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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得古原草送別
劉學鍇 Liu Xuekai
白居易 赋得古原草送别
白居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此詩作於貞元三年(787),作者時年十六。詩是應考的習作。按科場考試規矩,凡指定、限定的詩題,題目前須加“賦得”二字,作法與詠物相類,須繳清題意,起承轉合要分明,對仗要精工,全篇要空靈渾成,方稱得體。束縛如此之嚴,故此體嚮少佳作。據載,作者這年始自江南入京,謁名士顧況時投獻的詩文中即有此作。起初,顧況看着這年輕士子說:“米價方貴,居亦弗易。”雖是拿居易的名字打趣,卻也有言外之意,說京城不好混飯吃。及讀至“野火燒不頸二句,不禁大為嗟賞,道:“道得個語,居亦易矣。”並廣為延譽。(見唐張固《幽閑鼓吹》)可見此詩在當時就為人稱道。
命題“古原草送別”頗有意思。草與別情,似從古代的騷人寫出“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的名句以來,就結了緣。但要寫出“古原草”的特色而兼關送別之意,尤其是要寫出新意,仍是不易的。
首句即破題面“古原草”三字。多麽茂盛(“離離”)的原上草啊,這話看來平常,卻抓裝春草”生命力旺盛的特徵,可說是從“春草生兮萋萋”脫化而不着跡,為後文開出很好的思路。就“古原草”而言,何嘗不可開作“秋來深徑裏”(僧古懷《原是秋草》),那通篇也就將是另一種氣象了。野草是一年生植物,春榮秋枯,歲歲循環不已。“一歲一枯榮”意思似不過如此。然而寫作“枯──榮”,與作“榮──枯”就大不一樣。如作後者,便是秋草,便不能生發出三、四的好句來。兩個“一”字復疊,形成詠嘆,又先狀出一種生生不已的情味,三、四句就水到渠成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枯榮”二字的發展,由概念一變而為形象的畫面。古原草的特性就是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它是斬不盡鋤不絶的,衹要殘存一點根須,來年會更青更長,很快蔓延原野。作者抓住這一特點,不說“斬不盡鋤不絶”,而寫作“野火燒不頸,便造就一種壯烈的意境。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間,大片枯草被燒得精光。而強調毀滅的力量,毀滅的痛苦,是為着強調再生的力量,再生的歡樂。烈火是能把野草連莖帶葉統統“燒頸的,然而作者偏說它“燒不頸,大有意味。因為烈火再猛,也無奈那深藏地底的根須,一旦春風化雨,野草的生命便會復蘇,以迅猛的長勢,重新鋪蓋大地,回答火的凌虐。看那“離離原上草”,不是緑色的勝利的旗幟麽0春風吹又生”,語言樸實有力,“又生”二字下語三分而含意十分。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說此兩句“不若劉長卿‘春入燒痕青’語簡而意頸,實未見得。
此二句不但寫出“原上草”的性格,而且寫出一種從烈火中再生的理想的典型,一句寫枯,一句寫榮,“燒不頸與“吹又生”是何等唱嘆有味,對仗亦工緻天然,故卓絶千古。而劉句命意雖似,而韻味不足,遠不如白句為人樂道。
如果說這兩句是承“古原草”而重在寫“草”,那麽五、六句則繼續寫“古原草”而將重點落到“古原”,以引出“送別”題意,故是一轉。上一聯用流水對,妙在自然;而此聯為的對,妙在精工,頗覺變化有緻。“遠芳”、“睛翠”都寫草,而比“原上草”意象更具體、生動。芳曰“遠”,古原上清香彌漫可嗅;翠曰“晴”,則緑草沐浴着陽光,秀色如見。“侵”、“接”二字繼“又生”,更寫出一種蔓延擴展之勢,再一次突出那生存競爭之強者野草的形象。“古道”、“荒城”則扣題面“古原”極切。雖然道古城荒,青草的滋生卻使古原恢復了青春。比較“亂蛬鳴古塹,殘日照荒臺”(僧古懷《原上秋草》)的秋原,該是如何生氣勃勃!
作者並非為寫“古原”而寫古原,同時又安排一個送別的典型環境:大地春回,芳草芊芊的古原景象如此迷人,而送別在這樣的背景上發生,該是多麽令人惆悵,同時又是多麽富於詩意呵。“王孫”二字藉自楚辭成句,泛指行者。“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說的是看見萋萋芳草而懷思行遊未歸的人。而這裏卻變其意而用之,寫的是看見萋萋芳草而增送別的愁情,似乎每一片草葉都飽含別情,那真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這是多麽意味深長的結尾啊!詩到此點明“送別”,結清題意,關合全篇,“古原”、“草”、“送別”打成一片,意境極渾成。
全詩措語自然流暢而又工整,雖是命題作詩,卻能融入深切的生活感受,故字字含真情,語語有餘味,不但得體,而且別具一格,故能在“賦得體”中稱為絶唱。
(周嘯天)
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
白居易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吊影分為千裏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白居易所處的中唐是一個多難的時代,他從十多歲開始,即因戰亂而離傢四處飄泊。德宗貞元十五年(799)春,宣武軍(治所在開封)節度使董晉死,其部下舉兵叛亂。繼之彰義軍(治所在汝南)節度使吳少誠亦叛,唐朝廷不得不發兵徵討,河南一帶再次淪為戰亂的中心。由於漕運受阻,加上旱荒頻仍,關內(今陝西省中部、北部及甘肅一部分地區)饑饉十分嚴重。就在這一年秋,白居易為宣州刺史所貢,第二年春在長安考中進士,旋即東歸省親。這首河南經亂書懷的詩,大約就寫於這一時期。
這是一首感情濃郁的抒情詩,讀來如聽詩人傾訴自己身受的離亂之苦。在這戰亂饑饉災難深重的年代裏,祖傳的傢業蕩然一空,兄弟姊妹拋傢失業,羈旅行役,天各一方。回首兵燹後的故鄉田園,一片寥落凄清。破敝的園捨雖在,可是流離失散的同胞骨肉,卻各自奔波在異鄉的道路之中。詩的前兩聯就是從“時難年荒”這一時代的災難起筆,以親身經歷概括出戰亂頻年、傢園荒殘、手足離散這一具有典型意義的苦難的現實生活。接着詩人再以“雁”、“蓬”作比:手足離散各在一方,猶如那分飛千裏的孤雁,衹能吊影自憐;辭別故鄉流離四方,又多麽象深秋中斷根的蓬草,隨着蕭瑟的西風,飛空而去,飄轉無定。“吊影分為千裏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兩句,一嚮為人們所傳誦。詩人不僅以千裏孤雁、九秋斷蓬作了形象貼切的比擬,而且以吊影分飛與辭根離散這樣傳神的描述,賦予它們孤苦凄惶的情態,深刻揭示了飽經戰亂的零落之苦。孤單的詩人凄惶中夜深難寐,舉首遙望孤懸夜空的明月,情不自禁聯想到飄散在各地的兄長弟妹們,如果此時大傢都在舉目遙望這輪勾引無限鄉思的明月,也會和自己一樣潸潸淚垂吧!恐怕這一夜之中,流散五處深切思念傢園的心,也都會是相同的。詩人在這裏以綿邈真摯的詩思,構出一幅五地望月共生鄉愁的圖景,從而收結全詩,創造出渾樸真淳、引人共鳴的藝術境界。
全詩以白描的手法,采用平易的傢常話語,抒寫人們所共有而又不是人人俱能道出的真實情感。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白居易的這首詩不用典故,不事藻繪,語言淺白平實而又意藴精深,情韻動人,堪稱“用常得奇”的佳作。
(左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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