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且戰且城
佔領馬鋪寨的第二天傍晚,張燾張去惑押著輜重趕到。士兵們幫著一起卸下小車和驢子,拆開來看,居然都是築城的動使和材料,鏟、斧、鎬、鑿、鍬、錐、鐮、鋤、刀、竹筐、木杠、粗麻繩等等一應俱全。原來范仲淹,是要在這裡築一座邊城!
工程非同小可,幸好有「仙童」在。范純祐事先搜集資料畫好草圖,佔了寨子之後四周核實完善,當二張到的時候,築城的圖紙恰也好了。眾人來不及讚歎,聽范仲淹按圖分派:張去惑為總務,負責發放物資;張燾督率民工,挖土打地基;狄青領頭兵卒,砌牆壘垛;純祐總監工程,另斥候小隊站崗放哨,王奎領隊。
唯一的閒人是趙明,常騎在山石上吹笛,歡快的少,淒寒的多,在冬日益顯蒼涼。丟了貨物麼!有家難回麼!眾人也顧不上她,范仲淹再三強調,這次佔領馬鋪寨異常順利,是因西夏猝不及防,相信很快就會發現並派兵來奪,所以一面要趕緊將城築好,一面要提高警惕。
果不其然,第四天,峭壁上綠旗變了紅旗,范仲淹望見,忙令牆垛工程暫停,所有士兵整裝上馬,準備迎敵。王奎自崖上奔下,氣喘吁吁地報告:「大人!西夏兵!」
「多少人?」范仲淹問。
狄青搶著笑道:「聽蹄聲是小股部隊,不會超過百人。末將請令,去把他們打發了。」
「是,望過去是不多。」王奎同意。范仲淹暗暗鬆了一口氣,揮手命狄青迎敵,張燾范純祐助陣,張去惑留下與民工繼續築城。三百騎騎兵旋風般奔出。很快,傳来厮殺聲怒吼聲刀槍劍戟聲戰馬嘶鳴聲。趙明遲疑着想出去看熱鬧,看看范仲淹,又跟在了他的身後,巡視新城的地基。
民工們很慌張,不少人停了手上的活兒。張去惑忙鼓舞大家:「不要怕!」「面涅將軍在此,西夏人打不過來! 」「抓緊築城,城好了就再沒事了!」等等講得頭頭是道。范仲淹神色不變,親自扛了鐵鏟挖地,姿勢純熟、一扭腰一揚手就是半筐土。民工嘖嘖稱奇,劉十二問:「大人以前幹過粗活?」范仲淹笑笑,當然,任西溪鹽倉監時修捍海堰、知蘇州時治水修閘,時間緊工程大,都上陣和大夥兒一道幹。說話間已經鏟了好幾筐土,劉十二李四等忙催民工「加把勁」「範大人都在鏟土呢」。趙明無事可做,又騎在山石上,嗚嗚嗚嗚吹響了短笛,曲調頗為平和。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狄青純祐張燾笑嘻嘻地迴轉,說來的是一股西夏遊兵,百人不到,一戰即潰,已經逃走了。狄青大呼「不過癮」,命士兵卸下盔甲繼續砌牆去了。
純祐走到父親身邊,看左右無人,小聲報告,這股遊兵來得蹊蹺,像是知道宋兵已經佔了馬鋪寨,但又明白自己兵力不及,所以虛張聲勢地騷擾。仙童望望遠處的趙明,輕聲道:「其目的一是亂我軍心,干擾築城;二是拖延時間,等西夏大軍。」
范仲淹皺眉聽完,當即吩咐晚上乾到子時再收工,明早寅時即起開工,比前三天早晚又各加了半個時辰。狄青的兵卒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吃苦耐勞,當即爽快應承;民工們卻不樂意,雖然已經三月,但西北春遲,早晚還是冷得狠,寅時天沒亮,子時早已黑透,太辛苦了!張去惑忙一個個做工作,講道理、懸賞金,又指著埋頭乾活的范仲淹父子說:「範龍圖都在鏟土,咱們還抱怨?」不知是他的勸說,還是范仲淹鏟土的身影實在讓人觸動,民工們沒再多說,劉十二李四領頭,幹到了子時。
然而還不到寅時,小股西夏兵又來騷擾。呼嘯著奔馬而來,待狄青帶兵迎擊,又飛奔而去。狄青氣得跳腳,但忍住了沒追上去,范仲淹淡淡地問「怎麼?」狄青說,在書上看到,「君不可因怒而興兵,將不可因慍而輕戰」,生氣的時候,不能追。范仲淹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欣慰。
一連幾天,這股西夏兵都來逗事。狄青索性分出三十名兵卒,協同王奎攔在前沿,只防禦不迎戰。任西夏兵叫罵也好、挑釁也好,五百多士兵民工繼續緊張地築城,對其喧鬧不理不睬。趙明擔心地提醒「他們在罵大宋皇帝欸」「他們會不會衝進來?」純祐笑嘻嘻地請她幫忙:「要不你幫我們去陣前對罵罷?」趙明真站到了王奎身邊,唧唧呱呱和西夏兵一陣唇槍舌劍,范純祐遠遠聽到,笑著衝父親眨了眨眼。珠寶商人,有此等膽識嗎?
那之後,小股西夏兵便不再來,每天除了幹活的號子聲,就是趙明悠悠吹奏的羌笛聲。但在平靜中,人人都感覺到了悄悄逼近的危險:要塞馬鋪寨被佔的消息,正在往興慶府飛報;驕橫的李元昊,絕不會善罷甘休,什麼時候會有一場大戰?相信很快。
修到第九天,到了最艱難的城樓階段。純祐的圖紙深思熟慮,按照范仲淹積極防禦的策略,主張嚴戒邊城,使其持久可守;所以城樓設計得牢固而且繁蕪,四面皆是複式箭樓,可以容納百多名弓手,並且能輪番上前,保證絕無空隙。
狄青看得呆住,說這樣的話,只要駐紮千名弓手,再加一兩百兵卒,這城就擋得住數萬敵兵。張燾伸頭左看右看,一邊擔心這麼複雜的城樓、就這點人,怎麼修得出來?一邊也是無限憧憬,說白豹寨金湯寨等十幾個寨子,要是都能這樣守住,西夏人可再也別想侵犯中原了。張去惑道,這兩年西夏看起來威風,贏了一仗又一仗,其實國力日益困頓、百姓苦不堪言,本來就國小民窮,一點點有限的兵力物力都消耗在戰場上,興慶府中現在茶都喝不到,「對吧?趙姑娘?」趙明聽到這句求證,怔了怔不吭聲。
范仲淹嘆氣,說昔日西夏先大王即元昊的父親李德明在日,心向朝廷、堅如金石,我真宗皇帝待其如骨肉之親,所以塞垣之下,逾三十年,有耕無戰。蕃漢之民,得以同堯舜之俗,禾黍云合,甲胄塵委,養生送死,各終天年。多好呢? 若元昊果然以愛民為意,則與朝廷和談,方是上上之策。
范仲淹環顧眾人,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落在趙明身上,緩緩說道:「朝廷以王者無外,有生之民皆為赤子,何蕃漢之限?」
「「好範龍圖!好一句有生之民皆為赤子,何蕃漢之限!」忽然響起粗獷的話語聲,眾人吃了一驚,回頭望去,只見王奎領著一隊人馬大步趕來。
「種將軍!」「皆山酋長!」范仲淹忙含笑扶起兩人,皆山酋長堅持按羌族風俗,奉上杯咂酒。范仲淹雙手接過,一飲而盡,又解下腰帶,雙手贈與皆山酋長。皆山酋長恭恭敬敬接過,鄭重圍在腰間,側頭看見趙明,愣了楞。
范仲淹笑問:「怎麼?」趙明拱手作揖,笑笑不吭聲。皆山酋長忙道:「沒什麼,沒什麼。范龍圖這腰帶太沉,我有些受不住。」眾人哄堂大笑:范仲淹峭直瘦削,皆山酋長膀闊腰圓,他受不住?
環慶路中有很多大大小小羌族部落,「熟戶」指已經歸化大宋、接受官號和賞賜的,其中最大的三個是滅藏、明珠、康奴,皆山酋長是明珠部落的首領。這座新城深在西夏腹地,能否存活,方圓百里的羌人向夏還是向宋是關鍵,因種世衡在羌人中極有威望,范仲淹特意將他從青澗城調來。果然種世衡不負所望,這就已經將皆山酋長帶來了。
范仲淹知道羌人性子豪爽,直截了當地與皆山酋長講起招募士兵守城的事:不論漢人羌人或其他夷族,皆可應徵;輪流戍守,不當值的時候可以在家耕作;每天領糧三升,每人賦田八十畝,若是自己備馬,再加四十畝;免三年田賦,兵器盔甲都是管家供給。另外很重要的一點,不刺面,只刺臂。
無疑,這是范仲淹積極防禦策略中的重要一環。如果長期靠大宋禁軍守疆,糧食物資全憑西運,人力物力消耗太大;招募當地百姓為土軍,比如這種守城的叫做強人弓手,並就地營田,一方面節省物資,另一方面軍隊戰鬥力比禁軍強。而不刺面,更是范仲淹愛護百姓的一片苦心。
皆山酋長對這些條件極為滿意,又細細和范仲淹商量,漢羌吐蕃等族人之間,以往多有仇隙,若想從此和平相處,必須「和斷」。范仲淹答應主持和斷,和斷以後永遠不得再尋仇報怨,否則要罰一百頭羊、兩匹馬,殺人的則處斬刑。種世衡插口補充,說債務爭執的也可上告,但絕不能私自捆人為抵押,違反的也要罰羊和馬匹。皆山酋長一一答應,純祐在旁早已寫好記錄好,交與他,當即由種世衡陪著,皆山酋長募兵去了。
種世衡帶來有兩百多兵卒,當即加入了築城行列。然而城樓實在繁蕪不易,只見兵卒民工似螞蟻般忙碌來去,純祐站在高處指揮,喊得嗓子嘶啞,「仙童」的飄逸出塵風姿全無。張去惑不斷提醒大家,西夏大軍隨時可能殺到,唯一的活路是趕緊修好城才能防守,否則連范仲淹連範純祐所有人性命堪憂。所以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在幹活,走路像小跑。當然,除了趙明,悠閑地吹著羌笛。
「父親,還有一重要事。」范純祐跑馬一圈,細細觀察了四周地形,回來報告范仲淹。守城一定要供給充足,附近雖有後橋河,但西北河流水量不穩,斷流是常事,而且無法防止西夏兵截斷上游水源或者下毒,所以新城一定要打水井,保證城中飲水。范仲淹深以為然,想起李四是挖井好手,當即命他帶十幾個民工,配合範純祐速速掘井。
很艱難,馬鋪寨本來在峻嶺峭壁之上,新城圍寨而築,地下全是山石。李四在範純祐的指揮下試了好幾個地方都不行,鐵鍬鐵鎬使壞了十幾把,民工們忙活半天除了一堆石頭一無所獲,個個垂頭喪氣。純祐深吸一口氣,雙手拈訣、踏著禹步東西南北走了兩遍,與范仲淹商量幾句,在城樓往東十一丈的地方畫了個圈,命李四從這裡打下去。 「仙童」之名在西疆甚為響亮,趙明慫恿著,李四在內的民工們連忙期待地開始掘地,然而一層一層往下,始終不見水,結果是石頭!」民工們紛紛癱倒在地,沮喪地說又是白忙,這馬鋪寨在山上,哪裡有水?
范純祐卻堅持,這下面就是水,全部新城的範圍之內,只有這一塊下面是水。
范仲淹看著兒子與李四爭論,皺眉思索。趙明第一個發問「你算的麼,你早怎麼不算,你算的對不對?」純祐笑笑,看著范仲淹不說話。
范仲淹知道,「仙童」能掐會算,但每次推算極耗元神,所以輕易不用,是知道水井對新城至關重要,下決心算的吧?何況,現在也沒別的辦法。范仲淹命人取來鐵鑿子,讓李四鑿穿石頭,李四叫苦不迭:「大人,這不可能啊!這是在山嶺上,一直鑿下去也都是石頭啊!」范仲淹隨手將兩個大籮筐擺在坑前,說鑿下多少石頭,就給多少銅錢,十籮筐石頭、十貫銅錢;二十籮筐石頭、就二十貫銅錢。「當真?」李四兩眼放光、聲音顫抖,領著手下忙忙地鑿起來。
一筐筐的碎石不斷吊上來,張燾擔心地伸頭俯視,張立惑則數著籮筐發愁:「大人,已經二十一筐了……」范仲淹一言不發,望望遠處城樓上忙碌的狄青,二張騰地紅了臉,訕訕地跑回去干自己的活計去了。
趙明伸手撥弄籮筐中的石塊,笑道:「范龍圖,若鑿到底都是石頭,環慶路的公使錢夠不夠?恐怕你的俸祿都得貼進去吧?」
純祐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少幸災樂禍!新城若守不住,我父子不是戰死就是被調回中原,到時西夏想講和,也沒處講!一直打下去,倒楣的不僅大宋,更是西夏!」趙明第一次見到純祐發火,清俊的面容漲得通紅,額角的青筋凸出跳動,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他這麼著急,是為他自己嗎?是為他父親嗎?不,都不是,他是為了宋夏兩國啊。
「對不住……」趙明囁嚅著抱歉。純祐雙眼放光,猛地打斷了她,高喊:「水!水!」話音未落,深坑中一道水箭沖天射出,象流星般極速劃過半空!
「仙童」算得不錯,這塊山石下不但有水,而且是上佳的甘泉!李四濕淋淋地爬上來,身後民工也都一身是水,又驚又喜,忙著數籮筐。范仲淹笑笑:「二十一貫銅錢。值。」
恰在此時,種世衡與皆山酋長樂呵呵地大步進城,身後跟著數千名兵卒,第一批新兵居然已經招募來了,漢人、羌人、苗人、吐蕃人都有。范仲淹大喜,親自將其編為六個指揮營,每指揮五百人,命種世衡親自操練。
身後狄青高叫:「大人!上樑!」三百老兵齊聲高喊:「請大人上樑!」上樑是城樓的最後一步,范仲淹率領全體士兵民工,鄭重其事地將巨型圓木駕到樑上,歡聲四起,新城,築成了。此時距佔領馬鋪寨,僅僅十五天。
范仲淹連夜派出八百里加急,將這一喜訊上報朝廷,為眾將士請功,並請皇帝為新城賜名。「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見花。將軍了邊事,春老未還家。」范仲淹望著巍峨的城樓,喜不自勝,隨口吟道。范純祐又取出張圖紙,分擘街巷、修蓋軍營、倉庫、草場、鑰署等等,同時,自慶州運輸調撥糧草兵甲。
種世衡練了三天兵,選出正副指揮十二名。范仲淹編排了時程表,讓六個指揮營輪流戍守新城,閒時開墾東南北三面荒地,同意士兵攜家帶口,在周邊成家立業。有幾個家屬原來是做小本生意的,范仲淹借給他們本錢,同意他們東西販賣貨物,讓這座邊城活起來。張去惑笑道:「趙姑娘不是販珠寶的?以後可以從我們新城走。咦,她人呢?」
「趙明不見了!」狄青找了一圈,氣憤憤地道:「這個奸細!讓她跑掉了!」
張去惑不解,問為什麼說她是奸細?種世衡解釋,皆山酋長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面善,招募新兵的時候與羌人聊起,發現她竟是黨項貴族衛慕族的大公主,已經與元昊訂婚,極受寵愛,地位甚至超過野利皇后;康奴族之所以追趕她,卻是因為她偷了族中的傳世羌笛。奴訛酋長讓范仲淹小心,算是一片好心:西北人皆知元昊狡猾,衛慕公主能輕鬆偷走羌笛,也非善與之輩。她乘後橋河邊上「方便」的時候向西夏通風報信,之後小股西夏兵不停來騷擾,其實是她的衛兵,一邊阻撓新城修築,一邊等待元昊大軍,被識破之後衛兵便不再來;看到種世衡和皆山酋長后,知道凶多吉少,索性逃之夭夭。
「那她逃走,是跑回興慶府了?」張燾張去惑等人這十多天與趙明相處得不賴,聞聽她是個奸細都不禁歎息,想到那如訴如慕的笛聲,更有些悵然若失。
范仲淹負手眺望西方,一輪滾圓的夕陽照得半邊天空橙紅,彩霞絢爛得不可逼視,道:「我猜,西夏大軍已經距此不遠了。」
(連載二,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姞文,新銳加拿大華僑網絡文學作家。江蘇網絡文學谷首位入駐作家,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成員,加拿大北岸作家集合入選作家。曾獲中國優秀網絡文學原創作品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泛華文網絡文學「金鍵盤」獎、揚子江網絡文學獎、愛奇藝文學獎等文學獎項,被海內外讀者親切地稱為「南京的文化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