。
  讀書時,我發現鵝的脖子彎起來特別像問號,也像阿拉伯字數字的2,它吃大草的時候,弓起脖子,臉貼地側咀去撕草,鵝的咀緣是有鋸齒的,因此又像鐮刀收割。鵝吃的草比較雜,苦苣、黃花菜、地菜、艾蒿、野菊、雷公草、蒲公英都吃,還有一些草我不認識,有一些草鵝不吃,像辣蓼和獅毛草,鵝都不吃。鵝小時候怕水,掉水裏會驚驚的往岸上爬,故文史中關於"春江水暖鴨先知"和"春江水暖鵝也先知"的爭論,忽略了一點,絨毛未退的鴨就喜歡水,鵝是大了纔肯下水的。鵝長到七八斤重,仍是一個少年,鼕天下雪,野地裏積了水,結了冰,太陽出來,水沒了,雪和冰未化,有些緑草在冰下面,鵝總好奇地用咀敲擊冰,或者探咀試圖從冰沿伸入進去吃那青嫩的草,吃不着,很急。
  春節時,鵝都要殺了,或者賣掉。那是令人心痛的日子。殺了鵝,還記得它毛絨絨的小時候,還有一些在野地裏吃草的時光。鵝很肥碩,褪了毛,用一個小木盆裝着,去河裏開膛。鵝肚裏有很多油,腸子上也有很多油。樟木溪的河水能見到底,底下是沙和卵石,河埠頭的水深些,仍依稀能見河底諸如洗掉的蕃薯、青菜、鎳幣和扣子。洗鵝的腸子,散散的連着鵝肫、肝和心髒,小魚就都漂浮過來,圍着咬鵝腸子上的油。極迅地用碗一撈,可以撈起一二尾小魚。大的魚比較深沉,它們在水底悠遊,見到某一塊鵝油脫離了鵝腸,箭般射上來,咬住鵝油轉身箭一般射去,到河水深處慢慢享用。
  樟木溪的人吃鵝,多為白切。將鵝放鍋裏燉,燉得香氣四溢,從門口的路經過者,皆可以嗅到。鵝燉得不要爛透,燉熟之後,從湯中撈起,鵝裝進一個大鉢,湯也裝進大鉢,裝鵝的鉢子貼上一塊紅紙,擺在先人的靈位供奉先人,淨手燒香燃燭,跪拜。供罷先人,就取回鵝,切成塊,把湯煮沸了,擱生薑絲、豆豉、青蒜、蔥花、碎幹紅辣椒和鮮紅辣椒、花椒油、五香粉、????,再添起來。吃時,將冷的白鵝塊夾起去蘸鵝湯吃,鮮香辣麻的味道都有,很好吃。現在想來,白切的吃法,可能與需要整禽供奉先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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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秋椒小燒第2節:黲子魚第3節:味蕾上的故鄉第4節:蘄州油薑
第5節:望潮兒第6節:蝤蠓 江蟹生第7節:竜坪山藥燉板鴨第8節:初識鐵觀音 雞腿上的紅絲綫
第9節:雞冠花第10節:南瓜第11節:霧江南第12節:夜宵
第13節:柚子第14節:桑椹(1)第15節:桑椹(2)第16節:包𠔌 竹葉菜
第17節:鍋巴粥第18節:白的鵝灰的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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