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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评传 》 蓮燈微光裏的夢:林徽因的一生 》
十三 營造學社
陳學勇 Chen Xueyong
今日說的建築當年稱營造,四十年代後期梁思成創辦的清華大學建築係就叫營建係。
一九二九年朱啓鈐自費在北平建立了“中國營造學會”,它原是旨在研究建築文獻的學術團體,後由“學會”改名為“學社”,加強了建築實踐的考察。當時朱啓鈐自任社長,請學社成員、清華老校長周貽春專程赴瀋陽,動員梁思成、林徽因加入他的隊伍。梁思成起初很是猶豫,一面是不捨親手建起的東北大學建築係,另一面礙於朱啓鈐本人口碑不佳。
朱啓鈐是個老牌官僚,曾經官至國務總理,與趙秉鈞、陳宦、梁士詒一起擁戴袁世凱復闢,總攬登基大典事務,他們四個被時人稱為“四兇”,名聲狼藉。然而朱啓鈐還不失為一個有事業心的官僚,任職國會參議院期間,他經手修建中山公園,對古代建築發生了濃厚興趣。他偶然在南京的江南圖書館發現了宋代古籍李誡的建築著述《營造法式》,自此决心傾註財力和心血,將餘生獻給古建築研究的組織工作。他撰寫的《中國營造學社緣起》,認識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質演進。茲事體大,非依科學之眼光,作有係統之研究,不能與世界學術名傢公開討論”。同時又深感中國古建築文獻大有絶滅之虞,亟需人才發掘弘揚。他創建學社,為的是“絶學大昌,群才致用”。
朱啓鈐這般深明大義、求賢若渴,梁、林夫婦經再三權衡,終於决定回到北平。朱啓鈐在天安門內故宮的一角,為學社找了十幾間西廡舊朝房作辦公用房。梁思成擔任學社的研究部主任,位在社長之下,衆人之上。林徽因的職務是校理。一九三二年營造學社又請劉敦楨任文獻部主任,偏重文獻研究,梁思成為法式部主任,重在實地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實現了朱啓鈐的宏願,朱啓鈐則成就了梁林的事業。夫婦倆很是感激這位伯樂,梁思成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清式營造則例》序言中特嚮他表示謝意:“若沒有先生給我研究的機會和便利,並將他多年收集的許多材料供我采用,這書的完成即使幸能實現,恐也要推延到許多年月以後。”話是梁思成所說,實為夫婦倆共同的心聲。林徽因不僅在實際研究中與丈夫默契合作,而且還執筆撰寫了統率全書的第一章“緒論”。
據林洙統計,營造學社在北平期間,除測繪故宮的重要建築六十餘處及市內的安定門、阜成門、東直門、宣武門、崇文門、新華門、天寧寺、恭王府外,還離開北平調查了一百三十七個縣市,調查古建築殿堂房捨一千八百二十三座,詳細測繪的建築二百零六組,完成測繪圖稿一千八百九十八張。(林洙著《睏惑的大匠梁思成》)
林徽因生下兒子從誡後,身體明顯好了起來,力爭要與梁思成同行外出考察。五、六年時間裏,林徽因的足跡遍及六、七個省份,幾乎是不到一年就外出一次長途跋涉。她甚至還到了西北地區距甘肅不遠的耀縣,東南到了臨近福建的宣平。北京八大處,山西大同的華嚴寺、善化寺及雲岡石窟;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縣的四十多座寺廟殿閣,河北的正定隆興寺,蘇州的三清殿、雲岩寺塔,杭州的六和塔、金華的天寧寺、宣平的延福寺;開封的繁塔、鐵塔、竜亭;山東有十一個縣,包括歷城神通寺和泰安岱廟,以及西安的舊布政司署,陝西的藥王廟,處 留下了林徽因的身影。這是一條十分漫長的行程。梁思成為《清式營造則例》寫序時特別說明:“內子林徽音在本書上為我分擔的工作,除‘緒論’外,自開始至脫稿以後數次的增修刪改,在照片之攝製及選擇,圖版之分配上,我實指不出彼此分工區域,最後更精心校讀增削。所以至少說她便是這書一半的著者纔對。”
他們在北方最後一次考察,也是最為輝煌的一次,數五臺山木結構佛光寺的發現。西方的古代建築基本是石塊砌成,經得起風雨侵蝕,雷火毀壞,因此至今留存很多。中國房屋多以磚木構建,當時已不知是否還有唐代木構建築的存在。日本人曾揚言,要看這樣的建築衹有去他們的奈良城。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志要找到中國唐代的木結構建築,然而這又談何容易!舊中國沒有一份建築名錄,到全國各地去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然而,有志者事竟成,經過辛勞奔波,他們最終發現了珍貴的佛光寺。一九三七年初夏,梁思成、林徽因和學社同仁莫宗江、紀玉堂嚮五臺山進發,山路狹窄崎嶇,他們衹好騎着馱騾慢慢前行。後來連騾子也不肯走的時候,衹得下來牽着它繼續前行。步履蹣跚了兩天,他們在黃昏中突然望見了夕陽下金光四射的宏偉殿宇,再近看遠翹的飛檐,碩大的鬥拱,還有柱頭、門窗,處處都像唐朝工匠的高超手藝。發現的興奮頓時使衆人渾身的疲憊消失得無影無蹤。科學不能衹憑直覺,興奮過後,需要他們艱辛確證。林徽因爬上高懸的大殿脊檁尋找可能的文字依據,通常那裏會寫下建造年代,這實在是很艱辛而又危險的事。上面一片漆黑,打亮手電,衹見檁條蓋滿了千百衹蝙蝠,竟祛之不散。不意間照相時鎂光燈閃亮驚飛了蝙蝠,沒想到底下還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臭蟲。頭幾天,他們就這樣不停地爬上爬下與蝙蝠、臭蟲周旋。終於,林徽因隱約辨出了兩丈高的大梁底面有墨跡。費勁地認了半天,僅見到一行字:“女弟子寧公遇”,其餘則依舊模糊一片。再費去兩天搭了個支架,洗去梁上積得很厚的浮土,林徽因第一個上去,費了三天才讀全梁面的題字。原來寧公遇就是捐資建造佛殿的女施主,大殿建於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八五七年。它就是發現的中國現存最早木結構建築!從此,我們不必再遠去日本看別人的東西了。大傢的狂喜不言而喻,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殿前庭院裏一片燦爛。他們取出本來用作應急的餅幹、牛奶和罐頭沙丁魚,傾其所有地歡慶了一頓,再顧不得明後天斷餐之憂。
野外考察古建築的生活是清苦的,他們確實常常擔心斷餐,窮鄉僻壤裏能弄到一鉢說不清什麽做的黑糊糊麵條就算幸運。在交通很不發達的當年,行路對人也是一個考驗。一切都要靠原始的大車和毛驢,風塵撲面,顛顛簸簸,目的地一般都在很偏遠的深山荒野。學社某日考察筆記記載着:“下午五時暴雨驟至,所乘之馬顛蹶頻仍,乃下馬步行,不到五分鐘,身無寸縷之幹。如是約行三裏,得小廟暫避。”又一日記載:“行三公裏驟雨至,避山旁小廟中,六時雨止,溝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剋前進,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內。終日奔波,僅得饅頭三枚(人各一),晚間又為臭蟲蚊蟲所攻,不能安枕尤為痛苦。”可見有時能宿在大車店已經不算太倒黴,但大車店裏起床每人一身虱子。考察的艱辛還在於風險,途中他們要提防土匪的出沒;到考察點,測量舊寺古塔,爬上風蝕了數百上千年的頂端,隨時都有墜落的可能。梁思成有記述:“今天工作將完時,忽然來了一陣‘不測的風雲’,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時前後狂風暴雨,雷電交作。我們正在最上層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險。不單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將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頂鐵質相輪之下,電母風伯不見得會講特別交情。”
這些睏難對於尋常人來說已是殊屬不易,而林徽因,一個嬌嫩的大傢閨秀,一個肺結核患者,卻經受住了艱苦的洗禮。不敢相信,她會和男子一樣,餐風宿雨,爬梁上柱。正是在這樣的境地,林徽因顯示出她的堅忍、剛毅以及對理想的執着。翻遍她關於考察古建築的全部文字,我們無法找到她抱怨工作環境艱苦的片言衹語。下面這段心底溢出的傾訴,有如陽光般明媚: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裏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隻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着老老實實的鮮豔顔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裏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裏一樣!雲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的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裏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着嚮前伸……
(《山西通信》)
既如此熱忱投身古建築的研究,她當然獲得了豐碩的回報。林徽因是中國第一位建築學女教授,第一位女建築師,又是唯一登上天壇祈年殿寶頂的女建築師。。梁思成的建樹,若沒有林徽因的奉獻是不可想象的。他坦然地承認:“我不能不感謝徽因,她以偉大的自我犧牲來支持我。”林徽因不僅僅是丈夫的助手,她一直是和梁思成完全站在同一平臺上切磋、合作的。有位詩人認為:林徽因“實際上卻是他(梁思成)靈感的源泉”。(卞之琳文《窗子內外:憶林徽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常為一個看法,乃至一個詞語表達爭論不休。在中國現代建築學史上,素來梁、林並稱,兩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或分。
一般人或許衹從林徽因的文學作品中感知她非凡的才華,其實,她在建築研究領域裏的建樹一樣非常突出。是她首先敏銳地留意到佛光寺梁上的字跡,為確證寺廟的年代提供了鐵證。坐着開往太原的列車經過榆次,她在窗口單單那麽無意地一瞥,便察覺到遠處的雨花宮非同尋常。後來的考察結果證實,它是一座建於公元一零零八年宋代初期的建築,是古建中簡潔結構的重要例證,體現了中國建築風格由唐到宋的過度,在建築史上有着極其特殊的地位。
林徽因的文學才華,使她有能力將容易枯燥乏味的建築論文變得靈氣生動,富有文采,有些篇章是可以當作散文來閱讀的。比如《晉汾古建築預查紀略》的開頭: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晉汾之遊。汾陽城外峪道河,為山右絶好消夏的去處;地據北彪山麓,因神頭有“馬跑神泉”,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幹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說沿溪數十傢磨坊供給原動力,直至電氣磨機在平遙創立了山西面粉業的中心,這源源清流始閑散的單剩麯折的畫意,轆轆輪聲既然消寂下來,而空靜的磨坊,便也成了許多洋人避暑的別墅。
說起來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哪一處不是洋人開的天地,北戴河,牯嶺,莫幹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實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們外,全體都是山西內地傳教的洋人,還不能說是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幾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陽峪道河為根據,我們曾嚮臨近諸縣作了多次的旅行,計停留過八縣地方,為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城,其中介休至趙城間三百餘裏,因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為濃厚。餐風宿雨,兩周間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
梁思成有學者必備的穩重作風、嚴密思維和踏實精神,可是平心而論,在才情上,他顯然遜於夫人。梁思成起草的文稿,非得經過夫人修改潤色纔肯發表。他的文章裏那些閃光的句子很多是林徽因的點睛手筆。同行們不無誇張地說,林徽因去世後,梁思成再也沒能寫出先前那樣精彩漂亮的文章。
林徽因以詩人的眼睛發現,堅硬冰冷的建築物中藴涵着“詩意”和“畫意”。她說,在她的眼裏,“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頽的殿基的靈魂裏,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於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河的殺戮。”於是她提出一個建築學概念“建築意”,(見《平郊建築雜錄》)將建築學研究註入了人文的色彩。這屬於林徽因在建築學方面獨特的重要的建樹。中國古代先賢,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巨人,大多能馳騁於藝術與科學兩個領域,甚至在某一成果中同時放射兩大領域的光輝,林徽因秉承的正是他們的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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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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