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诗选

作者 : 商震

商震诗选

 

 

心有雄狮

 

 

在陕北以北的草地

经历了一场大风

风是狂躁的

起初是一小股贴着地皮

后来是四面八方

 

地面上的风

尾部都向上挑

试图勾引天上的风

垂直向下吹

 

草被吹乱

像雄狮披散的鬃毛

一朵瘦小的野菊花

弯下腰躲进草丛里

我也闭上了眼睛

 

风在制造强大的噪音

试图要把花草吓死

风常幻想自己有很大的能力

我站在一旁窃喜

这混杂的噪音

恰好可以藏住雄狮的吼声

 

 

角力

 

 

月亮飘向远方

乌云与夜媾和

我的全身被涂满黑色

天地间不再有路

也没有方向

黑夜有巨大的胃

我的思绪是一块石头

在夜里只有重量

没有形状

对付黑夜

要用一个清白的我加一个黑色的我

一颗善良的人心和一颗野兽的贪心

当黑风吹灭所有的词语

我心底藏着的阴暗

正在上升

并且比夜还黑

 

 

夜深独酌

 

 

在我的对面,为你放了一个酒杯

我每喝一口,都要

与你的空杯碰一下

听到“当”的一响

我的心就安稳一瞬

响声里有你的朗笑、躲闪和哀叹

一杯一杯一声一声

我只想痛快地喝醉

不是要把所有的酒喝干

醉了,就敢放心大胆地朗诵:

“东风不与周郎便”

东风不唱蝶恋花——

 

 

风雪中的兰

 

 

窗外下着雪

我在案头画兰花

画在纸上

纸就退回到树上去

画到水上

水就退回到山涧里

画到酒杯上

酒就退回到粮食中

我想

要是画在我身上

我会退回到汉代还是唐朝

 

我想画到太阳上月亮上

让兰花随时都在我头顶

还想画在空气中

可一抬手

雪就落满我的头顶

最后,只能画在我的骨头上

我退回到我

 

 

拔  牙

 

 

麻药针打过

那两个人就把我的口腔

当作采石场

一阵锯、钻、砸、撬后

大夫问我:“疼吗?”

我没有回答

我不会向那些在我

皮肉上动粗的人

说出真情

 

我的皮肉被麻醉了

神经的感觉更加细微

那“咯噔、咯噔”撬掰我

牙齿的声音

就像野蛮的房屋拆迁

我想:比疾病更残酷的

是用工具制服人的肢体与意志

 

我的牙拔出来了

口腔里最坚硬的零件被卸掉

可我身体里更坚硬的部分

是任何工具也无法拆除的

 

 

假牙

 

 

十年前为啃一块骨头

我的一颗门牙蹦掉了

好多年我也没去补

我有足够的自信

暴露自己的缺陷

后来这个空着的位置

让满口的牙都不舒服

重要的是

许多风

找到了蹿进我体内的机会

我终于去补牙了

就是装个假牙

身上有个假东西

总像在真人面前说假话

可朋友们看了都说很好

我心里清楚

不是假牙好

是假东西占到了好位置

 

 

我为什么写诗

 

 

我有洁癖

为了它

我用头上的帽子对付恶俗

用肉身来阻抗腌臜

还穿了几套会说假话的衣服

 

灵魂一直干净着

干净得孤单

寂寥

 

月明星亮安静时

我请它喝茶

它一言不发,甚至有些委屈

我劝它:想开点儿

至少我用写诗陪着你

 

 

韩作荣68岁了

 

 

今天是你68周岁生日

我摆了一桌盛大的宴席

请来了月亮星星和风

酒还是我们常喝的那种

菜就不准备了

再热的菜送到你那里也会冷

两个酒杯两包烟

你喝一杯酒我喝三杯

你少喝,你有糖尿病

烟你可以多抽

你抽了烟说话时就绘声绘色

今晚,你使劲抽尽情说

月亮是给我们照明的

星星是替我落泪的

风替我哭

 

 

倒叙

 

 

白雪落下来和我的骨头一个颜色

骨头和麻醉我的酒一个颜色

酒和我委屈的泪一个颜色

泪和生活一个颜色

 

一次在广阔草原上的研讨会

 

鲜艳的帐篷在草地上支起

是一个密闭的笼子

远看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

一群理论家走进帐篷

一群飞鸟也落在周边

理论家为一个创作技法争论

鸟的鸣叫一直是会议的背景

理论家面红耳赤时

鸟的叫声也陡然提高

理论家突然停止争吵

静静地倾听鸟儿们

随意挥霍天籁之音

 

 

中秋夜

 

 

今夜有大风

思绪里摇曳着芦花

肉体里装满烈性的酒

今夜的风都值得信任

云已经与风媾和

那些落地的枯叶

不再引发猜疑

 

月亮是一团火

今夜看月的人

身上会噼啪作响

 

 

另一个我

 

 

我知道,还有一个我寄居在我体内

我吃香的喝辣的穿新衣睡暖床

另一个我都逍遥体外从不参与

我爱什么恨什么焦虑失眠

都是另一个我干的事

 

我不喜欢另一个我时,驱不走它

我想和另一个我聊聊,它不现身

有时,它是一棵树

在它的树荫下,我会唱出绿色的歌

有时,它是驯兽师

我偶尔闪出的梦幻光芒,

常被它降服成普通的白日光

 

我一定是欠了它很多债

活着,仅是为了把它的债一笔一笔地还清

它天天盯着我,我却看不见它的形色

就这样,我们僵持着形影不离

据说,只有我的肉体到了生命的终点

别人才能把另一个我看清

 

这个寄居的家伙

是我心底的情人

只能有距离地靠近

 

我一直在设想

某一天,我的骨头被生活的泥水冲走

另一个我可能会乘隙而逃

那时,我将成为纯粹的肉

单一的我,是会像麻雀一样叽喳地飞

还是像圈养的家禽快乐地奔向别人的餐桌

 

 

懊 悔

 

 

在赛里木湖边

看到三对白天鹅

它们双双对对在岸边

觅食或私语

我猛地向它们跑去

啊,终于看到

我膜拜的崇高和完美了

这洁白、桀骜、神性的大鸟

 

距白天鹅还有十米左右

它们舞动翅膀向远处飞去

我呆坐在地上沮丧

 

我的没被认可的爱

只能是鲁莽

 

 

芦 花

 

 

那一片白色

是我最后的去处

 

鸟儿为觅食飞为求偶唱

我只为心底的风舞蹈

 

落到流水里是花

陷进泥沼也是花

喜欢芦花的人

才能闻到它的香

 

没有什么东西能躲过白色

政治经济历史

人与人的真情假意

都会归于清白

 

这一片白色芦花

正漂洗我的骨头

 

 

辽河入海口

 

 

再向前十几米

就汇入渤海

辽河将走到尽头

河水也要改名换姓

 

河水前呼后拥的奔向海

而河里的星星只摇晃

却不随波而动

这些河水啊

在河里嫌滋味太淡

进入海里就该知道

什么是苦咸

 

有一滴河水故意撞向石头

勇敢地跳上了河岸

尽管很快就消失了

但是它留在了

辽河流域的土地上

就是留在了故乡  

 

 

故 乡

 

 

火车带着我,驶离故乡

我不情愿,又必须这样

 

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样

几年回来一次

把故乡长久地带到远方

为了生存,常常把他乡

委屈地喊作“故乡”

 

故乡不是户口本上的籍贯

不是难改的口音

是情感里的DNA

 

在他乡,高兴时

会不自觉地说家乡话

苦闷时,就想起童年的玩伴

当遭遇尴尬要离开谋生的城市

又回不到故乡时

那一滴酸楚的泪

会熬成盐

 

年过半百的人,常常感觉

太阳和月亮是一个温度

只有故乡,是埋伏着暗火的碳

 

火车急速地跑

我转过身,让脸与车头背向

并安慰自己:

我是倒退着离开故乡的

 

 

一个人的夜

 

 

一个人时

不适合惆怅

不适合听窗外的风抽泣

不适合自己与自己吵架

不适合想酒

 

心里装着的麻线团让它乱着

泪水走到眼眶边让它停下

勒进肉里的纤绳继续让它勒着

一句骂人的脏话要压在舌头底下

 

一个人的夜晚

是一朵春天的花

开在寒冬里

 

 

月牙儿

 

 

一个梦接一个梦

是一杯接一杯的酒

 

月牙儿是一片花瓣

投下的影子可以酿酒

 

除了酒

我梦不到别的东西

离开花影

不会有醉的理由

 

 

在天安门广场

 

 

这里的天空很高

广场也壮阔

我突然觉得

这里很适合抽烟

 

空中没有雾霾

行人也不是很多

我吐出的一缕烟

肯定会带来些污染

绝不会引起骚乱

只有个别人瞥我一眼

 

我知道这里适合唱歌

或者仰望

而我到这里却想抽烟

 

烟袅袅升空

我的陋习

还有我坚持陋习的决心

一并都暴露给了上天

 

 

河水流过

 

 

水温已很凉

对应着我头上的秋霜

我站在水里

寒气从脚下侵蚀大脑

 

流水是最狠的杀手

表面却很温顺

河水带着落叶败花

谦虚地绕过我的身体

 

我站在河里不动

与流水对抗

流水无论怎样努力

也冲不走我晃动的身影

 

我上岸

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到

让流水无计可施的

还有山的影子

 

 

泥沼里的蝴蝶

 

 

太阳越来越亮

水塘里的水位下降

泥沼的面积开始扩大

一只蝴蝶被一阵风吹落

掉到泥沼里

 

这只蝴蝶

曾经涂着一身端庄的素白

而此时

它不停地抖动翅膀

想抖掉身上的污泥浊水

更想再做一次端庄的蝴蝶

 

 

藏剑

 

 

新办公室的一角

放个一米多高的仿古花架

摆了盆兰花

兰花长得俊朗飘逸

与花架浑然一体

 

原来挂在书柜上的宝剑

我把它摘了下来

抽出剑身一看

发出月亮照在雪地上的光

 

我不能再把剑

明晃晃地挂在书柜上了

要严严实实地藏到兰花后面

除了我

没有人能看出

斯文的兰花后面

有一柄装满寒风的利刃

 

 

锯木头

 

 

一整夜我都在锯木头

气喘吁吁地锯

一把笨拙的铁锯

一根粗壮却失去水分的木头

木头并没有被锯断

我就醒了

满身大汗

 

我拍着脑袋想

这根木头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锯断它

是我走过的路

趟过的河

爱过的人

还是用过的词

 

如果是这些

我还要回到梦里

继续锯

 

 

野马

 

 

一阵风吹来

一群野马在狂奔

我手中没有

驾驭风的鞭子

不能改变风吹的方向

 

大风经过我的身体

吹向另一个人

直至走远了

马蹄声还在我的耳边

 

 

这是谁的夜晚

 

 

临睡前

我看看窗外

天和地被大雾裹了起来

 

我确信星星月亮都在

只是落在了别人的床前

我收回视线

再看自己

也飘在蒙蒙的雾里

 

今夜

看不到星星

我只能漂浮在自己的

窗口

 

 

梦游

 

 

今夜无风

我站在窗口

看见一棵树无端地晃动

树梢没有月亮

树枝上没有鸟

 

它晃动着

像一个人在梦游

它晃动着

星星不理他

月亮不理它

周边的树也不理它

只有我的眼神

跟着它晃动

 

秋天已经深了

死去的事物越来越多

敢梦游的人

是珍稀动物

每天都在减少

 

 

春梦

 

 

这么空的夜

天上没有星星

地面没有灯火

只有我的眼睛和眼睛里的你

 

黑夜是一堵墙

墙越厚

你的模样越清晰

 

我看到雨滴落在你的脸上

花儿开在你身上

我焦急的喘息

从你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

又从右耳朵进去左耳朵出来

进进出出折腾了好长时间

 

春天来了

白花花的风

从花瓣上出发

吹到我身边

就是一场茫茫大雪

 

 

舌头

 

 

把嘴闭紧

把舌头关进笼子

关住祸

关闭五味杂陈

关住吻

 

咬紧牙

切断舌头的热血

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无声

让舌头的表现欲

胎死口中

 

你说吧你们说吧

我在听

我的舌头也是耳朵

你吻吧你们吻吧

是唇的争斗还是爱到不可分

我的舌头看得分明

 

有人把舌头伸长

当做枪和剑

有人舌不出口

做不漏风不滴水的防守

舌尖上有蜜也有毒

更多的时候

毒都穿着蜜的衣裳

 

人体上这个不大的器官

可救世可误国

能立命能杀生

我每读一段历史

舌头都要颤颤抖抖

 

我多想把舌头

变成木头

对声音不反应

对苦辣酸甜不反应

对红唇不反应

 

我多想把舌头变成石头

压住声腔

压住爱憎

压住味蕾的虚妄

 

不再使用舌头

就是不给病毒

进入我体内的机会

甚至放弃了营养的摄取

像木头或石头

岁月只能风化我的皮肤

不再摧毁我的神经

我行如一缕无人察觉的春风

坐如一座司空见惯的时钟

 

闭紧嘴

包括耳朵与眼睛

驱使舌头向下

抵住下颚

所有的话语

都说给神灵听

 

 

又上一层楼

 

 

新搬了办公室

升了一层

长高了三米

而看到的景物

已大有不同

 

站在窗前

看那些熟悉的人群

原来只看到后脑勺的

可以看到脑瓜顶了

原来就矮的人

现在又矮了三分

 

 

夏 至

 

 

今天的白天最长

太阳在今天

要消耗更多的能量

长长的白天

不适合思想

 

今天夜最短

夜短梦就短

我正担心

这么短的夜

不能满足想你的时间

 

 

恐 惧

 

 

我要学会恐惧

像麻雀那样

时刻保持警惕

 

战战兢兢

是生命存在的形式

不懂得恐惧

就是打靶场上的靶子

任何一支枪

都可以瞄准你

 

 

长虹桥

 

 

还是那座长虹桥

东三环比较繁忙的桥

以前在十楼

看到桥上桥下的堵

我的窗口都成了一堵墙

 

现在我在十一楼

往左看往右看

发现南面的国贸桥

和北边的燕莎桥

比长虹桥还堵

心里一下

就敞亮起来了

 

 

 

 

燕子飞走了

麻雀踱到燕子窝旁

伸长脖子往燕子窝里看

过了几天

又探头探脑地去看了看

 

麻雀太想住进燕子窝了

尽管身材小

尽管还差着一个美学的级别

但是麻雀觉得

只要住进燕子窝

他就可以是燕子啦

 

   

一只麻雀

 

 

一只麻雀

落到办公室的窗台上

叽叽喳喳地叫

我看着它

就有点儿心疼

这么小的小东西

声嘶力竭地叫

嗓子不疼吗

 

它仰着脖子叫

不看我

但不断地环顾左右

我想

人在狂叫的时候

要么是心虚要么是恐惧

麻雀是心虚还是恐惧呢

 

我拿出一支烟

啪地摁着打火机

麻雀像受了惊吓一样

呼地飞走了

 

 

远去的船

 

 

我站在海边

看一艘船

向外海驶去

船一点一点变小

海一点一点变大

船最后走出了

我的视线

留下眼前这片干净的海

恰好能够装下

我的前半生

 

 

彻  底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

地皮湿了

地皮下三寸的土

没见到雨

雨没下透澈

像一个故事没有结局

 

刚过子夜

乌云就散了

清洁的月亮

崭新地挂在天上

月亮好像在笑

也好像在说

这些乌云啊

怎么见风就跑了

做坏事都做得不彻底

 

 

突然说到年龄

 

 

在一个中国被入侵的

战争爆发日,

几个朋友喝酒闲聊,

互相提问,

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

会不会去打仗?

我说:会。

并且引经据典地说:

男人马革裹尸是最高尚的死。

一个小兄弟突然问:

如果那时你也和现在一样

是58岁呢?

我坚定地说:依然会。

战场上没有年龄大小,

入侵者置我死地时,

也不会考虑我的年龄。

 

 

野 草

 

 

满山的草

能叫出名字的

只有几种

蒲公英艾蒿狗尾巴草等等

我指认了一阵子

觉得是在做无用功

 

野草

这个名字多好啊

野草是个团队

何必要细分个体的名字呢

 

 

眼 睛

 

 

长了大大的眼袋

挡住一部分向下看的视线

蚂蚁爬到我的脚面上

根本看不到

 

又长了大大的上眼皮

上眼皮一大起来

就看不见天上的浮云

连翻白眼的功能都失去了

 

大眼皮和大眼袋遮住了眼睛

也可以理解为

把本来不大的眼睛

处理成深藏不露

 

其实年龄大了

只看自己的内心就够了

宫殿和墓穴都在心里呢

 

 

黑草

 

 

这一片草地

是月亮种下的

也是为太阳生长的

这些草是黑的

黑常常是为了掩盖真相

被掩盖的部分就是秘密

 

时而听到水响

时而看到风吹草低

草丛中布满小路

每条路都有探秘者的足迹

 

我爱这片土地

并不热爱这些草

我走进这片草丛

爱字还没说出口

就先交出了身体

 

草里一直藏着童话

很多人把童话当作俗趣

那些为获得俗世快乐的人

不会去计较活着的真理

 

我在草丛里徜徉

发现这里的水

不全是往低处流

有些水灌溉到头上

成为审视人品格的清醒剂

 

草是黑的

秘境的真相也是黑的

守不住自己的白

我也会变成黑的

 

 

“塔巴”台风

 

 

在岱山岛上

与“塔巴”台风相遇

 

我顶着风走

像顶着一堵墙

一棵比我腿还粗的树

被台风拦腰吹断

断枝随着风飘荡

如果我顺风走

断的一定是脊梁

 

一个朋友看着我

送来他赞许的眼神

我趴到他耳边说

我终于找到了较劲的对手

可是我的话刚一出口

就被台风吹到了天上

站在地上的朋友

根本没听到

 

 

三角梅

 

 

不动声色是一门科学

比如海中的礁石

海浪变化多种击打的样式

它都安闲地应付

 

我来海南就是想看海

就是来学习礁石

不动声色的能力

 

没看到海和礁石

满眼都是三角梅

向前看是三角梅

向左看是三角梅

向右看还是三角梅

三角梅用艳丽

阻断了通向海的路

 

三角梅的炫彩纠缠着我

那婆娑的腰身

张扬的花萼

都有海的威力

 

我看不到海

就在一朵三角梅里

接受海浪的各种拍击

并享受月下的不动声色

 

 

看 山

 

 

树和草把整座山覆盖了

一些花儿点缀在树和草上

看不到山石和土

眼前是花草树木过剩的堆积

 

天地间只有绿

也是无边的寂寥

如果不是一声鸟鸣

眼前的一切将是空的

如果听不到这一声鸟鸣

我不会发现

寂寥是一座山

 

 

梅 雨

 

 

雨纠缠了一个月

耐心已经是囚在笼子里的老虎

地面上无处不湿滑

光滑的路面不接受正确的脚步

穿鞋或光脚

走起路来是一样的效果

 

街面行走着各种伞

我不需要伞

不需要只对自己负责的工具

身体被淋湿后

更适合咬牙切齿

更能驱使我释放

骨头里淬过火的傲气

 

雨在天地间织就了一张网

所有的人与物都是网内的鱼

在网里

我的傲骨有公开的妥协

也有绝对的隐密

 

我在抑郁

比我更抑郁的应该是太阳

一个月没和人类对话

太阳和人都接近了哑巴

我猜想

太阳也在另一张网里

 

 

蒙眼睛

 

 

曾经把酒言欢

曾经耳鬓厮磨

现在都无须面对

你蒙上我的眼睛

他蒙上你的眼睛

依次蒙过去

谁也别看见谁

 

看不到天地

就不能辨别黑白

关闭了眼睛

心不过是一个内脏器官

 

其实也不必把眼睛蒙上

在漆黑的夜里

眼睛本来就是多余

 

 

白马人

 

 

岷山顶上有雪

有不能溶解的白

山下是白马人的村庄

白马人爱笑

对太阳月亮都笑

笑着唱歌笑着喝酒笑声比白水江还汹涌

我在白马人的村里

住了一夜

才知道他们

习惯用笑来镇压苦难

笑声镇不住的部分

就放到岷山顶上

让不融化的雪

再多一层冰

 

 

精典书店

 

 

长江不紧不慢地流

水是黯淡的

流动是残酷的

没有哪一滴水

做好了上岸的准备

 

南岸是不高不矮的山

山半腰有一家精典书店

书店里的时间是静穆的

与流动的长江形成反差

与长江反差最大的是

架上坐如钟的书

 

书是流水的一部分

是荡去泥沙与多余的时间后

走上岸的那一滴清水

 

书店里有人在走来走去

有些书随着行人在动

有些书乜斜着行人

 

我站在书店里

看一会儿长江

又看几眼架上的书

流动和静穆

在我身体里惨烈地搏杀

 

 

在官鹅沟等你

 

 

眼前的景色

有巨大的磁场

吸住了我铁一般的喉咙

我只能默不作声一寸一寸地看

像在心底把你抚摸一遍

 

你没来

黄鹂鸟静卧枝头

天池水是块玻璃

没有一丝微澜

风也对我冷笑热讪

 

你没来

彩虹悬在空中

无人赞赏的美也是缺憾

你没来

天池是简单的水

我是孤立的影

你没来

官鹅沟和我都在失恋

 

等你来的路

是我伸向你的手臂

等你的日子

就是我在驱赶寂寥的时间

 

只有你来

我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是天池里的鱼啊

你不来我就搁浅

 

你来吧

我们在官鹅沟结婚

黄鹂鸟会做你的伴娘

彩虹是你的花冠

雾岚是你最好的润肤霜

穿上瀑布一样洁白的纱裙

我再把最美的野花戴在你胸前

 

这里山与水的交响

是婚礼进行曲

官鹅沟就是我送给你的嫁妆

 

我们和官鹅沟相伴着

白天听鸟儿唱歌

晚上看白白胖胖的月亮

让我们身体是人

精神是仙

 

 

在官鹅沟求婚

 

 

通往官鹅沟的路

是花儿次第开放的路

是鸟儿一边飞翔一边歌唱的路

是我求爱的路

 

山雄水柔是为我设置的背景

皆白的云霓是为你准备的婚纱

我要在瀑布下高喊

我——爱——你!

这三个可以砸穿石头的字

会刻在擂鼓山上让大地信任

会融进天池里让苍天俯察

 

我等着你

等你回复我一个热吻

像在等待一道圣旨

接旨的我会再喊一声

“山无陵,江水为竭”

请官鹅沟作证

让蓝天绿地赞贺

 

 

乌拉盖草原

 

 

这么广阔

恰好满足野性

我内心的老虎

正自在地奔跑

没有建筑物阻挡

野性和思想都是自由的风

 

芒草变黄

是久经风雨的虎皮

山马兰肆意地盛开

风吹过

老虎有了捕猎的欲望

我呆呆地站着

不忍心唤回老虎

又怕老虎真去猎杀

在坡上吃草的牛羊

 

 

 

 

我和一个朋友在阳台上喝酒

从傍晚喝到月亮升起

身旁是一棵紫竹

 

月光把竹影映到酒桌上

我们的酒杯里都有一片竹叶

竹叶的影子在酒杯里

就是一柄刀剑

 

朋友说

咱们这酒都喝出刀剑来了

我愣了一下

就把酒桌搬到书房里

 

坐在书房里喝酒

远离了刀剑

心里陡然升起幸福感

我对朋友说

咱们今天要尽兴地喝啊

李白没喝过这种酒

卡夫卡没享受过今天的温和

 

 

石 斛

 

 

石斛花开得很低调

不白不黄的过渡色

很难撩拨人的视线

 

石斛花有幽幽的香气

我嗅了一下就胃口大开

 

石斛是药

开的花是药

花的香气更是药

伴着石斛花的幽香

我把一瓶陈年老酒喝干

 

石斛又叫“不死草”

草命虽贱

却永远不会死

干枯的草仅是冬眠

 

所有的草都是药

亲近草

有病医病  无病养神

我常喝的酒

也是用草酿造的

 

我没病

草和酒都用来养神

 

 

斯美塔纳  

 

 

在布拉格

我看到伏尔塔瓦河时

心里却演奏着你的同名交响乐

在中国听这首乐曲时

我太想见到这条河

 

好的音乐是一条河

流动的每一滴水都是新的

 

伏尔塔瓦河

让岸边的布拉格更加古老

古老都是辉煌与苦难共生

布拉格人用古老的胃

消化着苦难

也自豪地拥有新鲜的辉煌

 

这几天

我多次站在伏尔塔瓦河边

每一次都在问

这条河究竟是一首交响乐

还是一条古老的河

 

斯美塔纳

我站在河边是你音乐的信徒

听你的乐曲时

我和你一起思念这条古老的河

 

 

又见太平洋

 

 

 还是那样

 一层浪刚涌起来

 就被另一层浪恶狠狠地吞噬

 太平洋在光天之下

 进行着各种自戕

 而不断挑唆

 水域内部争斗的风

 经常站在岸边的树上

 像看滑稽剧一样

 笑得东倒西歪

 

 

夜走海滨

 

 

 飞机降落时

 已是子夜

 汽车沿着海滨大道走

 海面满是破碎的月亮

 地面高高低低的楼群里

 也闪烁着破碎的光

 

 汽车急速地走

 我突然责问自己

 为什么不把波光粼粼的海面

 看成是银河

 不把楼群里的光

 当作群星

 

 我的心情凌乱

 世界就不会有一处是完整的

 

 

接 受

 

 

 我住的宾馆房间

 直对着大海

 

 把窗户打开

 海的各种声音就涌进来

 

 我一边看浪与浪之间的击打

 一边听风在为浪的自戕助阵

 

 我是来海边休息几天的

 却发现海比人类还能闹腾

 

 海不是针对我来闹腾的

 我也可以关闭窗户

 让喧闹的声音变小

 但我一直开着窗户

 开心地认为

 事不关己的闹腾

 都是舞台上的表演

 

 我悠闲地看着海浪翻滚

 听着风的啸叫

 并愉快地接受风浪

 对我的各种打扰

 

 

乌篷船

 

 

 船身的黑色

 是变暗的岁月

 吱扭吱扭的浆声

 也在把时间变慢

 我坐在船舱里

 努力地享受

 这又暗又慢的世界

 

 这是当下最慢的交通工具

 通过一个桥洞

 像穿过一个很长的隧道

 水的波纹

 也懒洋洋地荡开

 

 这些都是很真实的场景

 而我依然觉得不真实

 现在所有的事物都在加速度

 慢就变成了不可靠

 

 

汝窑青瓷

 

 

 案头的器皿

 我该叫它什么

 叫它盏时,用来盛茶

 叫它杯时,用来盛酒

 叫它碗时,用来盛月亮

 还可以盛一条江一片海一汪泪

 更多的时候

 我用它来盛银河

 

 千年前

 宋徽宗笑的时候,它没笑

 宋朝灭亡的时候,它没亡

 无论风卷云舒

 还是世道翻覆

 它都用金钩铁线

 记载在开片里

 

 现在我看着它

 是看着我温润的爱人

 玉一样的光泽

 是我们对视的眼神

 真爱不用言说

 就像这青瓷器皿

 不懂爱的人

 看它是空的

 我看到的

 是满满的你和我

 

 

黄昏

 

 

晚饭后散步

秋风不断掀起我的衣襟

好像要检查我吃下了什么食物

夕阳已经落在肩头

我就扛着

这颗没有热量的火球

一路走一路看匆匆的人群

几只蝙蝠在头上飞来飞去

我吃得太饱

看不到它们的饥饿

一些枯草还在顽强地站着

野花的尸体被风吹过来翻过去

像在地狱里受刑

 

几千年的黄昏都是这样

几千年的我

所看到的也都一样  

 

 

午夜的麻雀

 

 

一只麻雀

尖叫着飞过

陡然增加了夜的阴森

我因为迷路

正行走在暗黑里

这一声惊叫

让我忐忑地站定

用几分钟环顾四周

才平息内心的恐惧

 

谁惊飞了麻雀

谁让夜晚危机四伏

除了夜的黑

我看不到别的东西

空气还在持久地颤抖

 

鸟的恐惧与生俱来

黑夜里

人比鸟还要心惊胆战

鸟怕人

人更怕人

 

我希望今夜的惊悚

只是一场戏

天是幕布

黑夜是舞台

我和麻雀的慌乱

是戏中的一段剧情

 

 

清 明

 

 

眼泪不是水

是辞海里没有的词

是风吹灭太阳时

说了许多无法破译的话

 

一个朋友问

我的老师在八宝山的住址

我告诉了他

放下电话我就闭上了眼睛

我习惯让泪水内循环

怕泪水一旦面世

会变得浑浊

 

我泪水的泉在心底

流域面积也仅限心底

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就住在心底

 

 

一个夜晚的两次微笑

 

 

像一根枯枝从树干脱落

我倒在地上

醒来时

躺在地上

开始是害怕

爬起来就笑了

刚才我已经死了

现在是重生

 

医生说

我还会死

我又笑了

我心里住着许多死去的人

他们一直是我活着的方向

 

 

半张脸

 

 

一个朋友给我照相

只有半张脸

另半张隐在一堵墙的后面

起初我认为他相机的镜头只有一半

或者他只睁开半只眼睛

后来才知道

他只看清了我一半

 

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

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

读历史半张脸挂房梁上

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

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

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半张脸照镜子

半张脸坐马桶上

 

就用半张脸

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

 

 

苦冬

 

 

无雪的冬天是我的敌人

雪不来,故乡不和我说话

雪不来,我在异乡的苦楚无处掩藏

雪不来,所有的风都能把我吹动

 

我是脱离了根的枯叶

易怒易燃

雪不来,就不安静

 

 

冷水澡

 

 

我从无中来

你也是,他们也是

无,是一切的祖先

 

不把水冻僵

冰就得不到承认

你疼了,才能感受我的力量

 

你啃食着我

他们啃食着你

我的獠牙也沾着血迹

我和你、和他们

是狮子和羊、羊和草、草和水、水和狮子

 

想明白这些时

已说不清该有还是该无

想明白这些

每夜都睡在冰上

 

 

痛苦是独立的

 

 

两个痛苦的人

相约喝酒

碰杯时

耳朵里只有

自己酒杯的声音

他们喝各自的哀叹

看各自的星星

骂各自的人

 

他们话不投机

酒照喝

喝醉后分头倒下

两只空酒杯

绝不互相安慰

 

 

那块石头

 

 

浑身长满皱纹

它不是老了

是屈服

是承认风

一定会摧毁石头

 

风吹一次

它就弯一次腰

低一次头

风每天给它整容

也一点一点侵蚀它的内心

我确信

最终它会溶解在风里

 

我再不敢想

当年它坚硬清冽

让所有的风

绕着它走的场景

 

现在

它每一条皱纹

都住着风

每一缕柔和的风里

都带着杀机

 

 

食物链

 

 

我在案板上分解一条鱼

油锅在等它

餐桌也在等

 

这条鱼曾在大海里畅游

它在自由的时候

没想过会成为我的食物

 

我生活的场域

没有大海宽阔

估计也会有一个餐桌

在等我

 

 

平行

 

 

我坐在秦岭的一块石头上

夕阳和我的脑袋平行

我点燃一支香烟

烟灰在一截一截落地

夕阳追着烟灰下坠

夕阳沉没了

天空和烟蒂

是一样的炭黑色

 

天空放弃了秦岭

我放弃了屁股下的石头

眼睛放弃了周围的所有

夜的黑正与时间平行

 

 

一片明水

 

 

看到水

就会勾起一些隐秘

水里的事

我无法言说

 

明水有声

在无忌惮地流淌

水里有鱼或者无鱼

我都不关心

 

我在想暗处的水

锻造过我骨头的水

 

明水可以淹没我的肉身

而经历过暗河漂洗的骨头

会像航标灯一样

站立在水之上

 

 

匹配

 

 

傍晚天冷了起来

杯中的茶

凉得快了些

 

天越来越昏暗

茶越来越淡

 

风从四面袭击我

我脱口说了一句脏话

回应我的

是更暗一些的天

 

天地间没人听懂脏话

只有这杯渐凉渐淡的茶

默默地匹配黄昏

 

 

夜雨

 

 

夜里的雨是黑色的

小草们幸福着

无声地扭着腰身

那些水泥墙和玻璃

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

 

雨停了

天就亮了

不承认爱情的太阳

板着面孔

把雨水抹去

 

小草们默默地若无其事

那些拒绝雨水浸润的

水泥墙和玻璃

又抖擞起精神

与风对吵

 

 

江水为什么凉

 

 

黑龙江的水很凉

那是陆地上的雪

溶进了江里

中国的雪也有俄罗斯的雪

 

水里有狼的嚎叫与粪便

熊的口水与皮毛

一定还有蜜蜂的唾液

花儿的委屈

鸥鸟的争斗

人类的喧嚣

 

春天来了

地球上的事

都融化在江里

江水不紧不慢地流着

鸟兽的事

人类的事

江水都在冷处理

 

 

大兴安岭的树

 

 

我出生时

它们已经很老了

碗口粗的树

已经有了百年树龄

 

我在林子里走

看上去比它们粗壮

也比它们活泼

可是想看清它们

只能仰望

 

它们细致地生长

在仅有的86天无霜期里生长

其余的时间

它们观察、倾听

耐心地记录人间世事

不声不响

 

我长得太快了

人间的激素太多

我虚弱也多病

冰雪来了我怕冷

阳光太强了我怕热

 

而树们什么都不怕

即使人类把它们当作木头

它们依然和地球一起

微笑地活着

 

 

夜是白的

 

 

没有人知道我今夜失眠

没有人听到我和星星在聊天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低

只有我和星星能听见

 

现在是深夜

放大说话的音量

我们的秘密

就会走进邻居的梦里

 

我和星星聊天

就是聊天上的事

比如星星那么亮

会不会费电或费油

比如月亮只露出一半

另一半干什么去了

最重要的是我问星星

每夜都出来看我

是不是在勾引我失眠

星星眨了眨眼睛笑而不答

我又看了看月亮

月亮悄悄地给我铺上一张白纸

 

我懂了

夜是白的空的

只有我把文字写在白纸上

才能看到夜的黑

 

 

社会生活

 

 

一个好朋友约我下棋

 

我们用一块块木头做的兵马

摆列战阵,埋头厮杀

 

棋盘上,是一块木头

请另一块木头出局

心里却想着,怎样

你死我活

 

我们表情紧张,敌视

往日的友情化为乌有

活脱脱的两个歹徒

 

 

我没资格唱童谣

 

 

大雪刚停

两个五、六岁的小孩

在院子里玩着雪唱着童谣

“一踩踩,二踩踩

踩出串串绒花开”

我看了很兴奋

跟在他们的后面学

心里默唱:

一踩踩,二踩踩

踩出串串―――唉

我把白雪遮盖的泥浆

踩了出来

 

 

扬州遇雨

 

 

一进扬州,大雨兜头盖脸

街上的人像被强行洗刷的物件

我没有躲避也没用防雨器具

直接走进雨水里

 

雨水把我浑身浇透

解开了捆绑我的绳索

我的每个汗毛孔都张开嘴呼吸

如果,这场豪雨

再把我的五脏六腑冲洗一遍

让我纤尘不留

我一定能双脚离地,飞起来

 

有些人淋过扬州的雨,飞起来了

比如李白,杜牧,张若虚

虽然,杜牧总想着“玉人”“吹箫”

那也是神仙们向往的事情

 

我知道,我很难飞起来

身外的俗尘避不开

体内的泥土洗不净

想念心爱的人一定要躲在墙角旮旯

 

越走进扬州街巷的深处,雨越大

我希望这雨是戒尺或皮鞭

提醒我:即使洗不掉所有俗尘

也要跺着脚,做飞起来的准备

 

 

在查干湖

 

 

一下火车,就被东北话拥裹

在北京,只有母亲才和我说东北话

来到查干湖,到处都是东北话

到处都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离开东北几十年

走到哪儿,那儿就是东北

 

我第一次来到查干湖

感觉又一次回到母亲家

平时就说不精确的北京普通话

此时已羞怯地溜掉

 

查干湖冰封雪盖

是一望无垠的平原

汽车在湖面上跑

人在湖面上行

水团结起来凝固

让浮力失去了力量

 

走在查干湖上,友人问我:

“在北京混得咋样”

我说:“就像走在这冰上

脚踩实了也不敢说稳当”

 

离开查干湖

朋友来送我,我说:

“不用送了,回北京

我会和母亲说,我一直

走在查干湖的冰上”

 

 

地中海

 

 

酒店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阳台

站在阳台上就直面地中海

 

今天的地中海温润祥和

像一块闲置的丝绸

偶尔有几只鸥鸟

把丝绸啄出一些洞

地中海瞬间就把洞补上

把丝绸展平

 

几天前在国内还看到难民

从地中海偷渡到希腊的报道

今天我在雅典的大街上

看到几群示威游行的队伍

我相信其中一群

就是新闻报道过的叙利亚难民

 

这些事好像和地中海无关

地中海不抱怨人类打扰过它

它做过什么看到过什么也绝不再说

 

没有比海更宽容的事物

没有比海更会装傻的人

 

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点落到身上就是一激凌

雅典的雨点和北京的雨点没有区别

 

我们住的酒店叫best western

我问同行懂英语的朋友

这叫什么酒店

朋友说:欧洲最好的

哦,在这里看地中海是最好的

看难民的游行队伍是最好的

在这里想北京也是最好的

 

 

椅子

 

 

我办公室的椅子

是不锈钢的

每天会发出刺眼的光

 

金属传热快

传冷也快

我的屁股有烫伤

心头有冻疮

 

我坐在椅子上

看着自己

每天生一点锈

 

 

寻  仇

 

一直温良地活着

有许多要尊敬的人

也有一些值得热爱的人

大半生过去了

我的谦恭和雅训

已消耗殆尽

 

现在

我要找个仇人

一个与我旗鼓相当的人

逼自己在命里

铸一口

嗜血的刀

 

 

捞月亮

 

 

河里有一枚月亮

跳动着

是个调皮的孩子

我在河边陪着月亮玩儿

伸手想把月亮捞起来

.  

这是李白没捞起来的月亮

很多人都没捞起来的月亮

我要捞

捞不起来的捞

.  

月亮里有酒

有很多喝酒的诗人

河里的月亮

是酒醉后摇摇晃晃的李白

.  

李白没捞起月亮

是一生没找到自己

很多人很多人还有我

都在自己和自己之间晃荡

.  

哦,大风吹不走的月亮

流水冲不去的月亮

漂在水上的月亮

住在诗人梦里的月亮

.  

月亮是块魔镜

是一片汪洋

是诗人的最后一首诗

最终会引诱诗人

跳进水里

 

 

白洋淀

 

 

有的荷花已经开了

有的只是长了许多叶子

不开花

 

花开不开

不是水域面积有多大

不是我来没来看它

是花对水的态度

 

不挑剔水的花

不是好花

不能供养花开的水

也不是好水

 

白洋淀用现实

教导我们怎样去辨别

复杂的水域里

什么样的花

才是好花

 

 

白龙江

 

 

白龙江是从天上

流下来的河

驮着青山和白云

表面上看着很美

内心却装着许多苦寒

 

我在江边

被水面的美丽吸引

伸手到河里

摸了一下它的皮肤

水里有许多钢针

狠狠地刺伤了我的手

 

 

一块软糖

 

 

棉花一样松透

白云一样藏着幻想

从舌尖到心尖

从呼吸到血液

不是味蕾的甜

是骨头一节一节地响

.

软的事物

是幽深的井

有魅惑

也埋伏着凶险

比如这块软糖

甜过之后

就是血液里的毒

 

其实我并没有剥开糖纸

害怕甜会过度的释放

让我落进

柔软的井里

怕骨头的响声

浮在棉花或白云的身上

 

 

假 寐

 

 

在夜晚和夜晚之间

一本书和一本书之间

一首诗和一首诗之间

是我的假寐

 

夜晚无法还原小说中的生活

诗歌又给了我非分的翅膀

在夜晚、书籍和诗歌里

我已完成了所有的睡眠和梦

剩余的时间

就只有假寐

 

天亮了

我开始失眠

要在公共场合亮相

要经手很多小说中没有的事情

写诗的时候也不能露出翅膀

在白天睡觉

总是睡不着又睁不开眼睛

 

我知道

关于假寐

我的手段还很业余

经常被人看出破绽

尽管我假寐得很沉实

 

 

中途下车

 

 

走了一半的路

不是花开到一半

也不是雪停在半空

是我对目的地不再有兴趣

 

一半的旅程

是半首没有词的音乐

或一个汉字只写了偏旁

剩下的一半

留在心里

 

做了一半的事情

等于没做

终点不承认未到达的脚步

 

野草没想过长成树

有些花开了

就是不愿结果实

 

 

我低头了

 

 

河水干涸了

那些习惯泡在水里的石头

正忍受太阳的炙烤

我弯下腰摸摸它们

它们在发高烧

荒滩上那些打蔫的小草

估计也病得不轻

它们都一动不动

我走到阴凉处坐下

喝着瓶装水

对那些石头和小草送去敬意

它们可以耐大旱

也能抗大涝

我认为它们

是在服从命运

而我现在的一切

也一定是上天

几百年前就规划好了

只等我低头承认

 

 

去火星

 

 

据说火星上找到了水

我就穿着宽大的衣服

站在楼顶

等待一阵大风

把我送到火星上

 

我要在火星上开荒

种玉米和白菜

盖茅草屋

养两只鸟和我聊天

带一支横笛自吹自听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

好像我已经到了火星

过上了没有人也没有鬼的日子

 

出了窍的魂灵啊

再也不愿回到肉体中

 

 

幻 花

 

 

我的书桌上多了一束花

它开得绚烂妖冶

每一枝都是张开的手臂

毎一朵都媚眼婆娑

 

书本打开

我看不清书上的文字

每一个文字都是开着的花

我伸手去摸那束花

花就躲开

按文字

文字也躲开

 

窗外寒风正紧

大地一片荒芜

我的书桌上竟然有花

而且我看哪儿

哪儿就是盛开的花

 

我揉揉眼睛

拍了拍胸脯

是我眼睛花了

还是这个世界都在开花

 

 

就等一阵风

 

 

雄花开了

雌花开了

它们望着天

就等一阵风

 

雏鸥抖着翅膀

一跳一跳学习飞翔

它要自己谋食

就等一阵风

 

火种准备好了

荒原还若无其事

新芽在泥土下攥紧了拳头

就等一阵风

 

 

我喜欢有毒的事物

 

 

抽烟喝酒说真话

都有毒

我都喜欢

 

烟灰没有毒

酒杯也没有

口腔里的毒是自己培养的

 

毒是用来攻毒的

没有毒的地方

就不是人能生活的地方

 

生活中需要一些毒

真实的毒

能制造真实的惊叹

 

 

心脏病

 

 

我病了

是心脏病

医生给我确诊后

让我住院治疗

我拒绝了

 

我的心该有病了

多年来

为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安放心脏

我绞尽脑汁

躲阳光躲月光

躲职务躲职称

躲会议躲讲话

 

我在心里私藏了凶器

藏着三妻四妾、赌具与砒霜

 

我不住医院治疗

怕医生看清我的各种隐藏

窥探并传播他人隐私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病

 

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只能带着生病的心脏

东奔西走

不让医生看到

也不给他人传播隐私的机会

 

 

隐身术

 

 

这阵风很大

几块多年没睁过眼睛的石头

也挪了挪屁股

 

一阵风过去

大地被刷新一次

下阵风过来

再把上一阵风刷新

 

我体重轻身量小

风一来

只能双脚离地跟着跑

经常被这一阵风

吹过河对岸

下一阵风又把我吹回来

 

河里的水流很急

比时间流的还快

 

为了不让时间看到我

在水面飘来荡去

我藏在风的缝隙里

让时间只听见风声

看不见人形

 

 

奔走的马

 

 

一群马向前飞奔

前方有水有草

有广阔的原野

 

它们鬃毛竖起来

尾巴扬起来

四个蹄子腾空

未成年的小马驹

也紧贴着妈妈飞

 

我一直看着它们

如果哪天

它们冲出画框

到达原野

我会衷心祝福它们

 

 

辨   认

 

 

我闲散地在街边走

一只流浪狗与我迎面而来

我们停住脚步四目相对

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朋友

仔细的互相辨认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旁走过

也没影响我们对视的眼神

 

我们互相看累了

又各走了各的路

 

 

不登幽州台歌

 

 

我一直认为

陈子昂只有登上幽州台才哭

我来到射洪县

他出生的地方

到处都有他的哭声

 

他在涪江边哭

在金华山哭

两千年来

就一个人在哭

 

今天我决定

陪他哭一会儿

 

 

童 言

 

 

4岁的孩子

当着爸爸的面

对妈妈说:

“爸爸把钱

藏到很臭的旅游鞋里了”

爸爸有些尴尬

还有些恼怒

妈妈笑笑说:

“趁他还没长大,

就让他多说几句真话吧!”

 

 

燕 山 下

 

致虚极,守静笃。

     ----老子

 

 

距我最近的山是燕山

静穆得像个智慧的老者

距我最近的云是乌云

正在做着狂躁的梦

距我最近的水

就是眼前这条无名小溪

 

我从溪里舀起一杯水

稳稳地放在石头上

时间静默

我和燕山静默

 

静默之后

我看到水里的泥渣沉底

水现出清亮

燕山岿然不动

等着乌云把梦做完

 

 

黄瓜的哲学

 

 

从嫩青到翠绿

再到酱紫

身边一直埋伏着杀机

 

青年时身上长的刺

晚年就变成了老年斑

青翠时也轻脆

老年失水

也没了脾气

 

圆柱形的身体

偶尔也被挪做它用

黄瓜也不会说出委屈

 

被吃掉了

烂在别人的肚子里

侥幸没被吃掉

自己就慢慢的寿终正寝

 

 

咸祥小镇

 

 

小镇临海而建

小镇的路弯曲着

与海岸线并行

几座连环相接的小丘陵

注定小镇的生活也有波涛

 

我住在小镇的“鱼客栈”

每个房间都面朝大海

一个下午我呆呆地看海

看海是为了找到我

或者找到你眼中的我

多年来每次见到海

我都在寻找

海没有变化

我也没有变化

 

一条船驶向海的深处

直至看不见踪影

像一个死去的动词

我眼里已经空空荡荡

 

这个小镇没有人认识我

而我确实在这里

走来走去

生活了两天

 

 

莫有村

 

 

莫有村的夜

是一片肃穆的海

风动潮涌

风住浪歇

 

房屋与房屋之间

相隔半里地

站在院里看前面房屋的灯光

就像在看星星

 

房屋和房屋之间

走动的不是风

不是梦

是偶尔的几声狗吠

 

夜静潮平

所有的房屋被海覆盖

即使有些小风浪

也仅发生在各自的小屋里

 

我在莫有村住了几夜

好像住在天上

或者是不谙世事的地方

我正担心

离开莫有村

是否还能适应

人间的嘈杂

 

 

静 场

 

 

月亮在黑漆漆的天幕上

像热气腾腾的馒头

风吹动着光秃秃的树干

发出“喳喳”的声音

 

夜风是一群狗

在树上啃骨头

 

我站在窗前

一边用月亮充饥

一边欣赏狗啃骨头

 

白天的荒言芜语停歇了

像炮火停歇后的战场

短暂的窃喜漫过战争的紧张

 

安静的环境里

所有的生物都是亲人

包括狗

和那些没有血肉的骨头

 

 

刀剑冢

 

 

找一处荒山野岭

挖坑

挖到三米深后

再挖几锹

把心里的刀剑放坑里

填埋

地面留下一个比面包大的

坟冢

 

我向坟冢行告别礼

从此

任何一缕风

都可以是我的情人

 

 

岩 画

 

 

这古老的铜

有着古老语言的魅惑

一层一层的锈

像一本账册

 

春天在这里种过桃花

蜜蜂来取过甜

那些老年斑是曾经的星星

一条石缝是死在这里的月亮

 

风是个花花公子

不理会历史的账册

变成生锈的石头

 

石壁上的图案黑里透着灰

那勾风干的残月

是干裂的嘴唇

时而会发出一些

远古的箴言

 

 

天黑之后

 

 

天黑之后

就无事可做

一个人不能喝酒

不能把发霉的事物翻出来

也不能一根接一个根抽烟

过浓的烟雾会对现实绝望

 

星星和月亮

都不认识我

许多话说不出来

像一面残破的鼓

 

一阵风过来

吹起一张白纸

我紧盯着这张

雪片一样的纸

希望是谁谁谁写给我的信

一直看着白纸

飘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又陷进黑暗

 

雪还没来

黑夜不会变亮

 

 

晚安,月亮

 

 

我是一截木头

躺在床上

就变成藏着火的炭

噼啪的响声

惊动了月亮

 

月亮在很远的地方

弯着脸

给我泼冷水

冷水泼到炭上

升起袅袅的云雾

 

哦,月亮

我不会让自身起火

也不会烧到你身上

 

 

白乌鸦

 

 

一只白色的鸟儿

远看很漂亮

近看也很漂亮

只是它一张嘴

就散发出腐尸的臭气

 

微风吹过

白毛翻起

露出它漆黑的本色

哦,这只乌鸦

披上了白色的羽毛

 

从此,我开始警惕

那些红色的鸟儿

金色的鸟儿

花色的鸟儿

 

 

影 子

 

 

我的影子不是我

是那些无法穿透我身体的光

留在大地的心情

 

太阳越亮影子越黑

月亮越清影子越凉

 

影子有时像我

有时不像我

更多的时侯

是太阳和月亮

用我的身体游戏

 

影子真实

太阳月亮就真实

影子虚妄

太阳月亮就虚妄

 

 

11月12日

 

 

那些年

我俩对酌

酒杯总比月亮圆

今夜无酒

我独对月亮

 

都说月光如水

在月亮下

我最渴

 

今夜你一定住在月亮上

我看一眼月亮

就规定了眼泪的走向

 

月亮是一个幽深的大坑

孤单的人

看久了

会把自己活埋

 

 

一切还在混沌

 

 

大地昏晓难辨

我站在路边

看着正在休眠的人间

 

此时的风

有柔软的暧昧

像苍天对人类的态度

 

我在黑夜看清的事物

现在却是晦明晦暗

 

一辆汽车极速而过

没看清车的形状

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一声鸣叫

留在耳朵里

 

这个凌晨

任何事情都不会清亮

太阳不像镜子一样高悬

黑夜不会自寻死路

 

 

救 赎

 

 

我对着镜子一次次地忏悔

多少年来

一直把镜子里的我

当作教堂

 

商震

商震

简介

商震,1960年4月生于辽宁省营口市。已出版诗集《大漠孤烟》《无序排队》及随笔集《三余堂散记》等。有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日本、韩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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