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當時衹道是尋常   》 第10節:虞美人      安意如 An Yiru

  虞美人
  春情衹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嚮畫圖清夜喚真真。
  【喚真真】
  薄,指草木叢生之處。語出《楚辭·九章·思美人》:“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洪祖興補註:“薄, 叢薄也。”《淮南子·俶真訓》載:“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薄之中。”高誘註:“聚木曰叢,深草曰薄。”梨花薄,謂梨花叢密之處。春情衹到梨花薄,並非是說梨花因為春光消褪而凋殘變薄,而是說春到梨花盛開,來不及歡喜就風吹花落。以春光比喻相處的美好時光,用凋謝梨花來指代心中的愛人,不寫悼亡而流露悼亡之傷,感情抒發流自然而清麗。
  同心苣是織有相連的火炬形圖案的同心結,和記載了誓言的素箋一樣是愛情的信物。這些現實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對容若證明着當初的恩愛歡娛。面對這些幾乎要倉皇而逃的容若,趕緊由實入虛,用“清夜喚真真”之典,寫想象中的情景。容若似乎幻想着像傳奇故事中那樣,衹要長喚不歇,伊人就會從畫圖上走下來和自己重聚。
  詞中提到的真真是唐朝傳奇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因敢愛敢恨而為人稱道。據唐人杜荀鶴《鬆窗雜記》載:“進士趙顔於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容色甚麗。顔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如可令生,餘願納為妻。’畫工曰:‘餘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歇,即必應之,應則以百傢彩灰酒灌之,必活。’顔如其言, 遂呼之百日……果活,步下言笑如常。”
  這故事很有些聊齋志異的風味。本來唐宋傳奇就是明清小說的先驅,於是後來在蒲鬆齡老先生的筆下,就大量出現類似的故事。總有癡情的書生無意中撿到一副畫像,畫中的女子非鬼即仙,清一色的美得不像人類。不爭氣的男人動了情以後,不分晝夜對牢畫像絮絮叨叨,直至把自己整得神神叨叨,終於把那不爭氣的仙啊鬼啊的凡心勾起,放棄清修的永恆追求,從畫裏跑下來感受人世間短暫的愛情。
  東方的神話傳說教導我們美好光明,似乎衹要堅心不改,上天總會許人奇跡。你看這個叫真真的女孩從畫裏走到人間,與這男人生了一雙子女。可惜。這衹是故事的開頭,而不是結局。
  中國的神話傳說和西方的不一樣,雖然兩種故事裏都一樣有那種惟恐天下不亂,看不慣別人夫妻生活美滿心理變態的人物。然而西方的愛情婚姻破壞者一般是女性,我們習慣稱其為“巫婆”。巫婆一般喜歡在兩人談戀愛時設障,考驗別人的戀情,一旦王子和公主以堅定的信念挫敗了巫婆的陰謀之後,巫婆就偃旗息鼓,讓“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奇怪的是,東方擔任愛情婚姻破壞者一般是男性,相應的我們可以稱其為“巫師”。
  我們的巫師則喜歡在人傢生米煮了幾次熟,往往連娃娃都多大了之後,纔猛地躥出來考驗別人夫妻感情。這個工作程序估計是根據東西方婚姻文化的差異而特意調整的,西方人喜歡先談戀愛再結婚,以前的中國人習慣是先結婚再戀愛。
  在趙顔和真真之間,自然也不缺這樣的巫師。過了一段時間,這男人聽信了某人的讒言,給妻子喝了符水。真真將以前喝下的百傢彩灰酒嘔出,流着淚道:“妾本地仙,感君至誠纔與你結為夫妻,今夫君既已對我見疑,再留下也沒有意思,我將帶着兩個孩子回去。不會讓他們給你增添煩惱。”說完,拉着兩個孩子朝畫屏走去,男人大驚,拉也拉不住,再看畫屏上,真真已換了愁容,雙眼淚盈,身邊赫然多了一雙兒女。
  男人後悔也為時已晚。他再像從前一樣聲聲長喚,真真和一雙兒女卻是千喚不回頭。
  結局是灰色的,不像我們年幼時聽的美滿童話。人生多半是這樣,錯了一步,身後已是滄海橫絶。
  你是否會有些遺憾,像飛雪一樣在身體裏猝然涌現,倏然消失。偶爾從夢裏醒來,還會因此落淚失神。真真的决絶是對的,她是女仙,為一個男人謫落人間已經難得,她愛着他,因此斷然不肯原諒遷就他。愛如果有那麽多回頭路好走,人這種賤骨頭怎麽會曉得珍惜兩個字怎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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