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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傢一級作傢、編劇。曾在《人民文學》、《收穫》、《十月》等刊物發表作品300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各類選刊及年度文學選本選用。曾獲人民文學奬、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等奬項。著有長篇小說《花雕》、《嚮延安》,小說集《像老子一樣生活》,劇作《旗袍》、《大西南剿匪記》、《代號十三釵》、《從將軍到士兵》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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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飛,男,1971年生,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協會員,國傢一級作傢。《浙江作傢》雜志執行主編。
1989年在江蘇南通服兵役。退役後先後在企業、學校、報社、雜志社等單位工作。1994年開始發表作品。2006年加入中國作傢協會。
現供職於浙江省作傢協會,曾在《收穫》、《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及各類年度選本選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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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名旦”青年文學奬
人民文學奬
《上海文學》首屆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奬
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
貝塔斯曼全球華人大賽散文奬。
《青年文學》2005年封面人物
2006—2008浙江省優秀中篇小說奬
西湖·中國新銳文學奬
2009冰心兒童圖書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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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丹桂房的日子》
《崇仁:古鎮的繁華舊夢》
《華堂古村:翻版的桃花源》
小說集
《後巷的蟬》
《一場叫紀念的雪》
《看你往哪兒跑》
長篇小說
《花雕》
《壹千尋》
《花滿朵》
《你的身體充滿鴉片》
主編
《沉魚賦》
《浙江新實力文叢》
等多部文學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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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電影劇本:《雨傘斑斕》《甘溪紀事》
電視連續劇:《江山美人》責任編輯
電視連續劇:《金子是這樣淘出來的》
電視連續劇:《中國神探》《母愛十三宗》
電視連續劇:《最高特赦》編劇
電視連續劇:《鐵面歌女》編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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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報訪談稿
(1) 當兵、拉煤、擺小攤、編廠報、做文書……你又是怎樣走上寫作之路的?作為70年代生人,在“作傢”還是個高尚字眼的年代,走上寫作之路是不是受此引誘?說說你的寫作經歷吧。對比當下,你是不是很懷念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初期的文學氛圍?
當兵回來以後我分配到了化肥廠工作,起初的工作崗位不是拉煤,是相對悠閑的。在這樣的悠閑裏我打牌吹牛曬太陽喝老酒,感覺很幸 福。很奇怪的,突然想到要寫東西,結果就寫了,結果就在報紙上登出了豆腐幹。我真正開始寫作,應該是1996年被調去拉煤開始。我承認我的寫作有一定的功利性,當時就是想換一個工作環境別再拉煤了。後來果然做到了。當然,如你所說,也受了當時“作傢”這個高尚字眼的誘惑。不過至今為至,我都不敢自稱為作傢,我覺得我最多衹是名寫手。這不叫謙虛,叫自知之明。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初期的氛圍,我沒有感受到,衹是略略聽說一二而已。據說在我居住的小縣城,文學氛圍很好,有一些寫作的人從此改變命運。是事實,有先例,到並不是說我異常羨慕。我想,那是一個幸福的年代。
(2) 為了自由寫作,你放棄了事業,而成為“坐傢”。衹是,現在的文學氛圍是不是讓你越來越不習慣?文學的邊緣化和商業化是不是有點讓你無所適從?你的堅持是源於什麽?但請不要跟我說內心的熱愛,現在在作傢都追求暢銷的年代,再把“熱愛文學”挂在嘴上似乎顯得有點言不由衷。是不是?
我沒覺得文學氛圍對我的寫作有影響,因為即便文學氛圍最好的年代,我也沒能趕上,所以也就談不上習不習慣的問題。我不排斥文學的邊緣化和商業化,反而認為自己有先天的適應能力。而對於一個自由撰稿人來說,所有的文體裏面,純文學寫作大概是最不能賺錢以糊口的。我的堅持,源於寫作過程中的快感,和讀者反饋時或批評或表揚給我帶來的快感。所以,我仍然要固執地說自己“熱愛文學”,並且完全出自內心。當然,我也渴望暢銷,更渴望以一部暢銷小說的高稿酬來使自己生活安定,然後再來創作純文學小說。這樣的想法,大概也叫審時度勢吧。
(3) 在衆多70年代作傢相繼成名的時候,你似乎還較默默無聞。對像棉棉、安妮寶貝、周潔茹等一幫70後寫作者以各種方式在中國文壇揚名立萬之時,作為“後進分子”的你,是怎樣的心態面對她們吃香的喝辣的?你對他們快速地搏出名是不是覺得眼紅,或者心生不平?
你所列的幾位作傢,應了張愛玲所說的“出名要趁早”。看了她們的作品,我覺得至少比我好,或者至少在某些方面比我好。快速地出名有好多種,任何一種出名都有着其出名的理由。我沒有一絲絲的心生不平,在這兒鼓足勇氣地表揚一下自己的心態。不好意思。
(4) 如今,等自己好不容易闖出名堂來了,70年代生人在讀者眼裏已經不再吃香,80後已經以一種咄咄逼人的姿態尋求自己在中國文壇的“話語霸權”。面對着:前,已經看不到去路;後,又有衆多新兵層層追堵的景象——你對自己的寫作心灰意冷了嗎?你該尋求怎樣的突圍?
我想這好象不存在前路與追兵的問題。每一個寫作者目標都很明確,不管是實在的功利寫作,還是矯情的所謂為了心靈而寫作,他最想要突破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相信有許多寫作者並不需要很多讀者,比如一些實力派作傢的作品,首印數也就一二萬册。但是他一定會對自己的文字質量相當自信。我認同並為這樣的自信鼓掌。我始終以為任何一個行業的從業者構成都呈金字塔結構。你可以是底座,也可以是中間,也可以是塔尖。每個人都嚮住着塔尖,那麽底座由誰來支撐。我的意思是,我能冷靜並且準確地找到我的位置,我有着些微的自信。每個成名與不成名的寫作者,其實都在尋找着自己的突圍。70年代並沒有在讀者眼裏已經不再吃香,80後的咄咄逼人也有着他的理由。這是正常的文學態勢。
(5) 曾經,80後強烈反感自己生活在70年代寫作者的陰影裏,而沒有出頭之日。然而,在媒體以及讀者的合謀之下,80後顯然已經將70年代的老大哥(姐)不放在眼裏。作為老大哥(姐),你覺得70後寫作者感受到他們的威脅了嗎?你對70年代寫作者近來在寫作上的平淡如何看待——他們是否已經陷入到了一個低潮期?
這確實是一場盛大而成功的合謀。我異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的作品根本不可能有80後的銷量和大批讀者,但是根本也沒有覺得受到了威脅。這是我平時想都不可能會去想到的一個問題。70年代寫作者時不時仍然有一些好的作品出現。當然,如果從作品銷量來看,70年代確實趨於低潮。關鍵是,這個低潮不僅僅屬於70年代,還屬於70年代以前的年代。換言之,暢銷書作者大多是80後。
(6) 你和其他的70年代寫作者交道多嗎?能說說他們在大環境不好,且追兵日多的氛圍裏,是怎樣的一個生存狀態?他們對寫作還有信心嗎?他們還會選擇繼續寫作嗎?如今的寫作是不是更帶有一種“玩票”性質?
我認識一批省內外的70年代寫作者。你所指的大環境不好,我認為並不是因為80後的迅速崛起帶來的壓力,而是整個的文學環境不盡人意。部分70年代寫作者不顧一切從單位離職,開始了虔誠的寫作之旅。有的都寫得頗有成就了,但是就生存狀態而言,仍有些艱難。純文學作品發行量不大,稿費就微薄。大部分人走業餘寫作路綫,但是他們有着強大的內心,寫作不會因此而中止,相信絶大部分不會是“玩票”。什麽不好玩,去玩這玩意。
(7) 如果不選擇寫作,你們現在更寧願選擇做些什麽?
你這裏提的“你們”,指的大概就是七十年代寫作者。如果說我代表他們來作出選擇,我有些惶恐和汗顔。我想,也許有人會畫畫、做音樂,或者成為影視人什麽的,因為他們對藝術的良好感覺,决定了他們大致的選擇方向。至於我,一根筋地寫作,並以此作為了謀生手段,估計不太可能轉行,最多在年歲大的時候坐坐傳達室聊以排譴寂寞。最好是劇團的傳達室。我喜歡看燈籠褲。而就目前而言,我覺得我幹其他活,還不如幹這一行更輕鬆和實在些。一定要讓我選擇的話,我選擇開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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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潮
海飛有着一顆相對飽滿的頭顱,這顆頭顱熱愛想像,喝了酒以後,那些想像就會發出光亮來。近年來他輕而易舉地愛上了喝酒這項業餘工作,大概因為酒精喜歡挑戰人的情緒的原故。
最近一次見海飛,是在年初的一個暖暖的下午。此前下過兩場雪,這天是氣溫回升的第一天,暖的印象格外強烈地提到我的感覺日程。海飛問我要不要開空調。我說不用,我感覺很暖。然後,一人一杯清茶,兩人像兩片紋理綿密的木板,暖暖的烘曬在語言的光亮裏。這間單獨的辦公用的房間,是用來寄居他的身體的,同時也是身體以外的事物的寄寓地,包括潛伏着的衆多他未來小說裏的人和事,這些人事會以碎片的形式存在於此,他一不小心就會踢到它們,喚醒它們。這個房間我是第一次來,我知道它對於海飛來說衹是他一生無數個房間中的一個,是他最初的房間與最後的房間這條直綫中的一個點,而那顆頭顱散發出來的現象,就像天體那樣繞着圓圈運動,頭顱的光亮能照到多遠,半徑就多遠。
海飛當過兵,復員後在一傢國有化肥廠做經濟民警。我們就是在那時相識的。當時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叫做諸暨的小城市,三天兩頭棲在一處,像兩羽同類鳥,總想找到對方;參加文聯的活動時,這兩羽鳥也習慣於挨着坐在某個角落裏,竊竊私語。那時他寫的小說,我總是第二個讀者;第一個讀者通常是一個叫徐珉的女孩,現在成了他的妻子。他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個房間,是單位分配給他的,十多平米,一分為二,像一個鳥窩。那是一間陽光很難照顧到的房間,尤其是裏面的半間,那半間裏存放着一個簡易的書櫥,書籍堆放零亂,寫字的空間大概剛夠放下他的兩衹胳膊。我去那個房間的次數並不多,但印象遠遠深刻於他現在寬闊的躍層的組合的房間。有一次我們站在那個房間的門口,他告訴我他第一次想寫東西的戲劇化情景。那是一九九0年代的初期。那時的我們太年輕,無知而無畏,以為這個世界所有的房間對我們來說都是敞開的。
那個鳥窩一樣的房間現在早沒了,被一個虛張聲勢的巨大的廣場所霸占着。除了人,此前生長在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死掉了,企業,建築,草木等等,大概衹有那個鳥窩一樣的房間裏生長出來的文字還存活着,存活在書刊上,和海飛的兩本文集裏。有關這兩本文集,趙麗宏、駱寒超、葉舟、安黎等人分別就此作過不同程度的書面肯定。
後來的海飛分別做過內部和公開報紙的編輯、記者,那時我們見面已經不像此前這麽從容了。我到北京工作的三年裏,見面的機會就更少,倒是經常在各地贈閱的刊物上看到他的名字,“海飛”兩字,像一個四處奔波的商標,越來越為一部分讀者所熟悉。幾年前他寫過一個叫《快槍手》的中篇,衹花了兩天時間,他寫完的第二天就告訴我了,那種聲色就像他第一個小說發表時那樣,欲壓而揚。餘華說他第一次在刊物上發小說後,他將那本印有他名字的刊物放在枕頭下,一遍遍的拿出來看。估計海飛也大凡如此。在我眼裏,海飛的寫作也像一個快槍手(他的名字也正好楔合這種行為),無論小說或者散文,速度和效果是同步的,像一種飛翔。速度是他的宿命,他有一個短篇就叫《飛翔的魚》。
海飛的出生地叫丹桂房,聽起來像一個詩意命名的房間。也確鑿是海飛身體內部的一個房間。他的小說和散文裏經常會提到這個夢幻格式的地名,以一種虔誠的態度;這個地名也一直為他開着一扇門,成了他的內心的一種眷顧。
寫作接近於祈禱,這是海飛感情細膩而強烈的意志行為,然後纔是勤奮──這可以成為他的速度的註解之一。他在找尋一種他自己駕馭不住的速度,從身體內部的一個房間抵達半徑另一端的那個房間。對於這種速度,海飛很清楚,也從負面的一方替自己擔心過。這個話題我與他從未深入地談及過。有人在非正式的場合說,海飛的這種速度之下的寫作是一種功利。急於否定一個成長期的相對虔誠的寫作者,不見得就不功利;鼓勵和指導好像更人性一些。
我們都活在紅塵滾滾的俗世上,啄食塵土,卑微如蟻,談純粹好像有點虛偽。海飛現在在一個辦公條件不錯的房間裏寫作,依然保持着一種卑微的姿態。他有不少機會離開這裏的,一些大城市也有更好的房間在邀約他,等待他的入住。他平和地跟我說:我的傢在這裏。並且在這句話的後面加一聲“呵呵”。他跟人說話時經常“呵呵”,是一種寬容的態度,寬容生活和他人,也寬容他自己。
他是個理性的人,他的小說是感性的。我的這種看法,在我們表面平淡如故的交情中,它時不時會搖晃起來,甚至想要倒塌。這不是我的錯誤。大概就是所謂的多重性了,無論是他的人還是他的小說。他近年寫的三個小長篇《花雕》《壹千尋》《三生三世》,就給我一種新鮮的印象,甚至睏惑。他在文字裏飛揚時,是另外一個人,因為那時的他在一個他人無法訪問的房間裏。寫作也因此而神秘。
一個人占有的物質空間是有限的,海飛嚮往的是內心的空間。而實際上,內心的空間越大,人就越孤獨。一個寫作者的孤獨是沒有房間可供歇息的,像置身荒野的一匹狼,狂野而無助。
“讓我們保持握筆的姿勢,直到日落西山。”這是新千年的第一天,海飛寫給我的信裏的一句話。這封信很動情,海飛沒有寄給我,他寄給了幾傢日報晚報的副刊編輯,並且全都刊發在副刊的頭條,在新千年的第一天。信裏的那句話,就是他內心那個房間的框架。
沒有一種東西是長生不老的。當一個人日落西山之後,身體和身體以外的房間之類都將隨之失去,某些文字除外。我對海飛的文字期待如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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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飛的散文
——趙麗宏
去年春天去浙江諸暨,認識了青年作傢海飛。遊諸暨的名勝五泄時,海飛陪我一起冒雨登山,看飛瀑在山石間激蕩轟鳴,一起探訪生長於幽𠔌的古楠木,聽無名的鳥雀在林蔭深處鳴唱。那天傍晚,他還想帶我去參觀一傢舊傢具博物館,興致勃勃地趕去,那裏卻已關門。於是我們在諸暨城裏閑逛,沿着浣紗江散步,在霧雨中看小城迷離的景色。他的身份是《諸暨日報》記者,要采訪我為報紙寫一篇文章,所以我們在一起時,大多是他問我答。我也問有關諸暨的歷史和名勝的問題,他總是不厭其煩回答我。在我的印象中,這是一個文靜而富有情趣的城市青年。對於他的身世和寫作狀態,我一點也不瞭解。回來後不久,讀到他為報紙寫的文章,和一般記者的文字不一樣,他的專訪很有文采,也有見解。
如果我和海飛的交往僅此而止,那麽他在我的記憶中大概不會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今年春天,海飛來電話,說他有一本散文集要出版,希望我能為他寫一篇序文。這幾年我為別人寫了不少序文,寫得有點心煩。最令我頭疼的是答應了作序,但讀書稿時纔發現作者並無才華,文章寫得很平庸,如何為這樣的書寫序?說好話,那是言不由衷,蒙騙讀者;直言不諱批評,作者一定不高興,誰喜歡自己的書前面有一篇駡自己的文字呢?有時衹能王顧左右而言他。對海飛的創作,我知之甚少,儘管對他那篇專訪印象不錯,也知道他寫過一些小說,但他的散文寫得怎麽樣,一點不瞭解。我說你把書稿寄給我看看吧。海飛說,你看情況,如果覺得不好,就不要勉強。他的口吻中沒有一點豪氣,依然帶着幾分靦腆。
海飛寄來他書稿中的一部分散文。書稿放在我的書桌上,大概有十來天,我沒時間去細看。這幾天,抽出一點空來,我一篇一篇讀完了這些散文。我被他的文章深深打動,他的描繪和傾訴,不時使我産生共鳴。海飛的散文不僅吸引了我,還使我感到驚奇,沒有想到他竟寫得如此出色。他的思緒悠遠而沉靜,情感麯折而真摯,文字質樸而綿密,表現出很獨特的個性,在年輕作傢中,能寫出這樣的散文並不多見。
海飛的散文,寫的是他最熟悉的生活,很大一部分是表達對故鄉的感情,對自然的依戀。這是文學創作永恆的題材,被寫了幾千年,常寫常新。讀這些散文我方纔知道海飛的身世。他是一個江南農傢的孩子,放過牛,幹過各種各樣的農活,曾經是一個莊稼活的好手。離開農村後,他當過兵,做過工,自學成纔成為報社的記者。家乡在他心目中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他文字中夢魂牽繞的,都是和家乡有關的人事景物。他的散文,把我帶進了諸暨鄉下一個叫做丹桂房的村子,讓我認識了他家乡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的描繪的傾訴中,我不僅看到了江南的美麗,也看見了一個土生土長的少年,靦腆,善良,富有同情心,也善於幻想,他睜大了好奇的眼睛,觀察着自然,也觀察着他能接解觸到的每一個人。他喜歡幫別人做小工,喜歡湊熱鬧,也喜歡一個人冥想。他在人群裏默默觀察,也在大自然中獨自陶醉。
海飛說“我是聞着牛糞的氣味長大的,我是聽着莊稼們歡唱的聲音長大的。”在他的散文中,他把自己對土地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在他的筆下,莊稼,花草,樹,都是有感情的,海飛稱呼這些自然界的生靈時,統統都用“他”、“她”和“他們”,而不用那個“它”字。在他的眼裏,花草樹木都像人一樣,他甚至能和它們交談。他的多彩的文字中含着淡淡的憂鬱。他對大自然的細膩感受,不時使我産生共鳴。讀他的散文時,我常常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在崇明島“插隊落戶”時的情景,那時,我也常常在陶醉於奇妙的大自然,在天籟中淡忘了孤獨和憂鬱。我完全能理解他對自然的感情。
海飛自稱“進城的鄉下人”,寫城市生活,他顯得不擅長,也不熱衷,而筆觸衹要涉及鄉村,涉及自由多姿的大自然,他的靈氣和柔情便如泉涌。有時候明明是在描繪城市的生活場景,他的思緒和聯想卻總是情不自禁地跳躍到他熟悉的鄉村,飛翔到他思戀的大自然中。在超市買菜,他會對人講述一棵白菜從播種到收割的過程,甚至在和妹妹通電話時,他也會如此聯想:“我聽到電話裏頭傳來的風聲,風聲裏是院裏的棗樹搖晃着的樣子,風聲裏還有由遠而近的那麽多生靈的合唱,在我靈魂的深處響起。多麽動聽。”
海飛散文中刻畫的很多故鄉人物,也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讀這些寫人物的散文,很自然想到了他小說傢的身份。他善於用細節表現人物的性格,淡淡的道來,卻寫出了人物的命運。他寫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寫鄰里鄉親,寫把青春給了鄉村的教師,寫算命的瞎子,也寫鄉裏的暴發戶,形形色色的人物,構成了一幅現代鄉村的人物長捲。他的有些寫人物的散文,似乎可以當短篇小說來讀,譬如《泥土裏的往事》、《想要飛翔的村莊》、《村莊的顔色》等,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和一些短篇小說的人物相比,是一點也不遜色的。不過我以為這些作品確實還是散文,因為這是海飛真實的生活經歷。散文和小說的分界,便是虛構與否,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人物和故事都可以是虛構,散文則應該是作者真實的生活經歷和人生體驗。
海飛曾在一篇散文中寫他對一棵樹的感情,他常常一個人摸着樹幹,聽着風吹樹葉的聲響,神遊天地,心馳八荒。他覺得自己也像一棵樹。這樣的比喻,也使人産生共鳴。每個人其實都應該是一棵紮根大地的樹,有屬於自己的土壤,所以他的創作結出了很可觀的果實。我相信,他不會滿足於現有的狀態,他還嚮往着高飛遠翔,不過,任何一種方式的飛翔,還是要以自己紮根的土壤為基礎和起點的。海飛應該明白這樣的道理。
讀了海飛的散文,寫下上面這些感想,能以此作為一本出色的散文集的序,為讀者作一個引導,我感到榮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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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飛
蟬生活在後巷一間普通的民居裏,蟬以前是生活在鄉下的。蟬的弟弟考上了大學,因為要供弟弟讀書,蟬就來到了這座小城。小城的名字,叫做江南。蟬在一傢造紙廠裏做事,專門包裝餐巾紙。蟬生活在那麽多的紙中間,白天是紙,晚上住在造紙廠的宿舍裏,夢中也是紙。蟬的收入不高,而且差不多全部給了弟弟。弟弟在一傢交通學校上學,弟弟是蟬一傢的希望。蟬知道,在爹娘把自己嫁出去以前,蟬的所有收入將屬於弟弟。
蟬後來拎着皮箱走出了造紙廠的大門,蟬走出造紙廠大門後一直沒有回頭看一看,蟬心裏說不要回頭不要回頭,蟬果然就沒有回頭。蟬後來就搬到了後巷,蟬換了一種職業,在這個城市古色古香的後巷裏,有許多像蟬一樣的人。
蟬後來深深地喜歡上了後巷,後巷是一條悠長的小巷,透着一種陰涼,圍墻上到處纏滿了藤蔓和星星點點的小花。蟬喜歡這樣的幽靜,她買了一把藤做的搖椅,放在房間裏,沒事的時候就坐在上面,搖呀搖。蟬有許多客人來,就在窗口探頭探腦的。蟬會機械地笑一下,蟬一直以為那種笑是一場交易的前奏。許多時候,蟬穿着寬大的袍,倚在門口,很落寞的樣子。有許多男人都會疑惑,他們一直以為這樣一個憂鬱的人,是不會接客的。在後巷有許多女人,使這條巷子充滿了脂粉的氣味,嬌笑的聲音像菜院子裏一條五彩斑斕的菜花蛇一樣遊來遊去。後巷的女人引來了不少男人,使這些男人像回傢一樣一次次來到後巷。
總是有男人問蟬你叫什麽名字,蟬說,我叫蟬,蟲字旁邊一個單字,是一粒孤單的蟲子。蟬的個子並不高,但是蟬的骨肉很韻稱。蟬誘人的身子就藏在寬大的棉質袍子裏,客人的手會樂此不疲地往袍子裏伸。蟬笑笑,任由那些手縱橫馳騁,蟬認定那是她的一種工作。那些男人伏在蟬的身上哇哇亂叫,興奮得不知道什麽的時候,蟬會盯着房頂看。房頂上有一片明瓦,窄窄的光綫漏下來,投在蟬的臉上。蟬想,我是孤獨的,我的一生都將會是孤獨的。
初夏的時候蟬把一頭烏黑的長發剪短了,剪成了清清爽爽的短發。蟬在屋子裏裝上了一隻吊扇,又把搖椅擺到吊扇的下面。蟬的生活一成不變,蟬愛上了看小說,蟬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為什麽喜歡上了看小說。客人來的時候,看到蟬隨手扔在搖椅上的小說雜志,就會露出詫異的神色。蟬的屋子很幹淨,蟬的穿着打扮也很幹淨,總會讓客人誤以會到了某位小姐的閨房。有一天蟬倚在門邊的時候,低垂着眼簾想着心事。蟬的思緒跨山越水,一下子回到了老傢。蟬在老傢有一個男朋友,男朋友會開拖拉機,會修簡單的電器,在村子裏屬於能人。蟬在離開老傢前,對男朋友說我要去城裏做工了,我弟弟要上學所以我要去城裏做工了。男朋友想了想,搓着手說,好的,我等你。蟬笑了,蟬說不用等,我不回來了,我想進城我就不會再回來了。男朋友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他伏下身緊緊抱住蟬的雙腿。蟬笑了,蟬說你看你多傻,你找一個女人結婚吧,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女人。蟬後來把身子給了他,蟬脫去了外套,蟬穿着小衫的身子像一粒新鮮而飽滿的草莓。蟬說我這身子很幹淨,你要的話就拿去。
男朋友伏在蟬的身上,蟬衹覺得那時候很痛,但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痛入骨髓。男朋友顯然並不在行,男朋友衹知道伏在蟬的身上哭。蟬就一遍遍地撫摸着男朋友黑黑的頭髮,蟬說別哭,你已經長大了不許再哭。蟬拎着皮箱走出村莊的時候,父母親把他送到村口。那時候蟬就像離開造紙廠時那樣,對自己說蟬你不可以回頭,不要回頭。蟬果然就沒有回頭。
蟬在那天中午見到了英雄,其實那時候蟬並不知道他是英雄。中午是後巷行人最少的時候,蟬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蟬被那雙眼睛吸引了,笑了一下。蟬的笑容像一根綫一樣,把年輕人牽進了屋裏。年輕人靦腆地笑了一下,站在屋子中間不知所措。年輕人有些瘦弱,臉色也有些蒼白,蟬的心中突然涌起了那種母性的愛意。蟬走過去,悄悄伸過去一隻手,握住了年輕人的手。蟬看到明瓦漏下來的光綫剛好投在兩衹握着的手上。其實他們握着的不是手,而是手指。蟬想,牽着他的手就像是牽着一個愛人的手。蟬又笑了,年輕人也笑笑。蟬說你第一次呀,年輕人說,是的。蟬放開了年輕人的手,蟬的棉質碎花睡裙褪了下來,年輕人面前就突然多了一件瓷質的工藝品,那麽光潔。蟬從背後輕輕抱住年輕人,像抱一個孩子一樣,然後,蟬濕潤的唇觸了觸年輕人長長的脖頸。蟬明顯地感到年輕人輕輕顫抖起來,蟬笑了,擁着他走到床邊。
蟬喜歡年輕人明亮的眼睛,蟬就像是一個老師教學生做一道題一樣,耐心地教着年輕人。蟬分明感受到了年輕人的顫抖,他的嘴巴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惹得蟬萬分愛憐。蟬引領着年輕人,走過山山水水,來到陽光明媚的地方。蟬想,自己對以前的男朋友那麽做,是出於一種憐憫,對別的人那麽做,是出於一種謀生的手段。而對於這個年輕人,蟬的心裏幸福而甜蜜,她把這想象成愛情。但是蟬知道,自從拎着皮箱走出造紙廠大門的時候,她就不可以再擁有愛情。愛情是奢侈品,也是易碎品。蟬後來把纖長的手指伸進年輕人濃而密的黑發叢中,蟬想那一刻年輕人就是屬於她的。
蟬替年輕人穿衣,給他沏了一杯菊花茶,讓年輕人坐在她剛剛躺過的搖椅上。他們什麽話也沒說,就這樣坐着。不時有後巷的風急急奔跑着,鑽進這間屋子的小窗。蟬一會兒玩玩頭髮,一會兒玩玩手腕上的小飾品。後來年輕人站了起來,在離開屋子之前,他掏出了兩張百元大鈔。這個時候,蟬猶豫了一下,但是蟬還是接過了錢。年輕人的舉動明白無誤地告訴了蟬,這衹能是一場交易,就在蟬接下這兩百元錢的時候,他們兩誰也不欠誰,是兩清的。年輕人的長腿邁出了蟬的屋子,蟬握着那兩張微溫的鈔票,突然感到心中被什麽東西掏空了一樣。蟬的腦子中有了短時間的空白,後來涌現了村中的景象,她的父母正在收麥,村子中央一棵樟樹枝葉茂盛,以前的男朋友突突突地開着拖拉機。後來蟬跑出了屋子,跑出了後巷,在後巷不遠的大街上,她急切地尋找着年輕人的影子。但是年輕人不見了,印在蟬腦海的是年輕人明亮而憂鬱的眼神。蟬想,一場後巷的愛情,已經草草收場。
那個時候,蟬還不知道年輕人就是英雄。
後巷,一直是這座城市有名的一條巷。從不知那個朝代開時,這裏彌漫了煙花的味道。她的古舊與青石板以及女人的嬌笑,使一些男人不時地光顧這裏。後巷是男人纍了以後的港灣,那些纏在紫藤上的星星點點的小花,充滿着野性的味道,都是為男人開的。
如玉的懷裏抱着琵琶,如玉總是抱着琵琵唱着春花秋月與時不時光顧後巷的東風。如玉還唱歡情唱人間冷暖唱曖昧的小調。如玉喜歡喝花雕,她總是把自己的臉喝得像桃花一樣璀燦,讓男人們用手輕輕撫摸那張白嫩的臉。如玉是後巷這幢小樓裏的一塊牌子,這幢小樓叫梅花碑。這是一個很別緻的名字,那是因為院子裏種着三兩株梅花,鼕天的時候,就紛紛開了。但是,這座園子裏沒有碑,卻還是叫成了梅花碑。如玉的歌聲裏,清王朝的某一個初夏如期而至。如玉一直不喜歡這個叫“清”的王朝,但是爹媽卻不小心把她帶到了清。如玉最不喜歡的是男人把辮子盤起來,如玉認為那樣的男人看上去不幹淨。如玉的身子讓達官貴人們着迷,如玉知道這樣的光景不會太長,女人,總會比阡陌上的黃花敗得還要快。
如玉自己有一個小間,如玉並不喜歡到姐妹們的房間裏去串門,最多到樓下院子裏的那些花花草草旁看一看。如玉喜歡的是梅花碑這幢小樓的名字,據說是一個屢試不第的讀書人取的,讀書人後來癡迷沉醉於梅花碑這幢小樓裏的嬌笑,用盡銀兩後在後巷附近的一個湖裏自殺了。如玉很有些瞧不起這個讀書人,瞧不起這個讀書人沉湎女色不能自拔。初夏的時候,梅花碑院子裏的幾棵樹上響起了蟬聲。如玉有時候就癡癡地聽蟬,蟬的叫聲不會讓人煩躁,它總是有那麽一種壓得很平的韻調。
如玉在小城的某戶人傢裏長大,這戶人傢沒有女主人,衹有一個會做燒餅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如玉的父親,如玉就叫他爸。在如玉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都被一種燒餅的蔥香味包圍着。如玉父女倆靠賣燒餅度日,如玉沒有享受到母愛,但是如玉如終被父親嬌着慣着寵着捧着。父親是個忠厚的老實人,和許多人一樣他學會了艱辛度日,其實他也衹能是艱辛度日。在這個過程中,女兒的可愛和聽話讓他享受到了膝下有女的快感和天倫。他總是覺得自己無比幸福,但是他自己有一天突然一病不起。他離開人世的時候眼睛都沒有合上,因為他知道離開了他女兒將無法生活。一個老女人飄飄然地來到了他傢門口,如玉聽到老女人說話的聲音仿製來自天邊。老女人說如玉不要哭,我為你的父親安葬,你呢,就跟我去梅花碑吧。如玉含淚點了點頭,後來如玉的懷裏就多了琵琶。如玉如訴如泣彈着琵琶的時候,有許多男人如醉如癡地在樓下聽。老女人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老女人點頭的意思是,她對自己的眼光非常滿意。
如玉看到一郎的時候,是在那天的午後,如玉小睡醒來時一推窗,看到了後巷出現一個騎着白馬的年輕人。當然如玉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就是一郎,如玉朝一郎笑了一笑,一郎也笑了。一郎從白馬上下來,嚮如玉走來。一郎說你是誰,如玉說我是如玉。一郎說你為什麽叫如玉,如玉說因為我本就如玉,所以取名叫如玉。一郎若有所悟地“噢”了一聲,一郎就在梅花碑住了下來。
一郎和如玉一起喝那種叫“花雕”的酒,這種酒後勁特別大,很容易醉人的。一郎已經躺到在床上了,如玉伏在一郎的身上,喝了一口酒,然後渡到一郎的嘴裏。一郎的骨頭架子在酒的作用下已經散開,一郎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但是一郎迷茫的星星眼卻仍然是烏黑而且明亮的。如玉關上門關上窗,在關門之前如玉對老女人說,媽媽,三天內不要來叫醒我們。老女人笑了一下,老女人的笑容中總好象有一些別的內容。如玉沒去管她,如玉寬衣解帶,然後和一郎一起醉到在床上。如玉一生之中,再也沒有過那三天的瘋狂樣。三天以後,如玉披了一件薄衫,走過去打開窗,一陣風急急地涌了進來,如玉貪婪地抽着鼻子。一郎也起來了,起來以後沒有站穩,所以差點跌到了。一郎很尷尬地笑了一笑,一郎說我要走了,我已經誤了許多事了,我必須離開這兒了。如果有下次,那麽讓我們下次再見。一郎走之前抱住了如玉,如玉就軟軟地癱在一郎的懷抱中了。一郎輕輕咬了咬如玉的耳垂,輕聲說,你是妖精。如玉的臉紅了起來,她感受到了耳邊一郎呼出的熱氣。
一郎走的時候,樓下坐着一個中年人,中年人養着好看的小鬍子,中年人是衙門裏的秦捕頭。秦捕頭是來找如玉的,老女人說如玉有客人呢,秦捕頭就在樓下足足等了將近三天。秦捕頭上樓的時候看了一眼一郎的背影,他看到一郎交給老女人一小袋銀子,老女人笑了一下,掂了掂手中銀子,又笑了。
秦捕頭看到如玉倚在窗前,癡癡地看着一郎躍上白馬離去的背影。秦捕頭說他是誰?如玉說我不知道,我衹知道他叫一郎。秦捕頭說你把我等苦了,說完他去解如玉的衣帶。如玉說今天不行,今天我很纍,你會生氣嗎。秦捕頭說我活了四十年了,我已經不會生氣,我如果老是生氣我怎麽能在衙門裏頭當捕頭呢。秦捕頭看到了如玉胸前挂着的一塊玉,那是一隻精鏤細雕的玉蟬。秦捕頭說這是誰給你的。如玉看了秦捕頭一眼懶懶地說,是一郎,是一郎臨走時送給我的。秦捕頭忽然大笑起來,秦捕頭說你碰上貴人了,不是大戶人傢,拿不出這樣的東西。
如玉說是嗎,他看上去好象真的是一個少爺。這時候,如玉不知道他是一位英雄,她衹聽到一郎離去時的蹄聲嗒嗒。如玉一轉頭,秦捕頭已經像影子一樣消失了。梅花碑院子裏的蟬聲,一聲接着一聲響了起來。如玉想,夏天到了。
蟬在以後的日子裏一直都在等着年輕人的到來,蟬甚至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的時候也左右四顧地看着身邊的人,她總是希望奇跡能夠出現,如果她見到年輕人,她會把年輕人拉到後巷,做飯給他吃,泡茶給他喝,軟軟的身子也給他,什麽都給他。
蟬那時候還不知道年輕人是英雄。
那天蟬躺在搖椅上翻一本小說,蟬仍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如此喜歡小說。有時候蟬又這樣想,自己的過程會不會也是小說。那天秦漢來了,秦漢是啤酒廠的廠長,秦漢第一次來衹是路過這兒,那天他看到了後巷某間房子門口的蟬,秦漢就停了下來。秦漢不住地看着四周,然後秦漢走了進來。蟬關上門,就把衣衫褪了,這讓秦漢很不舒服,秦漢想讓蟬穿上衣服,意思是自己是與衆不同的,不一定留戀她的肉體。但是秦漢最後還是沒有說一句話,秦漢走過去熟門熟路的樣子。這個時候秦漢已經對自己的定力産生的懷疑。蟬像一隻充滿活力的小獸,所以秦漢感到自己又年輕了不少。在秦漢的身下蟬說你是幹什麽的?秦漢說我是啤酒廠的廠長。蟬說我不信,你要是啤酒廠廠長怎麽沒有啤酒肚呢。蟬又說,我衹是隨便問問。來後巷的人,有誰肯真正告訴自己是幹什麽的呢?秦漢伏在蟬的身上感到異常傷心,秦漢其實還是第一次上後巷,而且衹是路過而已,但是蟬明亮的眼睛牽住了他的腳步。秦漢最後嘆了一口氣,說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喜歡上你了,我想要帶走你,你願不願意,你不要再在後巷生活下去了。
蟬停了下來看着秦漢許久,從秦漢的眼神裏蟬看到秦漢沒有騙人。蟬說你為什麽想帶走我?秦漢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衹是想帶走你。後來秦漢和蟬都起來了,秦漢坐在一堆陰影裏一言不發地看着蟬,蟬就坐在躺椅上,躺椅呢,剛好在明瓦落下的那一堆光影裏。蟬和秦漢沒有說話,蟬翻着秦漢帶來的一張報紙,這個時候,蟬突然看到了一個年輕人的照片。這個年輕人,是個英雄。
報紙上說英雄在火堆裏救出了十一個小學生,英雄還是小夥子,還沒有談過戀愛。英雄其實已經身患絶癥,但是他救出了那麽多孩子,所以照領導的話說他是英雄值得大傢學習。這篇報道寫得很長,整整一個版,從英雄小的時候樂於助人,到單位以後的敬業,再到發現得了絶癥後和病魔作鬥爭,都是閃亮的光輝事跡。蟬笑得花枝亂顫,蟬突然爆發的大笑讓秦漢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蟬舉着報紙說,這個英雄,這是個英雄,他們漏掉了英雄的還有一件事跡。蟬笑着的時候,眼淚卻滾滾而下。蟬突然兩手捂在胸口,她沒有看到刀子的寒光,卻感到了來自心髒深處的痛,像螞蟻在咬。
蟬送走了秦漢。這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中年人,而且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年紀了沒有肚腩。蟬對秦漢說如果你真想接我走,那麽,給我買一套房,我住進去,你想來時什麽時候都可以來。你過幾天來接我吧。秦漢笑了起來,並且點點頭。
蟬坐在搖椅上一直搖啊搖,蟬想起英雄明亮的眼睛,蟬想英雄在患絶癥後來到蟬這兒,衹是為了和一生告別,體味從來沒有體味過的東西。蟬很敬佩英雄,蟬覺得英雄能這樣做本身就很英雄。蟬後來想起了什麽,掏出皮夾找出了兩張百無紙幣。那是兩張嶄新的紙幣,蟬一直沒用,蟬有一次買菜時差點用了出去,賣菜的大媽小心地摸了又摸生怕這是張假幣。後來蟬想起了這是英雄留下的,馬上一把奪了過來,又換了一張紙幣。現在蟬的手中舉着兩張紙幣,她看了很久,終於拿起打火機將它們點燃了。兩張紙幣捲了起來,像兩衹紙鳶一樣,飄飄蕩蕩落到了地上。
蟬那一天一直都很傷心,蟬傷心的時候想起了抽煙,於是她去對門雜貨店買了一包“三五牌”香煙。蟬在吞雲吐霧的時候,眼淚也一刻不停地流着。她想,她最愛的人去了。幾天以後,蟬關上後巷的門,去了一趟公墓。她在公墓裏找到了這個年輕人,年輕人在瓷質的像片中對着她笑,蟬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她開始顫動起來,好象年輕人當初和她在一起時那樣。蟬這時候看到了英雄的名字,但是蟬沒有用心去記,蟬衹記住了兩個字:英雄。蟬是帶着一束鮮靈靈的花去的,她把花放在了墓前。蟬在英雄的墓前坐了整整一下下午,黃昏的時候,天開始下雨了。蟬回到後巷時,已經淋得濕透,她看到墻頭上的那些小花小草,開得異常熱烈,爭先恐後的樣子,蟬就笑了一下。
如玉第二天一直等着秦捕頭,但是秦捕頭一直沒有來。如玉想,秦捕頭大約一直在忙着。秦捕頭是一個月以後來的,秦捕頭說我要調走了,我想把你贖出來,你願跟我一起走嗎。如玉說你是不是高升了?秦捕頭笑了,說,是呀,我高升了。如玉想了想說,你給我造一幢小樓,院子裏要種梅花,我就跟你走。秦捕頭說,好的。秦捕頭去找老女人,老女人走到如玉的身邊,使勁擰了一下如玉臉上白嫩的肉。老女人說你帶走吧,銀子在帶走之前,給我送到梅花碑。我之所以要那麽多銀子,是因為梅花碑離開如玉,就不能算是梅花碑。秦捕頭想了想說,這到也是,我一定如數付給。
秦捕頭走了以後,老女人飄進了如玉的房間。老女人親自為如玉泡了一杯茶,親自為如玉彈了一麯琵琶。老女人說如玉,我以前也跟你一樣,很苦呀。我不想再把梅花碑開下去了,我得找個地方養老。如玉說,我沒有老,但是我跟着秦捕頭走也是為了養老,至少他可以讓我衣食無憂。你知道嗎,衣食無憂在任何一個年代裏,對女人是多麽重要。
老女人笑了,老女人說你知道和你關起房門三天三夜纏綿的那個人是誰嗎?他是英雄,他是紅花會的分舵舵主,他送你的那衹玉蟬被秦捕頭落入了眼中,一郎註定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一郎是在望雲亭被秦捕頭帶人圍住的,一郎最好的武功,也沒能逃出秦捕頭的利劍。再說,一郎的身體那時候已經被你淘得衹剩下一具皮囊,他還有什麽體力去和人鬥。你知道秦捕頭贖你的錢是哪兒來的嗎,那都是一些賞錢。
如玉的眼淚滾滾而下,如玉想,是英雄為什麽就離不開女人,就要因為女人而死呢。老女人說一郎死前慘然笑道,如果沒有遇到如玉,我的生命怎麽還會精彩,現在我死了也值了。如玉問你這麽會聽到這句話的,老女人說,你真是個傻女人,你不可以想象一下嗎。如玉就開始想象了,如玉想象英雄一郎和秦捕頭帶的人拼劍的情形,想象着一郎白衣上的點點血跡,一定是像極了盛開的梅。如玉的眼淚一刻也沒有停歇,如玉沒有怪秦捕頭,因為那是他的職業,秦捕頭忠於自己的職業就像自己忠於彈琵琶一樣,都沒有錯。如玉也沒有怪自己,怪自己挂着的玉蟬讓秦捕頭看到了,如玉衹是想,這是上蒼註定的一場劫數,而一郎與她共度的三天,是上蒼送給她的小小禮物。
秦捕頭終於來接如玉了,如玉走的時候,看了一眼梅花碑這幢小樓,樓下的每一個窗口,都站着一個揮手的女人。而讓人奇怪的是,老女人居然淚如雨下,如玉突然想,自己和這些人,一生之中恐怕不會再有照面了。如玉坐上了轎子,秦捕頭邁着大步在前面走。這個中年人,除了頭髮有些禿以外,身子板像鋼一樣硬朗。如玉的臉不僅微微紅了一紅,如玉一回頭,又看到了一條悠長的小巷,和小巷深處的梅花碑,多麽像一幅水墨作成的畫。漸漸淡下去淡下去,洇進了一個叫“清”的朝代。
蟬要離開後巷了,秦漢開車來接她,秦漢沒有把車開進來,而是在很遠的地方停着,因為秦漢要考慮自己啤酒廠廠長的身份。蟬拎着一隻皮箱,輕輕地給這個暫居的傢落上了鎖,把鑰匙還給了房東。蟬說我要走了,房東的表情很漠然,蟬又說我要走了,房東說,走吧,你走吧。蟬忽然看到斜對面的一幢清式小樓,墻角探出幾朵小花來。蟬說,這是什麽人的樓呀。房東說,這樓沒人住的,這樓叫梅花碑,就是沒人敢住,據說夜裏能聽到琵琶聲。蟬望着梅花碑很久,這時候她聽到了蟬聲從梅花碑傳出來。
蟬看了梅花碑很久,又在後巷口上的一個古玩攤前停住了,蟬看到了許多的古董,泛着陳舊的顔色。蟬看上了一隻玉雕的蟬,蟬問多少錢,攤主說多少錢,蟬說那麽多少錢買不買,攤主說好吧我虧本買給你了,這可是人間的珍品呀。蟬後來握着那衹溫軟的玉蟬上了車,打開車門的時候,秦漢皺了皺眉說怎麽這樣慢。蟬就攤開了手掌說,你看,我剛買了一隻玉蟬。這個時候,蟬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冥冥之中傳來。蟬問:是如玉姐姐嗎?秦漢說你跟誰說話呢,蟬說我說話了嗎,我一句話也沒說呀。秦漢看了蟬一眼笑了,傻東西,跟我調皮。蟬也笑了,蟬說我真的沒說嗎。
秦漢的汽車開動時,蟬又看了看那條長長的後巷,後巷屬於江南,花開花謝蟋蟀鳴叫小樓裏夜夜探出春風,後巷的蟬又鳴叫了起來。蟬在車窗裏舉手輕輕擺了擺,她看到後巷突然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於是她擦了擦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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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 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社长
海飛,男,漢族,原名駱光倫,1946年2月出生,浙江義烏人。1973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産黨,1968年7月參加工作,著名出版人,高級編輯,中國作傢協會會員,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1968年畢業於浙江大學化工係高分子專業。
1968年至1983年任甘肅省白銀公司露天礦黨委辦公室秘書、副主任、主任。
1981年至1983年任甘肅白銀公司黨委辦公室調研科科長、辦公室副主任。
1983年6月至1988年5月任共青團甘肅省委副書記、書記。
1988年5月至1993年4月任甘肅省廣播電視廳副廳長、甘肅電視臺臺長。
1993年4月任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黨組書記。
2000年3月至2001年8月任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黨組書記,中國少年報社社長、黨組書記。
2001年8月至2001年12月任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社長、黨組書記。
2001年12月任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社長、黨組書記、總編輯。
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委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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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ai F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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