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恢复原名时,一个左派女人兴高采烈地大叫:"不再有列宁格勒了!"这叫声传到了 昆德拉耳中,激起了他的深深厌恶。我很能理解这种厌恶之情。我进大学时,正值中苏论战 ,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们聚集在高音喇叭下倾听反修社论,为每一句铿锵有力的战斗言辞鼓 掌喝彩。当时我就想,如果中苏的角色互换,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反教条主义社论,这些人 同样也会鼓掌喝彩。事实上,往往是同样的人们先则热烈祝福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继而又为 这个卖国贼的横死大声欢呼。全盘否定毛泽东的人,多半是当年"誓死捍卫"的斗士。昨天 还在鼓吹西化的人,今天已经要用儒学一统天下了。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真正的原 因不在受蒙蔽,也不在所谓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而在一种永远追随时代精神的激情。昆德 拉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其中支配着的是一种"审判的精神",即根据一个看不见的法庭的判 决来改变观点。更深一步说,则在于个人的非个人性,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和 存在体悟。 昆德拉对于马雅可夫斯基毫无好感,指出后者的革命抒情是专制恐怖不可缺少的要素,但是 ,当审判的精神在今天全盘抹杀这位革命诗人时,昆德拉却怀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爱情诗和 他的奇特的比喻了。"道路在雾中"--这是昆德拉用来反对审判精神的伟大命题。每个人 都在雾中行走,看不清自己将走向何方。在后人看来,前人走过的路似乎是清楚的,其实前 人当时也是在雾中行走。"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属于人的永恒境遇。看不见马雅可夫斯基道 路上的雾,就是忘记了什么是人,忘记了我们自己是什么。"在我看来,昆德拉的这个命题 是站在存在的立场上分析政治现象的一个典范。然而,审判的精神源远流长,持续不息。昆 德拉举了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我们世纪最美的花朵--二三十年代的现代艺术--先后遭到 了三次审判,纳粹谴责它是"颓废艺术",共产主义政权批评它"脱离人民",凯旋的资本 主义又讥它为"革命幻想"。把一个人的全部思想和行为缩减为他的政治表现,把被告的生 平缩减为犯罪录,我们对于这种思路也是多么驾轻就熟。我们曾经如此判决了胡适、梁实秋 、周作人等人,而现在,由于鲁迅、郭沫若、茅盾在革命时代受过的重视,也已经有越来越 多的人要求把他们送上审判革命的被告席。那些没有文学素养的所谓文学批评家同时也是一 些政治上的一孔之见者和偏执狂,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曾经归附过纳粹的人怎么还可 以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而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又如何可以与他所卷入的政治无关并且拥有 更长久的生命。甚至列宁也懂得一切伟大作家的创作必然突破其政治立场的限制,可是这班 自命反专制主义的法官还要审判列宁哩。 东欧解体后,昆德拉的作品在自己的祖国大受欢迎,他本人对此的感想是:"我看见自己骑 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在此前十多年,住在柏林的贡布罗维茨拒绝回到自由化气 氛热烈的波兰,昆德拉表示理解,认为其真正的理由与政治无关,而是关于存在的。无论在 祖国,还是在侨居地,优秀的流亡作家都容易被误解成政治人物,而他们的存在性质的苦恼 却无人置理,无法与人交流。 关于这种存在性质的苦恼,昆德拉有一段诗意的表达:"令人震惊的陌生性并非表现在我们 所追嬉的不相识的女人身上,而是在一个过去曾经属于我们的女人身上。只有在长时间远走 后重返故乡,才能揭示世界与存在的根本的陌生性。" 非常深刻。和陌生女人调情,在陌生国度观光,我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新奇的刺激,这种 感觉无关乎存在的本质。相反,当我们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一片熟门熟路的乡土,日 常生活中一些自以为熟稔的人与事,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和疏远感的时候,我们便瞥见了存 在的令人震惊的本质了。此时此刻,我们一向藉之生存的根据突然瓦解了,存在向我们展现 了它的可怕的虚无本相。不过,这种感觉的产生无须借助于远走和重返,尽管距离的间隔往 往会促成疏远化眼光的形成。 对于移民作家来说,最深层的痛苦不是乡愁,而是一旦回到故乡时会产生的这种陌生感,并 且这种陌生感一旦产生就不只是针对故乡的,也是针对世界和存在的。我们可以想像,倘若 贡布罗维茨回到了波兰,当人们把他当做一位政治上的文化英雄而热烈欢迎的时候,他会感 到多么孤独。 八 文学的安静 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获得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该奖的前一位得主 爱尔兰诗人希尼写信给她,同情地叹道:"可怜的、可怜的维斯瓦娃。"而维斯瓦娃也真的 觉得自己可怜,因为她从此不得安宁了,必须应付大量来信、采访和演讲。她甚至希望有个 替身代她抛头露面,使她可以回到隐姓埋名的正常生活中去。 维斯瓦娃的烦恼属于一切真正热爱文学的成名作家。作家对于名声当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 既然写作,就不能不关心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读者接受。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成 为新闻人物却是一种灾难。文学需要安静,新闻则追求热闹,两者在本性上是互相敌对的。 福克纳称文学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职业",写作如同一个遇难者在大海上挣扎,永远是孤军 奋战,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要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有自己的东西要写的人的心境, 这时候他渴望避开一切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写作。他遇难的海域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自 己救自己,任何外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正要写的东 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一种表演 和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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