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偉見,心中是歡悅的。此相見好像一段心旅靈程,去處是心之嚮往的,沿途所見所聞亦是靈裡渴想的。如果恰逢這導遊或伴遊是慕古的,又玉樹臨風於高處。
偉見的國學館鬧市中自帶清幽,進門解靴,塵世就卸載了,無需拂塵,心靈當下清涼。環顧四維,沒有沙發,不會有「北京癱」,落座金絲楠的太師椅,不得不正襟,遂有了儀態,尊嚴也起來。人和人的相見,面對不如並肩,面對是對手,並肩是同袍、同窗或同儕,更近乎手足。雖有耳語之態,卻無密謀之事,無關風月,只有詩文,自高古,飛流直下,自詩經,至宋詞;自《了凡家訓》,至《近思錄》;王陽明,李清照……滔滔泙渹,經典饒舌,如吐方言。青劍別在牆腰,古琴張弦,待十指盡攬。蒲團上高陽正暖,晨更的默想,氤氳著,如一團墨香。館內穿行的少女顏面姣好,溫婉,少年清明,疏朗,不知是從哪一世追來伴讀的,少年燒得一手好菜,糙米糯糯的,瓜菜淡出味來,一壇自釀的「姑蘇台」黃酒放在低暗處,伏地尋索,天真和憨然之態畢現;女子耕讀詩文中,一笑一燦爛,暖玉般,曾有耳福,聽伊人撫琴吟唱,遠古忍不住頻頻回瞻。
和偉見舉杯對飲,三杯下肚,酣熱於胸,或舉箸,或把盞,言語笑意漸有了古意。飯後,綠茶正好,抿一口,回甘如露,裊嬝娜娜。端上來的荔枝,頭上頂著霧氣,才躍下馬背的樣子。猛地想起丘濬的《詠荔枝》:「一種天然好滋味,可憐生處是天涯」。滋味還好,只是天涯不再,互聯網的時代,讓人的古意情懷大大穿崩。不過,偉見在旁,多有不同,古時是回得來的。
條几上堆滿偉見的詩稿,坐著聊,起身在詩稿中翻找,偉見向我指出他急於和我分享的句子,那些生命中隱秘的悸動和閃爍,詩眼和詩魂,熬煉過,琥珀一樣。
身處這樣的世代,誰不曾被熬煉?偉見也不例外,例外的是煉過以後的結果,有人一煉就成了渣,有人則煉出了詩。且不論文火武火,大火煮沸,細火慢煨,嗶剝聲中,涕淚恣肆,痛楚相差無幾。曾記得某年京畿重雨夜後,偉見來信,言及浩茫心事,辭句濕重,顯然是生涯遇阻,夜寐無實,多有輾轉。轉瞬,再晤偉見函,文字漸始分行,辭藻清麗,筆法春秋老道,次年雪霽初晴,幼松千尺,鷹擊碧空,一景綺麗崔嵬,亮眼驚心,是偉見詠雪的詩行自眼前電光乍現。
更後,偉見這個人是詩的了。詩的偉見是出世的,他一頓足,紅塵累業翎羽盡消,詩思一成形即可小別塵世,若飛離,詩做了翅膀;若抬腳,詩行搭成雲梯。偉見的詩又是入世的,植根在油鹽醬醋茶及煙火之間,一瞥一顰,一茶一坐,溫熱熟稔。斯詩最濃煙火味道,而偉見的人卻日見空靈通透。
詩的偉見是怎樣長成的?半生讀書,尋索聖賢之蹤,以生命擁抱和碰觸經典,讀的是活書,得的是靈糧,在人人都用嘴唇親近經典的時代,偉見以生命投入,求知求真求理求美求善,如慕溪水,並不曾把命許給博士帽和官位,這人脫離了低級趣味,棄絕了營營役役,仰望真理,親近真理,這樣的人生怎會落空?收穫的季節,生命的果子飽滿、豐潤、平和,既悅人眼目,解人饑饉,又療人傷痛,慰籍人的靈魂,最要緊的是,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好像修者得了正果,自足,自適的一生,不辜負,不枉然,不暴殄,不恐懼。這樣的人生誰能不為之稱道稱奇呢?他還原了人原本該有的一種樣式。
詩的偉見一路長成的路徑,雲淡風清,兩側的景緻非親自踏足其中,終不得見。好比信仰,好比修行,「夢想赤色的旗兒飛揚,卻不用血來染她,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又好比一個到死都不相信神的人,奢望神蹟發生。你必須涉足此間,俯仰之間,信仰變成信心,產生力量。詩的偉見叫人看見,中國傳統文化是一座神奇的寶庫,黃金的語言文字,鏗鏘綿延,陰陽平衡,合轍押韻,其強大的咀嚼能力,吞嚥能力和消化吸收能力,使我們這個民族五千年不倒,倒伏不死,死過不朽,好像戈壁胡楊。喝過最苦的苦杯,吞嚥過最難下嚥的苦難和羞辱,消解和抵抗著人間最大的空虛和悲情。歷朝歷代的人寧可放棄免費的救恩,拼洪荒之力在這座寶庫中朝花夕拾,揀漏補遺,自證圓滿。真正得道者能有幾人?
詩的偉見像是證得了自我圓滿。偉見的詩少有悲情憤懣,那些句子自然生成,鮮有做作的跡象。一畦畦,一叢叢,油汪汪的青麥,屈身向大地的穀穗,碩黃著,是溫和的,謙卑的,娓娓的,卻不失從容。靈風吹拂,幽芳自遠。萬物被一雙深情的眼眸觀照,打量,即使是暗夜,也不乏微光。詩中常常出現的妻女,如蘭似玉,每一次閃現,都讓人驚艷,芬芳又溫潤。女兒是父親疼愛不夠的,詩裡詩外,一雙慈目,目不轉睛。眼看吹陶笛的少女,在父親的詩行裡茁壯,少少數行,寫盡天下為父心腸,情趣悠然,無人可及。
偉見的詩是安靜和好的,萬物擺放整齊,日頭自知沉落,沒有爭先恐後,也不會耽延過久,思念是甜的,眼淚不會突然湧出,除非是喜極而泣。偉見在詩園遊走沉吟,或出或入,如入無人之境,他不是不速之客,無需找誰特批簽證,你看或不看,詩句們都在那裡芳菲著。偉見的詩不負擔任何一點關於詩之外的俗情雜念,少一點是寡薄,再多就是沉淪了。但願人們的目光不要打攪詩這自在自足和自適的流淌。
偉見的書沒有讀到生命以外去,人也沒有變成故作高深的學究,寫殭屍一樣的八股文章,偉見是詩的偉見,真是萬幸。而偉見的詩是生命的脈沖和律動,是日常生涯鮮活的洞見。千萬不要把詩中的大安詳和大自在當成是粉飾太平,所有的無解已經有解,至於餵養詩神的家常食譜中的自由、愛情、苦難、離散、鄉愁、逼迫和吶喊等等,林林總總,並不在偉見的詩譜中,偉見的詩就是一種答案,一切都已經消解,時間之外,諸神列國早已握手言和。偉見沒有把詩當成避難所,寄居其中,也不曾藏匿,當然,更無須向人間暗送秋波。
詩之外,一無掛礙。
詩外無話。上帝創造宇宙萬物,繼而創造了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那時,上帝就給了人類一個特權,一種能力,那就是詩的能力。太初太極,詩是用來頌揚和讚美的,詩讓生命莊嚴,俗世生活神聖起來。我們詩意地棲居人間,就是對造物主一片苦心的感念和回饋。
西窗外,暖陽如爐,熏香四野。別過偉見,蹬靴出門,一腳踏進紅塵,失重,恍惚。肩膊上是偉見墨香的詩稿,徒手拎一壇「姑蘇台」佳釀,陽光在眼皮上撲翅翻飛,我倏忽憶起,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個小小的詩仙呢。
作者簡介:
汪文勤,曾任職期刊編輯,電視台編導。出版詩集《汪文勤詩選》、《詩在》;長篇小說《冰酒窩》;長篇報告文學《耳蝸》;中短篇小說集《心動過緩》;散文集《捕風的日子》;曾榮獲冰心文學獎等獎項。參與拍攝製作影視劇和舞台劇多部,其中音樂劇《時光當舖》和《遺留者》均獲國際獎。現居溫哥華從事專業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