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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苕溪漁隱叢話 》
捲八
鬍仔 Hu Zai
杜少陵三
《石林詩話》雲:“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詰。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則其遠數千裏,上下數百年,衹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墻猶竹色,虛閣自鬆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字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效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出言中節,凡字昔可用也。”
《詩眼》雲:“有一士人攜詩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讀老杜詩,觀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巳風濤’,則記風濤之蚤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常寒。‘五月風寒冷拂骨’,‘六月風日冷’,蓋不當冷。‘今朝臘月春意動’,蓋未當有春意。雖不盡如此,如‘三月桃花浪’,‘八門秋高風怒號’,‘閏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穩’之類,皆不係月,則不足以實錄一時之事。若十月之寒,既無所發叫,又不足記錄。退之謂‘惟陳言之務去’者,非必塵俗之言,止為無益之語耳。然吾輩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方當共以為戒也。”
蔡寬夫《詩話》雲:“子美稱蘇渙為靜者,而極美其詩,以為涌思雷出,書篋幾杖之外,隱隱留金石聲,所謂‘龐公不浪川,蘇氏今有之’者,其人品固可見也。然渙本兇悍不逞,巴中號為白蹠,後同哥舒晃反嶺外,伏誅,不知子美何取龐公之比乎?逆旅相遇,一時意氣所許,固不皆當。然以擬龐公,則太不類。乃知詩人之言,類多過實,而所毀譽尤不可盡信。渙詩世猶或見其一二,如‘日月東西行,不照大荒北。其中有毒竜,靈怪人莫測。開目為晨光,閉目為夜色。一開復一閉,明晦無休息。居然六合內,曠哉天地德。天地且不言,世人浪喧喧。’唐人以為長於諷刺,得陳拾遺一鱗半甲。觀其詞氣頡頏如此,固自可見其胸中也。”苕溪漁隱曰:“蘇渙少不覊,善白弩,時號白蹠,晚乃悔過就學,擢前第,官至御史,佐湖南幕,後踰嶺,扇動哥舒晃,跋扈交、廣作變。律詩今錄二首雲:‘養蠶為素絲,葉盡蠶不老。頃筐對空床,此意嚮誰道?一女不得織,萬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難。禍亦不在大,禍亦不在先。世路險孟門,吾徒當勉旃。’‘毒蜂一巢成,高挂惡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斷魂為飛。(“目”原作“自”,今據元本、明鈔本校改。)長安大道邊,挾彈誰傢兒。手持黃金丸,引滿無所疑。一中紛下來,勢若風雨隨。身如萬箭攢,宛轉迷所之。徒有疾惡心,奈何不知機。’”
山𠔌雲:“《戲題山水圖歌》:‘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哉昆侖方壺圖,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雲氣隨飛竜。舟人漁子入浦漵,山水盡亞洪濤風。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裏。焉得並州快翦刀,翦取吳鬆半江水。(“鬆”明鈔本作“淞”。)’王宰丹青絶倫,如老杜此作,决不虛發,而世遂無宰畫,蓋丹青山水李將軍父子最號絶倫,而宰名不著,計世間雖有宰畫,人亦以為二李矣。又云:‘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裏’之句,齊宗室蕭賁於扇上圖山水,咫尺萬裏,故杜於此用之,其引事精緻如此。”苕溪漁隱曰:“予讀《益州畫記》雲:‘王宰,大歷中傢於蜀川,能畫山水,意出象外。’老杜與宰同時,此歌又居成都時作,其許與益知不妄發矣。”
《冷齋夜話》雲:“王仲至言:‘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天棘非煙非霧,自是一種物,曾見一小說,今忘之矣。高秀實雲:‘天棘,天門鼕也,見《本草》,其枝蔓延,疑蔓字也,非夢青絲也。’然《本草》‘天門鼕,一名巔棘。’王元之詩:‘水芝臥玉腕,天棘蔓金絲’,則天棘蓋柳也。”
《學林新編》雲:“‘天棘蔓青絲’,今改蔓為夢,蓋天門鼕亦名天棘,其苗蔓生,好纏竹木上,葉細如青絲,寺院庭檻中多植之,可觀。後人既改蔓為夢,又釋天棘為柳,皆非也。”苕溪漁隱曰:“餘按《本草》載《抱樸子》雲:‘天門鼕或名巔棘。’即不云或名天棘,《冷齋》、《學林》二說,遂以天棘為天門鼕,何也?其引王元之詩云:‘天棘蔓金絲’,又以天棘為柳,不知亦何所據邪?《少陵詩總目》雲:‘天棘夢青絲之句,最疑學者。’或曰梵語名柳為天棘。又近傳號東坡《杜詩事實》一篇,更以王逸少詩云‘湖上春風舞天棘’為證,因悟夢字乃由舞字之訛缺,(“因”原作“固”,今據元本、明鈔本校改。)況以上句考之,政應用一草木為對偶,非有奧義也。”
《呂氏童蒙訓》雲:“前人文章,各自一種句法,如老杜‘今君起柂春江流,予亦江邊具小舟’,‘同心不減骨肉親,每語見許文章伯’,如此之類,老杜句法也。東坡‘秋水今幾竿’之類,自是東坡句法。魯直‘夏扇日在搖,行樂亦云聊’,此魯直句法也。學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輩。”
《漫叟詩話》雲:“‘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雲:‘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傢,有老杜墨跡,其初雲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
《詩眼》雲:“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又云:‘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如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喚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於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詩》:‘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輕燕受風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愛‘輕燕受風斜’,以謂燕迎風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於‘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雖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穩愜爾。”
《唐子西語錄》雲:“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傢,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雲:‘敢將詩律鬥深嚴。’予亦云:‘詩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捨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不到耳。皎然以詩名於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禦溝詩》雲:‘此波涵聖澤,波字未穩,當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雲:‘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郡閣雅言》雲:“王貞白,唐末大播詩名,《禦溝》為捲首,雲:‘一派禦溝水,緑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鳥道來雖險,竜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願嚮急流傾。’自為冠絶無瑕,呈僧貫休,休公曰:‘此甚好,衹是剩一字。’貞白揚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筆書中字掌中,逡巡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雲此中涵帝澤。’休公將掌中字示之。”二說不同,未知孰是。
《呂氏童蒙訓》雲:“老杜雲:‘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略,如《宗室輓詩》雲:‘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雲:‘屬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
韓子蒼雲:“東坡今集本《蜜酒歌》少兩句,改數字。蘇公下筆奇偉,尚竄定如此。嘗語參寥曰:‘如老杜言新詩改罷自長吟者,乃知此老用心甚苦,後人不復見其剞劂,但稱其渾厚耳。’”
王直方《詩話》雲:“東坡作《蝸牛詩》雲:‘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後改雲:‘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餘以為改者勝。”
《冷齋夜話》雲:“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復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又張文潛雲:“世以樂天詩為得於容易而來,嘗於洛中一士人傢見白公詩草數紙,點竄塗之,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苕溪漁隱曰:“樂天詩雖涉淺近,不至盡如《泠齋》所云。餘舊嘗於一小說中曾見此說,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是豈不思詩至於老嫗解,烏得成詩也哉?餘故以文潛所言正其謬耳。”(“惠”原作“德”,今改。)
蔡寬夫《詩話》雲:“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世乃有日鍛月煉之說,此所以用功者雖多,而名傢者終少也。晚唐諸人,議論雖淺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者,使所見果到此,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有何不可為?惟徒能言之,此禪傢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也。往往有好句當面蹉過,若‘吟成一個字,捻斷數莖須’,不知何處合費許辛苦?正恐雖捻盡須,不過能作‘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裏煮孤燈’句耳。人之相去,固不遠哉。”
唐子西《語錄》雲:“詩最難事也,吾於佗文不至蹇澀,惟作詩甚苦,悲吟纍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纍日,反復改正,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復數日,取出讀之,疵病復出。凡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李賀母責賀曰:‘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百言,略不經意,真可愧哉。”
東坡雲:“僕嘗夢見人,雲是杜子美,謂僕曰:‘世人多誤會予《八陣》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皆欲與關羽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此理甚長。然子美死已四百年,而猶不忘詩,區區自別其意者,真書生之習氣也邪。”
《西清詩話》雲:“《遊竜門詩》:‘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黃魯直校本雲:‘王介甫雲,天闕當作天閱,對雲臥為親切。’嘗讀韋述《東都記》:‘竜門號雙闕,以與大內對峙,若天闕焉。’此遊竜門詩也,用闕字何疑。”
《少陵詩正異》雲:“‘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世傳古本作天窺,今從之。《莊子》之管窺天,正用此字。舊集訛作闕,又或作關,今不齲蓋先生詩該衆美者,不唯近體嚴於屬對,至於古風句對者亦然,觀此詩可見矣。近人論詩,多以不必屬對為高古,何邪?故詳之篇首,以俟知者焉。”
黃氏《多識錄》雲:“《遊奉先寺詩》雲:‘天闕象緯逼’,此寺今在西洛之竜門,按韋述《東都記》雲:‘竜門號雙闕,以與大內對峙,若天闕焉。’方知老杜用天闕,蓋指竜門也,後人妄改為天關,荊公又改為天閱,皆非。”
《學林新編》雲:“《田捨詩》曰:‘櫸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或說櫸柳者,柳之一種,其名為櫸柳,非雙聲字也,枇杷乃雙聲字,櫸柳不可以對枇杷。某案:此詩題曰《田捨》,則當在田捨時偶見二物,蓋所謂景物如此,乃以為對爾。《覓鬆苗子詩》曰:‘落落出群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以櫸柳對楊梅,乃正對也。然則以櫸柳對枇杷非誤也。《寄高詹事詩》雲:‘天上多鴻雁,池中足鯉魚。’鴻雁二物也,鯉者,魚之一種,其名為鯉,疑不可以對鴻雁。然《懷李太白》詩曰:‘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則以鴻雁對江湖為正對矣。《得捨弟消息詩》曰:‘浪傳烏鵲喜,深負鶺鴒詩。’烏鵲二物,疑不可以對鶺鴒。然《偶題詩》曰:‘音書恨烏鵲,號怒怪熊羆。’則以烏鵲對熊羆為正對矣。《寄李白詩》曰:‘幾年遭鵩鳥,獨泣嚮麒麟。’鵩鳥乃鳥之名鵩者,疑不可以對麒麟。然《寄賈嶽州嚴巴州兩閣老》詩曰:‘貔虎開金甲,麒麟受玉鞭。’則以貔虎對麒麟為正對矣。《哭韋晉之詩》曰:‘鵩鳥長沙諱,犀牛蜀郡憐。’以鵩鳥對犀牛為正對矣。子美豈不知對屬之偏正邪?蓋其縱橫出入無不合也。”
王直方《詩話》雲:“瀋存中雲:‘如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蓋以雞對楊皆為假藉。’田承君雲:‘雞黍兩事,那得以楊梅為對。’範蜀公雲:‘武侯廟柏今十丈,而杜工部雲黛色參天二千尺,古之詩人好大其事,大率如此。’而瀋存中又云:‘霜皮溜雨四十圍,乃是七尺,而長二千尺,無乃大細長乎?’餘以為論詩正不當爾,二公之言皆非也。”
《遯齋閑覽》雲:“瀋內翰譏‘黛色參天二千尺’之句,以謂四十圍配二千尺為大細長。不知子美之意但言其色而已,猶言其翠色蒼然,仰視高遠,有至於二千尺而幾於參天也。若如此求疵,則二千尺固未足以參天,而詩人謂‘峻極於大’者,更為妄語。又破退之《城南聯句》‘竹影金鎖碎’,雲金鎖碎者乃日光,題中無日字,不當言竹影。凡物因日而有影,苟無日,影從何生,言竹影即日光在其中矣。如荊公《金山寺詩》雲:‘江月入鬆金破碎’,亦須藉鬆影,方見月光之破碎,卻怪題中無影字可乎?善論詩者,正不應爾。”
《緗素雜記》雲:“瀋存中《筆談》雲:‘《武侯廟柏詩》,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予謂存中性機警,善《九章算術》,獨於此為誤,何也?古製以圍三徑一,四十圍即百二十尺,圍有百二十尺,即徑四十尺矣,安得雲七尺也?若以人兩手大指相合為一圍,則是一小尺即徑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雲七尺也?武侯廟柏,當從古製為定,則徑四十尺,其長二千尺宜矣,豈得以太細長譏之乎?老杜號為詩史,何肯妄為雲雲也。”
《學林新編》雲:“《古柏行》曰:‘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瀋存中《筆談》雲:‘無乃大細長?’某案子美《潼關吏詩》曰:‘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豈有萬丈城邪?姑言其高。四十圍二千尺者,亦姑言其高且大也。詩人之言當如此。而存中乃拘以尺寸校之,則過矣。”
《詩眼》雲:“形似之意,蓋出於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出於詩人之興,‘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是也。古人形似之語,如鏡取形,燈取影也。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激昂之言,《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餘遊武侯廟,然後知《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兩體耳。”(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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