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记录 》 康巴的誘惑：行走文字扛鼎之作   》 第13節：草原深(4)      貝嘎 Bei Ga

　　我說，欽熱，你為什麽要回來呢？
　　欽熱說想傢了。話語裏飄散着淡淡的憂傷。
　　回來前，安咱寺的上師圓寂了，現在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安咱寺。欽熱說着這些話，我沒有像平常那樣和她開玩笑，我默不着聲，我不知道自己話語的深淺，因為欽熱是個覺姆。
　　欽熱阿姐總是誇奬我聰明，學東西記得快。一些天裏，欽熱教會了我說幾句簡單藏語。比如說，再見是"gaduo"、喝茶是"jiangtong"。單詞記得快，忘得也快。其實我笨得很，那句針對出傢人問候早安的話，我就記不起來了。
　　欽熱十五歲時，阿媽讓她去寺院做了覺姆。那時，欽熱已經有個姐姐成傢了，還有一個成了傢的哥哥。我問欽熱你願意做覺姆嗎？欽熱衹回答是阿媽願意。
　　欽熱的心就是竜燈壩下的珠姆措，清澈無暇又不合時令。春天，別處的野草還沒有發芽，珠姆措中那片水草已經緑油油的了；到了九月，別處的水草是緑油油的，珠姆措的水草已是金黃並開始枯萎，凋零。珠姆措，是格薩爾王愛妃珠姆洗頭遺落的翡翠首飾，那欽熱呢？
　　離開然姑村，欽熱送我。欽熱說，明年你再回來吧，你回來思朗才能去接我！
　　我流淚，是留戀這個地方、這裏的人；欽熱流淚也是留戀，但不是為我離開！
　　思朗整天在寺院的小商店裏，晚上也不回傢住。在每日上午的某個時刻回來那麽一陣子，坐在火塘邊和阿媽說上一小會兒話。這個新修的小房子多數時候衹有阿媽一個人，和院子裏兩個正修新房的雅安來的小木匠。阿媽已經很老了，頭髮幹枯灰白，臉上堆砌着層層皺折。火塘邊有一張很小的床，這個床是沒有腿的那種。小床上隨意堆着磨得發亮的羊毛氈子、氆氌、看不出顔色的被子。夜裏，阿媽那萎縮了的身子就蜷在這小床上守着暖和的火塘；白日，阿媽還是蜷在火塘邊破舊的沙發上"喏喏"地蠕動着嘴唇，手指不停地拽着連接經筒的麻繩。經筒在暗淡的墻角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這個時候，阿媽多是眯縫着眼睛，很少言語，看上去舒心愜意。
　　阿媽不會說漢語，有時在我說漢語的時候，會孩子樣跟着重複一兩句。有一次，阿媽右手搖着經筒的時候，我湊到阿媽的膝前。我說，阿媽，給我搖一下好嗎？那次，阿媽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伸過幹枯的胳膊，把轉經筒遞給了我，粗糙的手指還慈愛地理順了一下我的頭髮--那頭長發已蓬亂，已多日未洗。
　　從左嚮右，經筒慢慢轉起來……稍微一使勁，轉經筒又不按着節奏轉了，衹是胳膊在僵硬地搖；越使勁，越轉不起來。阿媽看着，"咯咯"地笑起來，開心的笑聲跑出窗外，竜燈壩子都聽得見。我把臉深深地埋在阿媽的懷裏，我說阿媽你別笑我了，真是沒有面子呀！越說阿媽越笑，她的身子在沙發上直顫動，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賴在阿媽的身旁，阿媽的身上有股濃重的酥油味道，還有一種似曾熟悉的清香--那是母親的味道。
　　每個清晨或是夜幕前的黃昏，我和欽熱都湊到火塘邊和阿媽說話。在五臺山的那兩年，欽熱學會了說簡單的漢語，多數時候，欽熱成了阿媽和我之間的翻譯。
　　高原上的太陽，表達愛情也是超乎尋常地強烈，衹要一出現，就給我的鼻頭、額頭進行深情的吻，那麽忘乎所以，非得把人折磨得膚損肉傷。太陽也明白，愛情這個東西是善變的、脆弱的，一不留神就溜了，再也找不到最初的那股火辣辣的熱烈，那份掏心扒肝的赤誠。
　　我很難過，在照鏡子的時候。鼻頭、額頭都大塊地破皮，小面積的肌膚甚至露出鮮紅的嫩肉，不疼，可是不敢塗護膚品。破損的鼻頭、額頭就像長了癩瘡一樣難看。
　　我傷心地說，阿媽我的鼻子破了。阿媽說，臉好看！我說，阿媽，以前我的臉很白，可是現在這麽黑。阿媽看了看我的臉，說，心好！
　　心好，衹要心好就行！
　　聽阿媽說這話，心一下子柔軟得像浸滿汁液般，我想這就是感動。我說，阿媽呀，離開這裏，回到我生活的環境，我就不是這個樣子了，也許我會撒謊--一些不痛不癢的小謊；也許我會虛偽--滿足虛榮心的虛偽；也許還有別的。這些都太不容易說得清楚，沒有那麽簡單的。可我要慢慢做到心好，心好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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