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賈戲被參,是抄沒先聲,接寫金純毒死,真是六親同運。
  薛傢婆子急得說話不清,描寫入神。
  賈璉說必須經官纔了得下來,所見固是。寶釵說湯是寶蟾做的,該捆起寶蟾,一面報官,一面通信與夏傢,更為老到細密。纔女見識,高出賈璉幾倍。
  夏傢過繼之子,自是夏三。作者不言其名又說與金桂尚未入港,含糊其辭,是隱惡之意。
  寶釵叫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收拾,纔檢出毒藥空紙包。寶蟾說出因耗子作鬧,嚮舅爺要的,然後尋看匣子箱櫃,已俱室空,寶釵得以查問,實蟾說出金挂私自帶回。以金樣之母同寶蟾伴嘴,供出實情。由淺入深,層層追出,不鬆不驟。有寶釵之才能,自當有才人之描寫。
  寶釵先放寶蟾,開導實供;世問聽訟者若能如此;何患不得實情?
  金桂自害,衹可息事完結,,若一經刑部官審間,便難了事。
  “見機而作,急流勇退”八字,人人皆曉,而能行其事者,今古寥寥。故作者設言此地名,為戀祿者下一鍼砭。
  “葫蘆”兩字,“釵玉”一聯,直刺人心。雨村即非穎悟,亦當猛省。
  “真即是假,假即是具”,二語最有意味,慧心人當知兩個寶玉是一是二。
  第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為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九十九、一百回為一段,敘賈政受傢奴簸弄以致被參失察,金桂被香菱撞破私情因而結恨謀害;一百一、二回為一段,寫大觀園冷落無人,見鬼疑妖,為鳳姐將亡、寧榮查抄之兆;一百三回為一段,敘毒人自毒,了結金桂公案,帶敘賈雨村遇舊,為歸結《石頭記》地步。】
  
  
  
  
  【張新之:
  凡每回各上下兩半中間,必有過脈處;獨此回更無周旋,截上曰“不題”,入下曰“且說”,徑生手辣,煞開人跟界。凡大套說部,末路每犯散漫之病,令人可增可減,雖卓然耳目者不免。以不善隨演隨結故也。自“病災侵”到此再作一大結,令以後文字,儼然另開一部,而包緬偏復,念後意嚴整矣。毛半仙度不盡癡人,賈雨村說不清故事。嫩寒銷夢,釀成骨肉之災;熱毒焚身,顯示金蘭之報。秉夏三之威赫,雪影全消;仗焦大之聲靈,金形立化。禪真打破,浪教咄咄書空;法水噴來,洗出茫茫大地。掃除妖孽,收拾東西。】
  
  
  
  【姚燮:
  桂花夏傢訛詐人命,強橫之狀,瀾漫之談,悉呈露於字裏行間。
  嘗觀失行婦女,初時親熱如火,傾肝吐膽,誓日指天,期於同死,而無不中道分飛,反眼不識者,蓋其廉恥早亡,狡詐百出,本性然也。不過上者戀嗜慾,下者貪財帛,一時弄人股掌間耳。欲期其始終不渝,是強蒲柳作鬆柏身也,能乎不能?若金桂、寶蟾,抑又何誅!
  此回接上回,仍是乙卯年事。】
  
  
  
  
  
  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次日到了部裏打點停妥,回來又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聽準了麽?果然這樣,老爺也願意,閤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嘗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衹怕叫那些混帳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坑了呢!”賈璉道:“太太那裏知道?”王夫人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傢裏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滔滔(紛紛)皆是。】【姚燮眉批:
  凡弄錢人必先裝飾娘子,而無知堂客恃着男子弄錢特為炫耀,更擺空架,以致敗露。故諺有之日:“傢有賢妻,夫不招橫事。”】可不是在外頭瞞着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着他們鬧去,若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衹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賈璉道:“嬸子說得很是。方纔我聽見參了,嚇的了不得,直等打聽明白纔放心。也願意老爺做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纔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衹要太太說得寬緩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聽打聽。”
  賈璉答應了,纔要出來,衹見薛姨媽傢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人裏間屋內,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裏的姨太太,說我們傢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真)六親同運。】王夫人聽了,便問:“鬧出什麽事來?”那婆子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塗東西!有要緊事你到底說啊!”婆子便說:“我們傢二爺不在傢,一個男人也沒有。這件事情出來怎麽辦!要求太太打發幾位爺們去料理料理。”王夫人聽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爺們去幹什麽事?”婆子道:“我們大奶奶死了。”王夫人聽了,便啐道:“這種女人死,死了罷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兒死的,是混鬧死的。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說着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氣,又好笑,說:“這婆子好混帳。璉哥兒,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別理那糊塗東西。”那婆子沒聽見打發人去,衹聽見說別理他,他便賭氣跑回去了。這裏薛姨媽正在着急,再等不來,好容易見那婆子來了,便問:“姨太太打發誰來?”婆子嘆說道:“人最不要有急難事,什麽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我們,倒駡我糊塗。”【東觀閣(姚燮)側批:
  慌慌張張,活畫出糊塗老婆子。】【姚燮眉批:急難求親眷,何嘗中用?薛傢婆子雖遲而口則快。】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麽說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們傢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沒有去告訴。”薛姨媽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養的,怎麽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麽着我還去。”【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婆子,糊塗得可笑。】【姚燮眉批:此種人真第一次看見。】
  正說着,衹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着急得很,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裏料理。該怎麽樣,姨太太衹管說了辦去。”薛姨媽本來氣得幹哭,聽見賈璉的話,便笑着說:“倒要二爺費心。我說姨太太是待我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幾乎誤了事。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便說:“不為別的事,為的是媳婦不是好死的。”賈璉道:“想是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媽道:“若這樣倒好了。前幾個月頭裏,他天天蓬頭赤腳的瘋鬧。後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他雖哭了一場,以後倒擦脂抹粉的起來。我若說他,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麽樣來要香菱去作伴,我說:‘你放着寶蟾,還要香菱做什麽,況且香菱是你不愛的,何苦招氣生。’他必不依。我沒法兒,便叫香菱到他屋裏去。可憐這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着病就去了。誰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歡。你大妹妹知道了,說:‘衹怕不是好心罷。’我也不理會。頭幾天香菱病着,他倒親手去做湯給他吃,那知香菱沒福,剛端到跟前,他自己燙了手,連碗都砸了。我衹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沒生氣,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淨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昨兒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同香菱一塊兒喝。隔了一回,聽見他屋裏兩衹腳蹬響,寶蟾急的亂嚷,以後香菱也嚷着扶着墻出來叫人。我忙着看去,衹見媳婦鼻子眼睛裏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就嚇死了,問他也說不出來,衹管直嚷,鬧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寶蟾便哭着來揪香菱,說他把藥藥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這麽樣的人,再者他病的起還起不來,怎麽能藥人呢。無奈寶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爺,這叫我怎麽辦!衹得硬着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裏的門開了纔告訴去的。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麽好?”賈璉道:“夏傢知道了沒有?”薛姨媽道:“也得撕擄明白了纔好報啊。”賈璉道:“據我看起來,必要經官纔了得下來。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便說寶蟾為什麽藥死他奶奶,也是沒答對的。若說在香菱身上,竟還裝得上。”正說着,衹見榮府女人們進來說:“我們二奶奶來了。”賈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兒見的,也不回避。寶釵進來見了母親,又見了賈璉,便往裏間屋裏同寶琴坐下。薛姨媽也將前事告訴一遍。寶釵便說:“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麽?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捆起寶蟾來問他呀。一面便該打發人報夏傢去,一面報官的是。”【東觀閣側批:
  絶不矜張,大有見識,寶釵可人。】【姚燮眉批:理路逼清,到底有些把握。】薛姨媽聽見有理,便問賈璉。賈璉道:“二妹子說得很是。報官還得我去,托了刑部裏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有照應得。衹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薛姨媽道:“並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纔捆了交給寶蟾,也是一個主意。”賈璉道:“雖是這麽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們三個人是一處的。衹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亦得妥貼。】【姚燮眉批:可知平日為人,寶蟾久不經人所看重。】薛姨媽便叫人開門進去,寶釵就派了帶來幾個女人幫着捆寶蟾。衹見香菱已哭得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以後見人要捆他,便亂嚷起來。那禁得榮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開着門,好叫人看着。這裏報夏傢的人已經去了。
  那夏傢先前不住在京裏,因近年消索,又記挂女兒,新近搬進京來。父親已沒,衹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帳兒子,把傢業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傢。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那裏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裏想念薛蝌,便有些饑不擇食的光景。無奈他這一乾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衹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時常回去,也幫貼他些銀錢。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傢,衹見薛傢的人來,心裏就想又拿什麽東西來了。不料說這裏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氣得亂嚷亂叫。金桂的母親聽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傢,為什麽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帶了兒子,也等不得雇車,便要走來。那夏傢本是買賣人傢,如今沒了錢,那顧什麽臉面。兒子頭裏就走,他跟了一個破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輛破車,便跑到薛傢。
  進門也不打話,便兒一聲肉一聲的要討人命。那時賈璉到刑部托人,傢裏衹有薛姨媽、寶釵、寶琴、何曾見過個陣仗,都嚇得不敢則聲。便要與他講理,他們也不聽,衹說:“我女孩兒在你傢得過什麽好處,兩口朝打暮駡的。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監裏,永不見面。你們娘兒們仗着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他礙眼,叫人藥死了他,倒說是服毒!他為什麽服毒!”說着,直奔着薛姨媽來。薛姨媽衹得後退,說:“親傢太太且請瞧瞧你女兒,問問寶蟾,再說歪話不遲。”那寶釵寶琴因外面有夏傢的兒子,難以出來攔護,衹在裏邊着急。恰好王夫人打發周瑞傢的照看,一進門來,見一個老婆子指着薛姨媽的臉哭駡。周瑞傢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親,便走上來說:“這位是親傢太太麽?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與我們姨太太什麽相幹,也不犯這麽遭塌呀。”那金桂的母親問:“你是誰?”薛姨媽見有了人,膽子略壯了些,便說:“這就是我親戚賈府裏的。”金桂的母親便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有仗腰子的親戚,才能夠叫姑爺坐在監裏。如今我的女孩兒倒白死了不成!”說着,便拉薛姨媽說:“你到底把我女兒怎樣弄殺了?給我瞧瞧!”周瑞傢的一面勸說:“衹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傢的兒子便跑進來不依道:“你仗着府裏的勢頭兒來打我母親麽!”【東觀閣側批:
  無賴之談,殊屬可笑。】【姚燮側批:無賴話。】說着,便將椅子打去,卻沒有打着。裏頭跟寶釵的人聽見外頭鬧起來,趕着來瞧,恐怕周瑞傢的吃虧,齊打夥的上去半勸半喝。那夏傢的母子索性撒起潑來,說:“知道你們榮府的勢頭兒。我們傢的姑娘已經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說着,仍奔薛姨媽拼命。地下的人雖多,那裏擋得住,自古說的“一人拼命,萬夫莫當。”
  正鬧到危急之際,賈璉帶了七八個傢人進來,見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傢的兒子拉出去,便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兒的說。快將傢裏收拾收拾,刑部裏頭的老爺們就來相驗了。”金桂的母親正在撒潑,衹見來了一位老爺,幾個在頭裏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親見這個光景,也不知是賈府何人,又見他兒子已被人揪住,又聽見說刑部來驗,他心裏原想看見女兒屍首先鬧了一個稀爛再去喊官去,不承望這裏先報了官,也便軟了些。薛姨媽已嚇糊塗了。還是周瑞傢的回說:“他們來了,也沒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踐起姨太太來了。我們為好勸他,那裏跑進一個野男人,在奶奶們裏頭混撒村混打,這可不是沒有王法了!”賈璉道:“這回子不用和他講理,等一會子打着問他,說:男人有男人的所在,裏頭都是些姑娘奶奶們,況且有他母親還瞧不見他們姑娘麽,他跑進來不是要打搶來了麽!”傢人們做好做歹壓伏住了。周瑞傢的仗着人多,便說:“夏太太,你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寶蟾藥死他主子了,怎麽不問明白,又不看屍首,就想訛人來了呢,我們就肯叫一個媳婦兒白死了不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語着實而有道理。】【姚燮側批:輕輕加了一個訛字。】現在把寶蟾捆着,因為你們姑娘必要點病兒,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個屋裏住,故此兩個人都看守在那裏,原等你們來眼看看刑部相驗,問出道理來纔是啊。”
  金桂的母親此時勢孤,也衹得跟着周瑞傢的到他女孩兒屋裏,衹見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來。寶蟾見是他傢的人來,便哭喊說:“我們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塊兒住,他倒抽空兒藥死我們姑娘!”那時薛傢上下人等俱在,便齊聲吆喝道:“鬍說,昨日奶奶喝了湯纔藥死的,這湯可不是你做的!”寶蟾道:“湯是我做的,端了來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些什麽在裏頭藥死的。”金桂的母親聽未說完,就奔香菱。衆人攔住。薛姨媽便道:“這樣子是砒霜藥的,傢裏决無此物。不管香菱寶蟾,終有替他買的,回來刑部少不得問出來,纔賴不去。如今把媳婦權放平正,好等官來相驗。”衆婆子上來擡放。寶釵道:“都是男人進來,你們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檢點。”衹見炕褥底下有一個揉成團的紙包兒。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打開看時,並沒有什麽,便撩開了。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了憑據了。這個紙包兒我認得,頭幾天耗子鬧得慌,奶奶傢去與舅爺要的,拿回來擱在首飾匣內,必是香菱看見了拿來藥死奶奶的。若不信,你們看看首飾匣裏有沒有了。”
  金桂的母親便依着寶蟾的所在取出匣子,衹有幾支銀簪子。薛姨媽便說:“怎麽好些首飾都沒有了?”寶釵叫人打開箱櫃,俱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金桂的母親心裏也虛了好些,【東觀閣(姚燮)側批:
  漸漸心虛。】見薛姨媽查問寶蟾,便說:“姑娘的東西他那裏知道。”周瑞傢的道:“親傢太太別這麽說呢。我知道寶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麽說不知!”這寶蟾見問得緊,又不好鬍賴,衹得說道:“奶奶自己每每帶回傢去,我管得麽。”【東觀閣(姚燮)側批:
  為甚(什麽)帶回傢去?】【姚燮眉批:
  不打自招。】衆人便說:“好個親傢太太!哄着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他尋死來訛我們。好罷了,回來相驗便是這麽說。”寶釵叫人:“到外頭告訴璉二爺說,別放了夏傢的人。”【東觀閣側批:
  寶釵有辦事纔。】【姚燮側批:寶釵有斤兩。】
  裏面金桂的母親忙了手腳,便駡寶蟾道:“小蹄子別嚼舌頭了!姑娘幾時拿東西到我傢去。”寶蟾道:“如今東西是小,給姑娘償命是大。”【東觀閣(姚燮)側批:
  寶蟾亦是正論。】寶琴道:“有了東西就有償命的人了。快請璉二哥哥問準了【東觀閣側批:
  寶琴亦能幹。】【姚燮眉批:琴姑娘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夏傢的兒子買砒霜的話,回來好回刑部裏的話。”金桂的母親着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混說起來。我們姑娘何嘗買過砒霜。若這麽說,必是寶蟾藥死了的。”寶蟾急的亂嚷說:“別人賴我也罷了,怎麽你們也賴起我來呢!你們不是常和姑娘說,叫他別受委屈,鬧得他們傢破人亡,【東觀閣側批:
  口供出。】【姚燮側批:逼出寶蟾話來。】那時將東西捲包兒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這個話是有的沒有?”【東觀閣側批:
  可以定按。】【姚燮眉批:和盤托出,夏婆子何說之詞。】金桂的母親還未及答言,周瑞傢的便接口說道:“這是你們傢的人說的,還賴什麽呢。”金桂的母親恨的咬牙切齒的駡寶蟾說:“我待你不錯呀,為什麽你倒拿話來葬送我呢!回來見了官,我就說是你藥死姑娘的。”寶蟾氣得瞪着眼說:“請太太放了香菱罷,不犯着白害別人。我見官自有我的話。”【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良心天理,薛氏祖宗保佑。】
  寶釵聽出這個話頭兒來了,便叫人反倒放開了寶蟾,說:“你原是個爽快人,何苦白冤在裏頭。你有話索性說了,大傢明白,豈不完了事了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寶釵能辦大事。】【姚燮眉批:刑部官未到,案已可定矣。】寶蟾也怕見官受苦,便說:“我們奶奶天天抱怨說:‘我這樣人,為什麽碰着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二爺,【東觀閣(姚燮)側批:
  真是瞎眼。】偏給了這麽個混帳糊塗行子。要是能夠同二爺過一天,死了也是願意的。’【東觀閣側批:
  衆人皆當掩耳。】【姚燮側批:聞者皆欲拚耳。】【姚燮眉批:難道金桂不怕邢姑娘吃醋麽?】說到那裏,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會,後來看見與香菱好了,我衹道是香菱教他什麽了,不承望昨兒的湯不是好意。”金桂的母親接說道:“益發鬍說了,若是要藥香菱,為什麽倒藥了自己呢?”寶釵便問道:“香菱,昨日你喝湯來着沒有?”香菱道:“頭幾天我病得擡不起頭來,奶奶叫我喝湯,我不敢說不喝,剛要紥掙起來,那碗湯已經灑了,倒叫奶奶收拾了個難,我心裏很過不去。昨兒聽見叫我喝湯,我喝不下去,沒有法兒正要喝的時候兒呢,偏又頭暈起來。衹見寶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歡,剛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湯,叫我嘗嘗,我便勉強也喝了。”寶蟾不待說完,便道:“是了,我老實說罷。昨兒奶奶叫我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同喝。我氣不過,心裏想着香菱那裏配我做湯給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裏頭多抓了一把????,記了暗記兒,原想給香菱喝的。剛端進來,奶奶卻攔着我到外頭叫小子們雇車,說今日回傢去。我出去說了,回來見????多的這碗湯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鹹,又要駡我。正沒法的時候,奶奶往後頭走動,我眼錯不見就把香菱這碗湯換了過來。也是合該如此,奶奶回來就拿了湯去到香菱床邊喝着,說:‘你到底嘗嘗。’那香菱也不覺鹹。兩個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沒嘴道兒,那裏知道這死鬼奶奶要藥香菱,【東觀閣側批:“死鬼奶奶”好稱呼。】必定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換碗,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東觀閣側批:
  天理(姚燮側批:果然)照彰。】於是衆人往前後一想,真正一絲不錯,便將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舊睡在床上。
  不說香菱得放,且說金桂母親心虛事實,還想辯賴。薛姨媽等你言我語,反要他兒子償還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賈璉在外嚷說:“不用多說了,快收拾停當,刑部老爺就到了。”此時惟有夏傢母子着忙,想來總要吃虧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媽道:“千不是萬不是,終是我死的女孩兒不長進,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不好看。求親傢太太息了這件事罷。”寶釵道:“那可使不得,已經報了,怎麽能息呢。”周瑞傢的等人大傢做好做歹的勸說:“若要息事,除非夏親傢太太自己出去攔驗,我們不提長短罷了。”賈璉在外也將他兒子嚇住,他情願迎到刑部具結攔驗。衆人依允。【東觀閣側批:
  衆人皆能為事。】【姚燮側批:結得好。】薛姨媽命人買棺成殮。不提。【東觀閣側批:
  結金桂一案。】【姚燮側批:後來寶蟾未知何着落。】【姚燮眉批:
  以上結賈政被參、金桂自毒二事為一段。】
  且說賈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知機縣,到了急流津。正要渡過彼岸,【東觀閣側批:
  縣名、津名,點醒熱腸人。】【姚燮側批:俱是點醒語。】【姚燮眉批:為仕宦人喚醒一切。】因待人夫,暫且停轎。衹見村旁有一座小廟,墻壁坍頽,露出幾株古鬆,倒也蒼老。雨村下轎,閑步進廟,但見廟內神像金身脫落,殿宇歪斜,旁有斷碣,字跡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後殿,衹見一翠柏下蔭着一間茅廬,廬中有一個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時,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裏見來的,一時再想不出來。從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嚮前叫一聲:“老道。”那道士雙眼微啓,微微的笑道:“貴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過此地,見老道靜修自得,想來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請教。”那道人說:“來自有地,去自有方。”【東觀閣側批:
  八字微旨。】【姚燮眉批:並非謳語。】雨村知是有些來歷的,便長揖請問:“老道從何處修來,在此結廬?此廟何名?廟中共有幾人?或欲真修,豈無名山;或欲結緣,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蘆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結捨。【東觀閣(姚燮)側批:
  點醒癡迷。】廟名久隱,斷碣猶存。形影相隨,何須修募。豈似那‘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之輩耶!”
  雨村原是個穎悟人,初聽見“葫蘆”兩字,後聞“玉釵”一對,忽然想起甄士隱的事來。重複將那道士端詳一回,見他容貌依然,便屏退從人,問道:“君傢莫非甄老先生麽?”那道人從容笑道:“什麽真,什麽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東觀閣(姚燮)側批:
  大旨已揭,無假無真。】【姚燮眉批:
  我甄非真,你賈非假,我真自甄,你假自賈。焉知如你之賈者非即真,如我之甄者非即假;焉知今日之甄非即昔日之假,又焉知今日之賈非即後日之真?】雨村聽說出賈字來,益發無疑,便從新施禮道:“學生自蒙慨贈到都,托庇獲雋公車,受任貴鄉,始知老先生超悟塵凡,飄舉仙境。學生雖溯洄思切,自念風塵俗吏,未由再覲仙顔。今何幸於此處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棄,京寓甚近,學生當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來回禮道:“我於蒲團之外,不知天地間尚有何物。適纔尊官所言,貧道一概不解。”說畢,依舊坐下。雨村復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隱,何貌言相似若此?離別來十九載,面色如舊,必是修煉有成,未肯將前身說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當面錯過。看來不能以富貴動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說了。”想罷又道:“仙師既不肯說破前因,弟子於心何忍!”正要下禮,衹見從人進來,稟說天色將晚,快請渡河。雨村正無主意,那道人道:“請尊官速登彼岸,見面有期,遲則風浪頓起。【東觀閣(姚燮)側批:
  未審能登彼岸否?】【姚燮眉批:謹防沉溺,速速回頭。】果蒙不棄,貧道他日尚在渡頭候教。”說畢,仍合眼打坐。雨村無奈,衹得辭了道人出廟。正要過渡,衹見一人飛奔而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陳其泰:
  金桂為人,不堪已極。特特詳敘,究是何意。細思之,乃知作者所以醜薛氏也。書中惡尤氏,則敘尤二姐乃尤老娘出身以醜之。惡鳳姐,則敘王仁以醜之。惡邢夫人,則敘邢大舅以醜之。正面不好着筆,敘其族類之不堪,是旁敲側擊法也。若淑女賢媛,則從無貶其親戚以損其聲名傢世者。今薛寶釵得婚寶玉,宜從淑女賢媛之例矣。乃敘其胞兄既已惡俗可僧,敘其親嫂又復淫惡至此。作者於寶釵,蓋不復存投鼠忌器之憊矣。此事屬辭書法可睹也。
  金桂事不侍間官,即在夏傢自窠中鬧出。此文心之妙也。所以然者,止為愛惜香菱起見耳。夫投鼠者猶忌器,彈雀者不以珠。若香菱到官,辱輿隸之手,不免出乖露醜,已屬難堪。況他涉嫌疑,動須刑訊。又為寶蟾指證,如何開脫。若入俗手,必是賈氏說情,刑部徇庇。既復薛蟠之事,而嬌女匍匐公庭,囚服對簿,成何事體。於是苦心算出無知少婢。又在倉猝中,不能計及匣中原無餘藥,而首飾己空,不可開也。又以飾匣之空,與人命無幹。不知反指證夏母,而夏母亦謂母取女物,事出常情,必無因此殺女之理。其女亦必不至因此急而自戕。不直認取首飾,反目相攻擊,以致主婢成仇,不打自招也。層層剝出,如剝蕉心,乘其間隙,然後水落石出。豈非從經營慘淡中得來者乎。惟刑部無攔驗之理,而雨村方任京兆,似宜呈報司坊,則驗亦可,攔亦可。即準攔,亦須夏傢主嬸詰問一番,尚有好文字可做。
  此回是香菱傳中文字,為後來扶正張本。故以賈雨村遇見甄士隱,遙應首回,預伏末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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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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