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戴着一只銀鐲子,又大又笨,式樣古板簡單,沒有玲瓏的雕花,也沒有精致的鐫刻。無論甚麼場合,它都與我形影不離,我只在需要清洗抛光的時候才摘下它來。有時去參加宴會,穿着晚禮服的我會因為它的粗笨顯得缺少品位,有好友批評我說:「就摘下來幾小時,能怎麼樣?像要取走你的魂一樣,不倫不類!」我只是笑,摸摸手鐲,心中淌着一條温柔的小河。
那時,一個塑料瓶能賣一毛錢,這隻手鐲五百元。我媽在街上彎了五千次腰。
爸爸是在一個雨夜走的,那年我六歲。爸爸是電工,管着鎮上的水泵房。大雨那天,風大,連接水泵房的電綫桿倒了,爸爸怕水泵出問題,衝進雨裡。水泵房已經被水淹了,爸爸的腳一踏進水泵房,就被擊倒在水裡,從此再也沒有醒來,水裡有根刮斷的高壓綫。
媽媽從來不哭,她總是低頭幹活兒。她也從來不像别人的媽媽那樣要求孩子學習好、運動好、做人好。她對我從不要求甚麼,她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沒事兒,慢慢的,慢慢的……」
慢慢的幹甚麼、想甚麼、做甚麼?她從來不說明白,確切地說,她也不一定明白。但我卻慢慢地明白了,只要慢慢地幹著、想著、做著,一切都會有個結果。
鎮上有個叫三喜的建築工,常來我家看我們,我媽卻不大理他。三喜對我很好,每次來總會送我一只鉛筆或者幾顆話梅。他也不說話,就那樣坐在門坎兒上,從烟袋裡取出烟絲和小紙片,把烟絲仔仔細細放在窩起來的烟紙上,像研究科學一樣細致認真,然後用舌頭輕輕舔了烟紙,細致地捲牢了,才慢慢抽起來,在烟霧散盡的時候抬眼看看正在低頭縫衣服的媽媽。
媽媽給幾條街的人補衣服,勉强支撑我們娘倆的生活。為了貼補生活,媽媽就時常去街上撿塑料瓶賣給回收站。
三喜抽過兩根烟,就站起身,說:「你再想想。」
媽沒抬頭,說:「不。不用想了。你走吧。」等三喜走到院子門口,媽又起身追出來,說:「你把孩子們的衣服拿過來,要接長的,要補洞的,我包了。不收錢。」
三喜果然把孩子的衣服拿來讓我媽補,我家賣煤、賣粮、積冬菜的重活兒也被三喜包攬了。
三喜的三個兒子大春二春三春都在我們學校上學,他們的媽媽生三春時難產去世了。二春學習好,和我在一個班,我倆輪流做第一名。三春有哮喘病,經常不來上學。大春老曠課,在街上和一群野孩子扎堆兒,人人叼根烟,還衝路過的女孩兒大聲笑。
有一次我問媽:「你跟三喜說不用想,不用想啥?」
媽答:「那三個小子,難弄。媽怕你會受罪。而且,媽窮怕了,不能讓你過更窮的日子。」
我不太明白那三個小子和媽媽想的事兒有甚麽關係,也不明白更窮的日子是甚麽樣的,但隱約感覺媽媽是對的。那樣不用想的日子,就慢慢地過了好幾年。
有一次我在學校突然肚子痛,請假回家,家門卻從裡面鎖着,我着急上廁所蹲在院子門口敲門。過了一會兒媽才開門,三喜叔叔紅着臉從屋裡出來,衝我點了點頭就慌張地走了。
我很不高興,卻也不知道為甚麽不高興。上過廁所,肚子就不痛了,可我還裝病躺在床上,不吭不響。媽給我熬了一碗大米粥,我一翻身,就把粥碗撥拉到地上,碗沒破,粥攤了一地。媽一聲不吭,蹲下收拾地,動作遲緩。我煩死了,一翻身從床上跳起來,搶過媽手裡的抹布,幾下就把地收拾乾淨了。媽就站在我身旁,呆呆地看着我。我拎着書包出門時,听見媽嘴裡在自言自語:「沒事兒,慢慢的,沒事兒,慢慢的……」
三喜來的少了。大春十七歲時因行窃被派出所抓進少管所,三喜就再也不來了。那年我十五歲。有時候,我看媽媽補着衣服,會抬頭對着門坎兒發呆,我也會從書桌上抬起頭,對着門檻兒發會兒呆,眼前是三喜捲烟的模樣,每根烟絲都擺得很順,一絲不苟,科學家似的。
我和二春仍然輪流在班裡做第一名,二春也跟三喜叔叔一樣少言寡語。他是那種天生不用很努力就能學會東西的人,課上的東西,他隨便聽聽就會了,據說他放學還去火柴廠幫忙糊紙盒幫襯家用,每天花在作業上的時間很少,可他就是令人不解地門門功課都優秀。我卻不同,我不聰明,但肯用功,別人玩兒的時候,我總在看書,晚上媽媽睡了,我還在學習。老師們都喜歡我,因為我永遠做的都是他們眼裡正確的事兒。同學們說甚麽的都有,有的說我有野心,有的說我像個假人,沒有七情六欲,只知道學習。我想第二種說法有一定道理,除了學習,我真的不會做甚麽別的事情,不學習,幹甚麽呢?我沒有條件做別的事情,我沒錢打扮,沒錢參加課外音樂繪畫課程,沒錢去遊樂場打遊戲,沒錢逛商店賣零食。我放學就回家,回家就繼續捧著書本。家裡沒有甚麽活兒需要我做,我很想幫媽媽去街上撿塑料瓶,可媽媽死活都不讓我去。她按著我,說:「我去。沒事兒,慢慢的,慢慢的……」,因為著急,她的臉都紅了。她最豐富的表情,就是激動的時候紅一下臉。我不喜歡惹媽媽激動,所以,我從此不再想著去撿塑料瓶。
高考成績下來,我比二春高十分,二春考進了省醫學院,我考進了省理工大學。去省城上學,在我們鎮子是一件大事兒,我們成了鎮上的名人,我媽和二春爸也成了大人們眼中的英雄。
鄰居湊了一桌酒席,在我家為我和二春慶祝,二春爸又進了我家門。他老了,鬚發灰白,皺紋像雕刻。他坐在席間,拼命喝酒,人們都散了,他還不走。他拿出煙絲,開始捲煙,手裡的菸紙一直在抖,煙絲就那樣晃晃悠悠,隨時會翻落的樣子,他用舌頭舔菸紙時也舔不利索,捲一根煙費了很多工夫。我靜靜地看著他,和小時候一樣享受看他捲煙,像看著一個化學實驗,所有的一切都靜靜地分解組合。此刻,他的動作雖然緩慢而顫抖,卻仍然是一種動著的靜止,很好看的靜止,似乎醞釀著豐富的內容,這個捲煙的過程中,世界消失了,一切都安定祥和。
三喜叔總算點燃了烟,猛抽了幾口,隔着濛濛烟霧,他抬起頭看着我媽說:「是時候了,你說呢?」說完,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怯怯地看了我 一眼。自從我肚子痛跑回家那次起,他看我總是怯怯的。
我起身離開,走出門來。屋外是夏夜晴朗的夜色,星星又大又亮,比平時離人類近了很多。我發現很多年來我埋頭書本,竟忘記了頭上還頂着這樣一個美麗的天空。我信步走出小巷,街上的喧閙立刻撲面而來,成串的時裝店燈火通明地沿街亮着,對街的小吃鋪子大敞着門,放肆地把所有香味兒一股腦潑灑到街上。我信步走進喧閙,無論如何,我需要在這個夏天開始打工掙錢,未來四年的大學,媽媽的縫紉活計和塑料瓶,是無法支撑的。
我很快就在小吃店找到一份夜間工作,鎮上還有兩户人家請我去給孩子當家教。從此,做家教的工作一直延續到我出國。媽媽沒有阻攔我,她總是靜悄悄地看着我,發現我察覺了她的目光,就趕緊轉身離開。
媽媽做起了裁縫,生活漸漸富足,需要補衣服的人越來越少,縫縫補補必須升級為裁剪縫紉。媽媽腰不好,坐一會兒,就需要起身換姿势,如果腰痛病犯了,起床都困難,所以即便做了裁縫,她也只能接很有限的活兒。她仍然熱衷於去街上撿瓶子,她說撿瓶子可以呼吸街上的空氣,可以看見街上的行人,那些喧閙讓她高興。
我說:「可是彎腰多了,腰病會犯。我懷疑你的腰病就是撿瓶子造成的。」
「我的腰就是不能久坐,彎腰時蠻舒服的,這個我自己清楚。活動着,活血化瘀,還治療腰病呢。沒事兒,慢慢的……」媽說。
這時三喜家的情况比以前好了不少,大春從局子裡出來就沒再上街混,三喜叔乾脆提前退休,讓他接了班,大春就成了建築工人。二春一直在火柴廠幫忙,成了鎮裡名人後也給幾個孩子當家教,忙得不亦樂乎。三春初中畢業就跟着一個裝裱工學裝裱字畫和篆刻,有了門手藝,自食其力。三喜叔退休後在街邊開了個小賣部,賣些糖果烟酒。他又經常來我家了,仍舊是坐在門坎上捲烟,不聲不響。他來看我媽的時候,就雇個街上的待業女孩看鋪子。後來我發現他去進貨的時候,我媽也幫他看看鋪子。
乘火車去省城讀大學那天,我對媽媽說:「媽,你和三喜叔是不是應該……我沒意見。」
媽低了頭,不答。火車鳴笛要走了,她才急急忙忙下了車,我趴在窗口,媽跟着火車小跑,一邊揮着手,一邊喊:「慢慢的……慢慢的……」,記憶中,母親的聲帶從來沒有發出過那麼大的聲音。後來在省城讀書的幾年裡,母親跟着火車小跑的圖像經常毫無預兆地浮現在我眼前,我的心就立刻安靜下來,我對自己說:「慢慢的……慢慢的……」
三喜叔是在我大三那年走的,肺癌。媽媽始终沒有和他搬到一起,兩人彼此幫襯着,糊里糊塗地過了兩年。那年暑假回家,我突然發覺媽媽老了,她經常獨自發呆,裁縫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作着,縫紉機的響聲有時停下來,就半天不再有動靜。我抬頭看她,她的目光盯着門檻,一動不動。我就順着她的目光,盯着門檻,也發了呆。我看見三喜把烟絲擺得整整齊齊,烟捲得一絲不苟,科學家一樣。然後三喜的鬚角白了起來,手和烟絲都不停地都抖着,我擔心他沒有力量捲起這根烟,可他成功了,烟霧在他口鼻前瀰漫。然後,就是一片空白,門檻上甚麽都沒有,空空的。後來,我看見我爸爸跨過這個門檻奔進雨裡,雨可真大啊,雷聲轟鳴。
我出國後一直帶着媽媽送我的手鐲,分秒不離。一切都在慢慢地前進。二春在省城醫院做了醫生,回家鄉時常常去看望我媽。我靠獎學金支撑苦拼了幾年,順利取得了博士學位,順利在加拿大找到工作。結婚第二年,我給媽媽辦了移民。
移民通知下來不久,媽媽來信說她準備放棄移民資格,她拒绝登陸。我給媽打電話,她說一切都好。我又給二春打電話,才知道了實情。撂了電話我沒有耽擱,立刻賣了機票回國,那時我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母親卧床,她被確診淋巴癌已經有八個多月了,她拒绝一切治療。
我請了三個月假,呆在國内陪伴母親。假沒用完,媽媽就走了,很安靜。
母親最後的日子裡,總是看着我笑。有時她會摸摸我手上的鐲子,深深地舒一口長氣。咽氣前一天,她指揮我挪開牆上一塊鬆動的牆磚,從裡面取出一個包袱。裡面有三樣東西,一張我六歲時和爸爸媽媽的合影黑白照片,一張三千元的存摺,和一個嶄新的銀質長命鎖。
「媽知道你懷孕了,那時已經做不了針線活兒,就接著撿瓶子。」她笑著,像個嬰兒。「你知道媽一輩子撿瓶子撿出了很多經驗,街坊鄰居都把瓶子給我留著。沒多久,媽就撿出了這隻長命鎖。給孩子留著吧。我沒福見到孩子了,這長命鎖會保佑孩子平安長大。」她說的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大了,會嫌這長命鎖土氣,外國也不時興這個,就把它打成別的東西吧。」我撲在她身上,早已泣不成聲,圓圓的肚子頂在她身上。
她用手摸著我的肚子,虛弱的聲音好像細細的線,輕輕穿進耳鼓:「沒事兒。記住,慢慢的……慢慢的……一切,都會好。」
慢慢的,我的女兒已經十歲了,她不肯戴那隻長命鎖,長命鎖鎖進了銀行保險箱。每年我把它拿出來兩次,一次在母親祭日,一次在女兒生日。我脫下手上的手鐲,把它和長命鎖並排擺在一起,給孩子講塑料瓶可以怎樣變成這兩樣東西。
我說:「慢慢的,孩子,慢慢的……我們就有了今天。」
週末,我時常會帶著女兒去公路邊或者公園裡做義工,拾撿垃圾,把廢紙、塑料袋、塑料瓶、易拉罐分門別類。垃圾並沒有多少,偶爾會有粗心的人或調皮的人順手放肆一下。我們總是去那些沒有垃圾桶的公路邊和偏僻綠化帶。每一次彎腰,我都能想起媽媽。我的媽媽,這一生,就這樣,彎過幾萬次腰。
一次,女兒問:「咱們家不喝礦泉水,除了環保,也是因為姥姥的緣故嗎?」
我直起腰,把幾片碎紙扔進垃圾袋,衝她笑了笑,說:「用水瓶灌水喝,不是很好嗎?」
「是,我們要愛環保,愛世界。我姥姥很久以前,在中國就知道了。」女兒說。
我愣了愣,母親沒有那麼前衛,她不懂環保,她只懂得生存。我看著孩子沿著樹林小徑蹦跳著拾起一隻塑料袋,沒去糾正她。
幾隻大雁鳴叫著飛過,我仰頭看了看碧藍的天空,雲走得真快,快得像這個世界,像我女兒成長的速度。這好看而且廣大的天空,罩著的東西可真多,它曾罩著太平洋那邊的母親和我,現在又繼續罩著太平洋這邊的我和女兒,它罩著過去,現在,還將繼續罩著未來。
我仍然戴著這只笨拙的手鐲,上班下班,居家出行,郊遊聚會,和它如影隨形。它被磨得白亮光潔,可以照出人影。我在這隻銀鏡子裡常常觀望自己,也觀望母親。母親時常在這銀鏡子裡對我說:「沒事兒,慢慢的……」
作者簡介:
杜杜,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為加拿大華文紙媒譔寫「杜杜之窗」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首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詩集、短中篇小說集、古典詩詞集、英文詩集、長篇小說等十餘部個人著書。長篇小說《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第一名。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中國筆會理事,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北美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