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詩《讀畫》是詩人為追憶畫家梁德祥先生而寫,開篇第一首,詩人既不寫畫,也不寫畫家,而是以鄉村寓言作引,寫畫中人出畫,畫外人入畫。構思奇妙,也提高了整首詩的立意。畫中人之所以出畫,不為留戀凡間煙火,祇為幫助尋常人家,提供
「一桌無米之炊
或者 一匹錦緞
天工霓裳」
詩人筆下的畫中人,或許真是畫中人,或許是畫家梁先生,他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走出那比煙塵更高遠的所在:畫,來幫助世人。
其實,真正悲天憫人的是詩人,是詩人的對尋常人家的悲憫,才會希望寓言成真。
詩人的悲憫情懷在其他詩中也一再表現出來。
比如寫烏市大火的詩:
「女人呵 母亲呵
你微细的聲音
從蝴蝶的翅膀上抖落
擊碎了人心」——《哀歌》
「今夜的我白髮叢生
今夜
我頭枕天山
身如冰柱」——《哀歌》
但另一方面,詩人內心也有逃避現實的一面。因此設計了投影入畫的情節。「誰不想
把自己投進去呢」,詩人說,
「太初山水
不含憤懣 冤屈和愁苦
那一番靜好
可真叫好」
也就是說,人們嚮往入畫,是想走入一個不含憤懣冤屈和愁苦的世界。詩人以畫內世界靜好,來反襯畫外世界的不公。
詩人強調了一個「靜」字。
「坐在靜裡
深濃的 大而無邊
寂然的山
和至深的水
如像長睡
以全然靜默
應對塵世喧嘩
和一切的關於」
「靜」,是對喧嘩塵世的柔性反抗,也是詩人內心的堅持,以靜制動,以安然若素應對塵世喧囂。這不是妥協,而是對美好的一種堅持。在某種意義上,在詩人的另一些詩裡,這樣一種靜,上升到了宗教意義的層面。
「天起了凉風
之後 劇情急轉
之後 每個場景的鋪張
都為了耶穌出場。」——《天起了涼風》
「一行長淚
母親的
越走越遠的
父的背影
一個名字
耶穌」——《像閃電一樣》
詩人是由對世人的悲憫而靠近了宗教,還是宗教信仰使詩人產生出對人類的悲憫?
文勤的詩歌,以下幾點使人印象深刻:一是動感,描寫動感的景物用詞精準獨到,畫面感極強,如同在看電影畫面。
「稀薄的影子
等在渡口
一個筆觸過去
山和水漸次透亮
再一塗抹 點缀
看和看見的
亮 且暖了」
畫筆使畫面漸漸生動起來,明亮起來的過程,寫得層次分明。一個「亮」字,是眼中所見,一個「暖」字,是內心的感覺。
二是疊字帶來的韻律,比如《讀畫》第二首中,不斷重複的「關於」,帶來一種音律上反覆吟唱的效果。同時,「關於」一詞將零散的意象組合在一起,使詩歌既跳脫不死板,又有一種整體感。
文勤寫詩,整體節奏舒緩自然,不疾不徐,雖然多用短句,卻不予人以急促之感。正如她的詩中所說「美得不緊又不慢」。
三是貼切而新鮮、不落俗套的意象。
「關于一幅画 從無中生有
怎麼會没有秘方呢
關於配伍 煎煮火候
三錢換做十五克」
用中藥的配方來形容畫的製作,新奇,又貼切。顏料確實要配製,以達到某種效果,甚至於畫的構思和創作,也可以說是各種元素下配方產生的結果。
「兩隻旱季的眼
怎麼擦都是霧濛濛的」
用「旱季的眼」來形容無淚。
四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遣詞造句。
「山水逶迤得正好」,這「逶迤」接上「正好」,實在特別。
「應是茶喝到微温
畫讓人微醺」,這兩個「微」字用在此處也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妙筆。
「顏色的意外濺入眼簾」,這句詩中用得好的是那個「的」字,如果說,「顏色在意外中」便平平無奇,「濺」這個動詞也用得頗費心思。
此外,我欣賞文勤的,還有她詩中表現出的內斂。悲是壓抑著的,達觀是恰如其分的,宗教元素是點到即止的。正是這種壓抑和隱忍,加大了內在的張力。
詩人往往被情緒所左右,表現在詩歌上便是用力過猛。用力過猛有幾個弊端,一是過度宣洩情感,反而使人反感,無法共情;二是過度渲染場景,導致用詞失當,失真。
文勤的詩恰恰分寸感掌握得極好,這或許與詩人的經歷,學識,性格有關,所謂「文如其人」,詩亦如其人。
「一串蚌珠 以嫻靜
和 恒忍
逼退光陰之波」——《秋別》
正是文勤詩歌的寫照。
極簡的美——簡評文勤詩《云家常》
青洋
寫詩,要寫得簡單,其實很難。因為簡單,詞句少了許多迴旋的空間,失去了鋪陳的美,無所遮掩,無法補救。
簡單而又直白,更難。一不小心,便免不了粗陋,失了詩味,與兒歌並肩。
簡單,直白,還鄉土味十足,還發人深省,還保留了詩的美感,節奏,語言。如此難能可貴的詩歌即便是名家高手的作品中,也難得見到。
文勤的《云家常》就是這樣一首詩。
極短,極簡單的字句。就是一對男女的對話,直白,土味十足。
對話圍繞著土壤和種子展開。看來收成不好,土壤和種子的結合不理想,兩人爭執誰該為此負責,土壤還是種子。爭論的結果是兩者都不好。
土壤是女子子宮的象徵,種子是男人精子的象徵。進一步引申開來,這是有關人類傳承的環境和人種優劣之爭。一個民族出現危機時,究竟是社會環境的責任,還是民族性中的劣根性,亦或是人類本性中的惡?
如此重大的命題,被詩人用淺白的,帶著濃濃土味的短句子反覆說出,表現出一種戲劇性的巨大的反差。
王國維《人間詞話》提出三境界說。相應的,詩歌創作也可分成三個境界。簡言之,是簡單——繁複——簡單,文勤這首詩無疑已是第三境界,也就是最高境界。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作者簡介:
青洋,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前副會長。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出國前曾任教職,後任記者、編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黑月亮》《阿Q歪傳》,詩集《夜未央》《水墨橫流》,散文集《對海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