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歷史的壞脾氣   》 簧聲戲影裏的西太後      張鳴 Zhang Ming

  1901年的中國,曾經出現過這麽一幅圖景,作為占領者的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一天被一群中國商人請去聽京戲。在咚咚嗆嗆的皮簧聲中,老瓦如坐針氈,頭痛欲裂,好不容易捱了一個鐘點,總算找了個藉口“得脫苦海”。與此同時,被瓦德西趕到西安的西太後,卻是個既要食有肉,又要居有竹(絲竹)的戲迷,一天沒有戲看,就悶得難受。打和挨打的雙方總算都在中國的土地上,看了一回我們的國粹京劇。
  對於西太後葉赫那拉氏,眼下的評價,總算是呈現了一點歷史的復雜性,有點毀譽不一了。熒屏上的形象越來越正點,從相貌到行為一概如此,而網上卻依然以駡為主,兼說別樣。不過,在我看來,關於西太後的評價無論怎樣毀譽不定,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京劇如果沒有這個老太婆,肯定難以有今天第一國粹的地位。
  西太後是京劇的知音,正是由於她堅定的支持,原來上不得臺面的亂彈纔得以成為壓倒所有其他戲麯形式的京劇。對於戲劇,她喜歡花部的亂彈二簧戲,有意擡花抑雅,而且不滿足於宮裏太監的演出,打破常規,大量地將外間優秀的二簧伶人召進宮來大演其戲。那個時代出名的藝人,譚鑫培、陳德霖、楊小樓、孫菊仙、王瑤卿等人,都受到過她的賞識,不僅每有賞賜(甚至還給官爵),令太監伶人看得眼紅,而且對這些“戲子”相當優容。在這些京劇名角面前,她的確稱得上是和藹可親的“老佛爺”,傳說中的西太後如何如何的寡恩刻薄,其實大多是沒影的事兒。即使是那些藝人解放後寫成的回憶,也往往透着對老佛爺的喜愛。當然,在那個時候,京劇界對西太後也是投桃報李,幾乎所有劇目裏的太後都是正面形象,最過分的是《法門寺》,不僅太後光彩照人,連太後身邊的太監也順便沾光成了好人。
  西太後還是個懂戲的超級“票友”,晚清吃過洋面包的宮廷女官德齡告訴我們,西太後經常興致勃勃地給她們講戲劇故事,在看戲的時候也不肯安靜,不斷地將各種演戲的軼事和規矩說給身邊的人聽。事實上,京劇發展過程中非常關鍵的一步,就是在西太後的鼓勵下完成的。在開始的時候,京劇演出比較粗糙,工唱的行當衹管捧着肚子唱,工做的行當就衹管翻跟頭打把式;後來有“通天教主”稱號的王瑤卿首先開始改革,將表演動作融進了演唱當中,“演得跟真事似的”。在社會上的一片反對聲中,西太後說話了,“王大演得好”(王瑤卿行大)。譚鑫培的唱腔也與傳統不合,但西太後卻喜歡,給了他“叫天”的贊譽。從此以後,京劇進入了一個生旦同挑大梁的新階段。
  西太後懂戲,也入戲。此人雖然粗通文墨,掌權之後也找過幾個老儒給她講點經史,但真正的教育卻是戲劇給的。晚清時節,京劇雖然已經進入宮廷,但畢竟是來自民間的亂彈,不惟用詞鄙俚,思想內容也相當混亂。固然不乏忠孝仁義的鼓吹,但來自遊民的江湖義氣與恩怨分明的意識也相當明顯。不僅如此,過去的京劇對帝王時常會有點不敬,總是批評他們聽小老婆的話,忘恩負義,濫殺功臣,針對的大抵是朱元璋,屎盆子卻都扣在比較遠久的劉秀頭上。對於清朝第一大戲迷西太後來說,戲的情節和內容不可能不影響到她的思想和行為。雖然總的說來,西太後還算是個頭腦清醒的統治者,為政大體上中規中矩,但卻也時不時地發點“京劇脾氣”。
  一個官聲很是不怎麽樣,又貪又蠢的小小知府吳棠,衹因為在西太後扶父之柩歸葬的落難之際,誤送了一筆饋贈給她,待到昔日的待選秀女成了太後,吳棠就開始官運亨通,位極人臣,不管犯了多大的錯,任誰也參不倒。八國聯軍打上門來,老太婆落荒而逃,一口氣跑了幾百裏,連口水都喝不上;兵荒馬亂之際,懷來縣令吳永好歹總算準備了一鍋稀粥,讓老太婆喝得舒心,於是也成了一個參不倒的人物。接下來,來自廣西的岑春煊,脾氣壞得要命,逮誰得罪誰,衹因為在西太後逃亡途中第一個帶兵前來護駕,也因此而官運大好,甚至連朝廷份量最重的慶親王奕和袁世凱聯合參奏,都沒能動得了他的烏紗。在有恩報恩的同時,西太後對待功臣也相當地富有人情味,所謂的中興名臣,無論以後的作為如何,都會頂着一堆官爵頭銜終老,臨了的謚號還會給找個最美好的詞。曾(國藩)、鬍(林翼)、左(宗棠)、李(鴻章)自不必說,連瀋葆禎、袁甲三之輩也同等待遇。中興名臣中,遭際最差的是郭嵩燾,出使西方後,再也沒有被起用。但他的倒黴主要怪他第一個吃禁果,以翰林出身的身份跑到了洋鬼子的地方做事,以至於官場輿論說他去“事鬼”,意思是伺候鬼子。西太後待他的不好,也不過就是沒有很快再用他而已。
  查一查二十四史,善待功臣的皇帝當然也有過幾個,但是對臣子報恩的帝王卻幾乎沒有。從理論上講,皇帝實際上沒有什麽恩人,所有人對他好都是應該的。即使所謂對他有恩的功臣,以後如果犯了錯或者不合皇帝的意,那麽也一樣是要受到懲罰的,否則就不足以維持朝廷的綱紀。衹有民間的戲麯裏,纔會按農民的思路,編出一些抨擊帝王負恩的故事。顯然,西太後的這些作為是上了京劇故事的當。
  反過來,對於那些她認為負了她的人,西太後也决不吝惜報復的手段。在西太後眼裏,最大的負心人就是戊戌以後的光緒皇帝。對於這個她從小拉扯大的皇帝,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有說不盡的恩義。戊戌事變,西太後不僅將譚嗣同圖謀藉兵圍頤和園的事算在光緒頭上,而且更加惱怒他居然陷她於不得不完全交出權力的窘境,逼得她發動不得人心的政變,重新拿回權力。在西太後謀求廢掉光緒,遭到地方督撫和洋人的反對而無法實現之後,身為皇帝的光緒就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不僅衣食不周,而且得不時地忍受無休無止的精神折磨。連宮裏經常性的演戲活動,也成了西太後折磨光緒的最好方式。戊戌政變之後,宮裏最愛演的戲是《天雷報》,這是一出養子得中狀元之後,不認養父母,最後遭到雷劈的戲。這出戲此時在宮裏演出的時候,西太後特意要求加到五個雷公和電母,狠狠地劈那不孝子,同時將不孝子換成小花臉,一副小醜模樣。面對這樣一出明擺着是譏諷的戲,光緒必須得陪着西太後從頭到尾地看,一邊看,還要一邊發表意見,痛駡自己。對光緒的怨恨,西太後至死未消。在1908年的農歷六月二十六日,光緒37歲生日的前一天,西太後特意安排在皇帝的“萬壽節”前夕,演出三國戲《連營寨》。這出戲演的是劉備為關羽和張飛報仇,興師伐吳,最後失敗的故事。戲裏劉備是主角,有一段哭祭關羽和張飛的戲,滿臺白盔白甲白旗號,氣氛極其壓抑。其實,平時在宮廷演戲也是很講究吉祥的,而在皇帝生日的“前三後五”的慶賀期內,演這種哭靈戲,無疑是一種別有用心的詛咒。此時的光緒已經病入膏肓,經這番刺激,幾個月後便撒手歸西。而連續拉了幾個月稀的西太後,卻終於熬過了比她年輕三十幾歲的光緒,在光緒死後第二天才咽了最後一口氣。
  西太後對於珍妃的處置,也很具有京劇的味道。開始她討厭珍妃,其實主要是因為擔心皇帝受小老婆的蠱惑,所以屢屢裁抑珍妃。戊戌政變以後,舊恨又添了新仇,恨屋及烏,結果是珍妃進了冷宮。甚至在八國聯軍打來她要逃跑之際,也沒忘了把珍妃從冷宮裏提出來,塞進井裏。在她的心裏,也許珍妃就是戲裏經常演的那種挑唆皇帝幹壞事的“西宮娘娘”。
  恩怨分明作為一個人的性情來說,也許算不上什麽大的缺點,但作為最高統治者,如此行事未免就有意氣用事之嫌。再加上作為貴婦人,西太後本身就有一些貪圖享樂、貪財好貨的積習,從孫殿英的盜掘看,她要算清朝帝後中陪葬最厚的一位。而且喜歡虛榮,講究排場,宮裏一日不熱鬧就難受,晚年還特喜歡擺出姿勢讓外國人給她拍照。幾項加起來,使得這個以一般標準看起來還說得過去的掌權的老太太,作為政治傢,評分難免要打些折扣,種種毛病導致她在權力上總是看不開。比如說,在甲午戰後,她明明知道清朝不變法,祖宗江山是保不住的,但是一旦變法危及到她的權力,她還是不顧江山社稷的安危,在頑固派的擁戴下,再次出山,毀滅了正在進行的改革。接下來,又在一連串嚮後轉的動作中,與西方發生了劇烈衝突。當聞說西方要威脅她的權威,讓她交出權力給光緒的時候,竟然置國傢民族安危於不顧,冒險利用義和團,圍攻各國使館,與所有西方國傢開戰,結果使國傢陷入一場空前的浩劫之中。順便說一句,西太後之所以能夠最終相信義和團具有刀槍不入的法術,與她看了太多的神怪戲也不無關係,義和團的法術,也往往跟戲劇裏的神怪人物糾扯不清,兩下在意識的表層出現了某種契合。
  自電視劇《走嚮共和》播出以後,有關西太後的評價問題再次成為某些人們議論的熱點。說實話,對於中國歷史上的女性統治者,歷史的評價往往趨於苛刻,弄不好就落得“牝雞司晨”之誚。如果拋去這種對於女人的偏見,我認為,作為晚清最後歲月的統治者,應該說西太後做得還差強人意,至少比她死要面子甘做鴕鳥的夫君鹹豐要強,比她那個十五六歲還讀不成句的紈絝兒子同治更是強到不可以道裏計。但是,作為一個在中國的歷史轉折關頭居於最高位的人物,她沒能推動這個轉折的完成,無論如何都算是大節有虧。
  可惜的是,西太後所鐘愛的京劇,並沒有給過她這方面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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