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骨的寂寞与温情的守望

——读商震诗集《半张脸》

高 晔

商震的诗歌像他手里香醇而烈性的酒，是容易让人读起来上瘾的。前一段时间，读了他新出版的诗集《谁是王二》，对他诗歌中所描画的人物与故事深有感触，心有戚戚。尤其欣赏他如刀刻一般，犀利、简白而富于美感的诗歌语言。每一首，都似精雕细琢而又了无刀斧之痕，让人一看三顾，余味无穷！于是，闲暇时又网购了他的另一本诗集《半张脸》，细细品来，读出另一番人生阅历与心灵告白。

寂寞，几乎是古今诗人的生命常态。一个灵魂自由的人，是不屑喧嚣与浮华的。而商震的寂寞，是他所独有的，既不似李白的浪漫，也不似苏轼的豁达，是那种独对黑暗、噬骨虐心而又无比清醒的寂寞。在这本诗集里，有许多写夜晚的诗歌。

在《一个人的夜》中，诗人写道：“一个人时/不适合惆怅/不适合听窗外的风抽泣/不适合自己与自己吵架/不适合想酒/心里装着的麻线团让它乱着/泪水走到眼眶让它停下/一句骂人的脏话要压在舌头底下/一个人的夜晚/是一朵春天的花/开在寒冬里。”一个人的夜晚，风尘俱静，生活中的各种辛酸愁苦潮涌而来。然而，无处倾吐，无可安慰。为了不让这汹涌的潮水淹没自己，诗人选择了克制，任凭万般思绪如春花冻结在寒冬里。这是怎样的一种自虐式的残酷？我想，唯有心悬利剑的诗人，才能忍痛斩断。  

另一首《深夜独酌》 简直令人肝肠寸断，不忍复读！“在我的对面，为你放了一个酒杯/我每喝一口，都要/与你的空杯碰一下/听到‘当’的一响/我的心就安稳一瞬/响声里有你的朗笑、躲闪和哀叹/一杯一杯一声一声……”深夜难眠的诗人，想起已逝故友，无言以对，唯有把盏相迎，举杯痛饮。万语千言，尽在杯酒相碰的响声里。寂静的夜晚，那清脆彻骨的碰杯声，仿佛震碎了整个星空与沉睡的梦境。此刻，只有诗人是醒着的，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放逐孤独，对酒高歌！

商震的寂寞虽有些料峭，但并非苍白、虚弱。因为，在他的寂寞里，始终怀着一份对人间温情与善美的怜惜和守望。

请看这首小诗《我没睡》。“这个夜晚是人间的/没有车，路睡了/没有风，落叶睡了/没有麻雀，小虫子睡了/没有灯光的房间，人睡了/……云没睡/晃晃悠悠想着心事/月亮不睡/睁大眼睛欣赏大地的宁静。”多么安宁！多么轻松与适意！人间的夜晚，本该如此。深夜回家的诗人，徜徉在空阔而静谧的街道上。像一个夜行的天使，心怀柔软、目光悲悯地打量并祝福着眼前这万物祥和的家园。

《位置》是一首眼光很独到的诗歌，作者把自己对人间温情的渴望寄予月光，而月光却别有它意。于是，惊诧，警觉，惆怅与失落。内心冷静的诗人，又重返原来的孤寂。在我眼里，那把安静守候的藤椅，就像诗人那颗孤单寂寞、渴望慰藉的心啊！这首诗，让我读了又读，想像良久。“……今夜我站在窗前/发现月光坐在我的藤椅上/我看了一眼月亮/就坐进藤椅里/月光迅速扑进我的怀里/带着森森的凉气/我突然明白/月光不是对我投怀送抱/它是和我争抢藤椅的位置”（商震《位置》）。

除了抒写夜晚的寂寞与温情，商震作为一位阅历丰富、内核坚硬、头脑机警的诗人，他对社会人生有着独特的理解与洞察。

他憎恶虚伪与包装，于是写下《假牙》和《屏幕上的我》；讥讽那些华而不实的美艳和喜欢兴风作恶的人，写下了《垃圾》和《再写鬼吹灯》；他老道、机智而又富于自省，于是写下《猴年谑》《我有罪》和《午餐》；他尊重艺术、崇爱美与真，写下《尊重》《香气》和十分可爱的《周老师》；他对师友和亲人充满柔情与挚爱，于是写下《小女儿回国》《我师我兄——韩作荣》；面对中年的困惑、无奈与怅然若失的青春和爱情，他写下了《涩》《飞去的麻雀》和著名的《半张脸》……  

商震的诗歌，也是他人生历程的半张脸。所有可以吐露、可以面世的善恶美丑、爱恨情仇都在他的笔下以极其简省、克制而冷静的语言描画得活色生香、剑拔弩张！每读一首他的诗，就像触摸一块坚硬而温热的岩石，里面藏着琥珀，蕴着星辰，也流淌着眼泪、美酒和春日的花香……

文末，摘录一首商震的诗歌《飞去的麻雀》，方便陌生的朋友以自己的方式品读和欣赏。

飞去的麻雀

商震

我一直自以为

还有许多时间恋爱

傍晚，在一棵树下

仰视一对麻雀呢喃

夕阳悄悄趴在我的肩头

呼哨一声

麻雀们飞回巢穴

那棵树静如朽木

我的视线里空旷无际

回过头去与夕阳对视

一片落叶

正从我与夕阳间飘过

天地间

顿时布满皱纹

2019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