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韓偓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故都
  韓偓
  故都遙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
  塞雁已侵池籞宿,宮鴉猶戀女墻啼。
  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
  掩鼻計成終不覺,馮驩無路學鳴雞。
  韓偓用七律寫過不少感時的篇章,大多直敘其事而結合述懷。本篇卻憑藉想象中的景物描寫來暗示政局的變化,情景交融,虛實相成,在作者的感時詩中別具一格。
  故都,指唐京都長安。唐末,河南宣武節度使朱溫控製了朝廷。為了便於實現其奪權野心,於天祐元年(904)強迫唐昭宗由長安遷都洛陽。同年八月,弒昭帝,立哀帝。又三年,廢哀帝自立,唐朝就此滅亡。韓偓深得昭宗信用,在遷都的前一年被朱溫趕出朝廷,漂泊南下,最後定居福建。這首詩是他流離在外聽到遷都的消息後寫成的,通過遙想故都的衰敗,寄寓傢國將亡的哀痛,凄切動人。
  詩篇開首即從朝廷播遷後長安城的荒涼破敗景象落筆。“草萋萋”,形容雜草叢生的樣子,雖衹寥寥三個字,卻點明了物態人事的巨大變化。往昔繁榮熱鬧的都城,而今滿是廢臺荒草,怎不叫人觸目驚心?長安城的衰敗是唐王朝走嚮滅亡的先兆,詩人對此懷有極深的感慨。這裏雖沒明說,但領頭的“遙想”一語,傾註着無限眷戀關註之情,弦外之音不難聽出。下句是說連高居天宮的上帝見此情景也會深感迷惑,這固然是為了突出都城景物變異之大,同時也烘托出詩人內心的迷惘不安。整首詩一上來就籠罩了一層凄迷悲涼的氣氛。
  次聯承接首句,進一步展開故都冷落的畫面。池籞,即宮中池塘周圍的竹籬笆之類,平時上面網以繩索,禽鳥無法進出。女墻,宮城上的矮墻。塞外飛來的大雁已侵入池籞住宿,這就意味着宮殿殘破,無人管理;而園中烏鴉猶自傍着女墻啞啞啼鳴,更給人以物情依舊、人事全非的強烈印象。前聯總寫長安城的衰敗,取景渾融概括;本聯集中描繪宮苑廢蕪,筆觸細緻傳神。這樣將全景與特寫剪接在一起,點面結合,深切地反映了作者想象中的故都近貌。
  第三聯開始,轉入正面抒情。烈士,古代稱呼氣節剛烈的人,這裏是詩人自稱。當時詩人儘管流寓在外,心仍縈註國事,面臨朝政的巨大變故,痛感自身無能為力,其衷懷的悲憤可想而知。“垂涕”而又加上一個“空”字,就把這種心理表達得十分真切。下句的“地下強魂”,指昭宗時宰相崔胤。他為鏟除宦官勢力,引進朱溫的兵力,結果使唐王朝陷入朱溫掌握之中,自己也遭殺戮。此句是說崔胤泉下有知,定將悔恨莫及。韓偓與崔胤原來關係密切,這裏插敘崔胤被害的事實,是為了進一步抒發自己的憤慨之情。整個這一聯抒情激切,筆力勁拔,接續前面的寥落景象,猶如奇峰突起,巨波掀瀾,讀來氣勢一振。清人吳汝綸評述道:“提筆挺起作大頓挫!凡小傢作感憤詩,後半每不能撐起,大傢氣魄所爭在此。”(《韓翰林集》評語)這番議論是頗有見地的。
  尾聯歸結於深沉的感喟。“掩鼻計成”,用的是《韓非子》裏的故事,說是楚王的夫人鄭袖忌妒一位新得寵的美人,故意關照她說,大王不喜歡你的鼻子,見面時你要掩住鼻子,隨後又告訴楚王說,美人掩鼻是怕聞你身上的臭氣,楚王一怒之下,把美人的鼻子割了,從此鄭袖得以專寵。這裏藉指朱溫偽裝效忠唐室,用陰謀奪取天下。末句詩人以馮驩自況,慨嘆自己沒有象孟嘗君的門客那樣設計解救君主脫離睏境的辦法。“學鳴雞”,指孟嘗君由秦潛逃回齊,夜間不得過函𠔌關,門客學雞叫始騙開關門脫險。這一聯用典較多,但用而能化,不嫌堆砌。敘述中,象“終不覺”、“無路”等字眼下得沉重,藴含強烈的感情色彩,也是引證古事而能具有活生生感染力量的重要原因。
  詩的前半寫景,後半抒情,前半凄惋,後半激越,哀感沉綿之中自有一股抑塞不平之氣,跌宕起伏,撼人心魄。前人常說,韓偓的感時詩繼承了杜甫、李商隱的傳統,沉鬱頓挫,律對精切,這是不錯的。但韓偓尤善於將感慨蒼涼的意境融入芊麗清新的詞章裏,悲而能婉,柔中帶剛,又有他個人的特色。本篇似亦可以見出其風格的一斑。
  (陳伯海)
  自沙縣抵竜溪縣,值泉州軍過後,村落皆空,因有一絶
  韓偓
  水自潺湲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
  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空見花。
  這首詩寫於唐亡後不久後梁開平四年(910)。詩題中的沙縣、竜溪縣、泉州均在今福建境內。詩中所描寫的“千村萬落如寒食”的荒涼景象,就是作者從沙縣到竜溪縣的沿途所見。
  杜甫的名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寫的是安史之亂時國傢殘破的景象。這首詩的立意與此相仿,不過他寫的不是“國破”,而是“村破”,寫的是泉州軍洗劫農村造成人煙絶滅的荒涼蕭條景象。
  過去有人評註杜甫上述兩句詩說:“‘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認為詩的可貴之處,是“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象杜詩這樣衹說“有”什麽,不說“無”什麽,確實使詩含蓄藴藉,藝術手腕確實高明。而韓偓這首詩同時寫“有”又寫“無”,以“有”襯“無”,卻也有異麯同工之妙。詩人沿途看到的村莊“有”什麽呢?“有鳴鴉”;“無”什麽呢?“無雞犬”。能“見”到的是什麽呢?是“花”;“不見”的又是什麽呢?是“人煙”。這樣,一“有”,一“無”,一“見”,一“不見”,就把“千村萬落如寒食”的荒涼破敗的慘象,繪製成一幅具體形象的藝術畫面,活脫脫地展現在人們眼前。襯托是個很好的藝術手法。以醜襯美,美者更美;以動襯靜,靜者更靜;同樣,以“有”襯“無”,也可以使“無”更顯得一無所有,如果說,我們從杜詩可以看出含蓄之美,那麽,我們從韓詩則可以看出襯托之妙。
  古代不少詩人愛用“自”、“空”二字,常把這兩個字用在同一聯的上下句形成對仗,例如“山鶯空曙響,隴月自秋暉”(何遜《行經孫氏陵》),“過春花自落,竟曉月空明”(許渾《旅夜懷遠客》),“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杜甫《蜀相》),等等。韓詩也用了這兩個字,可是用法別緻,另具一種韻味。他似乎覺得用一個“自”字份量還不夠,所以在首句一連用了兩個“自”字。他又並不把“自”與“空”對仗,他不是在第二句,而是在末句纔用了個“空”字。“水自潺湲日自斜”這兩個“自”字,和“不見人煙空見花”的“空”字,遙相呼應,表現出當時農村的一切都是自生自滅,無人問津,空空蕩蕩,一派荒涼。這樣,既把“千村萬落如寒食”的悲慘景象展現了出來,同時也把詩人對泉州軍暴行的憤懣之情含蓄不露地表達了出來。薛雪在《一瓢詩話》中稱贊杜甫善用“自”字,他在列舉了杜詩“村村自花柳”等一連串運用“自”字的詩句之後說:“下一‘自’字,便覺其寄身離亂、感時傷事之情,掬出紙上。”我們讀韓偓這首詩中的“自”字、“空”字,也是能感受到詩人的“感時傷事之情”的,儘管它寓情於景,思想傾嚮含蓄不露。
  韓偓愛花成癖,在他現存的詩集中,專門以花為題的如《梅花》、《惜花》、《哭花》等就有十多首。但是,他在寫上面這首詩時,卻全然沒有賞花的情緻。因為花同人比起來,總還是人更能引起詩人的關註。“不見人煙”了,哪還有心思賞花呢?“空見花”的“空”字,就明顯地流露了他對“不見人煙”的悵惘、感傷之情。
  這首詩比較深刻地揭露了軍閥的罪惡行徑,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唐末動亂的黑暗現實,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賈文昭)
  深院
  韓偓
  鵝兒唼喋梔黃嘴,鳳子輕盈膩粉腰。
  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
  韓偓用一支色彩濃重的畫筆寫景詠物,創作出不少別開生面的作品。《深院》是其中之一。由為大自然山川的渾灝的歌詠,轉入對人的居住環境更為細膩的描寫,似乎標志寫景詩在唐末的一個重要轉機。從此以後,我們就要聽到許多“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歌唱了。
  “深院”之“深”,似乎不僅是個空間的觀念,而且攸關環境氣氛。一般說,要幽才能“深”,但詩人筆下卻給我們展示了一幅鬧春的小景:庭院內,黃嘴的鵝雛在呷水嬉戲,美麗的蛺蝶在空中飛舞,紅色的薔薇花與緑色的芭蕉葉交相輝映……。作者運用“梔黃”、“膩粉”、“紅”、“碧”一連串顔色字,其色彩之繁麗,為盛唐詩作中所罕見。“梔黃”(梔子提煉出的黃色)比“黃”在辨色上更加具體,“膩粉”比“白”則更能傳達一種色感(膩)。這種對形相、色彩更細膩的體味和表現,正是韓詩一種特色。詩中遣詞用字的工妙不止於此。用兩個帶“兒”、“子”的綴化詞:“鵝兒”(不說鵝雛)、“鳳子”(不說蛺蝶),比這些生物普通的名稱更帶親切的情感色彩,顯示出小生命的可愛。“唼喋”(shàzhá煞紮)、“輕盈”一雙迭韻字,不但有調聲作用,而且兼有象聲與形容的功用。於鵝兒寫其“嘴”,則其呷水之聲可聞;於蛺蝶寫其“腰”,則其翩躚舞姿如見。末句則將“紅薔薇”與“碧芭蕉”並置,無“映”字而有“映”意。(一本徑作“紅薔薇映碧芭蕉”,則點明矣。)凡此種種,足見詩人配色選聲、鑄詞造句的匠心。
  看到這樣一幅禽蟲花卉各得自在的妙景,真不禁要問一聲:“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蘇軾《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了。但這境中真個“無人”?否,“深院下簾人晝寢”,人是有的,衹不過未曾露面罷了。而正因為“下簾人晝寢”,纔有這樣鵝兒自在、蛺蝶不驚、花卉若能解語的境界。它看起來是“無我之境”,但每字每句都帶有詩人的感情色彩,表現出他對這眼前景物的熱愛。同時,景物的熱鬧、色彩的濃烈,恰恰反襯出庭院的幽靜冷落來。而這,纔是此詩經得起反復玩味的奧妙之所在。
  這種熱烈的外觀掩飾不住內在的冷落的境界,反映出封建社會的衰落時代中知識分子的典型的心境。韓偓在唐末是一個有氣節操守的人,以不肯附“逆”而遭忌,在那種“桃源望斷無尋處”的亂世,這樣的“深院”似乎也不失為一個逋逃藪。我們不當衹看到那美豔而平和的景緻,還要看到一顆並不平和的心。那“晝寢”的人大約是中酒而臥吧。也許,晏殊《踏莎行》的後半闋恰好是此詩的續境:“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周嘯天)
  安貧
  韓偓
  手風慵展八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
  窗裏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
  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
  舉世可能無默識,未知誰擬試齊竽?
  這是詩人晚年感慨身世的作品。韓偓於唐昭宗天復元年至三年(901─903)任職翰林學士期間,曾參與內廷密議,對朝政有所謀畫。昭宗為宦官韓全誨等劫持至鳳翔時,又扈從西行,隨侍左右,甚得親信。回京後,昭宗曾欲拜他為宰相,但受權臣朱溫忌恨,終被貶逐出朝。他輾轉南下,於天祐三年(906)到達福州,投靠威武節度使王審知。後朱溫篡唐,建立梁朝,王審知接受梁的封號,韓偓又離開福州,流寓汀州沙縣、尤溪縣和桃林場等地,乾化元年(911)定居閩南泉州的南安縣。這首詩大約就寫在他定居南安的第二年。韓偓的晚年生活相當寂寥,而又念念不忘國事,心情鬱悶。以“安貧”作詩題,有自慰自勸的意思。這裏的“貧”,不光指經濟上的睏窘,同時也指政治上的失意。
  詩篇從眼前貧居睏頓的生活發端。風,指四肢風痹。八行書,指信札。暗,是形容老眼昏花,視力不明。九局圖,指棋譜。“手風”和“眼暗”,都寫自己病廢的身體。“慵展”和“休尋”,寫自己索寞的情懷。信懶得寫,意味着交遊屏絶;棋不願摸,意味着機心泯滅。寥寥十四個字,把那種貧病潦倒、無所事事的情味充分表達出來了,正點明詩題“安貧”。
  次聯就室內景物略加點染,進一步烘托“安貧”的題旨。野馬,指浮遊於空氣中的埃塵,語出《莊子·逍遙遊》。筠管,竹管,這裏指毛筆筒。蒲盧,又名蜾蠃,一種細腰蜂,每産卵於小孔穴中。兩句的意思是:閑居無聊,望着室內的埃塵在窗前日光下浮動,而案頭毛筆由於長久擱置不用,筆筒裏竟然孵化出了細腰蜂。這一聯寫景不僅刻畫入微,而且與前面所說的“慵展”、“休尋”的懶散生活正相貼合,將詩人老病頽唐的心境展示得淋漓盡致。
  然則,詩人是否就真的自甘寂寞呢?第三聯轉入緻貧原由的追敘。安蛇足,就是“畫蛇添足”。用來諷刺做事節外生枝,弄巧反拙。捋虎須,比喻撩撥、觸犯兇惡殘暴的人。《莊子·盜蹠》敘述孔子遊說盜蹠而被驅趕出來後說:“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1按韓偓在朝時,曾嚮昭宗推薦趙崇為相,遭到朱溫不滿,幾乎被殺。《新唐書·韓偓傳》還記載一次侍宴時,朱溫上殿奏事,侍臣們紛紛避席起立,唯有韓偓遵守禮製端坐不動,引起朱溫的惱怒。韓偓忠於唐王室,必然要成為朱溫篡權的眼中釘。這就是詩中自謂的“安蛇足”、“捋虎須”,也就是詩人緻貧的來由。回顧這一段往事,詩人感到自己謀身雖拙,報國則不避艱危,故表面以“安蛇足”自嘲,實際上以敢於“捋虎須”而自負,透露出他在頽唐外表下隱藏着的一片捨身許國的壯懷。
  結末一聯則又折回眼前空虛寂寥的處境。試齊竽,事見《韓非子·內儲說上》:齊宣王愛聽吹竽,要三百人合奏,有位不會吹的南郭處士也混在樂隊裏裝裝樣子,騙取一份俸祿。後湣王繼立,喜歡聽人單獨演奏,南郭處士衹好逃之夭夭。這裏引用來表示希望有人能象齊湣王聽竽那樣,將人才的賢愚臧否一一判別,合理使用。整個這一聯是詩人在回顧自己報國無成的經歷之後迸發出的一個質問:世界上怎會沒有人將人才問題默記於心,可又有誰準備象齊湣王聽竽那樣認真地選拔人才以輓救國事呢?質問中似乎帶有那麽一點微茫的希望,而更多是無可奈何的感慨:世無識者,有志難騁,不甘於安貧自處,又將如何!滿腔的憤懣終於化作一聲嘆息,情切而辭婉。
  題作“安貧”,實質是不甘安貧,希望有所作為;但由於無可作為,又不能不歸結為自甘安貧。貫串於詩人晚年生活中的這一基本思想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復雜心理變化,都在這首篇幅不長的詩裏得到真切而生動的反映,顯示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詩歌風貌上,外形頽放而內藴蒼勁,律對整切而用筆渾灑,也體現了詩人後期創作格調的日趨老成。前人評為“七縱八橫,頭頭是道,最能動人心脾”(邵祖平《韓偓詩旨表微》),殆非虛譽。
  (陳伯海)
  
  惜花
  韓偓
  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
  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
  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
  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緑陰。
  人們都知道韓偓是寫作“香奩詩”的名傢,而不很註意到他也是題詠景物的能手。他的寫景詩句,不僅刻畫精微,構思新巧,且能透過物象形貌,把握其內在神韻,藉以寄托自己的身世感慨,將詠物、抒情、感時三者融為一體,具有較強的感染力。本篇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詩題“惜花”,是對於春去花落的一麯輓歌。詩人的筆觸首先伸嚮枝頭搖搖欲墜的殘花:那高枝上的白花已經枯萎皺縮,自知飄零在即,離情十分悲切;底下的紅花尚餘粉光膩容,卻也預感到未來的命運,在沉寂中愁態轉深。用“皺白”、“膩紅”指代花朵,給人以鮮明的色彩感和形體感,並形成了相映成趣的構圖。“離情”、“愁態”寫殘花的心理,前者用“高處切”形容那種緊迫的危殆感,後者用“靜中深”傳達那種脈脈無語的愁思,都能切合各自特點,狀物而得其神。未寫落花先寫殘花,寫殘花又有將落未落之分,整個春去花落的過程就顯得細膩而有層次,自然地烘托出詩人的流連痛惜的心情。
  接着,詩篇展示了雨打風吹、水流花落的情景:眼睛追隨着那一片片墜落水中的花瓣順流而去,再擡頭望見殘留枝上的花朵還在受無情的風雨摧殘,這滿目狼藉的景象,怎不教人滿懷悵恨?這裏的“片片沿流去”和“枝枝被雨淋”,都是寫的實景,但添上了“眼隨”、“恨滿”,就起到化景語為情語的作用。隨,有追蹤的意思。不說“眼看”,而說“眼隨”,更深一層,把詩人那種寄情於落花的難分難捨的心意表現出來了。至於“恨滿”的“滿”,既可以指詩人惆悵滿懷,也可以理解為詩人的傷痛漫溢到每一株被雨淋濕的花枝上,於是客觀的物象又蒙上了人的主觀心境的投影。
  再進一步,詩人設想花落後的遭遇。美麗的花瓣散落在地面上,設使能得到青苔遮護,還可稍稍慰藉人意;而如果一任泥土污損,豈不更令人黯然傷神?兩句詩一放一收,波瀾頓挫,而詩人對落花命運的深切關懷與悼惜,也從中得到了體現。
  末了,詩人因無計留住春光,悲不自勝,衹有臨軒憑吊,對酒澆愁,遙想明日殘紅去盡,衹有緑沉沉的樹蔭映入池塘,即所謂“緑肥紅瘦”。結尾一句不言花盡,而其意自明,委婉含蓄的筆法,正顯示詩人那種不願說、不忍說而又不得不說的內心矛盾。
  全詩從殘花、落花、花落後的遭遇一直寫到詩人的送花、別花和想象中花落盡的情景,逐層展開,逐層推進,用筆精細入微。整個過程中,又緊緊扣住一個“惜”字,反復渲染,反復加深,充分展現了詩人面對春花消逝的流連哀痛心情。“流水落花春去也”,這僅僅是對於大自然季節變化的悲感嗎?當然不限於此。近人吳闓生認為其中暗寓“亡國之恨”,雖不能指實,但看它寫得那麽幽咽迷離、凄婉入神,交織着詩人自己的身世懷抱,殆無可疑。
  (陳伯海)
  春盡
  韓偓
  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後衣裳見酒痕。
  細水浮花歸別澗,斷雲含雨入孤村。
  人閑易有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
  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為到西園。
  這是韓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與《安貧》表現同一索寞情懷,而寫法上大不相同。《安貧》直抒胸臆,感慨萬端;本篇則融情入景,興寄深微。
  春盡,顧名思義是抒寫春天消逝的感慨。韓偓的一生經歷了巨大的政治變故,晚年寄身異鄉,親朋息跡。傢國淪亡之痛,年華遲暮之悲,孤身獨處之苦,有志難騁之憤,不時襲上心頭,又面臨着大好春光的逝去,內心的抑鬱煩悶自不待言。鬱悶無從排遣,唯有藉酒澆愁而已。詩篇一上來,就抓住醉酒這個行為來突出“惜春”之情。不光是醉,而且是連日沉醉,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後還要繼續喝酒,以致衣服上濺滿了斑斑酒痕。這樣反復渲染一個“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來了。
  頷聯轉入寫景。涓細的水流載着落花漂浮而去,片斷的雲彩隨風吹灑下一陣雨點。這正是南方暮春時節具有典型特徵的景象,作者把它細緻地描畫出來,逼真地傳達了那種春天正在逝去的氣氛。不僅如此,在這一幅景物畫面中,詩人還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那漂浮於水面的落花,那隨風帶雨的片雲,漂泊無定,無所歸依,不正是詩人自身淪落無告的象徵嗎?擴大開來看,流水落花,天上人間,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斷送,不也可以看作詩人深心眷念的唐王朝終於被埋葬的表徵?詩句中接連使用“細”、“副、“別”、“斷”、“孤”這類字眼,更增添了景物的凄清色彩,烘托了詩人的悲涼情緒。這種把物境、心境與身境三者結合起來抒寫,達到融和一體、情味雋永的效果,正是韓偓詩歌寫景抒情的顯著特色。
  頸聯再由寫景轉入抒情。芳時,指春天。芳時恨,就是春歸引起的悵恨。但為什麽要說“人閑易有芳時恨”呢?大凡人在忙碌的時候,是不很註意時令變化的;愈是閑空,就愈容易敏感到季節的轉換,鳥啼花落,處處都能觸動愁懷。所以這裏着力點出一個“閑”字,在刻畫心理上是很精微的。再深一層看,這個“閑”字上還寄托了作者極深的感慨。春光消去,固然可恨,尤可痛心的是春光竟然在人的閑散之中白白流過,令人眼瞪瞪望着它逝去而無力輓回。這不正是詩人自己面臨傢國之變而不能有所作為的沉痛告白嗎?下聯“地迥難招自古魂”,則把自己的愁思再轉進一層。迥,偏遠的意思。招魂,語出《楚辭·招魂》,原指祈禱死者復生的一種宗教儀式,這裏衹是一般地用作招致魂魄。詩人為惜春而寄恨無窮,因想到如有親交故舊,往來相過,互訴心麯,也可稍得慰藉,怎奈孤身僻處閩南,不但見不到熟悉的今人,連古人的精靈也招請不來,豈不更叫人寂寞難堪?當然,這種寂寥之感雖托之於“地迥”,根本上還在於缺乏知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韓偓此時的孤憤心情,同當年的陳子昂確有某種相通之處。
  結尾處故意宕開一筆,藉流鶯的殷勤相顧,略解自己的春愁,表面上衝淡了全詩的悲劇色調,實際上將那種世無知音的落寞感含蓄得更為深沉,表達得更耐人尋味。
  通篇扣裝春頸抒述情懷,由惜春引出身世之感、傢國之悲,一層深一層地加以抒發,而又自始至終不離開春盡時的環境景物,即景即情,渾然無跡,這就是詩篇沉摯動人的力量所在。
  (陳伯海)
  已涼
  韓偓
  碧闌幹外綉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
  八尺竜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
  韓偓《香奩集》裏有許多反映男女情愛的詩歌,這是最為膾炙人口的一篇。其好處全在於藝術構思精巧,筆意含蓄。
  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間華麗精緻的臥室。鏡頭由室外逐漸移嚮室內,透過門前的闌幹、當門的簾幕、門內的屏風等一道道阻障,聚影在那張鋪着竜須草席和織錦被褥的八尺大床上。房間結構安排所顯示出的這種“深而麯”的層次,分明告訴我們,這是一位貴傢少婦的金閨綉戶。
  佈局以外,景物吸引我們視綫的,還有它那斑駁陸離、穠豔奪目的色彩。翠緑的欄檻,猩紅的畫屏,門簾上的彩綉,被面的錦緞光澤,合組成一派旖旎溫馨的氣象,不僅增添了臥室的華貴勢派,還為主人公的閨情綺思創造了合適的氛圍。
  主人公始終沒有露面,她在做什麽、想什麽也不得而知。但朱漆屏面上雕繪着的折枝圖,卻不由得使人生發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無名氏《金縷衣》)的意念。面對這幅畫圖,我們的主人公難道不會有感於自己的逝水流年,而將大好青春同畫中鮮花聯繫起來加以比較、思索嗎?更何況而今又到了一年當中季節轉換的時候。門前簾幕低垂,簟席上添加被褥,表明暑熱已退,秋涼方降。這樣的時刻最容易勾起人們對光陰消逝的感觸,在我們的主人公的心靈上又將激起怎樣的波瀾呢?詩篇結尾用重筆點出“已涼天氣未寒時”的時令變化,當然不會出於無意。配上床席、錦褥的暗示以及折枝圖的烘托,主人公在深閨寂寞之中渴望愛情生活的情懷,也就隱約可見了。
  通篇沒有一個字涉及“情”,甚至沒有一個字觸及“人”,純然藉助環境景物來點染人的情思,供讀者玩索。象這樣命意麯折、用筆委婉的情詩,在唐人詩中還是不多見的。小詩《已涼》之所以傳誦至今,原因或許就在於此。
  (陳伯海)
  寒食夜
  韓偓
  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
  夜深斜搭鞦韆索,樓閣朦朧煙雨中。
  這首詩描畫的是一個春色濃豔而又意象凄迷的細雨尖風之夜。乍看,通篇衹寫景物,而景中見意,篇內有人。如果細加玩繹,它的字裏行間不僅浮現着留連悵惘之情,還似隱藏着溫馨纏綿之事。四句詩中,特別值得拈出的是第三句──“夜深斜搭鞦韆索”。這是一個點破詩題、透露全詩消息的關鍵句。施補華《峴傭說詩》說:“七絶用意,宜在第三句。”這首詩正是如此。
  詩的題目是《寒食夜》,這第三句中的“夜深”明點夜,“鞦韆”則暗點寒食。《佩文韻府》引《古今藝術圖》雲:“北方寒食為鞦韆戲,以習輕。後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坐其上推引之。”《太平御覽》、《事物紀原》、《荊楚歲時記》等書也有相似的引載。又據《開元天寶遺事》記述,天寶年間,“宮中至寒食節,競竪鞦韆,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這句詩就以鞦韆這一應景之物點出寒食這個節日。
  當然,詩人之寫到鞦韆,决不僅僅是為了點題,主要因為在周圍景物中對他最有吸引力而且最能寓托他的情意的正是鞦韆。但此時已“夜深”,又在“煙雨中”,不會有人在“為鞦韆戲”,如句中所說,衹有鞦韆索空懸在那裏罷了。而詩人為什麽對空懸在那裏的鞦韆索有特殊的感情並選定它作為描寫的對象呢?這裏,不禁令人聯想到吳文英《風入鬆》詞中“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兩句。看來,詩人在深夜、煙雨中還把視綫投嚮鞦韆索,也正因為它曾為“纖手”所握,不禁想起日間打鞦韆的場面和打鞦韆的人。
  韓偓《香奩集》共收一百首詩,其中寫到寒食、鞦韆的詩竟多達十首。如《偶見》:“鞦韆打睏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又如《想得》:“兩重門裏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鞦韆。”再如:《寒食日重遊李氏園亭有懷》:“往年曾在彎橋上,見倚朱欄詠柳綿。今日獨來香徑裏,更無人跡有苔錢。傷心闊別三千裏,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它鄉遇佳節,亦應懷抱暗凄然。”從以上這幾首詩,依稀可見詩人與一位佳人在寒食佳節、鞦韆架邊結下的一段戀情。聯繫這些詩,再回過來看這首《寒食夜》的第三句,可以斷定它確是一個見景思人、托物記事的句子,儘管寫得盡麯折含蓄之能事,而個中消息是仍然可以參破的。
  如果從整首詩來看,這第三句又是與上、下各句互相依托、融合為一的。全詩四句,組成為一個整體,詩的前兩句可以說是為第三句布景設色的。首句“惻惻輕寒翦翦風”,先使詩篇籠罩一層凄迷的氣氛;次句“小梅飄雪杏花紅”,更為詩篇塗抹一層穠豔的色彩。有了這兩層烘染,才能托出第三句中“那人”不見的空虛之感和“纖手香凝”的綺麗之思。至於詩的結句“樓閣朦朧煙雨中”,更直接從第三句生發,是第三句的延伸,是把詩人的密意溫情推嚮夜雨朦朧的樓閣之中,暗暗指出其人的居處所在以及詩人的心目所註,從而加深意境,宕出遠神,使人讀後感到情意隱約,餘味無窮。沒有這樣一個結句,當然也托不出第三句。就通篇而言,應當說,這首詩既以第三句為中心,而又靠上、下烘托,纔成為一首在藝術上臻於完美的作品。
  (陳邦炎)
  效崔國輔體四首
  韓偓
  淡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
  獨立俯閑階,風動鞦韆索。
  酒力滋睡眸,鹵莽聞街鼓。
  欲明天更寒,東風打窗雨。
  雨後碧苔院,霜來紅葉樓。
  閑階上斜日,鸚鵡伴人愁。
  羅幕生春寒,綉窗愁未眠。
  南湖一夜雨,應濕採蓮船。
  這一組小詩題作“效崔國輔體”,在《香奩集》裏別具一格。崔國輔,盛唐詩人,開元十四年(726)進士,曾官許昌縣令、集賢院直學士、禮部郎中,天寶中坐事貶竟陵郡司馬。他以擅長寫五言絶句著稱,《全唐詩》錄存其詩一捲,半數以上是五絶。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凡例》雲:“專工五言小詩自崔國輔始,篇篇有樂府遺意。”喬億《劍溪說詩》也說:“五言絶句,工古體者自工、謝朓、何遜尚矣,唐之李白、王維、韋應物可證也。唯崔國輔自齊梁樂府中來,不當以此論列。”可見唐代五言絶句的來源有二:一是漢魏古詩,一是南朝樂府。崔國輔的五絶正是從樂府詩中《子夜歌》、《讀麯歌》等一脈承傳下來的,多寫兒女情思,風格自然清新而又宛轉多姿,柔曼可歌,形成了獨特的詩體。
  韓偓的這幾首詩仿作,以唐人詩中習見的“閨怨”為主題,而寫來特別富於詩情畫意。第一首寫春夜庭院的情景。淡淡的月色映照庭中,海棠花悄然謝落,春天又該過去了。女主人公孤零零地伫立在窗口,俯視着屋前的臺階,也許是盼望着有人歸來吧,可階石上一片空蕩蕩,不見人跡,衹有風兒擺弄着院子裏的鞦韆索,不時傳來一陣叮咚聲響。整個畫面是那麽幽靜寂寥,末了一個鏡頭以動襯靜,更增強了詩篇的清冷氣氛;而閨中人的幽怨心理,也就在這氣氛的烘托下顯現出來了。
  第二首的場景轉入黎明前的室內。主人公已經睡下了。或許是擔心夜晚失眠吧,睡覺前特地喝了一點酒,酒力滋生了睡意,終於朦朦朧朧地進入夢鄉。可是睡得並不安穩,不多久又被依稀傳來的街鼓聲驚醒了。這時已到了天將破曉的時分,身上感受到黎明前的寒意,耳中傾聽着東風吹雨敲打窗戶的聲音。和前一首略有不同的是,本篇不註重於畫面物象的組合,而更多着力於人的主觀感受的渲染,從各種感覺心理的描繪中,傳達出人物的索寞與凄苦的情懷。
  第三首則一躍而到了秋日午後。剛下過一陣秋雨,院子裏長滿碧苔,經霜的紅葉散落在樓前,這一片彩色繽紛的圖景卻透露出某種荒蕪的氣息。主人公依然面對空無人跡的石階,凝望着西斜的日影漸漸爬上階來。這悠悠不絶的愁緒可怎樣排遣呀!衹有庭中鸚鵡學人言語,仿佛在替人分擔憂思。因為是寫白天的景物,圖象比較明晰,色彩也很鮮麗,但仍然無損於詩篇婉麯凄清的情味。尤其“閑階上斜日”一個細節,把閨中人那種長久期待而又渺茫空虛的心理,反映得何等深刻入神!
  最後一首又轉移至深夜閨中,時令大約在暮春。由於下了一夜的雨,暮春的寒氣透過簾幕傳入室內,而我們的主人公卻獨倚綉窗不能成眠。她想的是:南湖上的採蓮船該被夜晚的雨水打濕了吧。我們知道,南朝樂府民歌的一種特殊表現手法,是喜歡運用諧音雙關語來喻指愛情。“採蓮”的形象在樂府民歌中經常出現,如《讀麯歌》裏的一首:“種蓮長江邊,藕生黃蘖浦。必得蓮子時,流離經辛苦”,就是藉有關蓮藕的雙關隱語(“蓮”諧音“憐”,愛的意思;“藕”諧音“偶”,成雙配對的意思)來表示愛情的獲得需經過麯折辛苦的磨煉。因此,韓偓詩中的“採蓮”,也應該是愛情的象徵。女主人公想象採蓮船的遭遇,也就是影射自己的愛情經歷。在耿耿不寐的長夜裏,回想自己的愛情生活,該有多少話要傾訴?而詩人卻藉用了樂府詩的傳統手法,把復雜的思想感情融鑄在雨濕採蓮船這一單純的形象中,讀來別有一種簡古深永的韻趣。
  四首小詩合成一組,時間由夜晚至天明再到晚上,節令由春經秋又返回暮春,結構形式上的若斷若續,正好概括反映了主人公一年四季的朝朝暮暮。不同的情景畫面,而又貫串着共同的情思,有如統一主旋律下的各種樂麯變奏,豐富了詩歌的形象。通篇語言樸素明麗,風姿天然,不象《香奩集》裏其他一些作品的註重工巧藻繪,顯示了仿效崔國輔體和樂府民歌的痕跡。但比較缺少明朗活潑的格調,而偏重於發展崔國輔詩中婉麯含蓄的一面,則又打上晚唐時代以及韓偓個人風格的烙櫻
  (陳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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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世南王績王梵志寒山
上官儀盧照鄰駱賓王杜審言
蘇味道王勃楊炯劉希夷
宋之問瀋佺期郭震李適之
陳子昂賀知章瀋如筠張若虛
張說蘇頲張敬忠張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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