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说的建筑当年称营造,四十年代后期梁思成创办的清华大学建筑系就叫营建系。
一九二九年朱启钤自费在北平建立了“中国营造学会”,它原是旨在研究建筑文献的学术团体,后由“学会”改名为“学社”,加强了建筑实践的考察。当时朱启钤自任社长,请学社成员、清华老校长周贻春专程赴沈阳,动员梁思成、林徽因加入他的队伍。梁思成起初很是犹豫,一面是不舍亲手建起的东北大学建筑系,另一面碍于朱启钤本人口碑不佳。
朱启钤是个老牌官僚,曾经官至国务总理,与赵秉钧、陈宦、梁士诒一起拥戴袁世凯复辟,总揽登基大典事务,他们四个被时人称为“四凶”,名声狼藉。然而朱启钤还不失为一个有事业心的官僚,任职国会参议院期间,他经手修建中山公园,对古代建筑发生了浓厚兴趣。他偶然在南京的江南图书馆发现了宋代古籍李诫的建筑著述《营造法式》,自此决心倾注财力和心血,将余生献给古建筑研究的组织工作。他撰写的《中国营造学社缘起》,认识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质演进。兹事体大,非依科学之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不能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同时又深感中国古建筑文献大有绝灭之虞,亟需人才发掘弘扬。他创建学社,为的是“绝学大昌,群才致用”。
朱启钤这般深明大义、求贤若渴,梁、林夫妇经再三权衡,终于决定回到北平。朱启钤在天安门内故宫的一角,为学社找了十几间西庑旧朝房作办公用房。梁思成担任学社的研究部主任,位在社长之下,众人之上。林徽因的职务是校理。一九三二年营造学社又请刘敦桢任文献部主任,偏重文献研究,梁思成为法式部主任,重在实地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实现了朱启钤的宏愿,朱启钤则成就了梁林的事业。夫妇俩很是感激这位伯乐,梁思成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清式营造则例》序言中特向他表示谢意:“若没有先生给我研究的机会和便利,并将他多年收集的许多材料供我采用,这书的完成即使幸能实现,恐也要推延到许多年月以后。”话是梁思成所说,实为夫妇俩共同的心声。林徽因不仅在实际研究中与丈夫默契合作,而且还执笔撰写了统率全书的第一章“绪论”。
据林洙统计,营造学社在北平期间,除测绘故宫的重要建筑六十余处及市内的安定门、阜成门、东直门、宣武门、崇文门、新华门、天宁寺、恭王府外,还离开北平调查了一百三十七个县市,调查古建筑殿堂房舍一千八百二十三座,详细测绘的建筑二百零六组,完成测绘图稿一千八百九十八张。(林洙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林徽因生下儿子从诫后,身体明显好了起来,力争要与梁思成同行外出考察。五、六年时间里,林徽因的足迹遍及六、七个省份,几乎是不到一年就外出一次长途跋涉。她甚至还到了西北地区距甘肃不远的耀县,东南到了临近福建的宣平。北京八大处,山西大同的华严寺、善化寺及云冈石窟;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县的四十多座寺庙殿阁,河北的正定隆兴寺,苏州的三清殿、云岩寺塔,杭州的六和塔、金华的天宁寺、宣平的延福寺;开封的繁塔、铁塔、龙亭;山东有十一个县,包括历城神通寺和泰安岱庙,以及西安的旧布政司署,陕西的药王庙,处 留下了林徽因的身影。这是一条十分漫长的行程。梁思成为《清式营造则例》写序时特别说明:“内子林徽音在本书上为我分担的工作,除‘绪论’外,自开始至脱稿以后数次的增修删改,在照片之摄制及选择,图版之分配上,我实指不出彼此分工区域,最后更精心校读增削。所以至少说她便是这书一半的著者才对。”
他们在北方最后一次考察,也是最为辉煌的一次,数五台山木结构佛光寺的发现。西方的古代建筑基本是石块砌成,经得起风雨侵蚀,雷火毁坏,因此至今留存很多。中国房屋多以砖木构建,当时已不知是否还有唐代木构建筑的存在。日本人曾扬言,要看这样的建筑只有去他们的奈良城。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志要找到中国唐代的木结构建筑,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旧中国没有一份建筑名录,到全国各地去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有志者事竟成,经过辛劳奔波,他们最终发现了珍贵的佛光寺。一九三七年初夏,梁思成、林徽因和学社同仁莫宗江、纪玉堂向五台山进发,山路狭窄崎岖,他们只好骑着驮骡慢慢前行。后来连骡子也不肯走的时候,只得下来牵着它继续前行。步履蹒跚了两天,他们在黄昏中突然望见了夕阳下金光四射的宏伟殿宇,再近看远翘的飞檐,硕大的斗拱,还有柱头、门窗,处处都像唐朝工匠的高超手艺。发现的兴奋顿时使众人浑身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科学不能只凭直觉,兴奋过后,需要他们艰辛确证。林徽因爬上高悬的大殿脊檩寻找可能的文字依据,通常那里会写下建造年代,这实在是很艰辛而又危险的事。上面一片漆黑,打亮手电,只见檩条盖满了千百只蝙蝠,竟祛之不散。不意间照相时镁光灯闪亮惊飞了蝙蝠,没想到底下还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头几天,他们就这样不停地爬上爬下与蝙蝠、臭虫周旋。终于,林徽因隐约辨出了两丈高的大梁底面有墨迹。费劲地认了半天,仅见到一行字:“女弟子宁公遇”,其余则依旧模糊一片。再费去两天搭了个支架,洗去梁上积得很厚的浮土,林徽因第一个上去,费了三天才读全梁面的题字。原来宁公遇就是捐资建造佛殿的女施主,大殿建于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八五七年。它就是发现的中国现存最早木结构建筑!从此,我们不必再远去日本看别人的东西了。大家的狂喜不言而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殿前庭院里一片灿烂。他们取出本来用作应急的饼干、牛奶和罐头沙丁鱼,倾其所有地欢庆了一顿,再顾不得明后天断餐之忧。
野外考察古建筑的生活是清苦的,他们确实常常担心断餐,穷乡僻壤里能弄到一钵说不清什么做的黑糊糊面条就算幸运。在交通很不发达的当年,行路对人也是一个考验。一切都要靠原始的大车和毛驴,风尘扑面,颠颠簸簸,目的地一般都在很偏远的深山荒野。学社某日考察笔记记载着:“下午五时暴雨骤至,所乘之马颠蹶频仍,乃下马步行,不到五分钟,身无寸缕之干。如是约行三里,得小庙暂避。”又一日记载:“行三公里骤雨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可见有时能宿在大车店已经不算太倒霉,但大车店里起床每人一身虱子。考察的艰辛还在于风险,途中他们要提防土匪的出没;到考察点,测量旧寺古塔,爬上风蚀了数百上千年的顶端,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梁思成有记述:“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
这些困难对于寻常人来说已是殊属不易,而林徽因,一个娇嫩的大家闺秀,一个肺结核患者,却经受住了艰苦的洗礼。不敢相信,她会和男子一样,餐风宿雨,爬梁上柱。正是在这样的境地,林徽因显示出她的坚忍、刚毅以及对理想的执着。翻遍她关于考察古建筑的全部文字,我们无法找到她抱怨工作环境艰苦的片言只语。下面这段心底溢出的倾诉,有如阳光般明媚:
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乡村的各种浪漫的位置,秀丽天真;中间人物维持着老老实实的鲜艳颜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点缀的,尽是他们明亮的眼睛和笑脸。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云块,天,和我们之间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碍。我乐时就高兴的笑,笑声一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我感觉到一种平坦,竟许是辽阔,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开来,感觉的最边沿的边沿,和大地的边沿,永远赛着向前伸……
(《山西通信》)
既如此热忱投身古建筑的研究,她当然获得了丰硕的回报。林徽因是中国第一位建筑学女教授,第一位女建筑师,又是唯一登上天坛祈年殿宝顶的女建筑师。。梁思成的建树,若没有林徽因的奉献是不可想象的。他坦然地承认:“我不能不感谢徽因,她以伟大的自我牺牲来支持我。”林徽因不仅仅是丈夫的助手,她一直是和梁思成完全站在同一平台上切磋、合作的。有位诗人认为:林徽因“实际上却是他(梁思成)灵感的源泉”。(卞之琳文《窗子内外:忆林徽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常为一个看法,乃至一个词语表达争论不休。在中国现代建筑学史上,素来梁、林并称,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或分。
一般人或许只从林徽因的文学作品中感知她非凡的才华,其实,她在建筑研究领域里的建树一样非常突出。是她首先敏锐地留意到佛光寺梁上的字迹,为确证寺庙的年代提供了铁证。坐着开往太原的列车经过榆次,她在窗口单单那么无意地一瞥,便察觉到远处的雨花宫非同寻常。后来的考察结果证实,它是一座建于公元一零零八年宋代初期的建筑,是古建中简洁结构的重要例证,体现了中国建筑风格由唐到宋的过度,在建筑史上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
林徽因的文学才华,使她有能力将容易枯燥乏味的建筑论文变得灵气生动,富有文采,有些篇章是可以当作散文来阅读的。比如《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的开头: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晋汾之游。汾阳城外峪道河,为山右绝好消夏的去处;地据北彪山麓,因神头有“马跑神泉”,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说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直至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的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也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说起来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哪一处不是洋人开的天地,北戴河,牯岭,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实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们外,全体都是山西内地传教的洋人,还不能说是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几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阳峪道河为根据,我们曾向临近诸县作了多次的旅行,计停留过八县地方,为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城,其中介休至赵城间三百余里,因同蒲铁路正在炸山兴筑,公路多段被毁,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为浓厚。餐风宿雨,两周间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
梁思成有学者必备的稳重作风、严密思维和踏实精神,可是平心而论,在才情上,他显然逊于夫人。梁思成起草的文稿,非得经过夫人修改润色才肯发表。他的文章里那些闪光的句子很多是林徽因的点睛手笔。同行们不无夸张地说,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再也没能写出先前那样精彩漂亮的文章。
林徽因以诗人的眼睛发现,坚硬冰冷的建筑物中蕴涵着“诗意”和“画意”。她说,在她的眼里,“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河的杀戮。”于是她提出一个建筑学概念“建筑意”,(见《平郊建筑杂录》)将建筑学研究注入了人文的色彩。这属于林徽因在建筑学方面独特的重要的建树。中国古代先贤,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大多能驰骋于艺术与科学两个领域,甚至在某一成果中同时放射两大领域的光辉,林徽因秉承的正是他们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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