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刀锋切入红尘——商震诗歌印象

作者 : 蓝紫

思想的刀锋切入红尘

——商震诗歌印象

 

蓝紫

 

 

喜欢商震的诗歌,源于一次微信朋友圈中读到他的关于诗歌的系列访谈,读完我想:一个能把诗歌写作的方法、技艺、理念、精神等看得如此透彻的人,他的诗歌必然也很棒。于是又认真地读了《半张脸》、《无序排队》这两本诗集。

读完这两本诗集,我才知道,一个常年为诗歌奔忙、操劳的人,却把自己的作品藏在身后,坚持独立的精神与艺术个性,并不为外界的喧嚣与荣辱所动,在滚滚红尘中保持一颗安静的诗心,保持对诗歌的热爱和执着。

商震的诗歌往往从我们习焉不察的事物表象开始,发掘隐藏其中的深刻意蕴,为我们呈现关于人生、社会和命运的理性思索,启迪心智、发人深省。他善于从不经意的叙述中,抓住心灵的瞬间触动或情绪的突然变化,而这种极具个人化的触动或变化,正是诗中的“诗核”,他的诗歌关于对人性的探索、自我的审视、亲情爱情的美好感觉和回忆,读后让人有心中一振、眼前一亮之感。

 

思想里隐藏着刀锋

 

通读商震的诗歌,我可以感觉,他清楚地看见了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所隔着的重重迷雾,并以诗歌去拔开、挑明。他的诗歌中没有技艺的花拳绣腿,但字里行间的精气神招招到位,语言简练、思维强韧而有力,这样的诗歌属于智性写作。一些寻常的事物、经历,经过他的思索、感悟、发现,露出它们冰冷而残酷的本来面目。他的诗歌就像一把利刃,为我们揭开荒谬的外衣,呈现事物本质,这把利刃,就是他思想的锋芒。

商震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常看见他手持烟斗,聆听别人说话的同时还悠然地吞云吐雾。而在诗歌中,他手中的烟斗则变成了刀剑,缭绕的烟雾幻变成思维的刀光剑影。读诗的时候,我常能感受到他的这种锋芒:冷峻、锐利、坚硬、寒光闪闪。或许正因为如此,商震对刀、剑情有独钟:

 

我有一把刀

是金银铜铁锡的合金铸造

我要磨这把刀

沾着黄河水银河水

用泰山石

女娲补天的五彩石

细细地磨

 

把刀面磨得锃亮

能照出哪块云中有雨

能映出泪水里的盐分

能看清躲在身体里的暗鬼

 

刀刃一定要飞快

可以切断风

可以斩断光

削功名利禄为泥

 

太阳是刀

月亮是刀

我的肉身也是

——《磨刀》(出自《半张脸》)

 

在《磨刀》这首诗里,诗人要磨的刀,其实就是在锤炼他锐利的眼光和特立独行的思维方式。而他所思索的宇宙更是无边无际,以致于要用“沾着黄河水银河水/用泰山石/女娲补天的五彩石”来磨,要“能照出哪块云中有雨/能映出泪水里的盐分/能看清躲在身体里的暗鬼”。最终的结果便是:“太阳是刀/月亮是刀/我的肉身也是”。委婉的表达是细致的,直接的表达往往最有力量。在这首诗里,诗人直言不讳地亮出了他的刀锋,横眉冷对来自生活中的风霜雨雪:

 

我在顶着风走路

风里有刀

 

我仅是小衣襟短打扮

腰间没挂宝剑

 

风,偶尔迎着面劈来

更多的时候是在黑黢黢里甩暗器

我不躲闪,我自信

我的身躯比刀坚硬

有趣的是,有时

风,看到了我的影子

就以为是我亮出的宝剑

旋即逃窜

 

我昂首挺胸地行走

有两座山一直跟着我

这两座山忽而是太阳和月亮

忽而是我的肝和胆

  ——《梦游》(出自《无序排队》)

 

商震在他的随笔集《三余堂散记》中说过:“……诗人应具天地之心,爱憎分明”。读这些诗歌,能感觉到天地之间一个大写的人,怀揣着宇宙和刀锋,在尘世间特立独行。商震的许多诗歌以刀、剑为意象,如《一把宝剑》、《鲁肃堤》、《心有利刃》等等。读他的诗,我能够看到,他思想的刀锋深入内心,一寸寸地解剖自己精神的肌理,并陶醉其中。好的诗歌,能够剖开人类的灵魂、解析人性的复杂、给读者带来孤独的慰藉和深层次的思考,商震的诗歌正是如此。

智者的刀锋总是直指自己的内心,无情地解剖自己的灵魂和思想。思考着的灵魂是高尚的,也是高贵的。而诗人正因为思想,才会越过心灵的暗礁,将自身引向理想的彼岸。他的诗歌是“悟与思同行,灵与肉俱在”的真实写照,是情感与理智的“角力”,是智慧与思想的广场。

商震的诗歌没有去堆砌大量的信息,而是采取直视一切的手法,他对生活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因此,他的诗歌既有精确的细节,又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当他思想的锋芒掠过,在我们看似平淡的生活细节中,他总能发掘新奇而深刻的诗意。比如他写天要下雨了:即使不能把闷热完全洗去/起码,也可以得到一些天上的的消息……——《听信儿》;他写《拔牙》:麻药针打过/那两个人就把我的口腔/当作采石场/一阵锯、钻、砸、撬后/大夫问我:“疼吗?”/我没有回答/我不会向那些在我/皮肉上动粗的人/说出真情…… 这样的诗句睿智幽默、言词出彩、读后令人久留余味,在商震的诗歌中,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读他的诗歌,有时感觉就好像与作者在聊天,他的诗歌寓意深刻但不晦涩,语言看似平淡但意味深远,表达方式不拘一格但又收放自如,时刻传达着他对某时某地某事的睿智洞见,让读者的心灵、耳、目充满愉悦的感觉。

 

自我的审视

 

在商震的诗歌中,一直有两个“我”,一个是精神世界中属于灵魂的“我”,一个是现实世界中辗转于红尘之中的“我”。这两个我时而和睦相处,但大多数时间却矛盾重重,这时候,诗歌便成为两个“我”相互窥视与对决的现场:

 

我知道,还有一个我寄居在我体内

 

我吃香的喝辣的穿新衣睡暖床

另一个我都逍遥体外从不参与

我爱什么恨什么焦虑失眠

都是另一个我干的事

 

我不喜欢另一个我时,驱不走它

我想和另一个我聊聊,它不现身

有时,它是一棵树

在它的树荫下,我会唱出绿色的歌

有时,它是驯兽师

我偶尔闪出的梦幻光芒

常被它降服成普通的白日之亮

 

我一定是欠了它很多债

活着,仅是为了把它的债一笔一笔地还清

它天天盯着我,我却看不见它的形色

就这样,我们僵持着形影不离

据说,只有我的肉体到了生命的终点

别人才能把另一个我看清

 

这个寄居的家伙

是我心底的情人

只能有距离地靠近

 

我一直在设想

某一天,我的骨头被生活的泥水冲走

另一个我可能会乘隙而逃

那时,我将成为纯粹的肉

单一的我,是会像麻雀一样叽喳地飞

还是像圈养的家禽快乐地奔向别人的餐桌

    ——《另一个我》(出自《无序排队》

 

对一些诗人来说,诗歌写作要么是寻找“本我”的历程,要么是与自我决裂的过程。而在商震的诗中,他两者都是。他时而会在夜半无人的深夜,面对茫然无边的世界垂钓自己,(见《钓自己》,出自诗集《半张脸》);他也会在别人的眼睛中,看见另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见《屏幕上的我》,出自诗集《无序排队》)。这两个“我”,就是正常的人在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两面性,在他的诗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最具代表性的,则是这首《半张脸》:

 

一个朋友给我照相

只有半张脸

另半张隐在一堵墙的后面

起初我认为他相机的镜头只有一半

或者他只睁开半只眼睛

后来才知道

他只看清了我一半.

 

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

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

读历史半张脸挂房梁上

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

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

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半张脸照镜子

半张脸坐马桶上.

 

就用半张脸

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

     ——《半张脸》

 

无论伟人或平民、圣贤或凡人,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人性的两面性束缚。《半张脸》这首诗巧妙地将人的两面性通过拍照这件小事情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细节,寓意于半张脸之中,并通过具体事例:“……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读历史半张脸挂房梁上/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大胆的剖析、深刻的自省和率真的性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爱憎分明的诗人,他说出来的,其实也是芸芸众生中每一个人的内心感觉。

因为常常审视自己,诗人有着比常人更难以可贵的自省精神,“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荀子)”自省是修身养性的第一步,是保持身心清静的必要条件。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罪或恶,商震的诗歌也有同样的叙述:

 

我有罪

我没能站直腰杆

挡住这股风

还弯下腰身

做了摧花折草的帮凶

这股风很强大

铺天蔽日

我被驱使着

风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

若不是一座山挡住了我

我已经彻底成为风的同伙

 

这是唯一

能挡住这股风的山

是孔子关云长和李白三个壮汉组成的山

我靠着这座山根/才缓缓地把腰直了起来

 

我伸直腰回过头

看着那些倒伏的花草

一边行礼道歉/一边说:

你们痛恨这股风的时候

也不必原谅我  

    ——商震《我有罪》(出自《半张脸》)

 

浮躁的社会,压力太大,诱惑太多,欲望太多,很多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迷失了自己。在这首诗中,诗人以“风”来隐喻这股世俗的力量,以“孔子关云长和李白三个壮汉组成的山”来警醒并拯救自己,而对于“倒伏的花草”,他并不企求原谅,而是甘愿承担一切后果。这首诗的结句有一股让人惊心的力量:一直以来,我深深认同基督教中的“原罪”观。但不管什么教义、信仰,所有的人都希望在自己的罪行之后祈望原谅,渴望救赎。诗人这种“不求原谅”,甘愿被人“憎恨”的决心,需要多大的勇气?正因为这样的自省精神,诗人在浮躁的社会中保持了宁静致远的心境,并为自己寻得了一处安静的角落。

 

铁骨与柔情

 

商震的诗歌版图广阔、多元,不可能在这一篇读后感中一一详尽,但不能不说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诗情画意与侠骨柔情;他对亲人的爱、对朋友的情、对虚假事物的不适应等等,都一一体现在他的诗中:如他对韩作荣老师的敬爱与怀念:《韩作荣68岁了》、《我师我兄——韩作荣》、《丙申清明》、《深夜独酌》…… 他给亲人写的诗:《七十岁的母亲》、《小外孙过百日》、《小女儿回国》、《想爸爸》……从这一系列诗歌中,可以看出商震是一位真性情的的诗人、真性情的人往往不介意坦露自己的灵魂、爱恨情仇、嗜好兴趣等等。在他的诗歌中,我们看到的锐利和温情,并不加半点掩饰。

而在这些款款柔情的诗歌背后,最吸引我的,还是诗人的铮铮铁骨,如《心有雄师》这首诗:

 

在陕北以北的草地

经历了一场大风

 

风是狂躁的

起初是一小股贴着地皮

后来是四面八方

 

地面上的风

尾部都向上挑

试图勾引天上的风

垂直向下吹

 

草被吹乱

像雄狮披散的鬃毛

一朵瘦小的野菊花

弯下腰躲进草丛里

我也闭上了眼睛

 

风在制造强大的噪音

试图要把花草吓死

风常幻想自己有很大的能力

我站在一旁窃喜

这混杂的噪音

恰好可以藏住雄狮的吼声

   ——《心有雄狮》

 

这里的“雄狮”,是对现实生活有着清晰的观察态度,对不公有着自己坚持的立场和姿态。每一个真正写诗的人,都应该有自己在诗歌上的志向、理想、写作理念及精神,有自己诗学探索的方向和追求,以区别一些语言文字的游戏者或伪爱好者。这种方向和追求,也是诗人心中“雄狮”盘踞的地方。这样的诗句,出自一个苍茫辽阔的心灵,出自一颗饱经生活磨练而历久弥新的心灵。

让思想扎根,让语言开花。看过太多世事苍茫,经历过太多人事沉浮,留下的是一颗更为洗练、简单和豁达的心。作为一个坚持独立精神与艺术个性的诗者,他深知一首好诗该长成什么“模样”,该达到什么样的“标准”,并且有他自己独有的通往诗歌的路径,在创作中努力保持了文本与精神的一致。他在灵魂深处建造了一座诗歌的金字塔,塔顶的头像,正是他心中的雄狮。

 

“诗歌里面的智慧,就要考验诗人的知识,对哲学,宗教的理解。(《三余堂散记》)”商震诗歌中闪亮的光芒,不是作为语言和技巧的运用,而是诗人丰厚的文化底蕴以及不断思考和探索的结果。他将思想的刀锋蕴于平淡的生活,诗歌则是他从忙乱的世界中超脱出来,去打量、去品味、去探求事物真实的桥梁和旷野。时光荏苒,他思想的刀锋没有随着岁月的变迁而生锈、腐朽,而是越磨越利!

商震说:“读懂一首诗,就是和写诗的交流了心事,可能还会交流心底的秘密。”而在读完《无序排队》和《半张脸》之后,我却深有惶恐,深恐个人认知的局限,无法理会作者的意图、道出诗文中的精髓,只能写下这样一篇小文,以记之。

 

 

                                                    《诗探索》201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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