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1928——2018)是一位重视中华文化传统、有着浓厚民族文化情结的诗人。洛夫出生、成长在湖南衡阳,念小学即开始学习唐诗,阅读古典小说,进入中学后又受到“五四”新文学作品的熏陶。洛夫自认为作为一位中国诗人,他有着完整的人生阅历和民族文化背景。不论在台湾还是在加拿大,或世界的其它地方,洛夫一直坚持自己的中国诗人身份,他说:“我是台湾诗人,但我更是中国诗人,我的文化身份,我的中华诗魂永远不变”。(1)。他在谈到晚年移居北美的问题时说:“临老去国,远走天涯,人在飘泊中虽然割断了两岸的地缘和政治的过去,却割不断养我育我,塑造我的人格,淬炼我的精神和智慧,培养我的尊严的中国历史与文化”(2)。他以富于诗意和激情的语调说,诗歌是中华民族最辉煌最有价值的精神资产,它能为我们提供想象与创造的空间,为我们留下人性的温暖与激情,为我们的生活增添浪漫与美感,神秘与梦幻;诗意地活着并且追求,不但是一个诗人生命与美学信念的的实践,同时也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境界与精神内涵的的表现(3)。他表示,不论两岸的统一进程如何,用汉语(中文)写的诗,仍将会在一个同一渊源的庞大的文化体系之下形成一种优势的表达民族思想情感的艺术形式(4),“作为一个诗人,我从来不考虑身后的历史定位,却十分计较我当下的文化身份”,“伏案写作之时,我非常清醒地感觉到血液中,内心深处有一股强烈的随时会喷薄而出的汉文化原生力量在流转,在跃动。我经常暗中豪情昂扬地对空宣示:我的诗歌创作必须以全中国的读者为对象,这当然不是数字的全中国,而是精神上、文化上的全中国。”(5)
上世纪60年代初,青年诗人洛夫在岛上现代派诗风的影响下,创作了《石室之死亡》这样惊世骇俗的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乃至被视为台湾诗坛超现实流派的“掌门人”。评论界对《石》诗的争议引起了洛夫的重视。70年代洛夫通过回眸传统文化,反思中国古典美学,从李白、王维、杜甫、李商隐、苏轼等古代诗人的作品中发现了与西方超现实主义同质的“非理性”(“无理而妙”)因子,进而又闯入庄子和禅宗和儒家领域,体认“天人合一”的哲理,与“物我同一”思想,在民族文化精神的启发下,洛夫在创作思维、语言风格和意象处理上作出调整,形成了一套融会中西诗艺的独特技巧,即诗人自己称为“洛夫独门”的手法(6),走出了一条探索现代诗歌创作的路子。
借助古典,让经典题材激发出新的美学生命
洛夫创作了不少与古典诗人、诗歌、典故等有关的现代诗,它们是借用古典题材,融入诗人独特的美学趣味的全新制作。《李白传奇》、《走向王维》、《杜甫草堂》、《与李贺共饮》等作品表现了洛夫对唐代大诗人的向往和诗心的交融。长诗《长恨歌》(1972年)、《李白传奇》(1980年)是洛夫运用古典题材铸造现代诗的力作,前者发表后曾轰动台湾诗坛。前者是写人们熟知的风流皇帝李隆基与妃子杨玉环的爱情故事,诗人以反讽的手法、犀利的笔锋对李、杨淫乱二人、骄奢的生活进行了无情的嘲弄与抨击。全诗气势恢宏,结构缜密,起伏跌宕;句式富于变化,大开大阖;意象新鲜、;加上诗中比喻、暗示的手法及诗剧语言的运用等等,令人读来奇象环生,目不暇接,令人心惊,充分表现出汪洋恣肆、不拘一格的美感与诗人奔放横溢的才情,给诗坛带来一种全新的美学震撼。《李白传奇》是写唐代诗坛巨星李白的英雄传奇,在这首90行的长诗中,洛夫怀揣中国诗坛后来者深深的敬意,以铺张扬厉的笔法,雄浑瑰奇的意象,充沛的激情,浓墨重彩地描绘出李白这位盛唐诗国巨星传奇人生的长篇画卷。全诗四节,从李白奉诏入京写到去世。全诗以恢弘的气势、壮阔的场景、充沛的激情以及雄浑瑰奇的意象、不拘一格的语言形式,用现代手法展现出诗仙李白的英雄人格和悲剧精神。
作者晚年创作的《唐诗解构》 50首也是这方面的实验之作。它们体现了作者从唐诗里找到新的美,谋求对唐诗神韵释放的意图。唐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的经典,唐诗的名篇经过千百年来读者的吟诵流传,成为经典中的经典,对它们的“解构”,既是一种需要勇气的尝试,也是一种令人期待的实验。洛夫的《唐诗解构》与其说是解构,毋宁说是唐诗的现代诗新写,在这些作品中,洛夫站在现代诗人的立场,凭着他对唐诗独特的认识和感悟,对50首名篇进行了再创作,使这些古典名篇散发出现代的美学气息,受到读者的欢迎。
洛夫强调,对古典诗的改写,对古典题材的加工、重铸或解构,绝不是一般的古诗今译,必须是一种新的美的创造,它不但是现代的,而且是非常具有诗人个性的,其中一定要表达出诗人个人的美学观念和他独特的美学趣味,否则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古诗翻译者。(7)
在《漂木》这部宏大的心灵史诗中,洛夫更是大量融入古典意象,天马行空地驱遣想象,让孔子、庄子、陶渊明、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等与里尔克、梵乐希、海德格尔、卡夫卡、波德莱尔等中西先哲、大诗人纷纷登场,参与历史的风云际会,从他们忧郁的眼光、三千丈的白发、诗歌特有的节奏、甚至嗑瓜子的声音、悲悯的祈祷或怆然涕下的感叹中展现出古代诗人独特的内心世界及对生命、历史的思考,给人以强烈的时空感和惊心动魄的美学震撼。
探索古代诗歌美学与现代诗论的契合点
洛夫这一工作的进行,主要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开始,源于以他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诗风在台湾引起的批评。面对批评洛夫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为了追求诗的真美与“艺术上的本质意义”,洛夫便产生了“修正超现实主义或是超现实主义中国化的意图”。要对这种诗风进行修正,洛夫首先想到的是,从中国古典诗歌中寻找参照系。参照系之一即是中国古代诗论中“妙悟”与禅的美学的体认。
洛夫认为古典诗禅美学与现代诗论某些观点存在着相当大的契合性,揭示了诗的本质与诗歌创作的普遍经验。
“妙悟”是宋代学者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他说:“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洛夫指出,参照西方美学来说,“妙悟”就是一种诉诸心灵的直觉感应。
“禅与‘妙悟’之心理过程其实也就是诗的‘妙悟’之心理过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透过一连串意象来说明这个问题:‘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诗和禅的妙悟主要在‘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人们只有透过“妙悟”这种微妙的感应,才能掌握到诗的本质及其创作规律。从严羽关于禅道与诗道的论述中,洛夫体认到“诗禅一体”的观点,他说:“古人喜欢以禅喻诗。禅与诗有着既暧昧又贴切的关系,宋代的严羽,清代的王士禛都曾提出诗禅一体的意见,尤其是指盛唐时期的诗”。洛夫认为,中国传统诗歌和艺术中,在飞翔、飘逸、超脱的显性素质之外,还具有一种宁静、安详、沉默无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隐性素质,与潜意识的美学属性相通。洛夫认为,禅是对生命的提升,对大自然和神秘宇宙的心灵的直觉感应,它从人的生命经验出发,用暗示的非逻辑的方式达到以有限暗示无限的境界。为此,洛夫认为无论在诗论或在诗歌创作的实际操作中,诗与禅的结合是一种革命性的东方智慧。 洛夫所谈诗的“隐性素质”与“无限境界”指的就是创作中的潜意识以及诗歌意象之外的“象外世界”,类似于司空图提倡的“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美学效果,它揭示出了包括古典诗歌在内的中国传统艺术作品由实及虚,侧重意与神韵的审美追求。(8)
洛夫的这一认识并引发了他对庄子和王维的兴趣。洛夫喜欢庄子,认为他是一位富于诗兴的哲学家,庄子对生命本质的体认,他的生死同构(齐生死)的观念,他潇洒的文体,都深深打动、影响着诗人(9)。洛夫同时十分欣赏王维的五言小诗,认为它们既表现出诗人隐居田园山水的乐趣,“又句句从实相中透出一片空寂静穆的禅机。”(《洛夫诗全集自序》)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些诗句所表现的诗禅交融的境界,使他感到生命竟是如此的澄明和自在(10),“禅就在天地间万事万物之中。” (11)这样,洛夫就建立起他的诗禅美学,70年代《魔歌》中的一批作品,以及旅加后洛夫创作的《背向大海》等一系列禅诗就是这种美学思想的实践,它们在洛夫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分量。
参照系之二就是“无理而妙”的观念。
由“妙悟”,洛夫进一步体认到中国古代诗论中“无理而妙”的观念。他说:“中国传统诗学有一个很吊詭的观念,那就是‘无理而妙’,可见禅也好,诗道也罢,是讲不得理的,是不受知性逻辑所控制的,讲究的是言外之意,味外之趣”。(12)“无理而妙”这一观点为苏轼提出,他在评柳宗元《渔翁》诗指出,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洛夫认为,“无理而妙”的观点鼓励诗人在创作中破除表面上看似一成不变的常理、常道,努力经营与追求诗中的新意、奇趣与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得到古代诗词评论家的重视。从现代创作心理学的观点来看,中国古代诗歌的“无理而妙”,就是要求诗人在创作中打破既定的思维方式,绕过正常逻辑推理习惯,走出理性与现实经验的束缚,将被灵感激活的潜意识、感性直觉充分释放出来,让活跃的灵性来主导诗歌创作,从而收到出人意表的艺术效果。洛夫认为,中国古代诗学 “无理而妙”与超现实主义有着十分巧合的共同素质,即对神奇玄妙“非理性”因子的体认。对“无理而妙”、“反常合道”观点的把握是洛夫学习和思考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重要收获,他由此找到了一把开启诗歌秘宫的钥匙。
基于“物我同一”、“天人合一”观念的“天涯美学”的构建
洛夫向往与天地自然、宇宙的同一与和谐,将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境界视为精神上最高的追求。他认为诗人在走向内心,探入生命底层的同时,必须敞开心窗,将触觉探向外界的现实,求得主、客体的融合;诗人如果能从古典中找回那些失落的东西,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心灵便有了皈依,生命便有了安顿,进而对对人生也有了深刻的反思和感悟”,诗也就具有哲学的深刻和宗教的悲悯(13)。
客体既是具体的事物(如一树一叶、一针一线)、周遭面临的环境(如石室、杜甫草堂、三峡),也包括生存的自然现实、大千世界和历史时空(如大海、天涯、宇宙)。深谙中国古典人文精神的洛夫致力于追求“物我同一”(主客同一),特别是与天地万物的同一,他指出,好的诗境“只有当我们把主体生命契入客体事物之中”才能创造出来(14)。洛夫进而认为,一个具有生命感且勇于探索生命深层意义的诗人,必须培养一种恢弘的、超越时空的宇宙胸襟 ,将个人生命与天地融为一体。他晚年建构的“天涯美学”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天涯美学”是诗人漂泊异域、远走天涯心理体验的积淀,作为这一美学思想内核之一的“悲剧意识”是漂泊(精神放逐)的感受,它是“个人悲剧经验与民族悲剧经验的结合”;“天涯美学”内核的另一要素“宇宙境界”是指超越时空的“宇宙性的大寂寞”,一种“人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内”天人合一的历史感和孤绝感(15),这种“宇宙境界”是“物我同一”的无限延伸和拓展,它将诗人的精神视野提升到浩瀚无垠的宇宙时空,从而大大加深了自我在茫茫天地中的孤绝感,凸显出悲壮、苍凉的生命情调和美学意识。这一理念构成洛夫创作长篇史诗《漂木》的核心美学思想与哲学精神。
对旧体藏头诗美学形式的借鉴
洛夫在长年对诗艺的探索中,一向喜欢在句构和语音形式上做一些别人不愿做的实验,这源于他多年来对诗歌创作的一种自觉(16)。90年代初,他借鉴中国旧体诗的藏头诗,自创一种现代隐题诗,后结集出版,曾一度在海峡两岸读者中引起反响。它们的 标题本身是一句诗,或一首诗,而每个字都隐藏在诗内,若非读者细心,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它对于诗歌整体的有机结构有着很高的要求。洛夫认为,语言受一点限制也许更能产生诗的凝聚力;自新诗产生以来有的诗人任笔为体,漫无节制,隐题诗可以强制诗人自律,重视发挥语言机能,跳出语言的有限性,追求诗的无限性。(参见《隐题诗自序》,)由于洛夫对作品意象、形式的刻意追求与苦心经营,他写的隐题诗除了在结构上具备精致的美学形式之外,还具有一般诗所缺乏的趣味性和可读性,颇受读者欢迎。
针对中国大陆某些年轻作家轻视古典的态度,洛夫本世纪初在接受《新诗界》访谈时强调指出: “凡能达到世界水平的,首先它必然带有浓厚的民族特色,没有民族之根而空言世界,那是可笑的”(17)。他说:“我在很多场合都曾如此公开声明,如果我算得上是一个大诗人,我也要做中国的大诗人”(18)。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对包括中国古典诗歌、古典哲学在内的中国文化的借鉴方面,在百年来的现代诗人中洛夫是用力最勤,收效也是最大的。洛夫诗作鲜明、浓厚的民族特质,无愧中国文化与现代诗水乳交融的精品。
作为诗人的洛夫,对中国传统书法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在写诗之余,长期沉潜于书法创作,特别喜欢用毛笔写诗,并尝试以古老、传统的书法书写自己创作的现代诗,“希望通过书法把诗提升到水墨艺术的层次,使两种(按:现代诗和古老的书法艺术)不同形式的美有机结合,化为一个更丰富的二元融合的宇宙”(19)。洛夫晚年的行草书法已到圆熟精进的地步;先后在温哥华、纽约、吉隆坡和中国大陆多地举办洛夫书艺展,获得观众与媒体的好评。马来西亚《南洋商报》赞扬洛夫的书法将“血脉诗情”“注入到书法线条之中”,“把自己苦心经营的现代诗句和蕴育的诗情化成斑斑墨迹”。1999年台湾探索文化公司将评为“台湾文学经典”的洛夫早期诗作《魔歌》配以作者的行草,以精装的诗与书法合集隆重推出,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对洛夫借重传统创作理念,有人认为他是在“回归传统”,将洛夫归类于回归传统的现代诗人。洛夫回应说,传统无所谓回归,我们本身就生活在传统之中(20),自己的“回归”,只是回眸和借鉴,他本人对古典的借鉴“只是希望回到中国人文精神的本位上来”(21),诗人唯有通过古典精神的把握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历史的真貌;唯有看清历史,才能更深刻的了解我们面对的现实。洛夫指出,对于传统我们必须具有一种历史意识的批判眼光,从中审慎地选择和摄取有益于创新的因素;另一方面也不应排斥对世界经典文学的借鉴,从西方现代大师身上吸取新的观念与表现手法。洛夫强调,自己所追求的是最现代的,但也是最中国的,寻求“现代与传统有机性的融汇”是他终其一生的创作理想(22)。阅读洛夫的作品,我们既看到一种亲切、熟悉的民族品格,又感受到一种鲜活的、充满生机的现代气息和现代精神。正因为如此,作为享誉华语诗坛的大诗人,洛夫的名字和他的作品才成为中华文化在海外引人注目的符号,受到华人世界的广泛欢迎。
注:
(1)《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222页,台北兰台出版社,2010年
(2)同上书,第231页
(3)参见《洛夫谈诗》第278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
(4)同上书,第88页
(5)《雨想说的》后记,花城出版社,2006年
(6)见《洛夫谈诗》第201页
(7)《洛夫精品自序》,《诗而有序》第24页,海天出版社2014年
(8)(9)(10)(11(12))以上参见《洛夫访谈录》第29页、第109页、第30页、第154页、第37页
(13)参见《洛夫精品自序》,《诗而有序》第22页,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
(14)《魔歌》自序》,《诗而有序》第4——5页
(15)参见《天涯美学》一文,《大河的潜流》第249——250页,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
(16)参见《隐题诗自序》
(17)《答<新诗界>问》,《新诗界》2003年第四卷
(18)《洛夫访谈录》第275页
(19)《洛夫谈诗》第223页
(20)(22)参见《洛夫谈诗》第200页、第230页
(21)《洛夫精品自序》,《诗而有序》第25页
作者簡介:
章继光, 旅加学者,教授;加拿大洛夫诗歌学会会长、《漂木诗刊》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