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洛夫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
——洛夫诗歌中的中国精神文化价值特征
黄 健
(浙江大学文学院,中国杭州,30058)
内容摘要:洛夫的诗歌创作,有着鲜明的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精神文化价值特征,其特点是在抒发他对中国文化的依恋情感的同时,也传达出中国精神文化所推崇的“家”、“家国”的生命信仰之情。在诗歌创作中,他注重将对中国文化的依恋之情和生命信仰之情,落实在个体的人生修养层面上,贯穿在个人的生命成长历程中,表现出对理想人格的执着追求,对现实生活的深深热爱,体现出中国文化浓厚的现世人文关怀精神特征。
关键词:洛夫;诗歌创作;中国文化;价值特征
离开中国大陆,一直居住在海外的著名诗人洛夫,他的诗歌创作有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始终注重彰显着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精神文化价值特征。所谓精神文化,往往指的是人类在创造物质文化的同时,也创造了精神文化,其内容主要有人的价值观念,人生理想,人格理想和其他属于精神范畴的,如道德品格、心理素养、精神面貌、行为哲学、审美观念等等。 精神文化是人的精神品格特征,孕育人的精神家园,决定人的精神状态、精神品格、精神本质,体现人的本质属性和信念力量。中国精神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形态。换言之,中国精神文化展现出来的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价值观念、人生理想、人格风范和行为准则、生存方式、生活方式、为人处世等精神形态。洛夫的诗歌创作,烙有鲜明的中国精神文化的价值印痕,展示出中国文化精神价值的普世理念。
一
虽然身居海外,但地理、场域和空间及其环境的改变,并没有隔断洛夫与中华文化的精神联系。他曾多次表白说:“我走到哪,中国文化就在哪。……我虽然是一个现代诗人,但是我受传统的文学、艺术、美学,以及传统的道德观、价值观影响很深,在文化上不太受外国的影响。我写的诗完全是中国诗的身份”,并宣称:“我洛夫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1] 无论是从价值观念,还是从审美理想和艺术方式上看,洛夫的诗歌创作始终是流淌着中国文化的血液,显示出中国精神文化的价值特征。
洛夫在谈及一幅以他的短诗《漂泊的年代》为意境的画时,对采访的记者说,这幅画以他的“漂泊的年代,/ 河呀 / 到哪里去寻找你的两岸?”诗句构成画面,在河的中间,画有一只帆船。洛夫告诉记者说:“我的诗中常常呈现某种孤独、无奈和飘荡的感受。不论是在彼岸还是此岸,每个人都有个漂泊的灵魂,所有人都在漂泊。”[2] 在漂泊中,“帆船”的意象既是展示航程,也是寓意在寻找,实际上也是在抒发他心中对中国文化的依恋情感,传达出来的是中国精神文化所推崇的“家”、“家国”的生命信仰之情。
在中国精神文化中,“家”“国”“家国”等观念,不仅仅只是指物质层面的实体,同样也是指精神层面上的实体,也即是生命信仰的价值观念和生命理想的载体,尤其是对于一个远离故乡,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这种精神层面上的实体,是永存在心灵最深处的。唐朝大诗人贺知章的那首家喻户晓的《回乡偶书》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所表达的就不只是一种单纯的思乡之情,同时也更是在寻找精神上的家园,因为那才是他的生命归宿,生命故乡。洛夫的诗歌创作秉持了这种创作传统。他的《边界望乡》一诗,写的既是对大陆,对家乡的深情依恋,也是对生命故乡的一种执着的寻觅:“雾正升起,/ 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 手掌开始出汗 / 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 乱如风中的散发。”到了落马洲,已经是到了自己祖国的土地,然而却又是茫然四顾,是“近乡情更怯”?或是对离别太久的故乡的疑虑、忧郁、彷徨?是,也不是。因为透过表象的情感,或情绪,其实可以看到内心深处的那种寻找生命故乡的冲动:“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 译成青色的语言”。是的,深藏在心灵的情感,也许,是无法用语言表述清楚,但一定是真诚的、真挚的。毕竟语言是最接近生命本源的一种思想和情感的表露,如同海德格尔所说:“思最恒久之物是道路”,是“‘诗意的’言说”,它可以“穿过田野,它决不轻言放弃”。[3] 对于一个执着地寻找生命故乡的人来说,不管在何地,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不会轻言放弃寻找,放弃希望。不停地走在寻找的道路上,那么,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也就会尽显其中。因此,在洛夫的诗歌创作中,思想与形象、与情感是紧紧地糅合在一起的,对生命的本质思考与缜密的艺术表现,是紧紧糅合在一起的。如同他在谈到创作长诗《漂木》的目的时说,最初是要表达“我个人以及包括很多国家,包括美国、北美那种华人漂泊的经验,那种流离失所的,像浮萍一样无根的感觉”,然而,“后来把要想表达的东西越来越扩大了,就变成整个的对于生命的一种考虑。就发现现在人类像漂木一样,人漂泊的精神几乎存在在现代人每个心灵里面会有这种。尤其是诗人,他有这种飘零的感觉。后来我就把他真正地扩大了。包括我整个的人生形而上的思考,人生的终极关怀,统统写到里面去了。我认为这是我的一本精神史诗。”[4]
这首分行三千的长诗,《飘木》被洛夫称之为是自己的“精神史诗”。在诗中,他这样写道:“我低头向自己内部的深处窥探 / 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 / 片瓦无存 / 只见远处一只土拨鼠踮起后脚 / 向一片废墟 / 致敬”。显然,向外表达的,是对故土家乡的依恋,而向内表达的,则是对生命故乡的忠诚,对心灵世界的探寻。正如法国浪漫主义大作家雨果所说,比蓝天还要广阔的心灵世界,是一个无限大的世界,无限大的宇宙。一个人只有真正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才能够获得那广袤而深邃的灵性启悟,才会获得心灵世界的无限意义的支持。洛夫的诗歌创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将中国精神文化中的那种探究生命本源的价值意义凸显出来了,颇有“初唐四杰”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抒发的“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的情怀,体现出浓郁的中国精神文化的哲学意蕴。
人生是一次单程的旅行,到达目的地不应是它的终极目标,而应是对整个人生过程的精神认识、体悟、理解和把握,无论是身在何处,心灵的世界都应具有这种精神文化的内涵,这样才会真正地建构起生命的终极关怀系统。十八世纪德国著名的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曾给哲学下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定义:“哲学原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5] 其实,比起哲学来,文学则更是一种用心灵情感来寻找精神家园的方式。诗人荷尔德林就强调:“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6] 洛夫的诗歌创作,鲜明地体现出了这种极富哲理的中国精神文化特点。在《根》的一诗中,他就表达出了这种创作理念。在那“是血 / 是盐 / 是家 / 是乳汁 / 大地育我喂我腐朽我又重创我为茫茫的时间”里,他把寻找生命归宿,生命故乡的冲动,化作了对生命价值和意义不断探寻的动力,以求在精神层面上获得超验的证明。尽管“我吸取,/ 我输送,/ 我呕白色的血,/ 我枯瘦 / 我死去,无一棺半冢 / 我抱他人的骨灰瓮入睡 / 地面上送葬的唢呐声 / 早已随风而逝”,但“我死去 / 很快我又复活了 / 我是最初的 / 我是最土的 / 我蛰伏无声,我正准备 / 用鲜花为你们营造一座永生的城 / 我是时间”。无疑,在他看来,尽管时间是无始无终的,但给予生命的却是有始有终的。如何在时间的“有限”和“无限”中,获得超越性的生命体验,获得“永生”的生命归宿,或者说是如何在生命的“有限”时间中,获得生命意义的“无限”支持,也就成为洛夫所要致力探寻生命故乡的本源问题。在这首诗中,他力求作出一种回答,虽然始终是“漂泊”在外,但也要执着地追寻:“我的手长而执拗,/ 相互纠缠 / 我使土壤与岩石紧紧团结 / 我慢慢爬行 / 据说天空是蓝的 / 我知道我绝到不了那里 / 我的梦没有翅膀 / 我从不傲慢,亦无虞于羞辱 / 因我前后左右 / 空无一人 / 无一人能为我忍受化血换骨的蜕变 / 作证”。这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抒情表白,而是抒发追寻生命意义的舒展姿态,彰显出了构筑生命终极关怀的大爱、大悟的哲理涵义。洛夫最终是在这种不断的追寻中,贴近了生命本源之初地,“因为我藏在最深处 /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不错,“最土的”不是自嘲,不是自谦,而是向着生命本源的回溯,是寻找生命的原初力量,而这也恰恰就是中国精神文化所致力倡导的那种“回归本心”的理念。毕竟建立在农耕文明之上的中国文化,所追求的就是对土地,对故土的亲近。或者说,那就是生命的栖息地,是生命的全部,是赖以生存的资源和资本、这种生存方式决定了中华民族最在意的就是对“根”,对故土家园,尤其是精神家园的执着追寻。唐朝大诗人李白那首《静夜思》中的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表达的不就是这种寻找故乡的情怀么?不论怎样阐释,李白所思的故乡,既是物质层面上的故乡,也更是精神层面上的故乡,也即是中国精神文化所要致力“思”和寻找的家园——精神的家园,心灵的家园。洛夫的诗歌创作,用现代的语言,通过精心选择的意象,精准地传达出了中国精神文化的这种价值内涵。
二
中国精神文化强调对生命故乡的眷恋和皈依,落在个体的人生修养层面上,就是对理想人格的执着追求。在精神层面上,理想人格是人生的价值证明,也是生命意义的超验体悟。在中国文化史上,倡导“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一直都是理想人格的价值追求。孔子在《论语·子罕》中曾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孟子倡导的则是人的“浩然正气”,在《公孙丑·上》中,对此作出的解释是:“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在诗歌创作中,古往今来的诗人都把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作为主题和抒情对象,以表现出对信仰的忠诚,对操守的坚持。像屈原的《离骚》,不只是诉说心中的忧闷,而表白的是对人生信念、信仰的忠贞不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理想人格不是一句空话,而应是一种落实在每一个个体的人生实践中的精神执念和行为准则。
洛夫的诗歌创作,继承了中国诗歌创作传统,善于将寻找精神家园的冲动,转化为对理想人格精神的向往与追求的创作意象,注重对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并赋予鲜明的现代性价值。在《时间之伤》一诗中,他这样写道:“想当年 / 背水一战 / …… …… / 暮色四起 / 马群腾空而去 / 隐见一位老将军的白头 / 从沙尘中 / 徐徐 / 仰起”。遥想历史,不是简单地回溯历史,而是对历史怀有崇高的敬意。因为这不仅仅只是要对历史怀有敬畏,同时也是要从历史的回溯中,获得对理想人格的精神信念支持。他在诗中自问道:“涉水而行 / 我们的身子由泡沫拼成 / 猛抬头 / 夕阳美如远方之死 / 水面上 / 一只巨鹰的倒影 / 一闪而没 /我们能泅过自己的内海吗?”是的,在人生的征途中,要征服的不只是外在的艰难险阻,而是要花更大的努力来克服内心的杂念和魔火,只有这样,方能在理想人格的构筑中,完成精神救赎而达到彼岸。所以,他在诗中又写道:“用残酒 / 在掌心暗自写下的那句话 / 乍然结成冰块 / 体内正值严冬 / 炉火将熄,/ 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精神的火焰是永远不灭的。人一旦有了精神信念的支撑,内心也会变得无比强大,理想人格也由此展现出来。
洛夫是深知精神信念的力量有着巨大的功能,尤其是身居海外,对故乡的思念,就不应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而应化为对理想人格的坚持姿态:“风雨凄迟 / 递给你的缆来吧 / 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船 //递过你的臂来吧 / 我要进你的港,我要靠岸 / 从风雨中来,腕上长满了青苔 / 哦,让我靠岸 // 如有太阳从你胸中升起 / 请把窗外的向日葵移进房子 / 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 / 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这首题为《风雨之夕》的诗,道出了洛夫对理想人格的坚持态度。也许,“风雨”、“小船”的意象,表现的是远离故乡的生存境况,那么,“港”和“岸”的意象,表现的则既是对故乡的依恋之情,也是理想人格的一种坚持姿态。“靠岸”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找“家”,或在家小憩,抑或长久居住,而也更是为了获得“力”,获得精神之“力”的强力支持,这当中也包括了对理想人格的坚持。因为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持,即便找到了“家”,也是难以为继的。洛夫的诗歌鲜明地传达出了坚持理想人格的创作理念。在题为《海》的一诗中,他深情地抒写道:“你以全身的光华洗我玷污的额,/ 濯我伧俗的足 / 我便满足于那荣耀,/ 那洁白,洁白如雪 / 而且我再不匮乏,我愿与你恒在 / 当落日盈盈下沉,我便站在岩石上挥手向世界告别”。在诗中,他选取的是“海”那广袤而无穷的“力”的意象,是“落日”、“云彩”那些映衬着“力”的色彩,所赋予“我”的便是那坚强的力量,让我为理想人格而坚持、坚守。在《我曾哭过》一诗中,他坦言道:“我曾哭过 / 眼泪流自阳光的笑声 / 昨夜,噩梦压我的胸脯 / 风以软软的脚瑞我 / 沉落沉落,直坠无底的深渊 / 我是一只追逐落日的纸鸢”,然而,“哭过”之后的“我”,则更加坚强:“当河床泛起另一次春潮,/ 我曾笑过 / 笑声来自一粒种子的死亡”。人生也是“一粒种子”的生命再现过程,生生死死不是简单的生命轮回,而是生命在反复和轮回中的一次次觉醒和觉悟,是生命意义的不断升华。因此,哭过、痛过之后,人生迎来的将是生命意义升华而带来的人格意义的升华。“苦”和“笑”只不过是生命觉醒和觉悟的一种形态,一种方式,只有不断升华的人格,才会一步一步地踏上理想的彼岸。正如他在《吹号角》一诗中写道的那样:“我以号角战斗,/ 这仁慈的呼唤 / 爱与理性的旋律像野火追逐着草原 / 在雾的深林,落日的海上 / 我吹醒了黎明,吹燃了星辰的眼睛 / 我不是圣哲,审判者,或者弄臣 / 但号角声里有尊严的语言 / 不是你窗前的夜莺,而是布谷鸟 / 声声催促着春天的种子植根 / 这是金属的呐喊 / 如瀑布从人们心底流过 / 无需赞誉为和平使者,或骂我战犯 / 我只用号角作旗,为爱而招展”。理想的人格,是自主的人格,是主宰自己的观念、言语、行动的人格。它不奴颜婢膝,不阿谀奉承,也不高高在上做救世主,不是“圣哲”,不是“审判者,或者弄臣”,而是“爱和理性”,是生命的“尊严”,是“布谷鸟”,播撒着生命春天的种子,传递着生命春天的温暖,为人间带来春天和爱的福音。在洛夫看来,这才是理想人格的行动写照。
对理想人格的坚持,再就是要对自己人生修养作出一种规约,其中包括信仰、信念、人格操守、行为准则和为人处世法则的相关内涵。洛夫在诗歌中表现出了严于律己的创作特点。在《因为风的缘故》一诗中,他表白道:“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 潦草是潦草了些 / 而我的心意 / 则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烛光”。是的,有对理想人格的坚持和坚守,心地当永远是明亮的。这既是一种精神写照,也是一种精神要求。显然,洛夫做到了。尽管远离故乡的生活,有时是艰辛的,尤其是精神生活的漂泊,但这并不成为精神沉沦的理由,而是要在寻觅、坚持和坚守中,让自己的心地永远明亮、炽热:“来自荒漠的远方,饥渴如焚 / 先让我掬饮一捧清泉 / 清泉涓涓,流自你那盈盈的灵河 / 我不要你的封赠,赤裸即是荣耀 / 但愿掌管那把钥匙 / 夜夜让我们把爱的果园轻启”。这首题为《城》的诗,“城”意象的选择,是一种理想人格操守的象征。透过对生命故乡的寻觅和坚守,更多的是表达对理想人格的坚持和坚守姿态。
三
相比将精神信念、信仰,建立在“彼岸”的西方文化而言,中国文化始终都是将此落在现实生活的“此岸”,在精神层面上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热爱人间生活的情怀,一种鲜明的现世人文关怀。《论语·先进》中记载,季路向孔子问事鬼神,孔子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接着,他又问生死之事,孔子答曰:“未知生,焉知死?”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其教义十分明白,就是要求每一个活在现世的人,首先是要弄明白自己活在人世间的价值和意义,这样才能够在现实生活中面对鬼神和生死之事。因为建立在“此岸”的人的精神信念、信仰,其要义就是让人更加热爱生活,珍惜生命。
洛夫的诗歌创作,显示出了与中国文化、中国精神文化的密切联系,表现出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在他看来,无论身在何处,中国文化,中国精神文化都是与日常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在生活中萌发热爱之情,爱人,爱自己,爱生活,爱生命,爱家乡,爱世上的一切。在诗歌创作中,他注重展现生活的诗意,把中国文化、中国精神文化所倡导的生活理念,表现的极富人间气息,极富诗性之美。他指出:“诗是一种有意义的美(a significant Beauty),不过这种‘意义’通常隐藏在事物之中,而有赖读者自己去感悟。诗必须有它的含意,而且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7] 在《蟹爪花》一诗中,他写道:“或许你并不因此而就悲哀吧 / 蟹爪花沿着瓦盆四周--爆燃 / 且在静寂中一齐回过头来 / 你打着手势在窗口,在深红的绝望里 / 在青色筋络的纠结中你开始说:/ 裸 /便有体香溢出 / 一瓣 / 吐 / 再一瓣 / 蟹爪花 / 横着 / 占有你额上全部的天空 / 在最美的时刻你开始说:/ 痛 / 枝叶舒放,茎中水声盈耳 / 你顿然怔住 / 在花朵绽裂一如伤口的时刻 / 你才辨识自己”。寄情于蟹爪花,洛夫不纯粹只是表现赞美,也不是渲染风花雪月式的物哀,而是表现在生活中所获得的启示,获得的精神生活的情操,发现生活的情趣,展现生活的诗意之美。在《蟋蟀之歌》一诗中,他则是在描述蟋蟀的情形中,抒发出饶有意趣的生活之美:“唧唧如泡沫, / 如一条小河 / 童年遥遥从上流漂来 / 今夜不在成都 / 鼾声难成乡愁 / 而耳边唧唧不绝 / 不绝如一首千丝万缕的歌 /记不清那年那月那晚 / 在那个城市,那个乡间 / 那个小站听过 / 唧唧复唧唧 / 今晚唱得格外惊心 / 那鸣叫 / 如嘉陵江蜿蜒于我的枕边 / 深夜无处雇舟 / 只好溯流而泅 / 三峡的浪在天上 / 猿啸在两岸 / 鱼 / 豆瓣鱼在青瓷盘中”。在蟋蟀的唧唧复唧唧中,遥想到了童年的美好时光,遥想到那“记不清”的“那年那月那晚”和“那个城市,那个乡间,那个小站”的美好时光。尽管生活有艰难,有苦痛,但蕴含其中的美,是生活的诗性境界,生活的诗意品位。它给予每一个生活在俗世的人,以生命的愉悦和快意。洛夫的诗歌创作,善于选择这些看似不经意,却又几乎是那个时代中国人所经历、所熟悉的生活场景和意象来描述和情感抒发,表现出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挚爱的生命之情。
生活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人生成长经历的重要构成部分。换言之,每一个人的生活历程,都是与他的生命成长,精神发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生活、生命、精神,便是构成人生的关键要素,让人无论是在何种情形下,都能够在生活中发现与其相关的文化内涵,进而发现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所在。在《与李贺共饮》一诗中,洛夫选择“酒”的意象,展开的则是与生活的对话,与历史的对话,与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精神对话:“你激情的眼中 / 有一壶新酿的花雕 /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 最后注入 / 我这小小的酒杯 / 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 / 塞进一只酒瓮中 / 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 / 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 / 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生活不是打发时光,不是无物之阵,而是在时间流逝中,细细的品味,品味历史,品味文化,从中触摸华夏历史的脉动:“来来请坐,/ 我要与你共饮 /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 你我并非等闲人物 /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热爱生活所获得的馈赠,是从中领悟到华夏历史的博大与文化的精深。洛夫的诗歌创作,就是这样在平常的生活中,赋予生活的历史和文化的涵义,发掘蕴藉在生活中厚重的精神文化内涵。《车上读杜甫》一诗,表现的也是这种主题思路。诗并不是一味地回顾历史,而是在与中国历史的对话中,获得对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生命启悟:“就让我醉死一次吧 / 再多的醒 / 无非是颠沛 / 无非是泥泞中的浅一脚深一脚 / 再多的诗 / 无非是血痞 / 无非是伤痕中的青一块紫一块 / 酒,是载我回家唯一的路”。在生活中展开与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的深情对话,洛夫在生命的彻悟中获得了精神的一次又一次的升华。与此相关的,还有《李白传奇》《长恨歌》《走向王维》等诗,也大都是沿着这样的主题路径而进行创作的。
同样,洛夫也没有放弃在日常生活细节中发掘精神文化内涵的努力。在《午夜削梨》一诗中,他从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看似非常平常的细节中,发现出了生活的意趣:“那确是一只 / 触手冰凉的 / 闪着黄铜肤色的 / 梨 / 一刀剖开 / 它胸中 / 竟然藏有 /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 战栗着 / 姆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 一小片梨肉 / 白色无罪 / 刀子跌落 / 我弯下身子去找 / 啊!满地都是 /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尽管是一只韩国梨,可是他却读出了与黄种肤色的相关历史和文化。这不是牵强附会,微言大义,而应是他所说的“我洛夫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的一种写照。在洛夫看来,中国文化始终是在他的心中,他走到哪儿,中国文化就会显现在哪儿,中国精神文化价值也会彰显在哪儿。“我”与中国文化是互为一体的,如同李白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所抒发的那样,“我”与中国文化在互为一体中,永远都是“相看两不厌”。洛夫把抒发中国文化的热爱之情,展现中国精神文化的价值内涵,作为他的诗歌创作的主题思路,在获得心灵关怀的同时,也更是展现出了中国文化、中国精神文化极具人文性的普适性价值特征,不仅在汉(华)语诗歌史上,同时在世界诗歌史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
壬寅年三月二十日谷雨,写于西子湖畔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鲁迅的文化选择对百年中国新文学的影响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ZDA267
[1] 2015年12月在台北洛夫接受专访,“读特”网记者陈智军 https://www.dutenews.com/lehuo/p/121870.html
[2] 洛夫:《我走到哪,中国文化就在哪》,腾讯文化,https://cul.qq.com/a/20131114/010964.htm
[3] [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第48、39页。
[4] 洛夫:《我走到哪,中国文化就在哪》,腾讯文化,https://cul.qq.com/a/20131114/010964.htm
[5] Novalis: Auswahl aus den Schriften. 1955.p153. 转引自:赵鑫珊《科学·艺术·哲学断想》,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4页。
[6] 转引自:[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第87页。
[7] 洛夫:《诗是一种有意义的美》,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7255901
作者簡介:
黄健,文学博士,浙江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唐立新教学名师,马来西亚新纪元大学学院客座教授,兼任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浙江省鲁迅研究会会长、浙江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鲁迅研究、中国文化传统与智慧研究,已经出版著作十余部,发表论文二百余篇。其著作和论文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出版和发表。曾多次负责主持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浙江省和杭州市的社科课题研究,多次获得国家、省市的科研奖励,曾多次出国讲学和参加国际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