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漩涡
——试读沙丽娜的几首诗
森子
虽然同处一城,与她见过两次面,但我们几乎没有谈论过诗歌和写作的事情。这次她拿过来几组诗,让我写点什么,还真令我为难。这么短的时间内,仓促动笔,不是我的风格。先读一读她的诗吧,有感觉就下笔,不求深刻,只是感性地浅谈我对她诗歌的一些印象。如有过度阐释之嫌,责任在我。
在《城市的围墙》中,她写道:“我们那么沮丧,收集到短小的霞光,瘦弱的流萤/与尘埃的尖叫为敌,结怨,日益加深”。为什么霞光是短小的呢?这颇让人思量。此句浓缩了一个自然人在城里的所感所悟所思,语言的能量因压缩而腾出更多的智力空间。如果做进一步的推论,一个自然人在城市的生活是要被压扁的,成为单一型号的产品,以服从城市的道德、工业文明进程的秩序。压迫感就是这样来的,不自然已经成为城市生活冷漠的常态。“与尘埃的尖叫为敌”,这里,矛盾似乎是双重的,诗人为什么与尘埃结怨?是自然的尘埃,还是城市生产出来的尘埃?我想主要是城市产生的尘埃,一种意象,一种困顿,笼罩我们的日常面目。焦虑由此而生,并日益加深。但忍受不足以表达诗人的反抗与渴慕,“我们放牧自己。情愿因此平庸,退化/就地堕落,死亡,躺在山水间……”这是艰难的转身,归宿已几乎不可能,但在诗歌里一切又皆有可能。我只是认为她的转身华丽了一些,动作快了一些。
再来看看作者的勇气,诗歌的勇气。“为自己画一座迷宫/走进去,再想办法逃生……”(《夜归者》)这是敢于冒险的游戏,也是评估作者信心的游戏,她的乐观加深了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悲观。她说“这多像一个深夜回家的人/又要让自己走得平稳,又不敢撞碎黑暗。”太精妙了,也太难做到了。这看似温和的恐惧,如影相随。“不伤己,不伤人”,古老的道德诉求虽已式微,但依然在起作用。那就同黑暗签订和平共处条约吧,管它同意不同意,我方先签字,生效日期可以无限期。啊,自我说服,应该是这样中立并低语。
诗人没有等来和平共处条约的生效,在进一步的《加速度》中,她写出了人在城市生活的无根状态。“垃圾占据了我们/的餐桌,腿脚搁置在比头颅更高的地方”。颠倒的时空,正是城市生活、工作的写照,作为曾经的自然人、文明的创造者,我们已经是垃圾制造商,和吃垃圾长大、无限膨胀的现代人。她的笔锋一顿,更加有力,“所以我们是文明的/所以我们横向侵犯天空……”更悲哀的是“……我们得早早地寻一片空地,栽下一块青石/把墓志铭提前写好”。这是令人心悸的戏谑,也是庄重的戏谑。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到现实生活中的对象:提前买墓地的人,写墓志铭的诗人等等。还没等死亡降临,我们已经渴望超度或新生。这样说来,我们已经是活着的死者。其实,诗人笔下一直都埋着一字“逃”,但诗歌的表达不是狼狈的。
如此,我们感到冷,彻骨的寒冷,就《给自己打上补丁》。即使生活在极寒地带,诗歌也可以唤来“搬运爱情的蚂蚁”。诗歌的悖论在于越是冷得彻骨,温暖的幻象就愈加生动。这浮生的幻象第一个就是,也应该是《想起自己的童年》,当然这也是被记忆的鉴赏家遴选过的,炉火纯青的童年。诗人又回到理想的自然人状态:“把瓦片摆在矮墙上,从南头数到北头/再从北头数到南头。”幸福的无知状态周而复始。“当我再也看不清一只蚂蚁的触须/西天的日头就不见了”。这里的“不见了”,几乎洞悉了生命的一切奥秘。它仅仅是幻象吗?我想,不是。
最终,我们只能去抓救命的《一根稻草》。“模仿救世主,准确无误地把遇难者从一个漩涡/拯救到另一个漩涡”。诗歌是“另一个漩涡”吗?从徒劳到徒劳,附加悲哀的壮举;从无意义到更无意义,并限定无意义的范围;从不可能到以言词的行动验证这种不可能;工作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无误的选择?罗丹回答过这个问题,还是里尔克曾经回答过?它远远超出了手艺的范畴,而我们只能在手艺之内徒劳地工作。作者的回答很机智:“我们不能说这是一个错误,因为/任何一个落水者/是多么需要一根救命稻草”。没错,至少在逻辑上是没错的。诗人既让这一逻辑在语句中成立,同时又让它失效。
这样,我可以简单地勾勒一下我对沙丽娜诗歌的印象,她是一个喜欢自然和干净的诗人,带着乡村古老的敌意走进城市,并在诗行中不断产生打扫的愿望。不管是人造垃圾、碎瓷片、星星的碎屑,还是因为挣扎的幻想动作造成的火花四溅的效果,她都本着“不伤己,不伤人”的原则,试图用诗歌这根稻草来救人。能不能救得了,那是事实自然的结果,去不去救这才是一个诗人的伦理命题。
2008-10-27 于平顶山
附原诗:
城市的围墙
我们什么时候被包围,如何能走出
这围墙。我想起城市的厚黑学,土坯和石头
金属和玻璃,形状以及边界
流言生出的纳米材料,落地生根,长出舞蹈
我们那么沮丧,收集到短小的霞光,瘦弱的流萤
与尘埃的尖叫为敌,结怨,日益加深
我们伏在窗台上,被时间硌疼手臂,仰视或俯视
毫无差别。我们试图听到蜜蜂的歌唱,拣到白蘑菇
和林子里的女妖一起私奔
在水边生儿育女,巢居在树上,与草为邻
种植大片的苜蓿地和食草动物
允许它们肆无忌惮地撒欢,分娩,伸展到天边
我们放牧自己。情愿因此平庸,退化
就地堕落,死亡,躺在山水间,身披阳光和月色
不被围困,也不被打扰
夜归者
很多时候我们蛰伏,摆出做梦的架势
表述,或流泪。为自己画一座迷宫
走进去,再想办法逃生,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群
漩涡和水草,都不是致命的障碍
我们只是不小心打碎了陶罐,而碎片
必须自己打扫,安放。不伤己,不伤人
这多像一个深夜回家的人
又要让自己走得平稳,又不敢撞碎黑暗
加速度
我们被水包裹,簇拥,身不由己
跌进一条黑色的河流
我们听信花蛇的谣言,被采药人蛊惑
丢弃青草,和一只马铃薯的忠告
被水蛭纠缠,肆意拉长白昼,挥霍黑夜
用舌头编织瑰丽的外衣
用牙齿制造疾病,挖掘坟墓。垃圾占据了我们
的餐桌,腿脚搁置在比头颅更高的地方
所以我们是文明的
所以我们横向侵犯空间
所以我们的骨头严重缺钙,丧失行走能力
所以我们看不见亲人的葬礼,无力流泪
所以我们听力衰退,听不到狗吠,听不到刹车的声音
所以我们得早早地寻一片空地,栽下一块青石
把墓志铭提前写好
给自己打上补丁
给自己打上补丁,抵御寒冷
远离霜,远离雪,远离无病呻吟的情话
甘愿和苦难厮守,和受伤的小鸟,蝴蝶,小草
一起坐在离春天最远的地方
我会唱歌给它们听,用月光梳理它们的思念
用整个夏天收集它们的泪水
给我们的翅膀涂上阳光,和红药水
我保证不大叫,不哭
不吓跑搬运爱情的蚂蚁,让枝头的果子长到自然熟
风一吹,就会落下来
想起自己的童年
不习惯空白
我需要把日子装满雨水
掀开夏天的豁口,让孩子们
鱼贯而入,走进我的主题
一字排开的,除了文字,小名,还有花朵
和香气。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
把瓦片摆在矮墙上,从南头数到北头
再从北头数到南头。当我再也看不清一只蚂蚁的触须
西天的日头就不见了
一根稻草
认识一根稻草,和稻草一样的爱情
是在夏天最寒冷的地方
它们已经把温暖和幸福分娩在山的那边
轻舟一样,飞过万重山
模仿救世主,准确无误地把遇难者从一个漩涡
拯救到另一个漩涡
我们不能说这是一个错误,因为
任何一个落水者
是多么需要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