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湖街是位於V城市中心的一條步行街,街兩邊各種光鮮亮麗的名店鱗次櫛比,街上行人摩肩擦踵,是人氣極旺的一條街。這條街的盡頭,是通往V城西區的格蘭湖橋,引橋底下有條小路,名為石子街。相比格蘭湖街的高大上,石子街堪稱樸實無華,鵝卵石鋪就的路面,路兩旁是一幢幢低矮陳舊,一看就上了年紀的公寓。公寓底樓的商鋪都是些家庭經營的小店,有賣二手貨的服裝店,有賣香菸糖果的小雜貨店,門面最大的就數一對老夫妻開的甜品店了,他家的招牌芝士蛋糕是一絕,有不少學生捧場,是這條街引以為傲的招牌。
週日清晨,飄起了小雨,路上人煙稀少,除了咖啡館零零星星坐了幾個顧客外,其他店都關著門。一個穿著黑色運動衫,戴著兜帽,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一面走,一面歪著頭看路兩旁的招牌,走到路盡頭,又折返回來,重看第二遍,斟酌再三,最後停在一家小店門口。這家店主若不是太窮,就是太隨性,門上連正經招牌都沒有,祇在門邊釘了一塊木牌,上面鐵筆銀鈎、粗枝大葉手書幾個大字:什錦廢品回收中心。字是好字,祇是太潦草了些。
男人推開門,店堂裡暗搓搓地,櫃檯後面的有一年青女子一手托頭,一手拿著毛筆在畫著什麼,櫃檯外站著一名極瘦的少年,穿著套頭運動衫,短褲下露出如竹竿一般纖細的兩條腿,他像沒骨頭似地歪在櫃台上,手裡拿著一塊鐵疙瘩,向女子比比劃劃,聽到開門聲,兩人同時回過頭來。
三三瞥見門口的男人,吃了一驚。她看向藏在櫃檯下的一面鴨蛋型的鏡子,那鏡子有許多用處,其中的一項功能便是聯絡工具。當下,鏡面上正反覆放映一段奇葩圈裡上傳的視頻,裡面的主角恰好是剛剛推開門的這個男人,拉著行李箱,走出V城機場的畫面。旁邊不停浮現出一行行字:
殺手拉夫羅夫到大雁國V城了。有人知道誰是目標嗎?
是那個外號屠夫,連著六年高踞殺手榜第一名的鵝國殺手嗎?
據說他十五歲開始殺人,第一次的任務對象是他初戀情人。
外號屠夫,一擊必中,從未失手,殺手中的天才。
聽說我國前總理在V城度假,目標會是他嗎?
也可能是來清理鵝國自己人的。
我賭目標是前總理
+1,+2,……+102
我賭目標是逃亡作家,異見人士歐威爾
+1,+2,……+212
早上剛抵達V城的殺手,一小時後竟出現在她門口。
難道她是他此次的獵殺對象嗎?
三三看了他一眼,拉夫羅夫相貌平平,身材偏瘦弱,不是想像中的肌肉男。若不是他的大名高掛殺手榜,三三很可能將他看作誤認作某個路過的人畜無害的紳士。
三三低下頭繼續作畫。她畫的是一筆畫,這一筆需畫完整幅畫,包括山水,人物,不能中斷。她一邊畫,一邊頭也不抬地招呼來客:
「早上好,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嗎?」
「請問,三千丈在嗎?」來人也不看她,低垂著眼睛,輕輕地,彬彬有禮地問道。
三三手裡的筆稍稍一頓,接著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畫下去。雖然早就猜到他的目標就是自己,真的聽他說出來,心裡還是免不了一沉。
「三千丈不在,」三三說,「您找她有事?」
拉夫羅夫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一隻捕夢網。
「我的捕夢網壞了,想請他修一修。」
三三認得這隻捕夢網。
五年前,她離開蟻城時,為迤阿哥設計製作了這款捕夢網,外型和普通的竹木所製的捕夢網相似,但材質不同。特種金屬製作的圓環,中間用極細極軟的金屬線製成密密的網,連通電源後,可將思念之人的生活照或是視頻輸入。晚上掛在床頭,若輸入的是相片,便能在夢中見到活生生的人,若輸入的是視頻,便能和那人如視頻中一樣,生活在一起。
當時一共做了三個,一個送給迤阿哥,一個留給自己,還有一個掛在奇葩圈裡賣。
拉夫羅夫手中的捕夢網,邊框上刻著數字3,正是三三賣掉的那隻。三三認得買主,科學院的研究生,數學奇才,凡事都要用數理邏輯的理論推演一番。他曾告訴三三,他會為捕夢網寫一組方程式,從數學的角度解釋這項發明,使其合理化,科學化。在他眼裡,三三其人約等於巫婆,經常變出一些天方夜譚中的奇怪東西。
三三覺得這個提議很有意思,一直在耐心地等他的方程式出爐,沒想到,方程式沒等到,卻等到了捕夢網易主。
「這隻捕夢網不是你的吧?」三三冷冷地說,「它原來的主人呢?」
「他死了。」拉夫羅夫說完,微微地笑了,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三三臉色變了,原本托著頭的手慢慢放下來,緩緩握緊成拳。
「你殺了他。」
「是啊。」
拉夫羅夫好奇地盯著三三看,表情像在看某種珍奇動物,
「你在生氣,」他說,「你不必生氣,馬上你就會知道,死亡是多麼容易的事。不過你最好先告訴我,三千丈在哪裡。」他說著,緩緩抬起右手,三三不用看也猜得到,他右手衣袖中藏著的是什麼。
這時,一直沈默地站在一邊的啞巴少年突然發聲了,他啊啊啊地比劃著,作勢要將手中的鐵疙瘩朝自己頭上砸,三三眼明手快地抬起左手架住他的手,「我知道了,這塊廢鐵硬度很高,足以砸碎你腦袋。」
啞巴又咿咿呀呀地摸出打火機,還沒點著,又被三三搶下,
「你想告訴我這塊廢鐵還耐高溫,經得起火燒,是嗎?」
三三左手應付啞巴,眼睛和右手依舊盯在畫上,眼角的餘光注意到拉夫羅夫放下了右手。他似乎覺得啞巴也很有趣,眼睛開始跟著他轉。
啞巴發現他吸引到了來人的注意力,更興奮了,兩手揮舞,起勁地比劃。
三三打斷了他的激情表述,「這塊爛鐵我要了。錢在老地方,自己去拿,拿了錢給我滾蛋。」
啞巴朝天翻白眼,攤開雙手。
三三說,「你想問價格是吧?老規矩,價格由你定,你說它值多少,就是多少。我信你。」
啞巴咧開嘴「啊啊」地笑,他的嘴很大,笑起來,嘴從右邊耳朵一直咧到左邊耳朵。他熟門熟路地跑去櫃檯後的一個角落,打開抽屜數錢,然後將大把的錢幣胡亂塞進懷裡。
啞巴去拿錢後,拉夫羅夫就對他失去了興趣,轉而細細察看三三畫的那幅一筆山水。看那一條不間斷的線條如何起承轉合,巧妙地從一個人物的披巾過渡到另一個人物的頭髮,從山腳下的草屋屋頂連到山間的潺潺溪流。看似毫無章法,其實處處玄機。時而粗細均勻,規規矩矩,如同機器刻制的一般。時而灑脫飄逸,隨風而動。這幅畫作,看著簡單,其實是極不容易的。
他仔細打量了三三一番,說,
「原來,你就是三千丈。」
原本拉開門要出去的啞巴,聽到這話,腳步一頓。
拉夫羅夫突然轉身,毫無預警地對著啞巴抬起右手,
與此同時,三三結束了她的一筆畫,在一捺處重重一頓,收筆時順勢將筆一拋,筆飛出一條拋物線的軌跡,準確地打在拉夫羅夫的手上,力道不重,卻足以使他袖子裡的槍口偏離了方向。
一顆子彈無聲地嵌進門框。
三三鐵青著臉看向啞巴,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走!」。
啞巴飛快地消失在門後。
拉夫羅夫冷了臉。在他漫長的殺手生涯中,這是少有的失手,還是被區區一支筆打歪的。
相反,三三的心情很好,她微笑著看著拉夫羅夫,
「你猜得不錯,拉夫撈夫,我就是三千丈。」她說。
「我叫拉夫羅夫。」拉夫羅夫更正。
「對呀,不就是拉夫撈夫嘛。」
拉夫羅夫無語,這什麼口音啊。算了,拉夫羅夫心想,將死之人,還是個很有天份的將死之人,就不要跟她計較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拉夫羅夫清了清嗓門,「當然也能猜到我幹什麼來了。」
「不是來修捕夢網嗎?」
拉夫羅夫又沒話了。換了別人,他早就一槍打過去了,可對著這個女人,他竟不知道怎麼告訴她,他是來殺她的。
千里之外的蟻城,一間不起眼的化妝間裡,一個寬袍廣袖,束髮佩劍的少年正用手指快速地在化妝鏡的鏡面上寫字:
螞蟻私信三千丈:三三,江湖救急!殺手拉夫羅夫到V城,誰會倒在他的槍下?奇葩圈已經賭瘋了!我該下注誰?求提示,贏了獎金對半分。拜託拜託!
門外傳來腳步聲。馬翼寬大的袖子在鏡子上方一揮。鏡子上的字跡奇蹟般瞬間消失。
門被大力推開,導演的大嗓門響起來,
「你在磨蹭什麼?衣服換好了趕緊出來,就等你了。」
「好好,馬上來。」
馬翼拿起披風,作出要走的樣子。等導演離開,他立馬鎖上門,再次打開鏡子上的奇葩圈聊天頁面。
「三三,求求你快點答覆,快點快點!」他自言自語,
好像三三聽到了他的祈求,很快,潦草的字跡一個個在鏡面上浮現:
三千丈:目標人物是三千丈。別忘了我的一半獎金。
馬翼反覆看了幾遍,難以置信,三三在開玩笑嗎?
螞蟻:你肯定?
三千丈:他已經來了,剛進門。
「臥槽,」馬翼跳了起來,椅子被帶翻在地。
外面有人砰砰地砸門。
馬翼一拳砸在桌上,一杯水應聲倒下,粉餅胭脂盡數泡在水裡,一片狼籍。他深吸了一口氣,在鏡面上打開奇葩圈內圈的頁面。他的手指在顫抖,
螞蟻:V城的葩友,江湖救急!!!
三三拿著拉夫羅夫遞過來的捕夢網,翻來覆去地看,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這麼重的血腥氣,怎麼弄的?」她問。
拉夫羅夫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是三千丈的發明,讓他給弄壞了。他支支吾吾地說「殺人嘛,總會流血,前幾次沾上血,娜塔莎照樣來我的夢裡,有說有笑地,沒什麼變化,慢慢地,她不跟我說話了。現在她的影子越來越淡,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跑。」
「拉夫撈夫,這捕夢網是掛在床頭,陪你做夢的,你帶在身上做什麼?要你的娜塔莎陪你殺人?」三三不解。
拉夫羅夫更不好意思了,「那個,我們做殺手的,晚上一般都缺覺,白天就抓緊時間打個嗑睡。我就想和我家娜塔莎見上一面,幾分鐘也好。」
冷血殺手偏偏多情。這位娜塔莎是網傳中被他殺死的初戀情人嗎?
「是你殺了她。」
「誰?」
「娜塔莎。」
「與你無關。」拉夫羅夫很快說,想想又為自己辯解了幾句,「人人都說我殺了她,其實我真正要殺的是她父親,她是替那老東西死的。」
「這捕夢網,不能水洗吧?」拉夫羅夫轉了話題。
「當然不能,要短路的。浸了水就徹底死機了。」
「能修嗎?」拉夫羅夫眼巴巴地看著三三。
「天價。」
「錢不是問題。」拉夫羅夫說,「祇要你把它修好,要多少錢我都能給你,我還可以附送一項好處。」
三三笑了,「好處是,留下我這條賤命嗎?」
「抱歉,這點做不到。取你的命是我這次的任務,不過你可以在死得好看,死得快,和無痛死亡中選一個。」拉夫羅夫認真地說,「一般女子會選死得好看,不過我建議你還是選無痛苦死亡,畢竟再漂亮的屍體都是會腐爛的。」
V市警局特別行動中心的會議室。門窗緊閉,厚重的窗簾將陽光隔絕在外。
緊急召集而來的特別行動組成員身穿防彈衣,頭戴鋼盔,荷槍實彈,面對屏幕而坐,屏幕上是拉夫羅夫到V城後的行動軌跡圖,軌跡終止在格蘭湖橋。
「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他的刺殺對象是誰,怎麼保護?」說話的是組裡年紀最小的薩南,他是組長從V城中學射擊隊裡挖掘出來的神槍手,話最多,最沒有規矩。
「他的行動軌跡憑空消失在橋上,見鬼了。難道他跳河自殺了?」副組長陳重說。
陳重是香江人,平日愛開個玩笑,情況越緊張,他越要說笑。
「你想多了,陳sir,」薩南說,」他不會自殺,他在等我那顆殺他的子彈,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組長戴維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他高大帥氣,肌肉結實,典型的V城陽光青年的模樣。不過此刻他緊鎖雙眉,陽光形象大打折扣。他掃了組員們一眼,開門見山說:
「得到確切消息,拉夫羅夫此次來V城的目標人物另有其人,之前我們的種種推測全都錯了,原定那些目標對象的保護措施全部解除。」
所有人都露出驚愕的表情。
陳重說,「拉夫羅夫是國際殺手榜排名第一的殺手,他的目標人物不會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我們擬定的範圍差不多涵蓋了在V城的全部政商要員,除此之外還能有誰?難道這V城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人物?」
戴維點頭,「還真有。是個發明家,別名三千丈,就是發明自動追蹤步槍的人。」
組員們紛紛議論起來,「三千丈,他在V城?」
人們即便沒聽過三千丈這個名字,但自動追蹤步槍無人不知。只要瞄準目標一秒,發射時無需瞄準,子彈會在空中漫遊,自動跟蹤目標,直到擊中目標。有了自動追蹤步槍,練習槍法成了多餘的事。祇不過這槍稀缺,有價無市,行動組祇有副組長陳重有一把。
戴維接著介紹說,「三千丈,十年前因發明隱形衣和升降鞋在奇葩圈一舉成名,他到底發明了多少產品,無人知曉,原因是大部分產品不對公眾開放,祇在奇葩圈中銷售流通,祇接受奇葩圈內圈的訂製。從已知信息來看,他是奇葩圈內圈的領軍人物。除此之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沒有照片嗎?」有人舉手。
「沒有。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年齡,性別,真實姓名,更別提住址,職業。拉夫羅夫為何千里迢迢趕來殺她,我們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樣,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三千丈。」
「全體!」戴維一聲令下。
全體人員起立,齊刷刷靴子後跟碰撞的聲音。
「搜索格蘭湖橋上下,找到拉夫羅夫。允許開槍擊殺。若發現三千丈,主要任務是,保護三千丈。」
「是!」
薩南越過眾人,快速衝下樓梯,跑到陳重旁邊,勾住他的肩膀,「Question,什麼是奇葩圈?」
陳重瞥了他一眼,說,「奇葩圈就是一幫自以為是的人聚集在一起,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的小團體,跟我們特別行動組差不多。」
他的話引起周圍組員們一片笑聲。
旁邊的戴維說,「奇葩圈是網上一個鬆散的組織。要求參加成員必須有一項以上不同尋常的才華或技能,成員中科學家居多,也有作家,畫家,手工藝者......」
「還有詩人,還有精神病患者。」陳重又插話。
又是一陣笑聲。
連戴維的臉上都帶了點笑意。
陳重接著說,「奇葩圈分內圈,中圈和外圈,外圈是一般奇葩,中圈是正宗奇葩,內圈便是奇葩中的奇葩。三千丈是內圈中的領軍人物,可謂頂尖奇葩。你說他重要嗎?」
薩南說,「既然沒人認識他,拉夫羅夫是怎麼知道他在V城的?」
「應該是奇葩圈出了叛徒。」戴維的聲音很冷,「有人出賣了他。」
三三正想著,如何藉著修理捕夢網拖時間,有人篤篤地敲門,三三沒理會。這會兒,不管是誰上門,都不是件好事。敲門聲鍥而不捨,過了會兒,蒙著灰的窗玻璃外出現了人影,是隔壁甜品店的店主,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趴在窗戶上往裡張望,她後面,老先生手裡拿著新鮮出爐的芝士蛋糕耐心地等著。
「她看見我了。」拉夫羅夫說,「我不喜歡她看見我。」
說時遲,那時快。拉夫羅夫和三三幾乎同時出手。拉夫羅夫的手上飛出暗器,三三則直接將手上的捕夢網丟了出去。拉夫羅夫的暗器能穿透玻璃和金屬,隨著一聲刺耳的聲響,近似人的尖叫聲,捕夢網碎裂在地。暗器飛行受阻,堪堪在窗戶前落下。
窗戶前的老人家祇聽得裡面傳出聲響,又是一道寒光劃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開始著急了,啪啪地拍門。
拉夫羅夫看著地上碎裂的捕夢網,問,
「還能修嗎?」
三三搖頭。
「很遺憾,你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拉夫羅夫陰陰地說。
三三轉身跑上身後的樓梯。拉夫羅夫不慌不忙,緊隨其後。
樓上是三三的臥室,她從櫃子裡拿出隱身衣披上,套上升降鞋,將自動追蹤手槍和幾瓶粉末狀的東西塞在衣袋裡,樓梯上,拉夫羅夫的腳步聲更近了,她打開窗戶,一躍而下。
升降鞋帶著三三平穩下降,安全落地。隔壁的甜品店尚未開門,門口已經有不少等著買甜品的學生。她必須盡快離開這人群聚集的地方。她拉緊隱身衣,在人群中左躲右閃,快速離開。
拉夫羅夫靠在打開的窗前,看著人群中那條彎彎曲曲,隱隱可見的空隙。手裡拿著一隻完好無損的捕夢網,那是他在三千丈床頭發現的。原來這個奇女子也有她日思夜想的人。
「你連最後一點存在的價值都失去了。」拉夫羅夫悠悠地說。
特別行動組剛到格蘭湖橋,就有人來報,說發現了拉夫羅夫。
警員將舉報人帶到戴維面前。竟是個啞巴。啞巴很著急,滿頭大汗,臉漲得通紅,啊啊地連叫帶比劃,可惜誰也不明白。
「讓他帶路。」戴維當機立斷。
啞巴連連點頭。特別行動組跟隨啞巴,來到了橋下石子街的廢品回收中心。
三三走到石子街盡頭時,拉夫羅夫的子彈已經追上了她。三三的隱身衣沒起作用,是因為拉夫羅夫之前已瞄準過她,子彈不長眼,無懼隱身衣。祇追隨她的身體。
三三罵了一聲,乾脆一把扯下了隱身衣。拿出盾槍開火,這種盾槍射出的子彈如同一塊強力吸鐵石,能吸引到正飛行的子彈。子彈和子彈對撞發出的光芒如同焰火一般璀璨。
廢品回收站樓上,陳重站在窗戶邊,看著那簇光芒。
「那是自動追蹤步槍,在街那邊。」他朝戴維喊道。
「薩南!」戴維喊。
薩南跑上樓,用最快的速度,架起遠程狙擊槍。
這時,拉夫羅夫已經追上了三三。他拿出捕夢網。
「三千丈,謝謝你為我留下這個捕夢網,這網裡應該還留著你心上人的照片吧。為了感謝你留給我這件寶貝,我可以考慮將他也送下去和你團聚。」
三三二話不說,對著他,撒出一包紅色的粉末。
拉夫羅夫不為所動,
「是你的紅毒一號嗎?沒想到吧,我早就服過解藥了。」
三三又撒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拉夫羅夫眼睛被粉末迷了。
「這又是什麼毒藥?」
「不是毒藥,就是麵粉。」三三劈手奪回捕夢網,拿出一塊伸縮電動滑板,滑板瞬間從巴掌大小變成手臂的長度。三三踩上滑板,飛馳而去。
三三剛滑出一個街口,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秦迤,這個活在她捕夢網中的人,這個她喊了四年阿哥的鄰家大哥哥,就站在路中間,呆愣愣地看著她。她剛才裝紅毒一號時,手指沾上毒了?產生了幻覺?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殺手,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她是在捕夢網中,要不然怎麼解釋阿哥的出現?阿哥明明遠在千里之外的蟻城。
就在她這一愣神的功夫,拉夫羅夫的子彈飛到了,三三已經來不及發射盾槍,假如她讓開,中彈的便是秦迤。
三三硬生生挨了這一槍,子彈的衝擊力使她向前飛撲,整個人倒進秦迤的懷裡。那一刻,她感到五臟六腑都震碎了,麻木了幾秒後,是壓倒一切的疼痛。
秦迤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三三。他是來V城開交流會的,下午分組討論,他沒參加,想逛逛V市。結果在馬路上,見有人踩著滑板飛速靠近,那人太像三三,他不覺就走到路中間去攔截,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真的是三三。他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而她見到他,祇稍稍停頓了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就像燕子一樣飛撲過來,就像有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他一把接住,抱了個滿懷。
「你看你,跑什麼,背上都溼透了。」他皺眉。五年後重逢,他對她說得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這一點也不符合他的設想。
三三對著他笑,是他熟悉的讓他心軟的笑,
「阿哥,我想吃冰淇淋奶茶,就在那邊,再過三個街口,阿哥幫我買,我跑不動了。」
三三沒變,還是這樣溫言軟語地喊著「阿哥」。秦迤知道,每當她喊他「阿哥」,他會為她做任何事情。
「那你等在這裡,不要動,阿哥幫你去買。」
她微笑著點頭,「阿哥快跑,馬上要關門了。快跑。」
拉夫羅夫大步走來,離她還有幾米遠時,他站住了,現在可以肯定,她即將死去。從她背上湧出的血量來看,她撐不了多久。他不必理會一個將死之人,但是那個剛剛離開的男人,似乎跟她相識,不知剛才和她說了什麼,還是殺了較安心。他站定,朝那個離去的背影舉起槍。
三三看見了,她再次丟出捕夢網,到底是強弩之末了,她沒有擊中他,捕夢網半路便落了地。在地上彈跳了幾下,便朝十字路口滾去,偏巧從拐彎處衝出一輛大卡車,拉夫羅夫見狀,放下槍,便去追捕夢網。這可是世界上現存的最後一個捕夢網了,隨著三千丈死去,將來也不會再有了。
這時,遠處的狙擊槍開火了,子彈沒有擊中奔跑的拉夫羅夫,卻擊中了捕夢網,拉夫羅夫眼看捕夢網碎在自己眼前,那一刻的心痛,就像再一次看到娜塔莎死在自己面前,他跑到路中間,撿起破碎的捕夢網。幾乎同一時間,來不及避開的大卡車將他撞翻在地。
三三眼看著這一幕發生,很不厚道地聳聳肩,
「拉夫撈夫,你為什麼要搶在我前面死呢,是趕著投胎去嗎?」她格格地笑,噴出一口血,又說,「對不起啊,阿哥,我又要走了,你不要看......」這句話被喉嚨裡不斷湧出的鮮血打斷了,倒下時,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朝路旁邊滾去,一邊為自己蓋上隱身衣。
秦迤奔到奶茶店,見門口排著長龍。
排隊時,他的眼前全是三三朝他飛撲過來的樣子。明明是久別重逢,她卻沒顯露半點驚喜的樣子。和她相處過幾年,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回想起來,她的笑容其實有些勉強。如此匆忙地打發他去買奶茶,也有些不合常理。她似乎並不想看到他,她有什麼事瞞著他。秦迤閉上眼睛,心如亂麻。
等排到店門口,他看見玻璃門上清楚地寫著營業時間,明明還要過好幾個小時才關門。是三三記錯了嗎?終於輪到他,付錢時,他吃驚地發現他遞出去的錢幣上染了血,再看他自己的雙手,竟沾滿了鮮血。
他腦子裡轟地一聲炸了。
賣奶茶的小姑娘驚恐地看著他,排在他後面的人在竊竊私語,這些他都看不到,感覺不到。
他轉身往回跑,身後排隊的人都自動讓開了。
他早該想到的,當他抱住她時,當他摸著她濕淋淋的背時,手上是黏稠的感覺,那是血,不是汗。血腥氣是那麼明顯,一直伴隨著他,而他卻忽略了,他反覆糾纏在三三對他的態度上,卻在三三處於危險境地時,走開了。
等他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和三三相遇的那條路口,那裡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有幾輛警車橫著攔在路上。一眼望去,警察,法醫,記者,幾個路人,沒有三三。
「請問,這裡出了什麼事?」他抓住一個扛著攝像機,記者模樣的人。
記者沒理他,旁邊一人回答他說,
「出車禍了,撞死了人,死得可慘了,都碾碎了。」
秦迤祇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心砰砰地跳,透不過氣來。不會是三三,他想,不可能是三三,三三祇是不想見他,躲起來了而已。
「三三,」他大聲喊,他的嗓音嘶啞,聽上去竟不像人聲,但他毫無所覺,「三三!」他繼續喊。
人們紛紛回頭看他。
「他衣服上有血!」有人喊道。
「看他的手!」又有人喊。
人們紛紛從他身邊閃開。唯有記者不走,反將鏡頭對準他。
「退後!退後!」警官命令記者。
等秦迤反應過來,他已被荷槍實彈的警察包圍,手槍,自動步槍,狙擊槍,總有七八條槍瞄準了他。
「我是警官戴維,你找的三三就是三千丈,對嗎?」一個高大的警官站在他面前。
什麼三千丈,秦迤聽不懂。但這不要緊,他一把抓住警官的手,急急忙忙地說,「三三受傷了,流了很多血,你們要找到她,一定要救她。」
「你手上的血是她的嗎?」
「是。——」
「太好了,」旁邊一個圓圓臉的警員喜笑顏開,「這是三千丈的DNA啊,法醫快來,趕緊取樣。這次她跑不了了。」
戴維眼光凌厲地掃了薩南一眼。薩南不吭聲了。
「告訴我,你最後見到她是在哪裡?」
「這裡,就是這裡。」秦迤著急地說。
薩南頂著戴維的目光,又湊上來,「就說一句話,一句。」
他對著戴維耳朵悄悄說了三個字:「隱身衣。」
戴維心裡一動,對呀。
接著,圍觀的人們看見了稀奇的一幕,警察們排成一列,蹲在地上,到處摸,不管是路邊的水溝,草叢,還是鵝卵石路面,邊摸索邊徐徐推進。
副組長陳重先看到了路面上憑空出現的蜿蜒曲折細細的血流,「找到了!」他舉手,朝地面一抓,面前的鵝卵石路面如一匹布一般被掀開,祇見一個血肉模糊的女子,躺在血泊之中。
「是她!是三千丈!」薩南激動地喊。說時遲,那時快,秦迤已推開戴維,衝上前去。
「別讓他過來!」陳重指著秦迤厲聲說。
跑在前面的薩南立刻轉身,秦迤祇覺得眼前一花,便落入了沈沈的黑暗之中。
秦迤又看到三三了,他知道自己在做夢,知道自己八成是在捕夢網裡。
三三坐在他對面,搖著一把黑色的檀香折扇,那扇面的材料是三三設計的,扇風時,會從扇面上飛出各色蝴蝶的影子,非常夢幻。而上面的字是秦迤題的。
天很熱,三三說,我想吃冰淇淋奶茶。
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讓秦迤很難過,他覺得心好痛,痛到透不過氣,痛到從夢中痛醒。
2022年7月10日
作者簡介:
青洋,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前副會長。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出國前曾任教職,後任記者、編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黑月亮》《阿Q歪傳》,詩集《夜未央》《水墨橫流》,散文集《對海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