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沙丽娜
沙丽娜自选诗25首
有些事物,高过信仰
离开母体的水,我又住进水里
水的源头来自麦加,也可以来自圣经
我用它们做洗礼,漱口,灌耳
用水的声音做祷词,唱赞美诗。诸如此类
都是我的信仰
不论我的身体如何分解
都带着这些光辉
然而有些事物,高过信仰
比如天空。他们与大地结缘
有风,有雨,有雷电
充满神的箴言
我们因此五谷丰登
比如树叶。这些从土里长出的信念
高于任何誓言
充满愉快的江河,恣意,丰沛
比如尘埃。我无法忽视他们的小,以及辽阔
多次说过要低过泥土,尘埃里开花
所以他们必定成为不被省略的仰视
比如失忆。我的灵魂从未有过的空灵,圣洁
犹如尚未出世的胎儿,和玛丽亚的笑容
比如这些文字……有些事物,高过信仰
很多事物,高过信仰
2012-6-30
诗人,我要控诉你们
你们瓜分了我的村庄,也可以叫蚕食
姿态很优雅,动作很斯文
你们搬走了我的山岭,种植桑麻和乡情
运走我的芦荡,用荻花装饰窗子
河边的野鸭,蛙鸣,萤光,都上了你们的贼船
你们有豪气,也有匪气。有才气
也有痞气
你们卷走我的田野,连同十里稻香
炸开的豆荚,你们绝不会放过
每一粒迸溅的豆子,都没能成功潜逃
蒲公英最是多情,他们背叛我嘴唇的温度
恋上你们纤长的食指,心甘情愿与你们私奔
在异乡定居,生出优良的混血
当你们离去
随手又摘走了午夜的牛铃和星光
以及父亲黎明前的咳嗽
你们最感兴趣的农具,一是犁铧,一是镰刀
你们需要翻松村庄的肋骨,收割四季
我要你们给我留下最后的两样东西:父亲的泥土
母亲的炊烟
2012-7-10
母亲的抽屉
几十年烟熏火燎,母亲的炊烟
依然保留着最初的温暖
揉皱的日子一张一张摞起来
高过岁月
母亲总是把用过的日子摆放得很整齐
一如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藏着我第一次哭声
我穿过的鞋子,我的初恋
和我亲手雕刻的光阴
唯独没有,母亲的病历
我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回去,住进母亲的体内
听母亲再次唱起那支古老歌谣
和母亲一起整理布满皱纹的抽屉
只要随意打开任何一个,都能把我
从里面拉出来
2015-3-31
尘埃的高度
和一粒尘埃对视久了
就能看懂它
就会径直向低处走
在和它一样高的地方,学会直白
和一些小幸福俗气地厮守
别过脸,不看背面
剔除身体内部的锈迹
与小麦为友,与菱角结怨
在尘埃内部安营扎寨
搬来北方的俚语,南方的风
布置房间
留长发,穿白衣,着软底布鞋
简单地活下去
不能少了阳光和词汇
我必须用它们,一寸,一寸
洒扫庭院
2015-5-23
旋转门
一扇旋转门
没有门牌。一些人正在进来
一些人正在出去
他们各怀心事,却装出亲密的样子
谎言像秋后的狗尾草
在他们肩上飘摇,有人捂着嘴笑
有人把散落的金币藏进口袋,按一按
有人端坐着,一语不发
看旋转门不停地旋转
一些人正在出去,一些人正在进来
2015-8-11
缺口
应该是闪电的杰作
你手中的刀子还不够锋利
那个戒酒的奖牌,拿得动吗
西北风才是真正的口粮
怀抱金子的哲学早已过时了
高过头颅的不能只有手臂
更不能有马桶。教科书无处不在
我们需要学会背书,学会行走
学会倾听一只蚊虫的训诫
黄沙是无法弥补缺陷的
有些重不一定是重,有些轻
未必轻
所以我们必须自己给自己打针
必要时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把缺口挖掉
2016-6-25
形而上的墙
用石头砌成的墙
留门,或者不留门
都无所谓
你可以走出去,也可以走进来
它们依旧坚固
而用绳索结成的
无论你怎么走,都找不到出路
它们都是形而上
你可以抬头看天,也可以
低头找路
可以做一缕风,穿过所有缝隙
也可以做一架机器
在墙内运转,制造传说
这和石头无关
和绳索,也无关
2017-11-22
镜子后面
站在镜子前面,看到的自己
好像是站在镜子后面
如果把镜子当成一扇门,打开
会不会遇到后面的我
如果把镜子打碎
镜子后面的我,会不会
还站在那里
以此为证
对我而言,那条路太瘦
布满荆棘和狼毒花。有岔道
岔道上有蛇,有猫头鹰,有黑色咒语
而我更瘦,穷困潦倒
喂养不起食肉动物
我的疆域狭小贫瘠
只能生长蒿草和无花果
长不出山河俊秀,森林无边
我没有顺手的工具
只有十指尖尖
从黄土地里刨出词语,再种进去
以诗为证
2017-9-16
分界线
光穿过门,同时穿过身体
你无处遁形
透明,如出生婴儿
刺痛是必然,谁让你生于斯世
其实你早已把尘世穿透
逆光而立,你就是无敌的行者
你就是时光的分界线
把阴与阳分开,把明与暗分开
把今生与后世分开,把自己
和自己分开
2018-3-7
瓜子皮
散落一地,或堆放在一处
有的张着嘴,像欲言又止的死囚
他们在被丢弃之前,一定有话要说
只是被另一副口舌掠走了语言
而那些语言本来是可以发芽的
继而生出更多的描述
我想,最终他们一定喊出过一个字:疼
有的眯着眼,死撑着原来的形状
假装自己没有受伤,没有被掏空
让自己依然有内涵
假装还可以受孕,分娩,生出灿烂
或许,你会捏起其中的一粒
与它们的嘴对话,与它们的眼对视
或许,他们会朝你诡异地冷笑
然后说出一些秘密
把你吓一跳
2018-6-4
面壁者
无论如何,啃不动尘世这粒坚果
你只好把所有雷声和疼痛
塞进牙缝,使劲咀嚼
嚼出血,嚼出黑夜的汁液
嚼出香味
你如同站在深井深处
转身,面前是墙壁。再转身
面前还是墙壁
你成了一个千年思过的壁虎
经卷,越念越长
罪孽,越思越重
2018-7-5
之后
时间是永恒的,流逝的是我们
一一题记
之后,我们便注入江河
与浪花为伍,也可以成为泡沫
起伏不定,走向不明
回首,我们看见大地上的脚印和杂芜
看见我们栽下的树木
一边长成森林,一边抖落繁华
再往后,水,会飞上云朵
云,会掉进泥土
泥土里会长出石碑
石碑会长出荒草
荒草下,会长出青烟
时间久了,青烟就长出风声
雁影
2018-5
提着灯赶路的人
左手是明月,右手是清风
有光在额头跳跃
他们永远带着文字,带着水
头发洗得很干净
他们会把炉灰撒在地上
遮住梅花鹿的脚印
把倾斜的小植物扶起来
用细绳拴紧它们的记忆和方向
把露水分给小鸟
清风送给纸鸢,月色斟满花萼
把走失的落叶归拢起来
找到根,或者冬夜的篝火
没有万千繁华,也不寂寞
不富有
也永远不会贫穷
2018-8-2
悬崖边上
立在悬崖边上的人
体内必定装着深渊,奇崛料峭
横着桥梁,也立着云梯
向上或者向下,跋涉或者飞翔
都能碰响生命的波涛
与群山对峙,就等于与命运谈判
被我们丢在身后的沟沟壑壑
终将被我们亲自填平,用一场大雪
或者用恩恩怨怨。用半世的泪水
也可以用一生的善功
我们在期待什么
一座花园,还是一部传奇
一块石碑,还是一层黄土
这些,对于一个站在绝壁上的人来说
轻了许多,也薄了许多
2018-9-13
流水上的剪影
黄昏把黄昏交给山坡
山坡把山坡交给
青草。青草把青草交给羊群
羊群把羊群交给河流
河流却很安静
不慌不忙地把水交出去
交给碧空流云,交给树木鸟鸣
交给空寂,交给岸
岸上的牧羊人,挥了一下鞭子
所有的影子晃了晃
都随流水,走了
2018-10-17
晚秋
至此已经走到雨的边缘
听到风在歌,也看到叶在舞
芦花飞,大雁静静地迁徙
面前的路,像扭动着的思想
身后山重水复
左手的河岸,布满青春痘
高不成低不就的细草,摇曳着
抖落一地星光
右手的山,长满胡须
仿佛一段宣言,扛起半生坎坷
活成一座城堡的基石
而一片晚秋
多像我同年同月的兄弟姐妹
坐在长风里
翻阅着布满色斑的山坡
2019-10
落叶
不偏不倚,你落进我的茶杯
还有几片覆盖了我的书
我知道,你只是想让自己更优美些
像一首诗的结尾
想不到的是,你又拥有了
茶香,和墨韵
而在这一瞬间,我却感到甜蜜
就像
看到一个离别很久的姐妹
刚刚回家
2019-11-18
黑白之间
我被光抓到这个世上
安插在黑白之间
有时候看日出日落,有时候
看月挂树梢
有时候在键盘上敲打流水
有时候又像一颗棋子
忽而被捏在手中
忽而被放进无端的厮杀
始终不能定义边界
高不成低不就,但是非分明
在词与词之间奔突
对浩大的事物保持距离
只用手语和它们交谈
远远地,看一些人被另一些人替代
一片天被另一片天置换
我明白这个人间不能小觑
白昼走了,夜便来了,无法阻止
像看一场老电影在我面前上映
本想做一个合格的观众
忽然间,就聋了
2020-1-2
碎月
风,又把月亮惹哭了
在这个月圆之夜,许多碎屑
从天而降
落在世间每一个细节上
一朵,一片,都应该重新分配
分配给屋檐下的麻雀
让它们理解冷暖的涵义
忘记那只南迁途中歇脚的候鸟
第一次这样给雪花命名
这个冬天因此显得格外潦草
像一个没有画好妆的女子
匆匆上场。在一幕有关祭祀的剧情里
哭了一地梨花
2020-1-7
赌
就这样,我们都成了赌徒
赌今天空气纯净
赌明天早上,阳光能如期而至
我也赌
赌远道而来的候鸟
还是往年那只
赌红蚂蚁与黑蚂蚁之间的距离
大于猎豹奔跑的速度
所以,我押上了黄金
押上了一个冬天。又押上春天
空街道被别人拿走了。自己画地为牢
不被带走
2020-2-23
分身术
在打碎的镜子里
我们看到无数个相同的自己
有人忙着让钱包增肥
有人忙着让自己变瘦
有人忙着简洁,有人忙着深刻
有人忙着让黑夜分娩出白昼
而大家手中握着的光线,一样长短
时间,把自己切割成相等的单元
分配给每一粒尘埃
你可以量出自己的笑容有多宽
也可以称出自己的眼泪有多重
却永远无法数清楚潜意识里
有多少无助的蚂蚁
2020-6-14
从喧嚣的上午到消失的海
都在歇斯底里,只有汽笛声在下降
海滩枯萎着,死气沉沉
仿佛随时休克
山林,海流以及飞鸟,扰乱着酷热的船队
一切都在漂浮着,灯塔在招手
沙滩上,我行走着,身影无穷小
黑乎乎的礁石,像一个崎形的女王
勿忘我。乌托帮。形而上。创可贴
碎片们开始四重奏
海洋波光闪闪,翻滚着,刀刻一样的纹在抖动
红高粱,在远方点燃火炬
炎热的夏天,多像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它们用广义的相对论
描写凉性的雪山和不成对的微生物
太阳走了,上午走了,海洋走了
傍晚,只剩下
干净的守夜人,和篝火
2020.6.21
时间
总是有一些线型的东西从身边溜走
有时在窗外,有时在床边
一如白鸽的翅膀,或者一只猫
粗糙或者光滑
都不留痕迹
那匹奔腾的小白马,一路踩着梯田
向上走,踩坏过庄稼
弄乱过风景
也曾踏空,坠入深渊
伤疤在身上花一样绽放
你是不是会想起那条河
顺流,逆流
都会遇到漩涡,或被水草纠缠
你永远看不到摆渡人
永远分不清,是鱼群游在天上
还是星空落进河底
但你知道尽头在哪里
于是,忍着伤痛
和有缘人携手同行,与无缘的人
相忘江湖
2020.7.10
雨后
空气里,水分饱满
一夜大雨过后,尘埃都干净了
一朵花释放着孤独
十朵花释放着孤独,一园子花
释放着孤独
麻雀似乎永远不会安静
满嘴叼的都是喜悦
翅膀搅动起波澜
树叶便开始摇,便有水滴落下来
砸到另一个水滴
2020-8-2
沙丽娜
沙丽娜,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十月》《星星诗刊》《诗选刊》《绿风诗刊》《中国诗人》等国内外报刊杂志,收录进多种选本。现居平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