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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李涉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潤州聽暮角
李涉
江城吹角水茫茫,麯引邊聲怨思長。
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
詩題一作《晚泊潤州聞角》,與本題恰成補充,說明本詩是羈旅水途之作。
這首絶句,是李涉很有名的即景抒情之作,寫得氣勢蒼涼,意境高遠,通俗凝煉,耐人尋味。
“江城吹角水茫茫,麯引邊聲怨思長。”“江城”,臨江之城,即潤州。這裏雖然是寫耳聞目睹景象,但字裏行間,都使人感到一個憂憤滿懷的詩人影子。
他伫立船頭,眼望着茫茫江面,耳聽着城頭傳來悠揚悲切的邊地樂調。大凡羈途之士,雖非邊地戍卒,總有異地思歸之情。在這一點上,他們的感情是相通的。因而,一聞邊地樂聲,便立刻引起詩人的共鳴,勾起他思鄉歸裏的綿綿情思。在這裏,詩人巧妙地藉助於邊聲的幽怨之長和江流的悠長,從形、聲兩個方面着筆,將抽象的心中的思歸之情,作了形象具體的刻畫。
“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暮角聲起。江邊沙灘上的鴻雁驚起,而飛嚮了遠方。乍看,象是實景的描寫,但仔細品味,這不正是詩人有傢不得歸,而且天涯海角、越走越遠的真實寫照嗎?詩人傢居洛陽,方向在潤州的西北;而驚雁是嚮南,越飛越遠。莫說歸裏,就是連藉飛雁而通傢書的指望也沒有哇0驚起”二字,不言“己”而言雁,是所謂不犯正位的寫法。寫雁的受驚遠飛,實際上也兼含了詩人當時“不虞”的遭際。文宗時,詩人曾因事流放康州(治所在今廣東德慶),此詩很可能是作於遷謫途中。
這首詩,寫得意態自然,寓情於景。乍讀,作品好象完全是按照事物的原貌來寫的,細細體味,字字句句都見匠心。詩人選擇了生活中最典型最突出的物象,寥寥數筆,便描繪出給人印象極深的一幅畫捲:江邊的城市、浩渺的江水和驚飛的鴻雁,而畫外則傳來悲涼的畫角聲。在每一物象之中,都使人深深地感受到詩人的哀情和跳動着的脈情,情思含蓄,寄慨深遠。
(傅經順)
再宿武關
李涉
遠別秦城萬裏遊,亂山高下出商州。
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李涉元和年間曾官太子通事捨人,因事貶謫出京;大和中,復召為太學博士,不久又因事罷官,流放桂粵。從此詩題“再宿武關”的“再”,以及首句“遠別”、“萬裏遊”等詞語看,這首詩很可能是他第二次罷官出京過武關時寫的。武關,在商州(今陝西省商縣),為秦時南面的重要關隘,故又名“南關”。這首詩,詩人寫他再宿武關時的見聞感受,以抒發去國離鄉的愁苦情懷。
“遠別秦城萬裏遊”。開頭一句,詩人就點出他這次再宿武關非同尋常。秦城,指京都長安。詩人告訴我們,他是從京城來,到萬裏之外遙遠的地方去。這裏暗示出他因事罷官流放南方之事。因此這次“遠別”意味着和皇城的永別,和仕途的永別;“萬裏遊”也並非去遊山玩水,而是被迫飄流到萬裏之外。詩人這種愁苦心情,在下面的景色描寫中透露出來。
“亂山高下出商州”。亂山,指商州附近的商山。商山有“九麯十八繞”之稱,奇秀多姿,風景幽勝。“亂山高下”四個字,把商山重巒迭嶂、回環麯折的氣勢和形貌,逼直地勾勒出來了;一個“出”字,又使靜止的山活動起來,使我們仿佛看到綿延迤邐的商山群峰,紛紛涌出於商州城。此句是寫山,更是寫人──寫詩人踏着高低麯折的山道走出商州城時的心情。其實,商山似亂非亂,形亂神不亂,它錯落有緻,遠近高低各不同,但此時此地,詩人哪有閑情細細欣賞,由於他“遠別秦城”,心亂如麻,商山在他眼裏就成“亂山”了。而滿目亂山,又格外烘托出人的心緒煩亂;山與人、景與情交融為一體了。
詩的下兩句寫夜宿武關的情景。不難想象,詩人此夜投宿武關,想到明晨將出關南去,與“秦城”相隔更加遙遠,該是何等愁苦;加以孤館寒燈,形單影衹,該有多麽凄涼。他一定是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然而詩人並沒有正面訴說這一切,而是別有巧思,讓溪水去替他傾訴:“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古關靜夜,溪水潺潺,引起夜不成眠的詩人的遐想:那流過古關的潺潺湲湲的溪水,仿佛是為他的不幸遠別而嗚咽啜泣;又仿佛是從他的心中流出,載着綿綿無盡的離愁別恨,長流遠去。“一夜潺湲送客愁”,溪聲、心聲迭合成一體了。“關門不鎖”四字,尤為神來之筆。雄固的武關之門,能封鎖住千軍萬馬,但此時對於淙淙寒溪水送來的愁聲,卻無能為力,怎麽“鎖”也鎖不住,足見這“愁”的分量之重!一個“鎖”字,把看不見、摸不着的“愁”,活靈活現地顯示出來。“一夜潺湲”──整整一夜,詩人哪能合眼,這是多麽痛苦難熬啊!這兩句詩,詩人別出心裁地通過對水聲的描寫,把內心“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恨,麯折細膩地描摹出來,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具有很大的藝術感染力量。
(何慶善)
井欄砂宿遇夜客
李涉
暮雨瀟瀟江上村,緑林豪客夜知聞。
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關於這首詩,《唐詩紀事》上有一則饒有趣味的記載:“涉嘗過九江,至皖口(在今安慶市,皖水入長江的渡口),遇盜,問:‘何人?’從者曰:‘李博士(涉曾任太學博士)也。’其豪酋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奪,久聞詩名,願題一篇足矣。’涉贈一絶雲。”這件趣聞不但生動地反映出唐代詩人在社會上的廣泛影響和所受到的普遍尊重,而且可以看出唐詩在社會生活中運用的廣泛──甚至可以用來酬應“緑林豪客”。不過,這首詩的流傳,倒不單純由於“本事”之奇,而是由於它在即興式的詼諧幽默中寓有頗為嚴肅的社會內容和現實感慨。
前兩句用輕鬆抒情的筆調敘事。“江上村”,即詩人夜宿的皖口小村井欄砂;“知聞”,即“久聞詩名”。風高放火,月黑殺人,這似乎是“遇盜”的典型環境;此處卻不經意地點染出在瀟瀟暮雨籠罩下一片靜謐的江村。環境氣氛既富詩意,人物面貌也不猙獰可怖,這從稱對方為“緑林豪客”自可看出。看來詩人是帶着安然的詩意感受來吟詠這場饒有興味的奇遇的。“夜知聞”,既流露出對自己詩名聞於緑林的自喜,也藴含着對愛好風雅、尊重詩人的“緑林豪客”的欣賞。環境氣氛與“緑林豪客”的不協調,他們的“職業”與“愛好”的不統一,本身就構成一種耐人尋味的幽默。它直接來自眼前的生活,所以信口道出,自含清新的詩味。
三、四兩句即事抒感。“逃名姓”即“逃名”、避聲名而不居之意(白居易《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詩有“匡廬便是逃名地”之句)。詩人早年與弟李渤隱居廬山,後來又曾失意歸隱,詩中頗多“轉知名宦是悠悠”、“一自無名身事閑”、“一從身世兩相遺,往往關門到午時”一類句子,其中不免寓有與世相違的牢騷。但這裏所謂“不用逃名姓”雲雲,則是對上文“夜知聞”的一種反撥,是詼諧幽默之詞,意思是說,我本打算將來隱居避世,逃名於天地間,看來也不必了,因為連你們這些緑林豪客都知道我的姓名,更何況“世上如今半是君”呢?
表面上看,這裏不過用詼諧的口吻對緑林豪客的久聞其詩名這件事表露了由衷的欣喜與贊賞(你們弄得我連逃名姓也逃不成了),但脫口而出的“世上如今半是君”這句詩,卻無意中表達了他對現實的感受與認識。詩人生活的時代,農民起義尚在醖釀之中,亂象並不顯著,所謂“世上如今半是君”,顯然別有所指。它所指的應該是那些不蒙“盜賊”之名而所作所為卻比“盜賊”更甚的人們,是詩人劉叉在《雪車》中所痛斥的“相群相黨,上下為蟊賊”之輩。相比之下,這些眼前的“緑林豪客”如此敬重詩人、富於人情,倒顯得有些親切可愛了。
這首詩的寫作,頗有些“無心插柳柳成陰”的味道。詩人未必有意諷刺現實、表達嚴肅的主題,衹是在特定情景的觸發下,嚮讀者開放了思想感情庫藏中珍貴的一角。因此它寓莊於諧,別具一種天然的風趣和耐人尋味的幽默。據說豪客們聽了他的即興吟成之作,餉以牛酒,看來其中是有知音者在的。
(劉學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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