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还是心苦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召南?小星》
(上)
自从小女子区区在下我,勇敢地开着《诗经》这辆古董车出来招摇过市之后,承蒙诸位读者大人不弃,没有挨到多少烂西红柿、臭鸡蛋,倒是不时会有人对我表示小小的惊异和怀疑——你怎么能看得懂这么古老的东西呢?须知道《诗经》上的字想认得全也不容易。
我承认《诗经》是比较多生字。我读《诗经》时总惊怔,呀,这个字还有这个读音这个意思。然而它难则难矣,却绝对构不成让现在IQ这么高的人望而却步的原因。那些不认得不会读的字其实也不必在意它,当它是方言好啦,反正现在好多字连字库里都不好找出来了,平时讲话也用不到。就像对待粤语,识听识讲就OK,有些字广东人自己也是写不出来的。
更不必将《诗经》看得太神秘,艰涩。其实它远不如现代人有话没话倚马万言来得厉害,像《大雅?生民之什》这样从传说写起追述祖先功绩、今人道德的浩荡长诗,也不过数百字,换现代的人来写,最起码得一万字以上还词不达意。再一个,我觉得懂和不懂关键是心态的问题。自曝一下,俺背英语单词就是背一个忘一个,语法更是一团糨糊,但是再难的经文,我也能看下来并记得。因为我老觉得英文的语法和中文是反的,下意识恐惧兼抗拒。由此可见与智商无关。
《诗经》在我心里如彼岸花,即使无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
其实它只是民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疏远不可亲近。只是,在渡河的时候,被我们无声的遗落在另一个时代,当你返身去找时,它已经没入河流之中。于是你渐渐习惯唱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而不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用诗的清雅去寻找,用经的深邃去看待,它也许是前世的前世,我们心底曾经响过的声音。我们在一起曾经唱过的歌谣。
诗三百,不过是前生无邪的记忆。
以前很质疑中国旧时的私塾教育方式,一篇课文老师也不大做讲解,只一个劲叫学生在底下摇头晃脑的死读。后来渐渐领会它的好处,是不叫人有依赖心。尤其是像古文这样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文字,一解释就像风干了的尸体一样惨不忍睹。老师如果把什么都讲出来了,学生就一点思考的余地也不剩了,
言传不如意会,比如这个“嘒彼小星”的嘒字(读慧音)是微光闪烁,群星明茂的意思。《说文》解得更形象,说是小声说话的意思,即亮晶晶的小星,不时眨着眼睛,犹如小声低语。懂得才能够亲近,能想象出它的意境,看到的就不止文字本身,还有一种仿佛鼻尖轻碰的真实触感。当然如果你仅仅是想知道它的读音,当作知识去卖弄则另当别论。
今天,我们不去挖政治历史,不磨磨叽叽说情感原则,而从《召南?小星》起来说一些社会民生的话题。《小星》是一个位卑职微的小吏,对自己日夜奔忙的命运,发出不平的浩叹。
静谧的夜晚,万户入眠的时候,忙于王事的小吏独身夜行,与他相伴的只有天边的星辰。小吏初醒,睡眼惺忪,只看见天边有星,看不出是什么星。所以诗的开头只说“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当他渐渐清醒,才看清楚那是参星和昴星。他想起自己,离开妻子,抛开香衾与暖裯,虽然是谨奉王命,不敢懈怠,但仔细地去想,有人息偃在床,有人肃肃宵征,际遇天差地远。如果不以同人不同命来自慰,真不知如何排遣心中郁郁。
“小星”还有个美丽的隐意——小妾。这样美丽的误解多得古时一帮诗家的臆断,他们认为 “《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十足的腐儒之见啊,让人无可奈何,只得以时代思想有局限为借口原谅他们,免得气坏自己。幸好这种怪论,古时就不大被人认同。
李商隐《为有》诗云:“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孤负香衾事早朝”。有人说诗意是从《诗?鸡鸣》“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蜕化而来,也有说李诗从《小星》“抱衾与裯,寔命不犹”发展而来,亦可。从家中家人方面来说,妻子怨丈夫不同共眠,谓之孤负香衾;从行役者的角度来看,则是自伤 “抛却衾裯”。 由此可见李商隐显然也是认为《小星》是小吏自伤命苦的诗。
小吏并不比普通民众好多少,他们亦只是民的一类,好像花池里的花,只是相对的拔节而出。自古以来“民”就是个强大而卑微的概念,说它强大是因为民众担负起一个又一个个王朝,建立它们又毫不吝啬地摧毁它们,历史的真正推行者不是被时间选出来站在风头浪尖的英雄豪士,而是民众;说它卑微,是因为在以前的中国,民连独立的概念都没有,常被呼之“生斗小民”,小就算了,被人提及还是以生斗计,简直像米铺里的掉在地上的米粒一样不值钱。民众的包容性太大:奴隶,自由民,小吏,甚至是官员,某种程度都可以称其为民。若转换了王朝来看,那先一个王朝的帝裔,在新的统治者看来,也只是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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