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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晚號晦翁,又號遁翁、滄州病叟,自稱雲𠔌老人。婺源(今屬江西)人,寓建陽(今屬江西)人,寓建陽(今屬福建)之考亭。紹興十八年(1148)進士,主泉州同安簿。淳熙五年(1178),除知南康軍,改提舉浙東茶????公事。歷江西提刑,召除秘閣修撰、奉外祠。光宗朝,除知漳州。寧宗初,除煥章閣待製、侍講,旋以本職提舉南京鴻慶宮。慶元二年(1196)十二月,落職罷祠。後以守朝奉大夫致仕。慶元六年卒,年七十一。嘉定初,謚“文”。《宋史》有傳。事跡另見黃榦所撰行狀及《皇朝道學名臣言行外錄》捲一二、宋本《四朝名臣言行錄續集》捲一三等。自宋祝穆、李方子始,後人所撰年譜、傳略數十種,以清王懋竑《朱子年譜》較為詳贍熹得程顥、程頤之傳,兼采張載、周敦頤之學,集北宋理學之大成。有《朱文公文集》一百捲,詞有《晦庵詞》一捲。王奕清等《歷代詞話》引《讀書續錄》雲:“晦庵先生詞,幾於傢弦戶誦矣。其隱括杜牧之九日齊山登高詩《水調歌頭》一闋,氣骨豪邁則俯視蘇辛,音韻諧和則僕命秦柳,洗盡千古頭巾俗套。”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八雲:“《詞綜》所錄朱晦翁《水調歌頭》、真西山《蝶戀花》,雖非高作,卻不沉悶,固知不是腐儒。”
●水調歌頭·隱括杜牧之齊山詩
朱熹
江水浸雲影,鴻雁欲南飛。
攜壺結客何處?
空翠渺煙霏。
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
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節,須酩酊,莫相違。
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
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
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
朱熹詞作鑒賞
依某種文體原有的內容辭句改寫成另一種體裁,叫隱括。此詞,即隱括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一詩。
初讀一遍,不過覺得它逐句移植原詩,僅僅清暢淡遠而已。反復涵詠體會,纔發覺意境精神已脫胎換骨。
且看杜牧原詩:“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筆,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衹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重陽節,杜牧偕友登齊山,良辰美景,使這位平生抱負未展的晚唐詩人感到難得的歡愉。然而當夕陽西下時,又觸動了作者人生無常的愁苦。春秋時,齊景公登牛山,北望國都臨淄流淚說:“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詩人感慨何必要象齊景公那樣獨自下淚,因為人生之無常,古往今來盡皆如此,誰能幸免呢!語似曠達,其實抑鬱傷感。現在來看此詞。一江秋水,天光雲影徘徊其中。
萬裏長空鴻雁初飛,正值重陽。“攜壺結客何處?”一問。“空翠渺煙霏。”一答。答話不著一動詞,純然景語,給人的感覺是攜酒登高的人,溶入了那山色空翠、煙霏縹渺的一片氤氳之中,意境極為空靈。若用原詩“與客攜壺上翠微”的“上”字,反嫌質實。平時身居塵世,難逢開口一笑。今日投入大自然懷抱,自是笑逐顔開。更何況滿山茱萸紫、菊花黃,好插個滿頭粲然,盡興而歸呢!“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多少登高傷懷的昔人,早已成為過去(“非”),但美好的大自然卻是真實的、恆常的(“是”)。作者這裏所積極肯定的,不單是當下(“今朝”)的自然美景,也肯定了景中之人,當下的人生。詞中增添此二句,頓時註入一道源泉活水般的新意,詞情顯然已同詩情涇渭分流了。
作者勸勉朋友,酬答佳節美景,儘管酩酊一醉,不要辜負大好辰光。“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人生有限,更應惜取,何苦對斜陽而怨遲暮呢。此二句雖用原詩,卻非故作曠達,實為充分肯定當下人生的價值。“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此三句,移植原詩“古往今來衹如此”,但全反其意,更發出新意。點石成金,脫胎換骨,盡在於此。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概括綿延無盡的時間與上下無限的空間。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作者精騖八極,思通千載,但覺無限宇宙之中,永遠充滿生機,哪有什麽危機呢!作者是宋代著名儒傢哲人。在儒傢看來,宇宙、人生,本體為一,即生生不息的生機。這生機流行體現於天地萬物人生,“亙古亙今,未嘗有一息之間斷。”(朱熹《中庸或問》)人生雖然有限,宇宙生機卻是無限的。人生盡其意義,就是生得其所,體現了宇宙的本體,有限的人生便與無限的宇宙融為一體。心知此意,則人生充滿樂趣。“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言外正洋溢着這種樂觀精神。朱詞與杜詩的結筆,仍是語同而意別。
杜詩以人生無常然而聊以自慰,語似曠達而實傷感抑鬱。朱詞卻運用對人生的樂觀精神,來否定人生無常的傷感情緒。而這種傷感情緒不知曾折磨過多少古代詩人。回頭玩味“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意味更顯,也更深長。
不妨設想一下,作者重陽結伴登高,興之所至,於是揮灑筆墨,隱括杜牧詩而成此詞。江水,雲影,鴻雁,空翠,煙霏,紫萸,黃菊,作者眼中之大自然,無往而非“四時行焉,萬物生焉”,“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一片生機旺然之境界。
而重陽佳節,結伴登高,返歸自然,開口一笑,酩酊一醉,自己性情之舒展,亦皆充滿“樂山”“樂水”,“樂以忘憂”的意趣。作者“胸次之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見於言外”《論語集註》。作者詞中,已非杜牧詩中一般人生情感的境界,而是這位儒傢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這境界實無異於“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境界。朱熹此詞贊美自然,贊美人生,表現出中國儒傢哲學精神,宋詞的境界,不失為對宋詞的一大貢獻。
此詞抒發性情哲思,貴在深入淺出,出以優美高遠的意境和清暢豪爽的格調,故深含理趣而不墮庸俗。
《歷代詩餘》捲一一七引《讀書續錄》評雲:“氣骨豪邁,則俯視蘇辛;音節諧和,則僕命秦柳。洗盡千古頭巾俗態。”可謂知言。此詞屬隱括體,貴在以故推新,藝術造詣與杜牧原詩各有千秋。它雖幾乎逐句移植原詩,但幾處貫註新意,全詞也處處意藴翻新,而具一幅全新的面孔。比如讀罷全詞,再回味上闋“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就見得入山歸來豈止是紫萸黃菊滿頭粲然,並且是滿載人與自然合二為一的生趣而歸。舉此一例,全篇皆可連類而及脫胎換骨,衹在襟懷之高。點鐵成金,卻在點化之妙。宋詞宋詩,都不乏這種以故為新的藝術特色。這,實際上又是善於繼承並創新的整個宋代文化精神的一個體現。朱熹此詞,隱喻着這一文化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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