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就像任何一種文學形式,是從生活中來的。詩歌從來都不是無根之萍,詩人也不是在天空飛的白日夢者。這一點,從詩歌的緣起,無論是《荷馬史詩》,還是《詩經》都能看到。一個詩人,最高的境界,就是真誠的寫作,寫生活的自己,也寫自己的生命,寫生命的本真。而任何一門藝術,都要求內容和形式的雙重完美,詩歌也是這樣。以藝術手段抵達內容,是任何文學藝術的前提,而詩歌更是如此,它對詩者的要求,就是詩藝的達成。
索菲是加拿大華語詩人。近年來,她的詩歌發表在中外文學期刊和媒體上。索菲詩名甚早,早在大學期間,就已經是武漢大學的校園詩人,也是珞珈詩派的一員。移民加拿大伊始,她曾沈寂數年,近年回歸寫作。索菲的詩歌取材廣泛,既有加拿大美麗的自然風光,也有作為一代移民的內心折射。更為難得的,是她在詩藝上不懈的探索和追求。新近她出版了詩集《倒敘的時光》,是索菲經年詩歌的精選。以下我將分析索菲詩歌的特點。
一,來源於內在邏輯的詩歌結構
索菲是一個文理兼備的詩人。在她自覺的寫作意識中,善於將詩歌的主題層次分明的表達出來,從而形成邏輯上的美感。這樣的美感,讓她的詩歌結構完整,曲折多變。她的詩歌《鬱金香》就是這樣的例子。其詩如下:
一顆裸露的心,只為風動
去年深秋,已錯過季節
才忐忑把它埋進凍土。也是這樣
一個傍晚,吹著這樣一場疾風
對於鬱金香,從球莖到花朵
從一場風到另一場風,不過是
一覺醒來的事。它怎麽會想到
兩場風之間,還隔著那麽多場雨
一場雨和另一場雨之間,還隔著
那麽多場雪。它更不會想到
除了風,除了雨,除了雪
還隔著那麽多的人間事
在第二段,詩人將語言套在一個個句子裡,將時間一節節重構。在兩場風之間隔著雨,雨之間隔著雪,而在風,雨,雪之間,隔著人間事。這樣的詩句將時間分成了小節,小節又連成清晰的線條。風,雨,雪這樣具體的意象,最終歸結於人間事------,從自然的節氣到擁擠的人間,詩人將未說出的心事朦朧的表達,於是詩句就有了時間的長度,空間的廣度,和人間的厚度。這種既清晰又繁覆的多重套疊,形成連綿不斷的意象疊加,從一朵鬱金香的球莖到花朵的過程,寫出了由微小到廣闊的事物。層層推進,終於將一朵鬱金香的成長期,轉變為人世間的一聲嘆息。
整首詩有數學一樣的分節,也有音樂一樣的節奏,還有俄羅斯套娃一樣的隱秘,是一首很有特色的詩歌。
另外一首詩《雙河谷夜色》也有這樣點線分明的特點:
我自己慢慢走一圈
回來替你,又走一圈
最後,替我們,再走一圈
三個句子中,一句比一句深入,情感逐層深入,形成一個不斷深化的圓環。
這是一首很深情的詩。
在《珞珈之秋》中,她這樣寫到:
秋天裡遇見的,被秋天珍藏
秋天裡錯過的,被四季懷念
這兩句詩中,含義分明,遇見和錯過,形成一種對比,人們常常遺憾的錯過,因為記憶,變得更加廣闊,更加難忘。
二,意象的轉折與升華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也是意象的藝術。意象是詩人與詩眼的媒介,詩人通過意象,目的才能抵達。索菲的詩歌很多來源於平凡的生活意象,卻能在意象中加入故事,從而上升到思考和反思的哲理高度。
比如《菜籃子》一詩,就是詩人靈活運用了意象的體現。
這個雙層菜籃子,常積水
隔層容易長黴點。他堅信朝上
更容易晾乾,而我偏向於朝下
至於真假,恐怕哈姆雷特也只能
攤開雙手說:This is a question
而這個問題,隨時能引爆一場
從白菜到靈魂,從邏輯到人性之爭
第一千零一次,條件反射
我順手就把它翻蓋向下
猶豫了片刻,又把它歸回原位
「改變自己是神,試圖改變別人的
是神經病」。而我們匆匆一生
不是往神經病方向趕
就是往別人的廟宇添磚加瓦
詩句中有明顯的起承轉合。敘事很有畫面感。第一段,他和我,對菜籃子的擺放朝上還是朝下的態度,形成對照。從一個菜籃子引發的矛盾,雙方引發從白菜到靈魂,從邏輯到人性之爭,讓小事有了變成大事的基礎。下一段詩人的思考繼續發展,條件反射,歸於原位,是和解?還是退讓?是第三層意思。最後一段的感慨,是第四層。這一首14行的詩,思緒連綿,層層遞進,最終點題,由具象的意象上升到抽象意象,完成了雙重意象的辯證疊加。
同樣,《大雪,我和你一樣悲傷》是一首雙重意象的詩。
今天,三十厘米的暴風雪
像一個極度傷心的人
藏著那麽多悲涼之水
密匝匝向大地傾訴
大雪,我和你一樣悲傷
一路走來,我的委屈並不
比你少。我多麽想跟你一樣
對天地嚎啕大哭
然而,一個體面的女子
必須修煉成冰
露出水面的,永遠是
冰山一角
這首詩前兩段是詩人對大雪的訴說。她和大雪一樣悲傷,和大雪一樣委屈,像大雪一樣想嚎啕大哭。而在第三段卻突然形成一個轉彎。詩人的情感由感性轉為理性,一種無奈的理性。一個與大雪一樣委屈的女子,卻不能像大雪一樣嚎啕大哭,人的自由還沒有雪的自由大。而社會的人必須修煉成冰,露出水面的,永遠是冰山一角。最後的點題,引發深思,現代女性的隱忍和無奈,也讓人嘆息。
索菲的詩歌,不只有雙重意象的疊加交錯,還有意象的延展,比如《梳》。
一把簡樸的原木小梳子
缺了兩齒
完美中的缺憾
缺憾中的完美
有空就拿出來梳一下頭髮
一種儀式
淩亂的輕輕撫平
不順的撥向腦後
經它梳理過的事物,那麽柔軟
讓我對紛亂的世界仍滿懷深愛
這首詩意在詠物,但在完美與遺憾的詠嘆之後,所指是梳理過的事物變得柔軟,指向紛亂世界中的可愛,從而完成詩人對世界的深愛。
三,隱喻與陌生感
將人生的各種況味說出來,是詩人的願望。而打破常規思維,翻出新意,則是詩人的使命,也是詩人不斷地探索和追求。生活中的意象很多,但在意象中翻出新意,卻並不容易。千百年來,梅花的意象,被詩人們一詠再詠,而索菲的《梅》寫出了新意。
每一樹梅花背後
都站著一個冬天,或春天
只為一場新雪
每一朵花蕊,都裹著
一縷書香,等候一闋唐詩
或宋詞來認領
梅,你這虛擬的春天
燦爛、清凜、孤傲。令人心醉
也令人心碎。秋天過後
所有的季節只適合回望
每一束繁花都屬於
節外生枝
詩人還原了,或者說翻新了「節外生枝」這句成語。詩人一語道破了一個真相,即人生的故事,往往就在於節外生枝。也正因為節外生枝,人生這一樹繁花,才顯得茂盛,燦爛,多姿多彩。
還有《小石子的一生》,這首詩只有三行,卻有多層對比。
每一塊從深山橫空出世的石頭
都做過棱角分明的夢。每一顆
抵達大海的小石子,都幾近渾圓
在這三行詩中,橫空出世與抵達大海,菱角分明與幾近渾圓,都是夢和現實的對比。每個人都能從這塊石頭上看到自己,每個讀詩的人都會長嘆一聲,為小石子,也為自己。
《英式下午茶》也是這樣一首詩。
你不是梁朝偉,來趟倫敦不容易
鴿子就不必親自去餵了
到大英博物館喝個下午茶吧
一壺茶,讓你從
日不落喝到
日落
這首詩只有五行,前兩行「你不是梁朝偉,來趟倫敦不容易」,是詼諧,也是鋪墊。後三行「到大英博物館喝下午茶,從日不落和到日落」,是另一個話題,從日不落到日落,既是表面上的時間概念,也是歷史的概念,這種雙關語,由一杯茶寫出了一個帝國的歷史變遷,是一首妙詩。
索菲詩歌的第四個特點,是長於敘事,也善於設置詩眼。比如《情人節玫瑰》:
這一束桃紅色玫瑰
據說是今年的流行色
剪枝修葉,插進水晶花瓶裡
玫瑰在水裡延續,無根的
生命和隱喻的浪漫
怒放,凋零,漸漸枯萎
如今,脫了水的花瓣
蠟染般楚楚動人
比起盛極時的桃之夭夭
它們頷首垂眉,彷彿在說
低頭
才是愛的樣子
在結尾處寫到,低頭,才是愛的樣子。這句話與張愛玲的名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雪中蘆葦》也很打動人心。
氣溫跌宕無常
如失去平衡的天枰
向左是濕地公園
向右是聖勞倫斯河
無論往哪邊走
都指向蘆葦
雪,飄落在我眉上
也落在蘆花上
蘆花不是花,它是蒹葭
蒼茫的白髮
風中,它像極了一個人
低頭思念的樣子
最後請看《比薩斜塔》。這是索菲的代表作,是一首充滿辯證思考的詩歌。這首詩不同於索菲其他詩歌開篇鋪墊,然後昇華的特點,而是開篇大氣,態度明確,然後聯想,斜塔之斜而不倒,成為奇跡。敘述沈穩,層次清晰,內涵明確。
我不是來扶正它的
我無力也無意與世界為敵
作為鐘樓,它未曾撞過一天鐘
卻比天下鐘樓更傾倒眾生
堪比西西里教父,一生從沒佈過道
卻以教父之名震懾江湖
繞著察覺不出的斜道
一步步登上塔頂
環顧四周
整個世界,都是斜的
警世之鐘高懸而沈默
斜——斜而不倒的絕技
已然讓它活成奇跡
揚名立萬於膜拜奇葩的人間
走出斜塔,世道依然如故
該正的正,該斜的斜
正的永遠比斜的多
斜的永遠比正的驚世駭俗
這首詩歌從比薩斜塔的斜字入手,反覆探討斜與正的關系。教父沒有佈過道,卻稱之為教父,斜塔沒有撞過鐘,卻稱之為鐘塔。站在斜塔上看世界,整個世界都是斜的,然而走出斜塔,世界依然如此。最後點題,斜的永遠比正的驚世駭俗。詩人通過對正和斜的反覆對比,寫出了世間的真相,那就是正邪各有其妙處,不可以黑白論處,其中錯綜覆雜,別有深意。
綜上所述,索菲的詩歌是來自於生活,經歷了思索和淬煉的過程,是詩人在生活的大地上採擷,加工的過程,也是將生活和藝術不斷打磨和完善的過程。一個詩人的道路,就像一個朝聖者,一路走,一路思索,這就是詩歌的含義,也是詩歌精神的意義。
作者簡介:
陸蔚青,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曾獲第壹屆加華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獎二等獎等諸多獎項,作品刊發於多家報紙期刊,並被選刊轉載。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有過的好時光》,長篇童話《帕皮昂的道路》,詩集《魁北克玫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