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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shī bìng wǔ shì 》
shī bìng wǔ shì
sū zhé Su Zhe
诗病五事诗病五事
苏辙(1039-1112年),字子由,自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苏洵子。年十九,与兄轼同登进士科,又同策制举,授商州军事推官,后历任右司谏、尚书右丞、门下侍郎。以太中大夫致仕,卒于许州。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与父洵、兄轼合称“三苏”。著有《诗传》、《春秋传》、《古史》、《老子解》、《栾城集》等。《宋史》、《宋史新编》、《东都事略》、《名臣碑传琬琰集》、《元祐党人传》等及《新安志》均有传。宋人孙汝听有《苏颍滨年表》。
《栾城集》,《郡斋读书志》著录于集类别集类,《遂初堂书目》著录于别集类,《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于集部别集类,《宋史·艺文志》著录于集类别集类,《四库全书》收于集部别集类。《诗病五事》一卷,原载《栾城集》三集卷八,系随感之作,宋时不以为书名,《四川通志·经籍志》始以名书,并著录于诗文评类。
苏辙青年时期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一文中,提出“养气”说,认为“文者,气之所形”。而“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这里所说的“气”,近于作家的创作个性。“气”“充乎其中”则“见乎其文”,形成精神产品。“气”的获得,不但有赖于“浩然之气”的主观修养,更取决于“行天下”的客观阅历,这就较孟子唯心主义的“养气”说和曹丕“气不可力强而致”(《典论·论文》)的先天气质说,具有更为合理的内容。《诗病五事》作于中年以后,是苏辙的诗歌批评理论,更为充分地论述了“气”在文学中的表现,指出诗人之“气”外化为作品的“文气”或“词气”,亦即“文势”、“脉理”、“波澜”,构成诗歌的节奏和艺术风貌。所谓“子瞻诸文皆有奇气”,壮甫“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均是,而《大雅·绵》的“气象联络”,“脉理为一”,则是为文之“高致”、典范。苏辙又强调“奇气”出于诗人的人格美,“义理”是人格美的核心,从而将“气”置于“义理”的基础之上,视“养气”为对“义理”的熟悉和掌握,以“义理”为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作为审美范畴的“义理”,主要是指儒家的伦理规范和政治原则,有着明显的功利主义色彩。《诗病五事》批评李白“不识理”,“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就出于这种功利主义的偏见,指责孟郊“陋于闻道”,则是对诗人的苛求,和对诗歌艺术特征的忽略;而断言王安石《兼并》一诗为“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也”,更是囿于党见的攻讦。苏撤“养气”说及其对“文气”的阐释,在文学理论上有一定意义,但他恪守儒家诗教,坚持诗必须以孔孟“义理”为指归,忽视诗歌艺术本身的特点,自然导致对诗歌艺术规律的违背,对某些文学人物评价亦间或有失。三苏出自欧门,苏辙“义理”之说,当渊源于欧阳修“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答吴充秀才书》)等说,但议论偏执,尤以抑牵为甚,引起后人非议。《诗病五事》强调诗歌的思想性,在北宋独树一帜,影响及于其后的《岁寒堂诗话》、《巩溪诗话》、《老学庵笔记》诸作。
哈哈儿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栾城集》录校制作。除全文收录《诗病五事》外,另附录《栾城集》中散见诗话数则。
诗病五事
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永王将窃踞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汉高帝归丰沛,作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岂以文字高世者哉?帝王之度固然,发于其中而不自知也。白诗反之曰:“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其不识理如此,老杜赠白诗有“细论文”之句,谓此类也哉!
《大雅·绵》九章,初诵太王迁豳,建都邑,营宫室而已。至其八章乃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始及昆夷之怨,尚可也。至其九章乃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老杜陷贼时有诗曰:“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
诗人咏歌文武征伐之事,其于克密曰:“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其于克崇曰:“崇墉言言,临冲闲闲。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其于克商曰:“维师尚父,时惟鹰扬。谅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其形容征伐之盛,极于此矣。韩退之作《元和圣德诗》,言刘辟之死曰:“宛宛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雨。挥刀纷纭,争切脍脯。”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谓无愧于雅颂,何其陋也!
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1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安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卒,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孟郊异矣。
圣人之御天下,非无大邦也,使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而已;非无巨室也,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矣。鲁昭公未能得其民,而欲逐季氏,则至于失国。汉景帝患诸侯之强,制之不以道,削夺吴楚,以致七国之变,竭天下之力,仅能胜之。由此观之,大邦、巨室,非为国之患,患无以安之耳。祖宗承五代之乱,法制明具,州郡无藩镇之强,公卿无世官之弊,古者大邦、巨室之害不见于今矣。惟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然州县赖之以为强,国家恃之以为固。非所当忧,亦非所当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媮,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1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吕惠卿继之,作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乃免于乱。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至于今日,民遂大玻源其祸出于此诗。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辑录
【卷三和张安道读杜集〈用其韵。〉】
我公才不世,晚岁道尤高。与物都无著,看书未觉劳。微言精老易,奇韵喜庄骚。杜叟诗篇在,唐人气力豪。近时无沈宋,前辈蔑刘曹。天骥精神稳,层台结构牢。龙腾非有迹,鲸转自生涛。浩荡来何极,雍容去若遨。坛高真命将,毳乱始知髦。白也空无敌,微之岂少褒。论文开锦绣,赋命委蓬蒿。初试中书日,旋闻鄜畴逃。妻孥隔豺虎,关辅暗旌旄。入蜀营三径,浮江寄一艘。投人惭下舍,爱酒类东皋。漂泊终浮梗,迂疏独钓鳎误身空有赋,掩胫惜无袍。卷轴今何益,零丁昔未遭。相如元并世,惠子谩临濠。得失将谁怨,凭公付浊醪。
【后集卷一次韵子瞻道中见寄】
兄诗有味剧隽永,和者仅同如画影。短篇泉冽不容挹,长韵风吹忽千顷。经年淮海定成集,走书道路未遑请。相思半夜发清唱,醉墨平明照东剩诗到,适在省中。南来应带蜀冈泉,西信近得蒙山茗。出郊一饭欢有余,去岁此时初到颍。
【后集卷四题韩驹秀才诗卷】
唐朝文士例能诗,李杜高深得到希。我读君诗笑无语,恍然重见储光羲。
【后集卷二十一李简夫少卿诗集引】
熙宁初,予从张公安道以弦诵教陈之士大夫。方是时,朝廷以徭役、沟洫事责成郡邑,陈虽号少事,而官吏奔走,以不及为忧。予独以诗书讽议窃禄其间,虽幸得脱于简书,而出无所与游,盖亦无以为乐也。时太常少乡李君简夫归老于家,出入于乡党者十有五年矣,间而往从之。其居处被服,约而不陋,丰而不余。听其言,未尝及世俗;徐诵其所为诗,旷然闲放,往往脱略绳墨,有遗我忘物之思。问其所与游,多庆历名卿,而元献晏公深知之。求其平生之志,则曰:“乐天,吾师也。吾慕其为人,而学其诗,患莫能及耳。”予退而质其里人,曰:“君少好学,详于吏道,盖尝使诸部矣。未老而得疾,不至于废而弃其官。”其家萧然,饘粥之不给,而君居之泰然。其子君武,始弃官以谋养,噶里闾,不避劳辱,未几而家以足闻。陈人喜种花,比于洛阳。每岁春夏,游者相属弥月。君携壶命侣,无一日不在其间,口未尝问家事。晚岁,其诗尤高,信乎其似乐天也。予时方以游宦为累,以谓士虽不遇,如乐天,入为从官,以谏争显,出为牧守,以循良称,归老泉石,忧患不及其身,而文词足以名后世,可以老死无憾矣。君仕虽不逮乐天,而始终类焉,夫又将何求?盖予未去陈而君亡。其后十有七年,元祐辛未,予以幸遇与闻国政,禄浮于昔人,而令名不闻。老将至矣,而国恩未报,未敢言去。盖尝恐兹心之不从也。君之孙宣德郎公辅以君诗集来告,愿得予文以冠其首。予素高君之行,嘉其止足,而惧不能蹈也,故具道畴昔之意以授之。凡君诗古律若干篇,分为二十卷。
【后集卷二十一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啗蒣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此亦皆罢去。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贫,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辙少而无师,子瞻既冠而学成,先君命辙师焉。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常出其后,其和渊明,辙继之者,亦一二焉。绍圣四年十二月一十九日海康城南东斋引。
【后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节录)】
(苏轼)徙知湖州,以表谢上。言事者摘其语以为谤,遣官逮赴御史狱。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蘖之。上初薄其过,而浸润不止,是以不得已从其请。既付狱,吏必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上终怜之,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公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三集卷一读旧诗】
早岁吟哦已有诗,年来七十未全衰。开编一笑恍如梦,闭目徐思定是谁。敌手一时无复在,赏音他日更难期。老人不用多言语,一点空明万法师。
【三集卷二读旧诗】
老人诗思如枯泉,辘轳不下瓮盎干。旧诗展卷惊三年,粲然佳句疑昔贤。老来百事不如前,藜羹稻饭嗟独便。饱食余暇尽日眠,安用琢句愁心肝。
【三集卷三读乐天集戏作五绝】
乐天梦得老相从,洛下诗流得二雄。自笑索居朋友绝,偶然得句与谁同。
乐天得法老凝师,后院犹存杨柳枝。春尽絮飞余一念,我今无累日无思。
乐天投老刺杭苏,溪石胎禽载舳舻。我昔不为二千石,四方异物固应无。
乐天引洛注池塘,画舫飞桥映绿杨。潩水隔城来不得,不辞策杖看湖光。
乐天种竹自成园,我亦墙阴数百竿。不共伊家斗多少,也能不畏雪霜寒。
【栾城应诏集卷四诗论】
自仲尼之亡,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盖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之迂学,乃皆曲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夫圣人之为经,惟其于《礼》、《春秋》,然后无一言之虚而莫不可考,然犹未尝不近于人情。至于《书》出于一时言语之间,而《易》之文为卜筮而作,故时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说,此其于法度已不如《礼》、《春秋》之严矣。而况乎《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其言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而求诸其间哉?此亦足以见其志之不通矣。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今《诗》之传曰“殷其靁,在南山之阳”;“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扬之水,白石凿凿”;“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若此者皆“兴”也。而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乔木,不可休息”;“维鹊有巢,惟鸠居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若此者又皆“兴”也。其意以为“兴”者,有所取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见其事。故凡诗之为此事而作,而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强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亦以劳矣。且彼不知夫《诗》之体固有“比”也,而皆合之以为“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此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殷其靁》,曰:“殷其靁,在南山之阳。”此非有所取乎靁也,盖必其当时之所见,而有动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说,此其所以为“兴”也。若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诚有取于其挚而有别,是以谓之“比”而非“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以与“比”同,而无强为之说,以求合其作时之事,则夫《诗》之义,庶几乎可以意晓而无劳矣。
【栾城应诏集卷九民政上·第一道】
臣闻王道之至于民也,其亦深矣。贤人君子,自洁于上,而民不免为小人;朝廷之间,揖让如礼,而民不免为盗贼,礼行于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于下而不能止。此犹未免为王道之未成也。王道之本,始于民之自喜,而成于民之相爱。而王者之所以求之于民者,其粗始于力田,而其精极于孝悌廉耻之际。力田者,民之最劳,而孝悌廉耻者,匹夫匹妇之所不悦。强所最劳,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劝所不悦,而使之有相爱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于民,其亦深矣。古者天下之灾,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祸起于民之不自喜于力田。天下之乱,盗贼放恣,兵革不息,而民不乐业,此其祸起于民之不相爱,而弃其孝悌廉耻之节。夫自喜,则虽有太劳而其事不迁;相爱,则虽有强很之心,而顾其亲戚之乐,以不忍自弃于不义。此二者,王道之大权也。方今天下之人,狃于工商之利,而不喜于农,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无能,然后安于田亩而不去。山林饥饿之民,皆有盗跖趑趄之心,而闺门之内,父子交忿而不知友。朝廷之上,难有贤人,而其教不逮于下。是故士大夫之间,莫不以为王道之远而难成也。然臣窃观三代之遗文,至于《诗》,而以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难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为此之味也。故圣人之为诗,道其耕耘播种之势,而述其岁终仓廪丰实,妇子喜乐之际,以感动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当此时也,民既劳矣,故为之言其室家来馌而慰劳之者,以勉卒其业。而其终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桎桎,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救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当此之时,岁功既毕,民之劳者,得以与其妇子皆乐于此,休息闲暇,饮酒食肉,以自快于一岁。则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尽力者有以轻用其力,而狼戾无亲之人有所慕悦,而自改其操。此非独于诗云尔,导之使获其利,而教之使其乐,亦如是云。且民之性固安于所乐,而悦于所利。此臣所以为王道之无难者也。盖臣闻之,诱民之势,远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与竞。今行于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无迁善之心,此岂非其远而难至者哉?明择郡县之吏,而谨法律之禁,刑者布市,而顽民不悛。夫乡党之民,其视郡县之吏,自以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于前,不为之愧。此其势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隐慝。此岂非其近而无所与竞者邪?惟其里巷亲戚之间,幼之所与同戏,而壮之所以共事,此则其所与竞者也。臣愚以为,古者郡县有三老、啬夫,今可使推择民之孝悌、无过、力田不惰、为民之素所服者为之。无使治事,而使讥诮教诲其民之怠惰而无良者。而岁时伏腊,郡县颇置礼焉以风天下,使慕悦其事,使民皆有愧耻勉强不服之心。今不从民之所与竞而教之,而从其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为伍,而何敢求望其万一。故教天下自所与竞者始,而王道可以渐至于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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