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1928年6月28日生于衡阳燕子山,湘江与耒水之畔。2018年3月19日卒于台北,享年90岁。本名莫运端、莫洛夫。
伟大诗人屈原投水的汨罗江,汇入湘水。诗圣杜甫病死湘江。洛夫的降生,正值包粽子、赛龙舟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取名运端,似乎上天注定他要得此江水之灵韵,诗歌的好开端。古文明依水而兴,诗仙李白的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道尽中华文化之格局与局限。过往百年,正是农耕文明进入海洋文明的转折点与阵痛,东西方文明碰撞,造就了痴迷诗学七十载的诗魔,百年现代诗歌第一人。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洛夫,起于衡阳,兴于台湾,极盛于温哥华,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答案。
衡阳之起,概括为:才情乍现。十岁作文《龙舟竞渡》,老师赞他“孺子可教”。1943年进私立成章初中,以笔名“野叟”,发表散文《秋日的庭院》。1946年转入岳云中学,1947年开始新诗创作,以《秋风》展露才华,在衡阳多家报社发表二十余首诗歌、十几篇散文。在含章中学组织“芙兰芝”剧社和艺术研究所,分任副社长和社长。1948年转入成章中学,翌年6月以优异成绩毕业。
1949年7月赴台。1951年考入台湾政工干校本科班,毕业后入台南海军陆战队,任广播电台编辑记者。1959年毕业于台湾军官外语学校,出任新闻联络官,结识陈琼芳老师。1961年10月10日,与陈琼芳在台北市成婚,育一女一子。1965年至1967年,派赴西贡任“军事援越顾问团”联络官兼英文秘书。1967年11月入读淡江大学英文系,1973年6月获文学学士,8月以中校衔退役,获聘任教东吴大学外文系。本文尝试以颜色,将洛夫在台湾的诗歌创作,划分为青、黑、红、白这四个阶段。黑、红、白三色,源自任洪渊的论著。青色, 1954—1958年,试探或抒情时期,以1957年出版的处女诗集《灵河》为标志,多以抒发小我之情,青色介于绿色和紫色之间,是青春和浪漫的化身。1954年10月,洛夫与张默在高雄左营创办《创世纪》诗刊,痖弦旋即加盟参与第二期的编辑,形成支撑这本诗刊“文学上的铁三角”。洛夫担任总编20年。黑色阶段,1959—1973年,探索时期,以《石室之死亡》、《外外集》、《西贡诗抄》为代表。1965年,洛夫以其罕见的悟性写出震撼诗坛,个人里程碑性质的长诗《石室之死亡》。采用西方“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手法,意象密集犹如重炮轰炸,文字晦涩艰深炉火纯青,表现出世界之残酷和内心之惊恐、悲怆、迷惘与孤绝。此诗影响巨大,奠定了洛夫在台湾诗坛不可动摇的地位。红色,1974—1981年,回归时期的开始,以《魔歌》为代表,是表现现实社会和人文的血色生命的时期。洛夫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挖掘出中华诗歌文学的第一桶金子,曾被误解为“浪子回头”,实在是以洋刀,刨开古典。代表作《金龙禅寺》,《长恨歌》。《魔歌》自序:“使用语言如同公孙大娘之使剑......弄笔如舞魔棒,达到呼风唤雨,点铁成金的效果......”,成就“诗魔”称号。疼痛之后是沉寂,浴火再生之后是澡雪的纯白,进入了始于《时间之伤》的白色阶段,1981—1996年。这是一个反思传统、融合现代与古典,抒写乡愁,将民族化和现代化相结合的时期。此白色,是洗尽尘世浮华之后的空明,是把东西方文化熔冶之后,纯粹的合金。代表作有《湖南大雪》,《边界望乡》等。
1996年4月,洛夫伉俪从台湾移居加拿大温哥华,2017年6月9日返台,总计21年。这是以天涯美学为特征的无色阶段。水相之躯,几经岁月的煎熬和变幻,沸腾过了,蒸馏过了,去尽杂念杂质,删除世事多变的色彩,白色之后只能是无色。无即是有,无色即是全部的颜色。代表作:《漂木》,《背向大海》。前者是在2000年,用一年时间完成的问鼎之作。从大陆到台湾,类似于古文人之流放,而从台湾到温哥华,第二度的流放,更是自觉的漂泊。从第一部诗集《灵河》,到43年之后的《漂木》,可以看成从内陆文明走向海洋文明的必然过程。原名《漂灵》,可见其实为诗人精神与灵魂之追寻。细读后醒悟:之前五十年的写作,都是为此巨制所作的前戏。痖弦、龙彼德、简政珍、叶橹、章继光、沈家庄、江亚平诸先生,均有精辟探讨。
洛夫苦苦追寻的,究竟为何?经我多日思索,发现线索,应该是“原乡”。第一章第4节:“或许,这就是一种/形而上的漂泊/一根先验的木头/......寻找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埋在心的最深处的/原乡......那最初的图腾?/......正在全力搜索的/心中的原乡?”。第四章第1节:“我低头向自己内部的深处窥探/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片瓦无存”。第四章第70节:“我来/主要是向时间致敬/它使我自觉地存在自觉地消亡//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即使沦为废墟/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看到人类整体文化趋于衰颓,甚至沦为废墟,提出重建之理念:他全力追求内心的原乡,经过火,雪,雨的冶炼,洗涤与冲刷,去除丑陋与肮脏的文化渣滓,创造出一部全新的文化史。用自己的生命,通过语言及其文化的破坏与重构,找回失落已久的灵魂之原乡,完成一次属于汉语文化自己的真正的文艺复兴。原,水源也,一条来自三千年前的诗经之河,抵达洛夫,完成三千行的《漂木》,创造出汉语诗歌一个全新的辉煌。吃入的是青草,喝进的是三千年汉语之河水,而将体内的所有血液,奶水都挤干净,注入《漂木》。滴水不剩,何其痛快!
洛夫拥有深厚的中华文化情怀,始终坚持自己中国诗人的身份。他说:“我不仅是湖南诗人,台湾诗人,也不仅是加拿大诗人,我是中国诗人。我身上的文化基因是中国的”“养我育我,塑造我的人格,淬炼我的精神和智慧,培养我的尊严的是中国历史与文化。”洛夫童年时在母亲的指导下吟诵柳宗元的《江雪》,念小学即开始阅读唐诗及古典小说,如《西游记》、《水浒传》等,升到初中又接受五四新文学作品的熏陶,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格底蕴。他说:“四十岁以前,我很向往李白的儒侠精神,杜甫的宇宙性的孤独感,李贺反抗庸俗的文化的气质,”“到了晚年……转而欣赏王维恬淡隐退的心境。”只身在台湾漂泊的洛夫把自己对亲人故土的深情眷恋,抒写为经典的乡愁诗;将由历史、地理积淀成的中国情结,提升为“文化乡愁”,“对一个被文化母体放弃的知识分子,尤其是诗人,‘文化乡愁’形成了他的深层心理结构”。1988年8月首次回乡探亲,到2011年,洛夫先后十六次回大陆访问、旅游,大江南北的很多城市与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的游踪与诗作。洛夫先生提出“大中国诗观”:创造现代化的中国诗,从“悠久而丰富的历史与文化涵泳”、“壮丽山河神州风光的陶冶”、“经过数十年苦难的磨练”这三个方面突破。中国文化的因素,在洛夫的诗歌里,显而易见:1、诗人,比如《李白传奇》、《登峨嵋寻李白不遇》、《与李贺共饮》、《走向王维》、《杜甫草堂》;2、历史人物,比如《长恨歌》的唐玄宗和杨贵妃;3、文学作品里的虚拟人物,比如,《我在水中等你》演绎《庄子•盗跖篇》的尾生;4、名胜古迹,如《登黄鹤楼》、《我在长城上》;5、历史名城,比如杭州,是洛夫在大陆的最爱,这里厚重的历史人文景观与洛夫固有的中华文化情怀撞出了火花,西子湖畔放眼尽是诗歌:灵隐寺、雷峰塔,虎跑泉,断桥,残荷、苏堤、白堤、西湖醋鱼、东坡肉……,摩肩接踵的不是苏东坡便是白居易。
由隔海相望的“文化乡愁”,到1996年移居加拿大的“二度流放”后,洛夫提出了“天涯美学”的诗思:一、悲剧意识,生命的情怀,乃个人悲剧意识与民族悲剧意识经验的融合;二、宇宙情怀,诗人应具有超越时空的本能,方可成为一个宇宙的游客。天涯,不只指“海外”或“世界”,不仅是时间,也是空间,更是精神和心灵上的。这里的悲剧意识,除了吸纳西方悲剧的概念之外,更多的是对传统的乡愁文化的发展,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离乡去国之愁,更是诗人精神与灵魂层面的困惑与挣扎。而在研读《漂木》后,发现洛夫对大陆与台湾,近百年历史的审视、质疑、批判与无奈之苦涩,仿佛是从温哥华,这个更高的位置,俯视人间的况味。这种大视野的观照,“危崖上蹲有一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的老庄情怀,就是宇宙情怀。“天涯美学”的观念在洛夫三千行长诗《漂木》中得到完整地呈现。理论指导了诗歌,实践完善了理论。《漂木》和“天涯美学”是洛夫一胞生产的龙凤两胎。
洛夫曾说:“活在黄土里,活在寒冷的悲笳中,活在江南的柔水中,活在峨眉山顶的云雾里,活在《离骚》中,活在‘两岸猿声啼不住’的骇浪中,活在愣头楞脑却方方正正的方块字中。这就是——中国诗人。”这是洛夫民族情怀的表白,也是他的文化宣言。“有时文学作品愈是民族的,也愈是世界的。凡能达到世界水平的,首先它必然带有浓厚的民族特色,没有民族之根而空言世界,那是可笑的。”
洛夫非常重视对中国文学、艺术和诗歌传统的借鉴。章继光先生在2017年的《洛夫与中国古典诗学》,将之归纳为四个方面:1、运用古典题材创作新诗或解构原作,洛夫称之为“旧诗新铸”,是对古典诗的改写、加工与重铸,决非古诗今译,它“必须是一种新的创造,它不但是现代的,而且是非常具有个性的,其中一定要有他个人的观念,和他独特的美学趣味。”例子有《车上读杜甫》和《唐诗解构》系列,而《长恨歌》是从古诗到现代诗最具影响力的改写。2、借鉴唐人绝句语浅情浓的表现手法。从儿时吟诵《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和后来更广泛的阅读,这类诗大都篇幅短小,语言质朴,感情真切自然而兴味隽永,对洛夫的诗歌创作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洛夫向唐人绝句学习,借鉴它们上述特点的,有《共伞》、《烟之外》、《金龙禅寺》等。3、诗中融入古典诗歌的意象。明末涨潮笔记小品《幽梦影》有:“窗内人于窗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洛夫说:“如果他看到我在玻璃上呵一口气,然后画一个人向雨中远远姗姗而去,不知他有何感想”,由此创作了短诗《窗下》。“窗”是一个中国诗歌的传统意象:佳人倚窗、晓日临窗、月照綺窗、寒梅映窗、烛影摇窗……对洛夫创作《窗下》的启发不言而喻。4、联系中国古代诗学,探索与现代诗相同的创作规律。在意识到西方诗歌理论的缺陷,并发现西方的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在中国的文化遗产中早就有过,洛夫和痖弦曾倡导一种“制约的超现实主义”,对传统的回归,表现为:回归中国人文精神的本位,运用古典题材和前人的特殊技巧,抒发乡愁这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母题。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洛夫体认到“诗禅一体”:“这里的‘妙悟’是什么?‘妙悟’即是一种诉诸直觉的心灵感应”“禅与‘妙悟’之心理过程其实也就是诗的‘妙悟’之心理过程。”洛夫认为,中国传统诗歌和艺术中,在飞翔、飘逸、超脱的显性素质之外,还具有一种宁静、安详、沉默无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隐性素质。后者“就体现出禅的本质与诗的本质,也是超现实主义的本质。”洛夫认为,禅是对生命的提升,对大自然和神秘宇宙的心灵的直觉感应,它“从人的生命经验出发,用暗示的非逻辑的方式达到以有限暗示无限的境界”。“妙悟”与禅的美学,与现代诗论某些观点存在着相当大的契合性,揭示了诗的本质与诗歌创作的普遍经验,无论在诗论或在诗歌创作的实际操作中,“诗与禅的结合绝对是一种革命性的东方智慧。”
洛夫献身诗学,获奖无数。出版40余部诗集、9部散文集、5部评论集、8部译著。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荷兰、瑞典等文。1977年,被台湾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评为中国十大诗人之首。1982年,长诗《血的再版》获《中国时报》文学推荐奖,诗集《时间之伤》获中山文艺创作奖。1986年获第九届吴三连文艺奖。1991年诗集《月光房子》获台湾文艺奖。1999年诗集《魔歌》被评选为“中国文学经典”之一。2001年,《漂木》获得台湾年度诗歌奖,入选“十大好书”。2003年获台湾中国文艺协会“终身成就荣誉奖”。2004年获北京新诗界首届国际诗歌奖“北斗星奖”。2005年,台北教育大学和《当代诗学》联合评选洛夫为“台湾当代十大诗人之一,名列首位”。2007年10月获山西当代中国新诗研究所颁发的“华语诗根奖”,同年12月获淡江大学第21届“淡江菁英”金鹰奖。2009年首届洛夫国际诗歌节在中国衡南举办。2010年,散文《一朵午荷》列为湖南高考语文试题。2011年10月获西峡诗会“首届中国桂冠诗人奖”,又获重庆诗人推选“中国当代诗歌奖创作奖”(2000—2010年)。2012年3月,江苏省作协主办首届中国沙溪新诗论坛,《边界望乡》获选“新诗十九首”之第五首。2013年获得由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联合评选的“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纪录片《无岸之河:洛夫》在2014年台北首映。2015年5月获得中国诗歌学会、绵阳市诗歌协会联合主办的首届李白诗歌奖,又获深圳诗人推选“第三届扶正诗歌奖终身成就奖”。2016年获中国诗歌学会与海南、台湾两地文化单位共同主办的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2017年,洛夫入选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关雎爱情诗刊》、中国梦文学网等机构联办的“中国新诗百年”全球华语诗人诗作终身成就奖,更在台湾诗人中排名居首。 2017年,洛夫获“世界华裔领袖奖”。2019年第30届传艺金曲奖,诗人洛夫获得最佳作词奖两项入围。
洛夫潜心书法三十余载,擅长魏碑汉隶,尤精行草,享誉海内外。先生手书的洛夫诗碑有:湖南常德诗墙的《边界望乡》(2000年)、台湾金门大学的《再回金门》(2014年9月27日)、三峡库区宜昌市的《出三峡记》(2015年11月18日)、杭州西湖万松书院的《根》(2016年10月29日)、扬州八怪纪念馆前的《唐槐》(2018年5月25日)、浙江富春江的《富春山居图的涅槃》(2019年)等。
洛夫是百年来中国诗人和中华民族文化卓越代表,是当代汉语诗歌文化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华文化在海外的积极传播者。二十多年中,洛夫伉俪深耕温哥华,先后创建“漂木艺术家协会”和“洛夫文学馆”,对加华社区的文化生活,贡献巨大。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生涯中,洛夫以一次次成功的实验性的创作,为沟通、连接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诗歌,创作“以现代为貌,以中国为神”的中国现代诗作出了有效的探索和积极的贡献,他在拓展自己诗歌文化版图的同时,也带来了诗歌风格的不断突破;他在拥有诗的全部的同时,也拥有了海峡两岸和全球华人世界的广泛读者。洛夫的创作对扩大华语文学的影响,对推动中国海峡两岸诗歌创作的民族化与现代化,对帮助人们认识华语诗歌创作民族化与世界性、继承传统与创新的关系,有着不可忽视的借鉴意义。洛夫多次提到,二次大战期间托马斯•曼对记者说,我托马斯•曼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今天我们也可以说,洛夫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洛夫先生的仙逝是华语诗坛的巨大损失,短时间内,海内外民间自发推出了无数悼念先生的诗歌,专辑,举办以朗诵和演唱洛夫先生的诗歌为特征的追思活动,仅加拿大就有5场追思会,12个纪念专辑。这是一个诗人所享受到的空前哀荣,是亿万读者建立的最好丰碑。
痖弦先生说:“洛夫是一位完成了的诗人,他写了一辈子,把要写的都写了。” 简政珍先生说:“洛夫是汉语诗界最有成就的诗人。”在陈琼芳师母六十年如一日的爱情、亲情、恩情之滋润、爱护和照顾下(陈琼芳,2019,《爱的旋律:洛夫情书选》),洛夫先生最终以三千行长诗《漂木》,于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完成了源远流长的中国诗歌传统与西方诗歌理念的对接,成就汉语诗歌的一代“诗魔”。可以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洛夫在中国和世界诗坛的地位,会日益提升,洛夫的作品将会成为全人类珍贵的精神财富而流传不朽。
20190809 07:50:05
@JGZ 非常感谢章继光先生对我写作《洛夫小传》的悉心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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