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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陳亮(1143—1194)字同甫,號竜川。初名汝能,二十六歲時改名亮。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才氣超邁,喜談兵。乾道五年(1169)試吏部,被黜。上《中興五論》,奏入不報。退而杜門力學近十年。淳熙五年(1178)改名同,詣闕上書,十日內凡三上,言恢復之大計,不為當政所用,憤恨而歸。爾後遭人嫉恨,二度被誣入獄,備受折磨。淳熙十五年(1188),親赴金陵、京口觀察山川形勢,賦《念奴嬌》二詞言志。至臨安復有《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朝廷交怒,以為狂怪。是年鼕,赴上饒與辛棄疾會於鵝湖,極論世事。別後有《虞美人》三詞與稼軒往復唱酬。紹熙初,被誣第三次入獄,經力救得免。紹熙四年(1193),策進士第一,授簽書建康府判官公事,未之官,逾年而卒,年五十二。端平初,追謚文毅。葉適為其撰墓志銘(《水心文集》捲二四)。《宋史》有傳。陳亮也是當時名學者,與朱熹友善,然論學各不相下,蓋學派判然不同。亮與葉適共創經世濟用之“事功之學”,為“永康學派”創始人,學者稱竜川先生。嘗自贊雲:“人中之竜,文中之虎。”辛棄疾《祭陳同父》盛稱其“智略橫生,議論風凜”。有《竜川文集》三十捲,《竜川詞》一捲。葉適《書竜川集後》謂陳亮本“有長短句四捲,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劉師培《論文雜記》雲:”竜川之詞,感憤淋漓,眷懷君國。稼軒之詞,才思橫溢,悲壯蒼涼。例之古詩,遠法太衝,近師李白,此縱橫傢之詞也。“ ●桂枝香觀木樨有感,寄呂郎中
陳亮
天高氣肅,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
桂子初收,三十六宮都足。
不辭散落人間去,怕群花、自嫌凡俗。
嚮他秋晚,喚回春意,幾曾幽獨!
是天上餘香剩馥。
怪一樹香風,十裏相續。
坐對花旁,但見色浮金粟。
芙蓉衹解添愁思,況東籬、凄涼黃菊。
入時太淺,背時太遠,愛尋高躅。
陳亮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陳亮為呂祖謙而寫。祖謙於孝宗淳熙六年(1179)曾任職禮部郎官,故稱“郎中”,同年四月後因病辭官歸故鄉金華。據葉適《竜川集序》,陳亮曾去看望呂祖謙,兩人縱論天下大事到夜半。呂對他說:不要以為當世不能用您。並引用《左傳。襄公三十年》鄭國執政子皮把政權交給子産時的話說:虎(子皮自稱)率領全家族的人聽從您的話,誰敢觸犯您?表示支持。陳亮聽了大為快慰。呂祖謙為學主張“明理躬行”,治經史以致用,反對空談陰陽性命之說,與陳亮為同調。一夕交心,更相投契,故陳亮作此詞,托木樨而抒感,就關於用世與忤世的問題,藉物言志,即以“寄呂郎中”。詞或即作於此年秋天。
題中“木樨”為桂花的一種,逢秋開放,花小香濃。全詞就從這個特點生發,寫自己胸次感慨。
皓月當空,天穹如洗,正是秋天月夜景象。世傳月中有桂樹,宋之問衍為“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的詩句,故發端即點“天”、“月”,為下文“散落人間”張本。接着又化用李賀“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金銅仙人辭漢歌》)詩意,把漢代長安的離宮別館三十六所引入天空,懸擬出天宮收儲桂花已經盈滿,己乃散落人間一層意思。“不辭”二字代花言志,實則詞人自道其願為人世作些事業的初衷,立意已高。此桂花既是天國殊英,群花與之相並,當然顯得凡俗。足見詞人自視之高。但又不徑指群花凡俗,而說“群花自嫌凡俗”,命意更高一層。復用一“怕”字為轉折,意思是我唯恐群花自慚,故不欲競放於百花爭豔的春天,更翻進一層。但我之所以不競放於三春者,也不是故矜高潔,自遠於人。我吐放在這秋天的夜晚,意在喚回已去的春意,把溫暖重新撒嚮人間。我方深情眷註人世,又何曾自甘幽獨呢?這就進一步展示出更高的、晶瑩澄沏的內心世界。詞人抓住桂花不開在春天卻放於秋節這個特點,想落天外,分幾個層次寫出此花一片高潔心志,滿腔似火熱忱;又顯得不矜不伐,亦花亦人,深得詠物詞“取神題外,設境意中”(《蕙風詞話》)之妙。細味“嚮他秋晚,喚回春意”八字,似有辛棄疾《摸魚兒》惜春、留春之微妙,其意蓋感國事艱危,欲力輓狂瀾於將傾,命意更深,這在呂祖謙對他說的幾句話中亦可反映出來。
上片藉花言志,詞旨高遠,層層轉進,麯折深沉。
下片以“是天上餘香剩馥”換頭,遙承上片“不辭散落人間”,意脈流貫。但上片用擬人手法,代花述懷;下片改為詞人自己出面評說,構局一變。“怪一樹香風,十裏相續”的“怪”字,即“難怪”之意。難怪此花香飄十裏,原來它本是天上餘香散落人間。
這一層贊桂花幽香。後兩句一層則贊花顔色——其色金黃,花小如粟。“坐對”一語,無限旖旎親切,花、人神交,幾欲融為一體。而“對”字究竟保有距離,此即“不即不離”之境。初聞其幽香,復對此殊色,乃想到其他種種秋花,由此類推,宕開詞意,轉出柳暗花明境界。秋日,木芙蓉盛開,未嘗不美,但一想起杜甫“芙蓉小苑入邊愁”的詩句,衹能令我頓添愁思,又怎能“喚回春意”呢?菊花自是秋節名花,然而,東籬黃菊,不過助人凄涼,加深秋意,哪裏比得上“嚮他秋晚,喚回春意”的桂花呢?窺詞人之心,“芙容”句隱然有邊關烽火之憂:“東籬”句則暗寓淵明遺世高蹈不足取法之深意,與上片“幾曾幽獨”呼應,見出他積極用世的熱忱。無怪當時聽了呂祖謙鼓勵他的“未可以世為不能用”而大感快慰了。歇拍三句。為詞人對此花的評騭:可惜你易開易落,“入時太淺”;開在深秋,且無豔色,“背時太遠”;而你的心志又過於高潔,“愛尋高躅”(躅,足跡。“愛尋高躅”即愛踵先賢之高跡)。但這僅僅是表面上的意思。實質上這都是詞人自慨平生。人方靦顔事仇,苟安為計,我獨懷此恢復大志,喚春熱忱,致使“當路見憎”,“以為狂怪”(《宋史。陳亮傳》),豈非不諳人情世敵,“入時太淺”嗎?而且,舉世滔滔,我則獨清獨醒,與時代風習遠相背離,豈非“背時太遠”?再加上我孤標自許,欲追高風於末世,不能隨流揚波,與世推移,足證這“愛尋高躅”也是平生一病。詞人在這裏以抑為揚,正言反出,結出無限幽憤,無窮牢騷。
這首詞以花寄意,用浪漫主義手法,展開聯想,天上人間,神行萬裏。詞中詠嘆桂花的雅量高緻,光明磊落胸懷,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表現出詞人人格光采四照,肝膽相照。因此,這首詞在內容上具有一種高尚美,讀之使人肅然起敬。
張炎在他所著的《詞源》一書中論詠物詞,多有勝義。他說:“詩難於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絶妙。”這裏提出的不能“稍真”,不欲“差遠”,也就是“不粘不脫”“在神情離合間”的意思。陳亮這闋《桂枝香》,句句寫桂花,所詠瞭然在目,無“晦而不明”之病;但全詞除“一樹香風”、“色浮金粟”外,句句衹寫此花高標遠緻,遺貌取神,又無“拘而不暢”之嫌。進一步看,全詞處處攝花之魂,處處見我風骨,卻又通篇無一字直訴我胸懷處,所謂若即若離,深得詠物神髓。結處暗寓平生意氣,感慨遙深,然“入時”、“背時”,又是從此花出處行藏一意流轉下來,正得“一段意思,全在結句”的妙諦。以此詞此心,寄呂郎中以求印可,亦可見二人相知之樂。
陳亮慣以文為詞,以詞評政;詞風素稱橫放、恣肆,甚者譏其粗豪。讀此闋,然後知他在橫放之外,別人一段情趣。這闋《桂枝香》,就其語言論,句句當行本色;觀其前後兩結,語意尤其高遠,逸響可歌,何嘗有一句粗豪語?就其風格論,高華端凝,不僅遠在“橫肆”之外,抑且別具典雅幽秀之美。但這種“秀”,是其秀在神,秀而有骨,故終不失竜川氣度。
●念奴嬌·登多景樓
陳亮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
六朝何事,衹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
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
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
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陳亮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藉古論今之作。多景樓,在鎮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內,北臨長江。這首詞的寫作背景是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春天,陳亮到建康和鎮江考察形勢,準備嚮朝廷陳述北伐的策略。詞的內容以議論形勢、陳述政見為主,正是與此行目的息息相通的。
開頭兩句,凌空而起。撇開登臨感懷之作先寫望中景物的俗套,大筆揮灑,直抒胸臆:登樓極目四望,不覺百感交集,可嘆自己的這番心意,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夠理解呢?因為所感不止一端,先將“此意”虛提,總攝下文。南宋乾道年間鎮江知府陳天麟《多景樓記》說:“至天清日明,一目萬裏,神州赤縣,未歸輿地,使人慨然有恢復意。”對於以經濟之略自負的詞人來說,“恢復意”正是這首詞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圍繞這個主題思想的還有對南北形勢及整個抗金局勢的看法。以下抒寫作者認為“今古幾人曾會”的登臨意。“今古”一語,暗示了本篇是藉古論今。
接下來兩句,從江山形勢的奇險引出對“天限南疆北界”主張的抨擊。“鬼設神施”,是形容鎮江一帶的山川形勢極其險要,簡直是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緻。然而這樣險要的江山卻不被當作進取的憑藉,而是都看成了天設的南疆北界。當時南宋統治者不思進取,苟且偷安,將長江作為拒守金人南犯的天限,作者所抨擊的,正是這種藉天險以求苟安的主張。“渾認作”三字,亦諷亦慨,筆端帶有強烈感情。
“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鎮江北面橫貫着波濤洶涌的長江,東、西、南三面都連接着起伏的山崗。這樣的地理形勢,正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足以與北方強敵爭雄的形勝之地。“做出”一語,表達了詞人目擊山川形勢時興會淋漓的感受。在詞人眼中,山川仿佛有了靈氣和生命,活動起來了。
他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中寫道:“京口連崗三面,而大江橫陳,江旁極目千裏,其勢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所謂“虎之出穴”,也正是“做出爭雄勢”的一種形象化說明。這裏對鎮江山川形勢的描繪,本身便是對“天限南疆北界”這種苟安論調的否定。在作者看來,山川形勢足以北嚮爭雄,問題在於統治者缺乏爭雄的遠大抱負與勇氣。因此,下面緊接着就藉批判六朝統治者,來揭示現實中當權者苟安論調的思想實質:“六朝何事,衹成門戶私計?”前一句是憤慨的斥責與質問,後一句則是對統治者劃江自守的苟安政策的揭露批判,——原來這一切全不過是為少數私傢大族的狹隘利益打算!詞鋒犀利,入木三分。
換頭“因笑”二字,承上片結尾對六朝統治者的批判,順勢而下,使上下片成為渾然一體。前三句用新亭對泣故事,“王謝諸人”概括東晉世傢大族的上層人物,說他們空灑英雄之淚,卻無剋服神州的實際行動,藉以諷刺南宋上層統治集團中有些人空有慷慨激昂的言辭,而無北伐的行動。“也學英雄涕”,諷刺尖刻辛辣,鞭闢入裏。
“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他們依仗着長江天險,自以為可以長保偏安,哪裏管得到廣大的中原地區,長久為異族勢力所盤踞,廣大人民呻吟輾轉於鐵蹄之下呢?這是對統治者“衹成門戶私計”的進一步批判。“管不到”三字,可謂誅心之筆。到這裏,由江山形勢引出的對當權者的揭露批判已達極緻,下面轉面承上“爭雄”,進一步正面發揮登臨意。
“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中流誓,用祖逖統兵北伐,渡江擊楫而誓的故實。在詞人看來,憑藉這樣有利的江山形勢,正可長驅北伐,無須前怕狼,後怕虎,應該象當年的祖逖那樣,中流擊水,收復中原。這幾句詞情由前面的憤鬱轉嚮豪放,意氣風發,辭采飛揚,充分顯示出詞人豪邁朗爽的胸襟氣度。
歇拍二句,承上“長驅”,進一步抒寫必勝的樂觀信念。“小兒破賊”見《世說新語。雅量》。淝水之戰,謝安之侄謝玄等擊敗苻堅大軍,捷報送達,謝安方與客圍棋,看書畢,緘默無語,依舊對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強對”,強大的對手,即強敵。《三國志。陸遜傳》:“劉備天下知名,曹操所憚,今在境界,此強對也。”作者認為,南方並不乏運籌帷幄、决勝千裏的統帥,也不乏披堅執銳、衝鋒陷陣的猛將,完全應該象往日的謝安一樣,對打敗北方強敵具有充分信心,一旦有利之形勢已成,便當長驅千裏,掃清河洛,收復國土,何須顧慮對方的強大呢?作者《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曾言:“常以江淮之師為虜人侵軼之備,而精擇一人之瀋鷙有謀、開豁無他者,委以荊襄之任,寬其文法,聽其廢置,撫摩振厲於三數年之間,則國傢之勢成矣。”詞中之“勢成”亦同此意。作者的主張在當時能否實現,可以置而不論,但這幾句豪言壯語,是可以“起頑立懦”的。到這裏,一開頭提出的“今古幾人曾會”的“此意”已經盡情發揮,全詞也就在破竹之勢中收筆。
同樣是登臨抒慨之作,陳亮的這首《念奴嬌。登多景樓》和他的摯友辛棄疾的《水竜吟。登建康賞心亭》便顯出不同的藝術風格。辛詞也深慨於“無人會登臨意”,但通篇於豪邁雄放之中深寓沉鬱盤結之情,讀來別具一種回腸蕩氣、抑塞低回之感;而陳詞則縱論時弊,痛快淋漓,充分顯示其詞人兼政論傢的性格。
從藝術的含藴、情味的深厚來說,陳詞自然不如辛詞,但這種大氣磅礴、開拓萬古心胸的強音,是足以催人奮進的。
●虞美人
寄辛幼安,和見懷韻
陳亮
老去憑誰說?
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鼕葛!
父老長安今餘幾?
後死無仇可雪。
猶未燥、當時生發!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
鬍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
衹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
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
但莫使伯牙弦絶!
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衹是尋常鐵。
竜共虎,應聲裂。
陳亮詞作鑒賞
陳亮在作詞中善於用典使事,這使他的作品能在有限的篇幅裏大大增加內容。他運用歷史典故,不同於其他詞作者,有其獨特的方法,那就是不拘限於原來的歷史故事,而是取其一個側面,死事活用,以襯托自己想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因此,讀他的詞,必須反復揣摩,才能領略其深刻的涵義。這首詞就該這樣。
陳亮與辛棄疾(字幼安)同為南宋前期著名的愛國詞人。二人志同道合,意氣相投,感情至深,但各以事牽,相見日少。淳熙十五年(1188)鼕,陳亮約朱熹在贛閩交界處的紫溪與辛棄疾會面。陳亮先由浙江東陽到江西上饒,訪問了罷官閑居帶湖的辛棄疾。
然後,二人同往紫溪,等候朱熹,在那裏盤桓了十日,朱熹竟不至,未能會談,陳亮衹好東歸。別後,辛棄疾惆悵懷思,乃作《虞美人》一首以寄意。時隔五日,恰好收到陳亮索詞的書信,棄疾便將《虞美人》錄寄。
陳亮的這首“老去憑誰說”,就是答辛棄疾那首《虞美人》原韻的。自此以後,兩人又用同調同韻互相唱和,各得詞二首。他們這時期的交往,便成為詞史上的一段佳話。
上片主旨在於議論天下大事。首句“老去憑誰說”,寫知音難覓,而年已老大,不惟壯志莫酬,甚至連找一個可以暢談天下大事的同伴都不容易。這是何等痛苦的事!作者藉此一句,引出以下的全部思想和感慨。
他先言世事顛倒變化,雪仇復土無望,令人痛憤;下片則說二人雖已老大,但從來都是志同道合的,今後還要互相鼓勵,堅持共同主張,奮鬥到底。
作者先藉《莊子·知北遊》中“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和《淮南子》所說的“鼕日之葛”、“夏日之裘”來指說世事的不斷反復變化,並且,越變越顛倒錯亂,越變對國傢越不利,人們日漸喪失了收復失地的失望。且看,“父老長安今餘幾?”南渡已數十年了,那時留在中原的父老,活到今天的已所剩無幾;如今在世的,當年都是乳臭未幹的嬰兒。朝廷數十年偏居江南,不圖恢復,對人們心理有極大的麻痹作用。經歷過“靖康之變”的老一輩先後謝世,後輩人卻從“生發未燥”的嬰孩時期就習慣於南北分立的現狀,並視此為固然,他們勢必早已形成了“無仇可雪”的錯誤認識,從而徹底喪失了民族自尊心和戰鬥力。這纔是令人憂慮的問題。上片最後四句,重申中原被占,版圖半入於金之恨。詞以“二十五弦”之瑟,兼寓分破與悲恨兩重意思。《史記·封禪書》記:“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一如圓月平分,使缺其半,同是一大恨事。末再以“鬍婦弄,漢宮瑟”,承上“二十五弦”,補出“多少恨”的一個例證。漢、鬍代指宋、金,南宋詩詞中屢見,如陸遊《得韓無咎書寄使虜時宴東都驛中所作小闋》詩云:“上源驛中搥畫鼓,漢使作客鬍作主。”而說漢宮瑟為鬍婦所弄,又藉以指說汴京破後禮器文物被金人掠取一空的悲劇。《宋史及皇后、太子北歸,宮中貴重器物圖書並捆載以去,其中就有“大樂、教坊樂器”一項。衹提“鬍婦弄,漢宮瑟”,就具體可感而又即小見大地寫出故都淪亡的悲痛,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的憤慨自在其中,同時對南宋朝廷屢次嚮金人屈躬卑膝,恢復大業坐失良機的現實,也就有所揭露、鞭撻。讀到這裏,再回頭去看“老去憑誰說”一句,益感作者一腔憂憤,滿腹牢騷,都是由此而發的。
下片轉入抒情。所抒之情正與上片所論之事相一致。作者深情地抒寫了他與辛棄疾建立在改變南宋屈辱現實這一共同理想基礎上的真摯友誼。過片一句“樹猶如此堪重別”,典出《世說新語。言語》。東晉桓溫北徵時,見當年移種之柳已大十圍,嘆息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堪重別”即“豈堪重別”,陳、辛上饒一別,實成永訣,六年之後,陳亮就病逝了。
雖然他當時無法預料這點,但相見之難,卻在意料之中。這一句並非突如其來,而是上承“老去憑誰說”自然引出的。下句“衹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又正是對豈“堪重別”原因的解釋,也與詞首“老去”一句遙相呼應。這句正面肯定衹有辛棄疾纔是最能理解他的唯一知己。據辛詞《虞美人》題下小序記,此次陳亮別後,棄疾曾追趕到鷺鶿林,因雪深路滑無法前進,纔悻悻而歸。“行矣置之無足問”一句,就是針對這件事寬慰這個遠方友人的,也是回答對方情深意切的相思。句後綴以“誰換妍皮癡骨”,意為自己執着於抗金大業,儘管人們以“妍皮癡骨”相看待,我終不想去改變它了。“妍皮癡骨”出自《晉書。慕容超載記》。南燕主慕容德之侄慕容超少時流落長安,為了避免被後秦姚氏拘捕,故意裝瘋行乞,使秦人都歧視他。惟姚紹見其相貌不凡,便嚮姚興推薦他。慕容超被召見時,註意隱藏起自己的才識風度,姚興見後,果然大為鄙視,對姚紹說:“諺雲‘妍皮不裹癡骨’,妄語耳。”“妍皮”,謂俊美的外貌:“癡骨”,指愚笨的內心。諺語原意本謂:儀表堂堂者,其內心必不愚蠢。姚興以為慕容超雖貌似聰雋,而實則胸無智略,便說諺語並不正確,對慕容超的行動也不限製。
作者藉此來說明,即使世人都說他們是“妍皮裹癡骨”,遭到誤解和鄙視,他們的志嚮也永不會變。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友情乃愈可貴,所以就自然地發而為“但莫使伯牙琴絶”的祝願,將兩人的友情跟抗金的共同志嚮聯繫到一起,使這種感情升華到聖潔的地步。然後,話題一轉,寫出“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衹是尋常鐵”。這兩句至理名言,實際說的還是救國之道。
看到這裏,我們怎能不為作者那種“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的精神所感動!這裏,作者信手拈來歷代相傳的煉丹術中所謂經過九轉煉成的丹砂可以點鐵成金的說法,表達出儘管尋常的鐵也要煉成精金的恆心,比喻衹要堅定信心,永不鬆懈,抓住一切時機,則救國大業必能成功。最後,再藉竜虎丹煉成而迸裂出鼎之狀,以“竜共虎,應聲裂”這鏗鏘有力的六個字,刻畫勝利時刻必將到來的不可阻止之勢。至此,全詞方戛然而止。這最後幾句乃是作者與其友人的共勉之辭,也是他們的共同心願。
●虞美人
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
陳亮
離亂從頭說,愛吾民、金繒不愛,蔓藤纍葛。
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
虧殺我、一星星發!
涕出女吳成倒轉,問魯為齊弱何年月?
丘也幸,由之瑟。
斬新換出旗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
據地一呼吾往矣,萬裏搖肢動骨,這話霸、衹成癡絶!
天地洪爐誰扇鞴?
算於中、安得長堅鐵!
淝水破,關東裂。
陳亮詞作鑒賞
1188年(淳熙十五年)鼕至1189年(淳熙十六年)春之間,陳亮在給辛棄疾好友寫了第一首《虞美人》之後不久,又寫了這首《虞美人》。此闋仍繼承前詞“極論世事”的宗旨,針對朝廷以銀帛貢獻代替邊備兵革、致使天下士氣消糜的現實,盡情抒發自己的憤懣情緒,並是表達得比前人首更直率。
上片是回顧宋朝屈辱的歷史。也許作者出於對前首詞所提及的“後死無仇可雪”問題的擔憂,這首詞開頭第一句“離亂從頭說”似乎就有意提出人們早已忘卻的往事,以引起回憶。“愛吾民、金繒不愛,蔓藤纍葛”是追述自宋初以來長期的恥辱外交。早在北宋第三代皇帝真宗趙恆時,便以“澶淵之盟”嚮遼國歲贈白銀十萬兩,絹繒二十萬匹,換取中原的暫時和平,首開有宋以來嚮外族納貢的先例。其子仁宗趙禎時,嚮遼國歲貢銀絹又各增十萬兩、匹。此後,遼亡金興,北宋朝廷又轉而嚮金納貢,數額有增無減。但是,這種作法不僅沒有換來“和平”,反而更引起對方的覬覦,得寸進尺。於是河洛盡失,而宋室乃不得不南渡,以求苟安。最令人吃驚的是,南宋統治者竟至把屈辱說成是愛民。如仁宗所宣稱的:“朕所愛者,土宇生民爾,斯物(指銀繒)非所惜也。”(見魏泰《東軒筆錄》)真是以罪為功,恬不知恥!陳亮在這裏說:“愛吾民、金繒不愛”,即刺此事。雖然作品並未羅列上述史實,衹用“蔓藤纍葛”四字,已足將百餘年來宋室歷次喪權辱國、妄冀苟安的罪責揭露無遺。
下一句“壯氣盡消人脆好”進而再揭露統治者多年來在“愛吾民、金繒不愛”的幌子掩護下推行投降政策所造成的惡果。就全局來看,南宋形勢是“壯氣盡消人脆好”,以這樣溫順脆弱銷爍殆盡的民氣、士氣,去對付對方的進逼,其結果就衹有“冠蓋陰山觀雪”——珠冠華蓋的堂堂漢使到金廷求和。可是,他們的交涉不能取得任何勝利,惟有陪侍金主出獵陰山,觀賞北國雪景而已。作者想到這裏,不禁感嘆道:“虧殺我、一星星發!”痛惜自己把頭髮都等白了,等到的竟是如此恥辱的現實。下面再藉用歷史故事來批判現實:春秋時,中原大國齊的國君景公畏懼處於南夷之地的吳國,衹有流涕送女與之和親;還有魯國也曾因遭受強齊欺凌而不予反抗,遂日衰一日。往事可鑒,對照今日宋朝屈服於金,甘受凌辱而不加抵抗這一違反常理的怪事,後果如何,不問而知。這裏所謂“問”,並非有疑而問,乃是用肯定語調發出的譴責和質問。
寫到此,話題和情緒同時一變,以重新振作之態,寫出“丘也幸,由之瑟”六字。《論語。述而》載有孔子語:“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又,孔子的學生子路彈瑟發勇武之音,被認為是不合雅、頌,孔子曾說:“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論語。先進》)作者各取此二語中的前三字為句,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今日幸有如吾二人這樣堅毅的志士,雖舉國均以舉兵北伐為過,但我們迄今堅持不懈。以此結束了上片,並為下片定下基調。乍一看,這兩句話來得突兀,似乎顯得生硬,其實不然。這是陳亮一貫的詞風。他好為“硬語盤空”,這種風格,恐怕與他在南宋那一片黑暗之中努力煥發起鬥爭到底的精神密切相關。
下片是寫設想中的救國行動。《新唐書·李光弼傳》曾記大將李光弼代郭子儀統兵之事,雲:“其代子儀朔方也,營壘、士卒、麾幟無所更,而光弼一號令之,氣色乃益精明。”辛棄疾早年曾建立過有名的“飛虎軍”,金人為之震懾。作者設想,若由棄疾帶兵,定會出現“斬(嶄)新換出旗麾別”的新局面。
這種設想,也許早在上饒鵝湖之會時二人就商議過,因此,這裏所謂“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可能就指的是這件事。“拆開收合”,即解剖分析。基於此,“據地一呼吾往矣,萬裏撲肢動骨”便是作者想象投奔這支抗金新軍後大顯身手的興奮情景。因留戀鵝湖之會、嚮往二人共同描繪的理想圖景而産生上述設想,這是很自然的。繼而,語勢卻忽然一落千丈,接一句“這話霸(即話柄)、衹成癡絶”,明說這一切衹不過是幻想。這種語氣的跌宕起伏,恰恰說明作者情緒大起大落。他雖然殘酷地宣告自己幻想的破滅,卻又極其冷靜地指出了真實。“衹成癡絶”四字雖然飽含作者的失望和痛苦,卻又是他理智的反映。“天地洪爐誰扇鞴?算於中、安得長堅鐵!”是發自幻滅之後的感嘆。他有感於《莊子·大宗師》中所謂天地是大熔爐的說法,想到人生猶如鐵在洪爐之中,扇鞴(鼓風吹火的皮袋)鼓風,火力頓熾,頃刻即將消熔。
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勢。不過,作者的這種幻滅感,卻又並非對理想産生了什麽懷疑和失望,而是深為人生有限而感到惋惜。但他又不是單純留戀人生,而是深憾於不能親見理想的實現。關於這點,在結尾的“淝水破,關東裂”二句中可以得到印證。這裏,作者再一次用了他在《念奴嬌。登多景樓》一詞中已用過的謝安於淝水之戰中大破苻秦八十萬大軍入犯的典故,但這不是雷同,正說明這個對歷史了如指掌的愛國志士對英雄業績的嚮往和對勝利的憧憬是任何時候都不能忘懷的。他的這些話是說給好友辛棄疾聽的,自然不是衹談他自己的志氣與渴望,而是表達了他們兩人共同的心聲。
●水竜吟·春恨
陳亮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捲東風軟。
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
遲日催花,淡雲閣雨,輕寒輕暖。
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嚮南樓、一聲歸雁。
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
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
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
陳亮詞作鑒賞
本詞抒寫春恨。上片恨今日芳菲世界,遊人未賞,付與鶯燕;下片恨昔年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
一起用“鬧”字烘托花的精神情態,同時總攬春的景象,與宋祁《玉樓春》“紅杏枝頭春意鬧”句相比,毫不遜色,加上東風軟(和煦),更烘托出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翠陌,翠緑的田野;平莎茸嫩,平鋪的嫩草,用茸嫩形容初春的草,貼切恰當;垂楊金淺,淺黃色的垂柳。遲日催花,春日漸長,催動百花競放;淡雲閣雨,雲層淡薄,促使微雨暫收;輕寒輕暖,不寒不暖,氣候最佳。這些都是春歸大地後帶來的春景、春色。薈萃如此多樣的美好景色,本可引人入勝,使人目不暇接而留連忘返。可是歇拍四句卻指出:在今朝,遊人未曾賞玩這芳菲世界,衹能被啼鶯語燕所賞玩。鶯燕是“能賞而不知者”(《草堂詩餘正集》瀋際飛語),遊人則為“欲賞而不得者”(同上)。
鑒於人情世故都是這樣,尚有何心踏青拾翠!過片兩句,因寂寞而憑高念遠,嚮南樓問一聲歸雁。從上片看,奼紫嫣紅,百花競放,世界是一片喧鬧的,可是這樣喧鬧的芳菲世界而懶得去遊賞,足見主人公的處境是孤立無助的,心情是壓抑的。雁足能傳書信(見《漢書·蘇武傳》),於是鴻雁充當了信使,因為徵人未回,嚮南樓探問歸雁消息。金釵三句,謂昔年賞心樂事,而今已如風消雲散。金釵鬥草,拔金釵作鬥草遊戲。宗懍《荊楚歲時記》:“競采百藥,謂百草以蠲除毒氣,故世有鬥草之戲。”青絲勒馬,用青絲繩做馬絡頭。古樂府《陌上桑》:“青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羅綬三句,謂難忘別時的戀情,難禁別後的粉淚,難遣別久的幽怨。羅綬分香,臨別以香羅帶貽贈留念。秦觀《滿庭芳》“羅帶輕分”,亦此意。翠綃封淚,翠巾裹着眼淚寄與對方,典出《麗情集》記灼灼事。幾多幽怨,數不清的牢愁暗恨。正銷魂三句,有兩種斷法,一斷在“魂”字後,另一斷在“又是”後,兩者都可,而後者較恰當。因為一結要突出“又是”之意,用“又是”領下面兩句,由於又看到了與昔年離別之時一般的疏煙淡月、子規聲斷,觸發她的愁緒而黯然銷魂。子規,一名杜鵑,相傳古代蜀君望帝之魂所化。(《華陽國志·蜀志》)子規鳴聲凄厲,最容易勾動人們別恨鄉愁。
這首詞上片,作者幾乎傾全力烘托春景的無比美好,而歇拍三句,卻來一個大轉折,指出人們以不能遊賞美好的春景為憾事,以如此芳菲世界被鶯燕所占有為惋惜,纔領會前面之所以傾全力描繪春景者,是為了給後面的春恨增添氣勢。蓋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悵,添人愁緒,也就是春恨愈加強烈。杜甫所謂“花近高樓傷客心”(《登樓》),“感時花濺淚”(《春望》),即為此種思想感情的反映。下片似另出機杼,獨立成篇,其實不然,它是全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上下片有嶺斷雲連之妙。上片因春景美好反而引起春恨,這是客觀景物與內心世界的矛盾,而所以鑄成此種矛盾的,傷離念遠是一個主要因素,下片就是抒寫離愁別恨的,因而實與上片契合無間。從賞心樂事的一去不返,別後別久的十分懷念,別時景色的觸目銷魂,都在刻畫主人公的感情深摯。可是作者是一位“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黃宗羲《宋元學案·竜川學案》)的鐵錚錚漢子,他寫作態度嚴謹,目的性明確,每一首詞寫成後,“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葉適引陳亮語)。所以很難想象他會寫出脂粉氣息濃郁的豔詞。據此,纔知下片的閨怨是假托的,使用這類表現手法在詩詞中並不鮮見,大率以柔婉的筆調,抒憤激或怨悱的感情。此種憤激之情是作者平素鬱積的,而且與反偏安、復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裏,芳菲世界都付鶯燕,實際的意思則是大好河山盡淪於敵手。為此,清季詞論傢劉熙載評這幾句詞:“言近旨遠,直有宗留守(宗澤)大呼渡河之意。”(《藝概》)以小詞比壯語,不覺突兀,是因其精神貼近之故。
陳亮傳世的詞七十多首,風格大致是豪放的,所以明代毛晉說:“《竜川詞》一捲,讀至捲終,不作一妖語、媚語,殆所稱不受人憐者歟!”(《竜川詞跋》)後來他看到本篇及其他六首婉麗之詞,修正自己的論點,曰:“偶閱《中興詞選》,得《水竜吟》以後七闋,亦未能超然。”(《竜川詞補跋》)其實毛晉本來的論點還是對的,無須修正。作傢的作品,風格、境界可以多樣。陳亮詞的基調是豪放的,但也出現一些婉約的作品,毫不足怪。蘇軾《水竜吟·和章質夫楊花》、辛棄疾《摸魚兒·暮春》,情調豈不纏綿凄婉,但畢竟與周(邦彥)、秦(觀)不同,蘇、辛和陳亮的詞,和婉中仍含剛勁之氣,所謂骨子裏還是剛的,關於這一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
●虞美人·春愁
陳亮
東風蕩颺輕雲樓,時送蕭蕭雨。
水邊臺榭燕新歸,一口香泥、濕帶落花飛。
海棠糝徑鋪香綉,依舊成春瘦。
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陳亮詞作鑒賞
葉適在《書竜川集後》(《水心集》捲二十九)一文裏,記載了陳亮每當一首詞寫成後,常自感嘆:“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陳亮本人的話說明了他的詞作不是一般的賣弄風騷,而是寄寓着他的經邦濟世的思想抱負。也就是說,讀他的詞必須和他的生平遭遇、政治思想聯繫起來,才能探索到它的深刻涵義。這首《虞美人。春愁》詞,被黃颺選錄在《中興以來絶妙詞選》裏,足見他對這首詞的重視。周密評論此詞說:“陳竜川好談天下大略,以氣節自居,而詞亦疏宕有緻。”這種說法,似嫌抽象。它的題目叫做“春愁”,在春天裏,他愁的是什麽呢?值得進一步品味。
開頭兩句:“東風蕩輕雲樓,時送蕭蕭雨。”東風在輕輕地吹拂着,天上也衹有幾縷淡淡的雲彩,這雲淡風輕的天氣,正是引人快意的時候,然而卻時時下起了狂暴的雨。這兩句裏的“風”和“雨”,是全詞的詞眼,大好的春光就是在風雨中消逝的。領起了全篇詞意。“水邊臺榭燕新歸,一口香泥、濕帶落花飛,”這兩句是從白居易《錢塘湖春行》詩“誰傢新燕啄春泥”句演化而來。這裏的“泥”,承第二句“蕭蕭雨”,“落花”承第一句“東風蕩颺”而來,燕子新歸,而落紅已經成陣,目睹這種景色,感慨油然而生,“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老杜的詩句大概就是詞人此時心情的寫照。
過片“海棠糝徑鋪香綉,依舊成春瘦”,承上片“落花”而來。海棠是百花中比較豔麗的一種,它落下來,被和在徑路上的泥土裏,五彩繽紛,有如錦綉,散發着香氣,這是它最終的命運。海棠花是這樣,桃花呢?杏花呢?梨花呢?等到所有的花都凋謝,全部落入泥土,藉用《紅樓夢》裏的話說,就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還有什麽春色可言!春,消瘦了,人也隨之而疲憊不堪。“春瘦”二字是全詞的主旨所在。歇拍兩句“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在黃昏的庭院裏,柳蔭中傳來了烏鴉的叫聲,表明了是個月明之夜,“那人”可能是為貪戀最後的一點春色,踏着月光來采摘這風雨裏殘存的梨花。月光是白的,梨花的色也是白的,梨花月光,兩難分別,折梨花時便好象“和月”一起折下一般,好一個素豔絶塵的形象!這形象就是“那人”的形象,“那人”是誰呢?除了詞人自己,還能是誰?可悲的是這個梨花形象,也必將隨着風雨而消失。
詞人筆下的春景是風雨、落花,銜泥的燕子,啼月的烏鴉,給人以凄涼之感,這正是他的情緒的反映。花開花落,本屬自然常理,但在多情的詞人看來,卻觸發了他的愁緒百端。這是為什麽呢?他是個磊落有雄纔大略的人物,他不滿意南宋政權建立以來,忘卻父兄大仇,嚮金人屈膝稱臣,因循苟安。他曾多次上書孝宗皇帝陳述恢復方略,都無功而返。在長期的鄉居中,被姦人陷害,屢遭牢獄之災,幾乎被殺。但他的志嚮絲毫未改,思為世用。他的骯髒不平之氣,多次在詞裏抒發出來。如《水竜吟。春恨》雲:“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眼兒媚·春愁》雲:“愁人最是,黃昏前後,煙雨樓臺”,《思佳客·春感》雲:“橋邊攜手歸來路,踏皺殘花幾片紅”皆是。在作者的印象裏,春光是可愛的,但也是短暫的,帶給他的衹有愁和恨。這首《虞美人·春愁》詞也是其中的一首,把這些詞和他的生平坎坷,政治抱負聯繫起來看,他在這首詞所表現的“愁”的內涵就很清楚,這就是:年華易逝,壯志難酬。在藝術手法上,運用比興,層層勾勒,構成了深麯凄涼的意境,挹之愈深,也愈有感人的力量,是他的詞集裏優秀的作品之一。
●虞美人
懷辛幼安,用前韻
陳亮
話殺渾閑說!
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
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
新著了、幾莖華發。
百世尋人猶接踵,嘆衹今、兩地三人月!
寫舊恨,嚮誰瑟?
男兒何用傷離別?
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雲合。
千裏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
臥百尺高樓鬥絶。
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傢鐵!
壯士淚,肺肝裂!
陳亮詞作鑒賞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歲末,陳亮頂風冒雪,跋涉數百裏,從浙江永康去到江西上饒探訪多年不見的好友辛棄疾。二人同遊鵝湖,共飲瓢泉,“長歌互答,極論世事”(辛棄疾《祭陳同父文》),兩人暢所欲言,共同居住了十天才分別。別後二人曾作《虞美人》同韻詞多首反復贈答。陳亮意猶未盡,不久又用前韻作此詞寄懷辛棄疾。據詞中“卻憶去年風雪”一語,知作於淳熙十六年。其時上距隆興和議已有二十六年,宋廷君臣上下苟且偷安,朝政異常腐敗,誤國者得升遷,愛國者遭打擊,國勢日弱,士風日靡。辛陳二人於此俱極痛憤,故詞中不但飽含惜別之情,而且深藴憂國憂民之意,表現出“英雄感愴”的悲壯色彩。
上片抒寫別後相思之情。起句“話殺渾閑說!”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蓋隱應辛棄疾答詞中“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衹有西窗月”一語,謂去年相敘雖得極論天下大事,然於此“岌岌然以北方為可畏,以南方為可憂,一日不和,則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謀夕”(陳亮《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之時,雖有壯懷長策,亦無從施展,說得再多都衹是閑說一場罷了。“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緊承前語,補明“話殺渾閑說”的原因。意謂伊尹、諸葛亮那樣的事業,衹有在位者才能去做,平民百姓是無法去做的,所以說盡了等於沒說。此言亦對辛棄疾寄詞中稱許陳亮“風流酷似,臥竜諸葛”一語而發。其時陳亮尚為平民百姓,辛棄疾則久被罷黜,故有此慨嘆。恢復之事既不得施行,英雄之人卻日趨衰老,思念及此,更增憂懼,故接下乃雲:“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新著了、幾莖華發。”此言復應辛棄疾答詞中“老大那堪說”及“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數語,其中藴含着深厚而復雜的感情:既有去年風雪中抵掌談論的歡欣,也有眼前關山阻隔互相思念的痛苦,還有同遭讒沮而早生白發的悲憤。“百世”句用《莊子·齊物論》“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及《戰國策·齊策三》“千裏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聖,若隨踵而至也”語意,極言相知之難。夫萬世遇之尚如旦暮,則百世遇之自如接踵,而知己之人,豈是接踵可得?是以見其難也。
此語言簡意賅,復多麯折,然無板滯晦澀之病,表現出運用典故的高超技巧。“三人月”一語則用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句,極言相念之苦。相知如二人者既甚難得,則會少離多自更難堪。此時孤獨之感既不能排遣,憂憤之情又無可傾訴,真是度日如年了。“寫舊恨,嚮誰瑟”即表現此種不勝惆悵的心情。“瑟”字名詞動化,“嚮誰瑟”即嚮誰彈,嚮誰訴。
換頭從離別的愁苦中掙脫出來,轉作雄豪豁達之語:“男兒何用傷離別?”異軍特起,換出新意。接下又推進一層:“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雲合。”壯聲英概,躍然紙上。“風從雲合”語出《易。乾。九五》:“水流濕,火就燥,雲從竜,風從虎。”本喻同類相從,藉喻群英共事。意謂古來英雄豪傑皆建功立業,志在四方,故不須以離別為念。上二語亦隱應辛棄疾寄詞中“佳人重約還輕別”至“此地行人銷骨”諸句,用豪言壯語來安尉朋友,更見情深而意切。“千裏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二句則隱應辛棄疾寄詞中“正目斷、關河路絶”一語,謂友人雖遠隔千裏,而情分親厚,便即如終日晤對,於我之本心能善於體察,且抉入深微。“次骨”即至骨。“臥百尺高樓鬥絶”一句插入陳登故事,盛贊故人豪氣。“鬥絶”即“陡絶”,高下懸殊之意。此句亦應辛棄疾寄詞中“似而今、元竜臭味”一語。《三國志·陳登傳》載:許汜往見陳登(元竜),陳登“無主客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許汜懷忿在心,後來嚮劉備言及此事,還說陳登無禮。劉備卻反駁他:“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望君憂國忘傢,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捨,言無可采,是元竜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於地,何但上下床之間耶!”陳亮重提此事,既是對故人的嘉許,也是對此輩的痛斥。“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傢鐵”二句暗承前語,影射求田問捨事,故作消沉以寫其憂憤。意謂如今天下太平,人人安適,自己也打算耕田送老,學《漢書。龔遂傳》中的渤海郡人,把刀劍賣了,換買鋤犁一類平民之傢使用的鐵器。所謂“天下適安”,實是“天下苟安”。陳亮早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即曾指出:“臣以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為妄庸兩售之地。”後在《上孝宗皇帝第三書》中又說:“秦檜以和誤國,二十餘年,而天下之氣索然矣。”可見此二句感慨極深。卒章“壯士淚,肺肝裂!”總寫滿腔悲恨,聲情更加激越。陳亮是一個忠肝義膽的人,他在《答呂祖謙書》中說到往常念及國事時“或推案大呼,或悲淚填臆,或發上衝冠,或拊常大笑”,真乃近乎“狂怪”,故知此語乃其心潮澎湃之實靈。
劉熙載《藝概》雲:“陳同父與稼軒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辛、陳之詞皆有雄深悲壯的特色。但辛詞多“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周濟《宋四傢詞選目錄序論》),故別見沉鬱頓挫;陳詞多“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纔”(《文心雕竜·明詩》),故別見激烈恣肆。此詞則慷慨中有幽鬱之致,蒼勁中含凄惋之情,風調更與辛詞接近。所以如此,蓋因當時處境、心緒皆同,又“長歌互答”,深受辛詞影響,故於傷離恨別之中,自然融入憂國哀時之感,而情生辭發,意到筆隨,寫同遭讒擯之憤(開篇二句)則慷慨悲涼,寫共趨衰老之哀(“樽酒”三句)則幽暗沉重,寫兩地相思之苦(“百世”二句)則纏綿悱惻,寫寂寞憂愁之鬱(上片歇拍)則凄迷欲絶,寫建功立業之志(換頭二句)則奔放雄豪,寫肝膽相照之情(“千裏”二句)則深厚刻摯,寫鄙薄求田問捨(“臥百尺”句)則激越高昂,寫憎惡苟且偷安(“天下”二句)則情辭冷峻,寫報國無門之恨(下片歇拍)則聲淚俱下。如此淋淋漓灕,周而復始,“一轉一深,一深一妙”(《藝概》),真似“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竜蛇虎豹變見而出沒”(陳亮《甲辰與朱元晦書》),乃愈覺扣人心弦,感人肺腑。其文辭又典麗宏富,平易自然,“本之以方言俚語,雜之以街談巷歌,摶搦義理,劫剝經傳,而卒歸之麯子之律。”(陳亮《與鄭景元提幹書》)如“話殺”、“新著了”、“不成教”、“也解”用民間口語,“百世尋人”用《莊子》、《戰國策》,“三人月”用李白詩,“風從雲合”用《易》,“臥百尺高樓”用《三國志》,“買犁賣劍”用《漢書》等等,皆左右逢源,得心應手,復多作疑問、感嘆語氣,益增麯折搖曳之致,故兼具精警奇肆與藴藉含蓄之美,極富藝術感染。
●鷓鴣天·懷王道甫
陳亮
落魄行歌記昔遊,心顱如許尚何求?
心肝吐盡無餘事,口腹安然豈遠謀!
纔怕暑,又傷秋。
天涯夢斷有書不?
大都眼孔新來淺,羨爾微官作計周。
陳亮詞作鑒賞
王自中,字道甫,《宋史》本傳說他“少負奇氣,自立崖岸”,故陳亮自青少年時代即以氣類相近而與他結為劉琨祖逖之交。然而,王自中登第後,由於長期屈原微職,夙志漸灰,兩人的晚節末路,遂不免異嚮。因此,陳亮在這首懷念之詞中,便對他提出了語重心長的責問與諷刺。
這首詞語言雖較其他篇目委婉,但其中一種剛直憤激之氣,卻已活脫脫地展露在讀者面前,仍不失竜的本色,從而使得這首獨具一格的小詞合成為他詞作中的代表作。
首先,作者回憶昔日從遊之樂。當時,他們二人雖同處於窮睏潦倒的境地,但志在恢復,意氣豪邁,攜手行歌,視人間富貴如無物。這是多麽值得留戀的往事!然而,“頭顱如許尚何求?”意指光明荏苒,青春易逝,轉眼頭白,年已老大,今日尚復何求?這雖是陳亮自述衷麯,但既是對王自中說的,則其意即認為二人昔日志同道合,今天仍應采取同樣的態度,堅持到底,不該易志變節,隨俗浮沉。“心肝吐盡無餘事,口腹安然豈遠謀!”正是說自己多年來,屢次上書,披肝瀝膽,力陳救國大計,說盡了心中欲吐之言,雖不見納,無以自效,但總算盡了自己的心,再也沒有別的什麽事值得挂念的。至於衣食溫飽,那是很容易滿足的,何須為此而長計遠謀,到處奔波呢?
這確是陳亮的真實思想。《宋史·陳亮傳》載:“書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歸。“他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他將自己的這種心情剖析給舊友王自中,無疑是藉以反襯這位老友今日汲汲於利祿之可鄙。這裏表面是自述胸臆,而實則意在責問對方,冀其有所醒悟。
下片仍承上意,卻不直接指責對方,轉而先說老友久別,幾歷春秋,相思相憶,書信罕通,但是友情還是時縈懷抱的。為什麽近來會時時想念你呢?自問自答道:“大都眼孔新來淺,羨爾微官作計周!”不無諷刺地說:大約近來我竟爾目光短淺了,也羨慕起你雖官位卑微,卻善於為自己謀畫了。這既是正話反說,又是藉己責人。正因為作者在上片中明明說自己主張“口腹安然豈遠謀”,認為大丈夫應當盡瘁國事,不要為自身溫飽縈心,這裏卻又說自己忽然羨慕起對方“微官作計周”了,這當然不是作者的本意,而其本意衹在於責怪對方新來“眼孔淺”,為了那“微官”而“作計周”罷了。這裏既有為王道甫懷才不遇、長期官微位卑的處境抱不平,又對他背棄理想,衹顧為自身的溫飽處心積慮而深表失望和惋惜。這種對友人交織着愛與恨的感情,正是這個慣以嚴肅態度對待人生的政治傢特有的、建立在原則基礎上的深厚友情。
古人懷舊之作,通常好用稱贊的口吻表達對朋友的思念,這是符合普通人的情理的,因為在人們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這個人認為最美好也最值得回憶留戀的東西。陳亮的這首詞,也是表達對老朋友懷念之情的抒情詩詞,但他卻一反古人懷友詩詞的傳統寫法,不落俗套,開門見山地運用嘲諷的筆調令人意想不到地表達對知心朋友的批評意見。這確實是一種獨具一格,使讀者得到料想不到的志趣。但仔細回味,卻又覺得作者情深意切,發自肺腑。
●好事近·詠梅
陳亮
的皪兩三枝,點破暮煙蒼碧。
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
月華如月過林塘,花陰弄苔石。
欲嚮夢中飛蝶,恐幽香難覓。
陳亮詞作鑒賞
陳亮的這首詞初看是詠梅,但並不單純是為了詠梅,而是有所寄托,作者想藉梅的高風亮節來比喻自己的卓爾不然。
詞的上片,作者用凝煉的畫筆,似乎毫不經意地就點染出屋角檐下那兩三枝每天都見到但並未留心過的梅的卓約風姿。“的皪兩三枝,點破暮煙蒼碧”,“的皪”,是鮮明的意思。用這兩字點出梅花的秀潔,但也衹有兩三枝,故並不顯得繁豔。而在“蒼碧”的暮煙襯托下,卻還是十分醒目,所以特用“點破”二字,以示不凡。作者筆下沒有給讀者一個鮮花錦簇的熱烈畫面,而衹以“兩三枝”相點綴,似乎顯得冷清。這是因為梅開於鼕春之際,這使它與奼紫嫣紅的春花不同,它的開放,要經受一番與嚴寒的搏鬥。梅以虯勁的枝幹和甚至顯得稀疏的花朵,在萬卉凋零的嚴寒中嚮世界顯示了它獨出的英姿,這孤傲給人以特殊的美感。人們折梅或畫梅,往往衹取一兩枝,正不以繁華似錦為美。因此,詞中“的皪兩三枝”確是恰到好處的。而且,正因其少,纔給人以“點破”“暮煙蒼碧”的感覺。接下來,詞人用帶有主觀情意的“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使這梅介入人事,並賦予它以人的靈性。這裏的“玉奴”,泛指美人。看,這梅雖那樣純潔孤高,卻又多麽有情呵!本來此景應該說是玉奴倚梅吹笛,但在詞人眼裏,卻恰恰相反,而是這梅有意地循屋檐斜入過來,陪傍着吹笛的玉奴了。作者這樣寫,不但化無情為有情,而且突出了梅的形象,而吹笛的“玉奴”反成為陪襯了。因為這裏是在詠梅啊。
詞的下片更以抒情為主。換頭兩句不僅有承轉作用,而且極力渲染夜色,造成一種優美靜謐的境界,為寫朦朧夢境創造條件。然後,作者別出心裁地以夢中化蝶、追蹤香跡抒發自己對梅的喜愛和追求之情,乃更出新意。再續以“恐幽香難覓”一句為結,卻言夢中雖可化蝶穿花,卻因無法再尋覓到梅的幽香而若有所失,寫出愛梅人對梅可見而不可及的微妙心理。如此虛虛實實、或夢或醒,既真切而又光怪陸離,把這梅的品格和詞人的心境交織在一起來寫,表達得麯折盡意,饒有餘味。
藉物詠懷的手法,是我國魏晉之際的阮籍首創,他用此法創作了80多首詩詞,此後,很多身居戰亂中懷才不遇的詩人常采用這種手法來藉物寄心,寫懷述志。“詠梅”更是歷代詩詞作傢耳熟能詳的題材。所以,關於梅,無論從什麽角度來描寫,總難免除落入俗套之運。象衆所周知的梅的高潔品格,這當然是必須突出的重點,但若純粹地衹從這點着眼,就努必會步前人後塵。如何從這裏獨闢蹊徑,寫出新意,那就得看作者的功力了。陳亮的這首詩詞,從表面上看,顯得平淡無奇,沒有驚人之語,運用歷史典故亦不多。但仔細品讀,便會發現它仍是以新的手段寫出新的志趣,並未落入前人窠臼,而實在是獨具一格,精妙獨到。
●小重山
陳亮
碧幕霞綃一縷紅。
槐枝啼宿鳥,冷煙濃。
小樓愁倚畫闌東。
黃昏月,一笛碧雲風。
往事已成空。
夢魂飛不到,楚王宮。
翠綃和淚暗偷封。
江南闊,無處覓徵鴻。
陳亮詞作鑒賞
陳亮曾在宋孝宗與金談和之後,上《中興五論》,沒有被采納。以後又嚮孝宗連上三書論恢復方略,受到朝臣攻擊,斥為“狂怪”。他在長期的鄉居生活中,報國之志不減,曾在自己的傢裏葺治小圃,有柏屋三間,名之曰“抱膝”,這是用諸葛亮的典故,可以看出他的志趣所嚮。但他的心情象波濤洶涌的大海一樣是很不平靜的。他在給呂祖謙的信中談到自己的遭遇時,說:“每念及此,或推案大呼,或悲淚填臆,或發上衝冠,或拊掌大笑。”(《陳亮集》捲十九)不平之氣,溢於言表。這首詞抒寫的是他“悲淚填臆”時的思想感情。
詞的開頭一句寫出了秋天薄暮的景色:“碧幕霞綃一縷紅”,藍天上輕綃般的彩雲透出了一縷紅色。這微弱的霞光表明了日迫崦嵫,夜幕降臨。這種景色很容易使人想起李商隱的名句:“夕陽無限好,衹是近黃昏。”不同的是李詩還有留戀晚霞的意思,而此詞裏流露的則是無所依戀的心情。“槐枝啼宿鳥,冷煙濃。”槐枝裏投宿的鳥在啼叫着,冷煙濃密,殘霞消失,暮色蒼茫。“啼”字、“冷”字表明出詞人對秋暮景色的主觀感受,帶着濃厚的感情色彩。“小樓愁倚畫闌東”,這句帶出一個“愁”字,表明自己是懷着愁緒倚在畫闌之東的,為的是迎候月上,排遣愁緒。
下句“月”字之上冠以“黃昏”二字,表明了這時候不是月光如水,而是凄冷的朦朧的月光,又聽到透過碧雲風傳來的笛聲。“碧雲”這個詞來自南朝詩人江淹的《擬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文選》捲三十一)在詞裏,“碧雲風”三字似含有懷念“佳人”之意,這“佳人”不是美女麗姝,而是政治上的知音,為寫下片埋下伏筆。
下片“往事已成空”,什麽“往事”呢?顯然指的是當年上《中興五論》,上孝宗皇帝的三書,全都如石沉大海,而自己忠憤未泯。“夢魂飛不到,楚王宮。”這裏是以楚國逐臣屈原自比。屈原當年款款陳情,楚王衹當耳邊風,今天的“楚王”是誰呢?就是皇帝趙(孝宗),他比起楚懷王、頃襄王為,好不了多少,但詞人仍常想見到他,再進忠言,可惜夢魂難越“九重”,飛不到他的身邊。怎麽辦呢?“翠綃和淚暗偷封”。這句用的是唐朝一個典故。據《麗情集》記載,成都官妓灼灼,善舞《柘枝》,能歌《水調》,御史裴質和她有情。裴被召還朝後,灼灼以軟綃聚紅淚為寄。這裏詞人以灼灼自比,想用青翠色的絲巾裹着淚寄給皇帝,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卻差誰寄去呢?
“江南闊,無處覓徵鴻。”江南的遼闊大地,找不到寄書的鴻雁所在。徵鴻,指過往的雁。雁能傳書的典故出自《漢書·蘇武傳》,本來是漢朝使臣詐騙匈奴單於的話,說蘇武托大雁帶來書信,知道他還活着。後人從此把鴻雁傳書作為典故,在文學作品裏經常引用。詞裏說找不到徵鴻,實際上是說沒有人能把他的耿耿忠心、恢復大計嚮皇帝表白,故使他鬱結於心,悲懷難展。
這首詞上片寫景,從“一縷紅”、啼鳥、冷煙、黃昏月,到一笛風,創造出濃重的凄冷氣氛、烘托出自己的心情。下片寫情,托為逐臣,托為情女,麯折而形象地抒發自己的忠憤,構成了全詞悲切婉轉的情調。和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詞相比,更覺哀婉,這在他的詞裏是十分鮮見的。
●最高樓·詠梅
陳亮
春乍透,香早暗偷傳。
深院落,鬥清妍。
紫檀枝似流蘇帶,黃金鬚勝闢寒鈿。
更朝朝,瓊樹好,笑當年。
花不嚮沉香亭上看;樹不着唐昌宮裏玩。
衣帶水,隔風煙。
鉛華不禦凌波處,蛾眉淡掃至尊前。
管如今,渾似了,更堪憐。
陳亮詞作鑒賞
宋人詠梅的詞不可勝數,並且大多把它寫得高不可攀,像要傲視一切,以寄托自己的塵世思想。在寫作手法上,象“壽陽”、“弄笛”之類的歷史典故,經常被采用。而這首詞卻能獨出心裁,把梅花寫得清新高潔,其他花難以望其項背,但在作者筆下,梅花並非傲視一切,這是詞人本身不甘沉淪,積極嚮上內心世界的真實表白。他在寫法上,不再象美人那樣頻頻使用歷史典故,為了襯托出梅花的與衆不同的形象,他先後用了三種不同的花來作反襯,又用了兩個人物形象加以渲染。這種寫法也是不多見的。他的詠梅詞前後共有九首之多,這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首。
開頭兩句“春乍透,香早暗偷傳”,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透,即濃的意思。黃庭堅《驀山溪》詞裏有“春未透,花枝瘦”的句子,可證“透”字之意。
次句化用林逋詠梅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寫出了梅花的特色:春色忽然轉濃,到了百花吐豔的時候,而梅花早在春尚未透之前,它的芳香已經暗暗傳播開來。作者另一首《漢宮春》詠早梅的詞說:“群葩如綉,到那時爭愛春長。須知道、未通春信,是誰飽試風霜。”可以和這兩句相參證。“深院落,鬥清妍。”“深”字表明了梅花所處的幽靜之地:“清”字表明它不同凡響,它們在幽靜的院落裏,以自己的清高絶俗的標格,鬥奇爭妍。到這裏,已經把梅花特有的氣質抒寫出來。下邊從外貌上加以描繪:“紫檀枝似流蘇帶,黃金鬚勝闢寒鈿。”它的紫檀色般的枝幹,下垂有如流蘇;它的金黃色的鬚蕊,勝過闢寒金做成的花鈿。這種外貌的描寫是為表現它的內在的美服務的。
大詩人屈原在《九章。涉江》裏對自己的服飾的描寫是:“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也就是這個意思。從梅花的外貌來看,它不僅具有清高絶俗的品格,且具有不加人工雕飾的天然的高貴儀態,兩者構成了梅花的完整的形象,足以獨占花苑,壓倒衆芳。“更朝朝,瓊樹好,笑當年。”陳後主(叔寶)愛豔麯,創新聲,他的《玉樹後庭花》麯裏有這樣的兩句:“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在詞裏,瓊樹是作為反襯的形象來引用的,認為它雖華貴,卻衹值得一笑,比不上高潔的梅花。
換頭“花不嚮沉香亭上看”。唐人李濬的《鬆窗雜錄》上說,唐明皇在一個春天裏,帶着楊貴妃在沉香亭上看牡丹花,並曾召大詩人李白寫《清平調》三首,中有“名花傾國兩相歡”、“沉香亭北倚欄幹”之句,為人們所熟知。在詞裏,牡丹也是作為反襯形象來引用的,認為它即使為帝王所觀賞,高潔的梅花也不願與之同流合污。“樹不着唐昌宮裏玩”也是用典故。唐人康駢的《劇談錄》記載,長安安禁坊唐昌觀有玉蕊花,每春發花,若瑤林瓊樹。元和年間,當盛開時,乘車騎馬來遊賞的摩肩接踵。在詞裏,這玉蕊花也是作為反襯形象來引用的,認為它即使是為萬千遊人所愛賞,高潔的梅花也不願與之並列。那麽,有沒有可以和它比並的形象呢?有的,可以和它比並的形象同它有“衣帶水”相連,衹是隔着風煙。這就是“鉛華不禦”的宓妃,還有就是“淡掃蛾眉”的虢國夫人。這裏是詞人自比,藉以抒發感慨。他傢居婺州永康(今屬浙江),地居武義江上遊,由水路可以到達杭州。歷史上的宓妃可以得到賢王的眄睞,虢國夫人可以得到唐明皇的“聖眷”,當今皇帝所擢用的盡是“庸愚齷齪”之徒,而自己卻叩閽無路,頭白有期。他這種懷才不遇的感情,在歇拍幾句裏表現得更為充分:“管如今,渾似了,更堪憐。”空相似而遭遇不同,“堪憐”的不是梅花,而是自己雖懷絶代之才,而終將老於鄉土。
陳亮有積極嚮上,不甘平庸的用世思想。他曾在一篇上皇帝書中詳細陳述了要想恢復中原,重振國傢,他提出朝廷不僅要在對金政策方面作重大調整之外,還須不拘一格重用人才。而當時的國傢處境是:隆興和議之後,“徒使度外之士擯棄而不改聘,日月蹉跎,而老為至矣。”他在上書時纔29歲,而一直等到50多歲,他這個“度外之士”仍未被朝廷重用,在傢虛度光陰。他把他對身世的感慨,通過一些詠物詞表達出來,這首詞就是其中的一首。
●一叢花·溪堂玩月作
陳亮
冰輪斜輾鏡天長,江練隱寒光。
危闌醉倚人如畫,隔煙村、何處鳴桹?
烏鵲倦棲,魚竜驚起,星鬥挂垂楊。
蘆花千頃水微茫,秋色滿江鄉。
樓臺恍似遊仙夢,又疑是、洛浦瀟湘。
風露浩然,山河影轉,今古照凄涼。
陳亮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一首玩賞風景作品,但由於融進了感嘆國傢興亡的內容,從而使它的認識意義和審美意義驟然加重。全詞景象大開大變,但由於描寫有序、佈局有緻,又有“玩月”二字貫穿其間,加上詞作者豐富的思想感情提綱挈領,所以,全詞結構仍顯得很嚴謹。
全詞共分三部分。上片起首兩句為第一部分,先總寫月照澄江、水映長空的雄偉景觀。上句由月而及江,下句由江而及月,勾勒出一幅月光水色交相輝映的壯麗圖景。“冰輪”,指月。“斜輾”,即斜照。但何以必用“輾”字而不用“照”字?蓋“輾”字有轉動的意思,用在這裏,不僅與“冰輪”搭襯得當,而且,還給人以運動感,仿佛看到了倒映在江水中的皓皓月輪,正隨着江水的流動而緩緩移動。“鏡天長”,極言波明如鏡,把整個長空都映現出來。“江練”從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澄江靜如練”句而來,謂江水清澈見底,宛如一條長長的白色綢帶。“隱寒光”,則謂月光和水色渾然一體。“隱”字可謂一字傳神,寫出了月光無聲地射照江水的韻緻。而“寒”字,既與上句的“冰輪”相綰合,又暗伏下片的“秋色”。這兩句的江月傳神寫照,境界闊大,景象宛然。
從“危闌”句到下片的“又疑是”句是第二部分,寫秋月照耀下的江鄉景色。“危闌”句承上啓下,順筆交代一下“溪堂玩月”的感受,詞人完全陶醉在這畫圖般的景色之中了。“危闌”,即高樓上的欄桿,照應了題面中的“溪堂”二字,說明“玩月”的所在是臨江的樓臺。“醉倚”,寫出了作者憑欄玩月賞景的情態,但“醉”字不一定是“酒醉”的“醉”,而是“陶醉”的“醉”,著此一字就把詞人彼時的心態也寫出來了。詞人自我形象的出現,不僅豐富了這幅秋江月夜圖的內容,也使它顯得更有情趣。接下來“隔煙村”數句,便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對“人如畫”的“畫”作了具體的描繪。“隔煙村”句從聽覺的角度寫漁舟夜歸。“鳴木桹”也作“鳴榔”,漁人捕魚時用長木板敲打船舷,發出桹桹的聲音,使魚驚而入網,故云。但詞人衹是憑欄所聞,而且又因隔着煙靄迷蒙的江村,不辨漁舟從何而來,歸嚮何處,故云“何處鳴桹”。“烏鵲”三句從視覺的角度着墨,寫了三種事物的三種表現:烏鵲倦於棲息,魚竜(復詞偏義,實際就是指魚)驚而躍起,衹有北斗星默默地挂在垂楊梢頭。至於烏鵲何以“倦棲”,魚竜又何以“驚起”,是因為月光明亮,還是因為漁舟鳴桹,詞人沒說,也不必說,何況“倦”、“驚”雲雲,本來就包含着想象的成分,帶上了詞人的主觀感覺。這三句雖然都從局部着墨,但佈局得宜,很有層次,而且靜中有動,使這幅“畫”顯得更有生意。
過片繼續寫景。換頭兩句又從整體上勾勒一筆,為上片所寫之景描繪出一個更為廣阔的背景,使整個畫面顯得更加瑰偉壯麗:蘆花千頃,江水迷茫,渺無天際的秋色籠罩着整個江鄉。蘆花是江鄉秋色中最富代表性的景物之一,寫蘆花便突出了江鄉的特點。而云“千頃”,則極言遼闊無垠,並非確指。至於“水微茫”,這一則是月光水色交相輝映,二則也因為蘆花紛紛揚揚,所以遠遠看去,便有了朦朦朧朧的感覺。
下片“樓臺”兩句與上片“危闌”句遙相呼應,把鏡頭拉到自己的身邊來,進一步抒寫憑欄“玩月”的感受。詞人伫立江樓,看到秋江月夜下的清麗景象,恍若夢遊仙境,又仿佛置身於洛水之濱,湘水之畔。洛水(在今河南省),相傳是女神宓妃出沒的地方,張衡《思玄賦》曾有“載太華之女兮,召洛浦之宓妃”的詩句,後來曹植還專門寫過一篇《洛神賦》,描寫了一個人神戀愛的故事。瀟湘,這裏指湘水(在今湖南省),屈原《九歌》中的《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都和湘水有關,寫的是湘水之神的戀歌。這裏“洛浦瀟湘”合而用之,不僅突出了江鄉之美,給詞人描繪的這幅秋江月夜圖塗上了一層神奇色彩,同時也強化了詞人的覽物之情,流露出詞人對江鄉的熱愛之忱。
結拍三句為第三部分,景象陡然一變,情調轉入悲涼,寄寓了詞人的國傢興亡之感。“風露”句極寫寒氣濃重,浩然莫禦。“山河”句和篇首“冰輪斜輾”遙相呼應,顯示出時間的推移、景象的變化和詞人“溪堂玩月”之久。但既雲“山河影轉”,境界就更為開闊,整個空間都在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變化着,而不僅僅局限於“溪堂”和“江鄉”,它分明織進了詞人的想象。這兩句全為結拍一句蓄勢。“今古”句是全詞的結穴所在,也是作者“溪堂玩月”的最後感觸所在。從古到今,明月無殊,普照人間。但詞人何以會有“今古照凄涼”之感呢?這種感受首先是從嚴酷的現實而來。半壁江山落於金人之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僅不思恢復,還對主張和堅持抗金的人進行壓製迫害,使他們“報國欲死無戰場”(陸遊《隴頭水》)。詞人自己的抗金方略,不但未被采納、不被理解,反遭陷害。現在,詞人登上江樓,看到雄偉壯麗的秋江月夜景色,自然要引起他的無限感慨。詞人還想到了“古”,想到了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南北分裂局面,故云“今古照凄涼”。“山河影轉”句已自隱寓着江山易主之感,最後再以“今古”句一結,就和盤托出了作者感時傷景的悲涼情懷,使全詞意韻和格調為之一變,帶上一層濃重的悲古傷今、感嘆興亡的色彩。這樣就使詞從詞人賞玩風景的情事範圍開拓出去,具有了更多的內容,提高了詞的境界,豐富了詞的內涵。總觀結拍三句,氣象恢宏,意境雄渾,聲情悲壯,含義深遠。
陳亮所作的詞的風格並非單一,於豪邁奔放之外還有幽雅秀麗的一面,而這首詞則又另具風韻,遠非豪邁奔放和幽雅秀麗所能概括。這首詞的內容如題,通篇描繪秋江月夜的瑰麗景象,衹在詞的結尾處纔透露出作者感時傷懷的悲涼情懷。
●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陳亮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
當場衹手,畢竟還我萬夫雄。
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衹流東?
且復穹廬拜,會嚮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
萬裏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鬍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陳亮詞作鑒賞
有人批評陳亮的這首詞並非“高調”,也就是說,這首詞寫的太直,不含蓄,因而談不上上乘之作,其實,這種評價十分片面。一般情況下,詩詞應寫得含蓄,力戒平鋪直敘,但不能一刀切。沒有真情實感的詩詞,既使寫得再含蓄,也浮泛無味,直中有深情,直而有興味,直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美感。因此,炙手可熱,氣勢逼人的披文入情的直接感染力量,仍能使讀者耳目一新。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自與金簽訂了“隆興和議”以後,兩國間定為叔侄關係,常怕金以輕啓邊畔相責,藉口又復南犯,不敢作北伐的準備。
每年元旦和雙方皇帝生辰,還按例互派使節祝賀,以示和好。雖貌似對等,但金使到宋,敬若上賓,宋使在金,多受歧視;故南宋有志之士,對此極為惱火。
淳熙十二年(1185)十二月,宋孝宗命章森以大理少卿試戶部尚書銜為賀萬春節(金世宗完顔雍生辰)正使,陳亮作詞送行,便表達了不甘屈辱的正氣,與誓雪國恥的豪情。對這種恥辱性的事件,一般是很難寫出振奮人心的作品,但陳亮由於有飽滿的政治熱情和對詩詞創作的獨特見解,敏感地從消極的事件中發現有積極意義的因素,開掘詞意,深化主題,使作品氣勢磅礴,豪情萬丈。
詞一開頭,就把筆鋒直指金人,警告他們別錯誤地認為南宋軍隊久不北伐,就沒有能帶兵打仗的人才。
“漫說北群空”用韓愈《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的字面而反其意,以駿馬為喻,說明此間大有人在。“當場”兩句,轉入章森出使之事,意脈則仍承上句以駿馬喻傑士,言章森身當此任,能衹手舉千鈞,在金廷顯出英雄氣概。“還我”二字含有深意,暗指前人出使曾有屈於金人威懾,有辱使命之事,期望和肯定章森能恢復堂堂漢使的形象。無奈宋弱金強,這已是無可諱言的事實,使金而嚮彼國國主拜賀生辰,有如河水東流嚮海,豈能甘心,故一面用“自笑”解嘲,一面又以“得似……依舊”的反詰句式表示不堪長此居於屈辱的地位。這三句句意對上是一跌,藉以轉折過渡到下文“且復穹廬拜,會嚮藁街逢”。“穹廬”,北方遊牧民族所居氈帳,這裏藉指金廷。“藁街”本是漢長安城南門內“蠻夷邸”所在地,漢將陳湯曾斬匈奴郅支單於首懸之藁街。這兩句是說,這次遣使往賀金主生辰,是因國勢積弱暫且再讓一步;終須發憤圖強,戰而勝之,獲彼王之頭懸於藁街。“會”字有將必如此之意。兩句之中,上句是退一步,承認現實;下句是進兩步,提出理想,且與開頭兩句相呼應。這是南宋愛國志士盡心竭力所追求的恢復故土、一統山河的偉大目標。上片以此作結,對章森出使給以精神上的鼓勵與支持,是全詞的“主心骨”。下片沒有直接實寫章森,但處處以虛筆暗襯對他的勖勉之情。“堯之都”五句,轉而激憤地提出:在堯、舜、禹聖聖相傳的國度裏,總該有一個、半個恥於嚮金人稱臣的人吧!“萬裏腥膻如許”三句,謂廣大的中原地區,在金人統治之下成了這個樣子,古代傑出人物的英魂何在?正氣、國運何時才能磅礴伸張?最後兩句,總輓全詞,詞人堅信:金人的氣數何須一問,宋朝的國運如烈日當空,方興未艾。
全詞不是孤立靜止地描寫人和事,而是把人和事放在發展變化的過程中加以表現。這樣的立意,使作品容量增大,既有深度,又有廣度。從本是有失民族尊嚴的舊慣例中,表現出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從本是可悲可嘆的被動受敵中,表現出打敗的必勝信心。馬卡連柯說過:過去的文學,是人類一本痛苦的“老賬簿”。南宋愛國詞的基調,也可這樣說。但陳亮這首《水調歌頭》,由於立意高遠,在同類豪放作品中,似要高出一籌。它通篇洋溢着樂觀主義的情懷,充滿了昂揚的感召力量,使人仿佛感到在暗霧彌漫的夜空,掠過幾道希望的火花。這首詞儘管豪放雄健,但無粗率之弊。全篇意脈貫通,章法有序。開頭以否定句式入題,比正面敘說推進一層,結尾與開頭相呼應而又拓開意境。中間十五句,兩大層次。前七句主要以直敘出之,明應開頭;後八句主要以詰問出之,暗合開篇。上下兩片將要結束處,都以疑問句提頓蓄勢,形成飛噴直瀉、欲遏不能的勢態,使結句剛勁有力且又宕出遠神。詞是音樂語言與文學語言緊密結合的特殊藝術形式。詞的過片,是音樂最動聽的地方,前人填詞都特別註意這關鍵處。陳亮在這首思想性很強的《水調歌頭》中,也成功地運用了這一藝術技巧。
他把以連珠式的短促排句領頭的、全篇最激烈的文字:“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適當地安插在過片處,如高山突兀,如利劍出鞘,因而也充分地表達了作者火一般的感情,突出地表現了作品的主旨。
以論入詞而又形象感人,是本篇又一重要特色。陳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說:“南師之不出,於今幾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氣抑鬱而不得泄,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傑之能自奮哉?”在《與章德茂侍郎》信中說:“主上有北嚮爭天下之志,而群臣不足以望清光。使此恨磊磈而未釋,庸非天下士之恥乎!世之知此恥者少矣。願侍郎為君父自厚,為四海自振!”這首《水調歌頭》便是他這些政治言論的藝術概括。葉適《書竜川集後》說陳亮填詞“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可見他以政論入詞,不是虛情造作或抽象說教,而是他”平生經濟之懷“的自覺襢露,是他火一般政治熱情的自然噴發。梁啓超《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一文認為這類作品”都是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我們既承認情感越發真,越發神聖;講真,沒有真得過這一類了。這類文學,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開!“這些話,可能有過甚其辭之處,但對理解和欣賞這首詞還是有啓發的。陳亮此詞正是他鮮明個性的化身,是他自我形象的一種表現。
在抒發愛國豪情壯志、促進詞體發展的大合唱中,陳亮高亢雄壯的歌喉徵服了千百年來的“聽衆”。在陳亮所有的愛國詞中,這首送章德茂(名森)的《水調歌頭》獨樹一幟,寫的頗具特色。整篇立意深遠,章法整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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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 王禹稱 | 寇準 | 錢惟演 | 陳堯佐 | 潘閬 | 林逋 | 楊億 | 陳亞 | 夏竦 | 范仲淹 | 柳永 | 張先 | 晏殊 | 張昪 | 石延年 | 李冠 | 宋祁 | 梅堯臣 | 葉清臣 | 歐陽修 | 王琪 | 解昉 | 韓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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