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睡覺流口水的?姚甚煙很費勁地想著。深藍色條紋的枕頭套上,那片白乎乎的口浮水印,像一隻形狀怪異的腳丫子,大姆腳趾頭的部位沾著幾粒說不清道不明的白色食物殘渣。她側身躺在枕頭上,盯著旁邊空枕頭上的這片汙跡,目不轉睛。她好像聞到了他濃重的呼吸味道,是酸和苦充分攪拌的味道,很黏稠,一但吸進肺泡就停留不散,好像吸進來的不是空氣,而是布料的纖維,這些纖維長著帶刺的細毛,粘在哪裡,哪裡就被牢牢地覆蓋了。不久,她就感覺自己肺子裡的氣體變成了同樣的味道,那味道真難聞,她想停止呼吸,好阻止自己呼出那味道。
她的午休始終沒有成功進入睡眠狀態,中午的陽光悄悄移動著,那只腳丫子的邊緣是模糊的,漸漸淡去,好像他的口水是個寫意山水畫的大師,懂得暈染技巧且運用嫺熟,山峰溝壑都要在那一滴又一滴的口水中顯出壯麗來。想像著他半張著嘴的模樣,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她突然困惑了,這種姿勢,會不會影響他打鼾?他粗壯的鼾聲便立刻響了起來,那是一種自由得不像話的鼾聲,像一隻會噴肥皂泡的水槍,嘟嘟嘟地噴著泡泡,泡泡們漫天飛舞,享受著被兒童追逐的快樂,可惜這快樂停留在他的夢中,對她卻是一種鋸齒切割般的歷練,這把遲鈍的小鋸認真執著地鋸著她的神經,咯滋咯滋地鋸了三十年,有時她懷疑自己三十多年來到底睡沒睡過覺。最近,這鼾聲裡還夾雜了吭吭吭的乾咳聲,好像鋸子太鈍,要用錘子當當當地修理一下,再繼續工作。
這下好了,他又具備了一個新功能,流口水,帶顏色的口水,流出了寫意畫的高標準,這次畫了一個腳丫子,下一次會畫個什麼呢?她盯著那只腳丫子,拼命地想著。如果流在相同的地方,這畫兒會毀了。不,不!她用眼睛圈好了下次他流口水應該著陸的地點,感覺不對頭,又重新圈一個地方,還是不對頭,她乾脆坐起身來,伸手把那枕頭掉了頭,這下好了,他再怎麼流口水也不會流在那只腳丫子上了。哦不,他如果頭轉到那邊去怎麼辦呢?不,不會,他的頭總是在這邊睡的,他必須面對著她,隨時翻身就可以很容易地壓到她身上來。
她歎了口氣,放棄了用目光在枕套上圈地的努力,伸手把枕套扯了下來,毀掉這只寫意的腳丫子是件最容易不過的事兒了。擰開水龍頭,枕套被浸濕的一瞬間,那腳丫子已經失去了形狀,她懷著遺憾的心情用肥皂搓著它,似乎在洗一隻腳,她很努力,在洗一隻走了一輩子的腳。
她記起孩子小的時候,兒子的一件耐克球衣被她洗壞,她得到的那個冷嘲熱諷:「你真是個能幹的女人,漂染技術這麼高,白球衣和牛仔褲一塊兒洗,多麼經濟實惠。兒子,過來,看看你媽的本事,瞧,多好看的籃球衣!」
兒子的哭聲嗚嗚咽咽:「這是我最心愛的球衣,我最心愛的……」
兒子當然又得到了一件一模一樣的新球衣,那件藍白混染的雜色球衣立刻被垃圾桶收納了。
那樣的冷嘲熱諷從此跟著她不棄不離。她厭倦洗衣服,厭煩做家務活,她總是做不對。可這些不對的家務一做就做了三十多年,兒子都大學畢業工作了。她提前退休,選擇了做一個專職的家務勞動者。人這一輩子,像個笑話,最不願意幹的事,陪伴的時間最長,還要一直陪下去。
胡亂想著,枕套已經洗完了。本來應該交給洗衣機的工作,又被她的手搶了先。她把衣服晾到陽臺上的時候,對面房子後院裡的大黑狗又對著她狂吠起來,她揮了揮拳頭,直盯盯望進那狗的眼睛裡,那狗和她對視了幾秒鐘就不叫了,躲開眼睛,臥在了地上,漫不經心地忽視了她的存在。虛張聲勢的畜生,和人沒什麼區別,她想。
一進家門,他把電腦包扔在地上,就懶洋洋地陷進沙發,沒幾分鐘,鼾聲就悠揚地響起。她把飯菜擺上了飯桌,靜靜地坐在丈夫對面的沙發上,她端詳著他。
皺紋在這個六十歲的男人臉上展開佈局,額前的三道深紋像老虎額上的「王」字雄居正中,穩定著全臉的局面。眼角因為緊閉,看不出下垂。臉因為瘦削,雖然朝一邊歪著,也看不出面頰肌肉垂向一側的鬆弛,嘴角兩邊對稱的括弧紋剛毅地刻進了皮膚。嘴唇厚薄均勻,微張著,噗——嘰——,一吸一呼的鼾聲從深谷攀向高山,又從高山滑下深谷。他的身體占了整整一張沙發,腿略蜷著,委屈地就著沙發的長度。雙手搭在肚子上,那是一雙好看的手,指頭細長,骨節均勻,指甲寬窄適中。
天邊的晚霞透過窗子射在他身上,他的臉上就有了一些變換的陰影,好像一隻猶豫不決的鳥兒在尋找著陸地點。她就這麼看著他,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她就看到了那滴期待的口水。它長長地從他側歪的嘴角流了下來,透明而且粘稠,有些膠質的韌性,滴在沙發上,緩慢地被棕色帆布吸收乾淨,不留痕跡。她這才呼出一口氣來,好像一件期待已久的重大事件終於完成。靜靜地,她等著第二滴口水落下來,然後是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天,黑了,她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出他的輪廓,心裡數著口水的滴答,她一動不動。
他翻身醒來時,看到對面呆坐的妻子,嚇了一跳。「哎呦,鬼你也會裝了,黑燈瞎火的,怎麼不開燈?」他揉了揉睡眼,擦淨嘴邊掛著的口水,上樓去了。例行公事,小憩之後,他去換家常衣服。
她活動了活動僵硬的身體,起身熱飯。自從兒子上大學離開,二人的空巢生活就變得沉默而簡單,平靜得好像生活沒什麼可過的一樣。各自上班下班,她做飯洗衣,他剪草鏟雪。兩人有事兒說事,沒事兒沉默,經常好幾天不用說話。她時常會想念他的冷嘲熱諷,這個伴隨了她三十多年的精神按摩器。
臘肉炒青椒和白菜燉豆腐擺在餐桌中間,海帶粉絲湯,一人一碗大米糙米混合的二米飯。倆人悶頭吃著。她咽了一口飯,問:「你最近嘴裡又起潰瘍了?」
「你怎麼知道?舌頭爛了好久了,潰瘍一直不好。」
「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潰瘍有什麼可看的,慢慢就好了。我這輩子就愛發潰瘍,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想提提那些口水,又覺得毫無意義,就繼續扒飯。「潰瘍老不好,挺疼的。」她嘟囔道。
枕套上的口浮水印越來越嚴重了,他上班走了,她去看枕頭,濕濕的一大片。她還是會呆呆地分析那些怪異的形狀,雲一朵,霧一片。她有的是時間,發呆已經成了熬時間的習慣。她喜歡這樣沒有目標的生活,一切都是淡淡的,似有似無。
她本來可以不退休,政府公務員的工作穩定輕鬆,可是她突然就厭煩了早九晚五的節奏,她不想早起,也不想擠在公車裡看忙碌的人群,所有的社交活動她都感覺厭倦,包括領導的郵件,同事的寒暄。連看到停車場密集的車輛,都會令她心煩。
「可以啊,生活是你的,想怎麼過你做主,誰也管不著你。你既不追高檔名牌,又沒什麼愛好,也不渴望美容美體那些享受,能花多少錢?你的退休金和我的工資,富富有餘,咱們夠吃夠喝就行了,兒子工作了,自食其力,也不指望咱們。你退吧,我同意。」他竟然那樣爽快地贊成了。她於是提前退休,宅在家裡,過起了僅僅是活著就足夠滿意的生活。
這無聊的生活裡除了自己,就只有他了,是的,只有他。
現在,用手洗枕套成了她生活裡重要的組成部分,幾乎隔一兩天,她就得洗一次。很多往事在她搓洗的時候在她頭腦裡盤旋飛舞,播放電影,一部放完,再放另一部。
他是怎麼開始煩她的?對,就是那次。他終於說了出來。「你就不能動一動?我就是在和一根木頭做事,木頭也應該搖晃搖晃吧?」 他還沒射就從她身上翻下來,背對著她睡了過去。
孩子十二歲的時候,他提出離婚,「如果你不想聽我貶低你,咱倆乾脆離婚吧。我真看不上你,真看不上!你做事像個蝸牛,好笨,看看別人家那些能幹的老婆,我真是看走眼了。」
她不同意離婚,堅決不同意。兒子也不同意,堅決不同意。於是,一切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延續著,她始終沒有告訴他,她看過他和那女人曖昧的短信,她不得不承認那女人很漂亮,長著一雙神氣而明亮的眼睛。
日子過著,上班下班,帶孩子學鋼琴、學滑雪、參加冰球隊。他帶兒子戶外運動的時候,她就在家磨磨蹭蹭地幹家務,做飯、洗衣、拖地。那年,他滑雪摔跤,飛起來碰在雪道邊的樹上,腿骨折了,打著石膏。國內突然打電話來,他父親心臟病突發病逝了,他心急火燎卻無法旅行。她不聲不響帶著兩萬加元飛回國去給他爸買了墓地,和弟妹一起張羅了葬禮。婆婆是怎麼說的?「我兒找了你是福啊!」她其實很心疼那兩萬元,房貸還沒還清,攢下兩萬加元何其難?這是從銀行借的信用貸款,他的爸就是她的爸。
然後呢?然後他就被裁員了,這個家只能靠她的工資來支撐了。他到處發簡歷,在高科技行業破滅的泡沫裡,那些簡歷被輕易地捲入海底。他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兒,身邊這個「木頭」沒變,一樣的木納,一樣的笨,一樣的慢,可木頭像房梁一樣撐著這個家。五年之後,他才找到現在這家公司的工作。孩子漸漸大了,他適應了她的蠢笨,日子就這麼過習慣了。
她不是沒有漂亮過,不是沒有可愛過。出國前,她是學校裡人見人愛的學霸,嬌小玲瓏的模樣,穩居第一名的霸主地位,讀書是她天然的本領。他追她是多麼輕而易舉。
「咱們談戀愛吧。」對,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不會啊!」她說。
「我也不會,一起學吧。你學習這麼好,很容易學會的。」他說。
……
她拎著濕淋淋的枕套來到了陽臺,那條大黑狗照例狂吠了幾聲,然後等待和她的目光對峙,再放過她。她懷疑那幾聲狂吠是那狗特殊的友好禮儀。它有點兒像他,冷嘲熱諷之後,一切都跟沒發生過一樣。
他是一個好爸爸,孩子的課外活動都是他接他送。他是一個好員工,從不遲到早退,工作時間不偷懶耍滑,別人利用辦公時間去健身房或者偷跑出去買菜的事,他鄙視。他是個好兒子,一年回國一次,探望父母,過年過節總要寄錢回家。他也是個好丈夫,經常給她買衣服,買了就數落她:「別老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穿裙子有什麼不好?總是那幾條牛仔褲倒來倒去,咱家又不是買不起漂亮衣服。」家庭的度假啊、郊遊啊、買車啊、換房啊,也都是他主動張羅,計畫得差不多了,問她一句:「這樣可以嗎?算了,反正你也不操這個心,啥都說行。我就做主吧,誰讓我攤上個這麼沒用的老婆。」
他下班後的小睡越來越長了。有時他們的晚飯得等到九點才能吃上。直到有一天,他回來沒有睡覺,直接坐在餐桌旁。看著他低垂的目光和凝重的臉色,她心跳如一列賓士的火車。肯定是她預感的事情來了,毫無疑問。
桌上擺著小雞燉蘑菇,涼拌黃瓜和雞蛋胡辣湯,仍然是大米糙米混合的兩碗飯。
「我快死了。舌癌轉移,淋巴癌已經遍佈全身了。」他說。
她停了咀嚼,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飯碗,越來越看不清,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碗裡。
「人就那麼回事兒。」他說。
是,人不就那麼回事兒嗎?年輕時頭懸樑錐刺骨地拼命學習,考出國門,畢業後成功找到工作,成功把家安在這個寒冷而穩定的國度,買房買車,撫養孩子成人。鬧離婚,失業,再就業,早九晚五,安靜度日。日子過得普普通通,生活壓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時緊時鬆,時間的積累不緊不慢就把他們送進了小康生活,提前退休也一樣衣食無憂。可這一切有什麼意義?空氣新鮮,天大地闊,還不是一樣地面對疾病,六十幾歲就會被癌症判個死刑。辛苦過,歡樂過,死亡面前,誰有特權?先死去的進了極樂世界,後死的將如何生存?她覺得自己掉在飯碗裡的眼淚不是流給丈夫,而是流給自己的,與其說她可憐他,還不如說她可憐自己。這是一個公式,人在世上的時間長短,是上天給每個人設計的一個專有公式罷了,加減乘除都由不得你自己。她是學數學的,她覺得自己用「公式」來形容生命的被動意義,十分貼切。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露出了微笑。
很快,她沒枕套可洗了,他住進了醫院。醫院不需要她洗枕套。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坐在他小睡的沙發前呆坐,想著他粘稠的口水一滴又一滴地流淌。她的嘴邊掛著淒涼的笑意,一動不動。
一天,她抱著他睡慣的枕頭到了醫院。「我想讓他枕著我家的枕頭睡覺,我喜歡他的味道。」她對護士說,「請您答應。」
她往返於醫院和家之間,好像往返于現實與魔幻,家是現實的,沒有了他,便成了魔幻,而醫院是變換生死的魔幻世界,卻因為有了他而變得現實。有時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影子,默默地隨著太陽的角度變化著長短粗細,那太陽便是他。她也試圖分析是不是可以發現另一個太陽?可是苦思冥想之後,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她的生活裡除了他和兒子,從來沒有過什麼別的貼己的人。兒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她了。而他快要離去了,沒有太陽的影子還能存在嗎?那麼,她自己能變成太陽嗎?不,她不喜歡做太陽。她退休了,只想做個不需要製造意義的影子。她甚至感覺自己正在消失,到陽臺上的時候,那條大黑狗竟然不再對她吼叫了,它只是漫不經心地掃她一眼就不再理她,好像在嘲笑地說:你越來越不值得我去費力吼叫了,你完了。
這天,她正在用濕毛巾給他擦乾裂的嘴唇時,他拉住她的手,緊緊握著,他張了張嘴,很努力地想說什麼,可說話已經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自從他舌頭被切掉大半個,她就再也沒聽到過他講話了。按照他的示意,她把筆和紙遞給他。哆哆嗦嗦的,他寫了幾個模糊不清的字,似乎花了一年時間,上氣不接下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讓你辛苦了大半輩子,對不起!」
一周之後,她看著他咽了氣。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情景,他的眼睛和嘴巴微張著,嘴角沒有口水,一口氣長長地呼了出來,呼了很久也呼不完,長得好像三十年。
那個從醫院拿回家的枕頭上有七塊硬邦邦的口浮水印,重疊著不同的山水畫,墨重的,墨輕的,似煙的,似霧的。她在心裡把它們編了號,一號是中國,二號是加拿大,三號是他,四號是她,五號是兒子,六號是過去,七號是現在。沒有將來。地點、人物、時間都全了,她感覺非常充實,吃飽了一樣。
她每天都枕著那個枕頭睡覺,那個枕套她再沒洗過。半年後的一天,她枕著它,吞了一把安眠藥。
作者簡介:
杜杜,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為加拿大華文紙媒譔寫「杜杜之窗」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首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詩集、短中篇小說集、古典詩詞集、英文詩集、長篇小說等十餘部個人著書。長篇小說《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第一名。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中國筆會理事,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北美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