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讲话”
——回答羊城晚报记者孙磊
一、关于新书《未来的记忆》
孙磊:作为您四十年心路历程的形象凝结与诗艺呈现,最新诗集《未来的记忆》于您的创作生涯而言,有何意义?入选的诗歌都是您自己挑选的吗,按照什么标准选择的?
王家新:这部《未来的记忆》,是出版社加的副题“王家新四十年诗选”。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到现在,我的写作的确已有四十来年了,那就让他们加吧。
说来也是,如果从写作时间来看,不仅我个人,我们这代诗人大概是写作时间最持久的一代人。这应该算是我们的幸运。比我们高一代或半代的诗人,如北岛、多多他们都还在写。这在文学史上的确是很罕见的。对一个诗人最可怕的,莫过于突然失去或渐渐失去创作的动力。
我很早就认定诗歌是一条远路,用一生也无法完成。所以我很赞同奥登所说的“大诗人是一个持续成熟的过程”。虽然我不太爱用“大诗人”这个说法,我只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实的、“可信赖”的诗人(这是我判断一个诗人的标准)。在编选《未来的记忆》的同时,我还应约编选另一部诗选,所以有很多诗作并未收入到这部诗选中,纵然如此,我仍愿这部“四十年诗选”能够从精神和诗艺诸方面显出一个诗人多年来“持续成熟的过程”。
说到“总结”,有时一首诗可能就带有这种性质。你是否注意到这部诗选的最后一首是《在洞头》,它有一个副题“给王子瓜,一位年轻诗友”。这首诗的确出自两代诗人在中国东海岸的交谈。诗中我引用了张枣的一句话:“既然生活失败了,诗歌为什么要成功呢?”而全诗的最后一句是:“我们流泪,听着大海的冲刷声。”
这就是我对我自己或我们这代人的某种“总结”。失败,的确,甚至是惨败,但何谓“成功”呢?不管怎么说,我的写作,就是要把自己带到某种更伟大、也许更无情的生命存在面前,并去接受它那不息的“冲刷声”。
孙磊:有评论家指出,您的诗越来越注重贴近现实、贴近个体感受和他人真相,体现出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立场。您也曾说过现在写诗不会像年轻诗人那般激情四射,而是尽量冷静又克制。可以具体说说四十年来您创作的心路历程以及显著的变化吗?
王家新:谢谢他们这样来看我的写作。如按照这样的描述,我后来的写作可能同时包含了“在场的诗学”和“他者的诗学”。我力求我的写作能不断抵达到如阿甘本所说的“我们无力经历的当下”,即使有时候我采用了“征引历史”的方式(如组诗《旁注之诗》等),那也是为了“回归当下”。同时,在我这里,一个诗人的存在就是与“他者”的“共存”,尤其是在当下的语境中,就是对他者、弱者、受损害者、被剥夺者、沉默者“倾注全部关注”(这里还要说,这个“他者”还包含了“动物”,它们同样是和我们血肉相连的生命)。这是屈原、杜甫为我们确立的诗歌伦理和诗歌传统。同样,我翻译过曼德尔施塔姆,曼氏在后期有一句诗“只要大地上还有任何一个囚徒”,如果是这样,一个诗人就不可能真正获得他所谓的自由。
至于“冷静又克制”,可能我有时候做到了,但做得还不够。有些诗今天看来,还需要经过时间的“回炉”。阿多诺称赞贝多芬的“晚期风格”,说贝多芬是“自我批判的天才”。我们不是这样的天才。我只是一个“重写型”的作者。我也庆幸我能够不断以新的眼光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审视和“重写”。
孙磊:《未来的记忆》有新变的同时,也延续了您一如既往对“思”的追求,您以超常的直觉力、冷静的生命体验的融入,敦促诗歌在抒情品质之外获得了“思”之分量。过多的哲理的阐释往往会消解诗意,在创作中,您是如何平衡“诗意”与“哲思”之间的关系的?
王家新:在一个贫乏的文化环境下,我当然希望我的写作能带来某种思想性和精神性,带来某种“思”的可能性。但这和那种老套的“哲理诗”不一样,对此你看得很清楚。这么说吧,我希望我的诗能够成为“存在之诗”,而不只是对现实的某种反映或情绪的抒发。这种“存在之诗”必然包含了对世界、对我们自身存在的洞察力。这种“存在之诗”本身就是一种贯穿性的诗性,它不只是几句格言。它和诗的血肉也不可分离。
所以,不需要做什么“平衡”。一个诗人要做的,是彻底的思想者。这里我还要说,人们所谓的“诗意”,往往都很酸腐,至多是那种岁月静好、人畜无害之类的“诗意”。一个诗人要从中彻底走出。我的《冰钓者》一诗的最后两句是:“我转身离开了那条/我还以为是供我漫步的坝堤。”
孙磊:您在诗歌《尤金,雪》中写到:“然而,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也有人指出,您属于少数一批坚持下来的诗人之一,在写诗这件事上从来没有让步退缩。您写诗的初衷和理由是什么?又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创作,诗歌在您的生命中有着怎样的位置和意义?
王家新:对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可能在少年时代就解决了。记得还在我上初中时,一个上过省卫校的阿姨看到我那样痴迷于读书后很吃惊:“你要当文学家?当文学家是要吃苦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一切还懵懵懂懂。但我知道我注定会属于文学,会献身于它,而无论它给我带来什么。所以,不必再问诗的位置和意义。它是我存在的理由。我不坚持也得坚持。这就像多多有一次对我说的:“是你要翻译策兰吗,是策兰要你翻译他!”
孙磊:您曾指出,诗歌是面向当下的,但也是写给未来的,诗人应在一个更广阔、深远的历史时空下来把握自己的写作。结合这部新诗集的标题“未来的记忆”,能理解为诗歌创作既要跟时代结合也要超越时代吗?可否再具体谈谈诗歌创作如何在把握当下的同时也面向未来?
王家新:诗人和时代的关系,阿甘本已说得很透彻了。在这位哲人看来,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恰恰是像尼采那样的与时代“错位”的人。正因此,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时代,因此,“同时代性也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更确切地说,同时代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并非同时代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他们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
在中国诗歌界,可能是我最早注意到阿甘本这篇文章(见我2010年写的《诗人与他的时代——读阿甘本、策兰、曼德尔施塔姆》)。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诗人之于他的时代,不仅要深入其中,还得置身其外,或超乎其上,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不仅如此,还如你所引证的我的看法,诗人还应在一个更广阔、深远的历史时空下来把握自己的写作。这就是说,他不仅是时代之子,还应是“文明之子”,宇宙之子。他应穿透全部历史,试着在每一首诗中“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讲话”。
而这一切,也是基于我很久以来的创作的。可以说在我的诗中包含了一种时间诗学,或历史的维度。像我这种经历的人,写诗就力求“赋到沧桑”,力求把更多的时间经验纳入到诗中,力求在一首诗中或几行诗中让人们走过他们的一生。这是我一直在尝试的。但同时,在我的很多诗中,还体现了一种空间诗学,那就是无论远与近、有与无、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切都“并存”于一个永恒的当下。诗人是在语言组合中重塑时空的人。他把握了当下,也就指向了未来。
二、关于新诗的发展
孙磊:十几年前您就提出,从中国古典诗到现代新诗, 对“诗意”的把握和呈现, 是一部不断扩大、加深、修正和刷新的历史。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在您看来,中国现代新诗发展现状如何?今天我们对“诗意”的理解和呈现有进一步加深吗?
王家新:是这样,谢谢你注意到我那篇《从古典的诗意到现代的诗性》。在那篇文章中,我主要谈到中国新诗的诗意生成、蜕变机制和数代诗人的诗学历程,在今天,我们对“诗意”的理解和呈现更需要进一步拓展和加深,因为荒诞无名、变化多端的现实对我们的写作提出了新的巨大的挑战。我们都感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一个访谈中我曾说“如果我们不能对我们所处的时代真正有所揭示,不能写到它的痛处、难处和晦暗不明处,我们就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无法交待。”且不说疫情时期我所写下的诗,今年俄乌战争以来,我也写下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战时见闻录》这两组诗。《战时见闻录》可能是对奥登《战时十四行诗组》的某种反响。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这一生还会写战争诗,正如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一觉醒来我们会置身于“1939年的波兰”(德国大举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的那一年)。当然,我们自己并不在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只是通过“战时见闻”,力求对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进行一种更具有普遍意义的“揭示”。下面是《战时见闻录》中的一节:
他被释放了。他们摘下了套在他头上的袋子。
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一个初秋的野外。
他可以张开双臂奔向自由了。
但他不会知道,他是被扔在了
一个美丽的、飘满了金黄叶子的
布雷区。
批评家夏可君博士读到《战时见闻录》后很兴奋:“这是家新独有的语调与思考,一旦这末世论的语调与蒙太奇的场景出现:诗就是飞翔在战火中的天使,宁愿烧焦自己的翅膀,也要见证人世最后诗意的宁静!”
夏可君博士真是说得好!这样的评点,同样是一种诗的揭示和召唤。
孙磊:您一直积极致力于现代诗学多种可能性的探寻,思考传统与新诗的关系。有人认为今天中国现代新诗不是中国式的,而是西方式的,如今文艺领域都提倡构建中国话语讲述中国故事。在您看来,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与传统有着怎样的关系,作为诗的国度,几千年的古典诗歌对现代新诗的发展有着怎样的借鉴意义?
王家新:是有人这样认为,但这种看问题的眼光、出发点和事实判断都很成问题。我想说的是,几千年的古典诗歌对我们从来都很重要,哪怕它是一种“缺席的在场”。近年来我除了写有一些与陈子昂、杜甫、苏轼对话的诗外,我也研究西方诗人对他们的翻译。我还写有《作为“同时代人”的杜甫》一文,试图让他重新来到我们中间,成为我们的同时代人。我指导的两位博士生的论文,也分别以杜甫与中国现代诗歌和闻一多与“新古典主义诗学”为主题。至于古典诗歌对当下诗歌的发展有着怎样的借鉴意义,我还建议人们去看看昌耀、西川、欧阳江河、陈先发、胡弦等人的创作,他们比我做了更多的有益的尝试。他们各有各的方式,但都在“致力于现代诗学多种可能性的探寻”。
孙磊:说起西方诗歌的影响,除了诗人,您还有一个身份是翻译家,尤其是您对策兰的倾心翻译和研究,已在中国诗歌界、文学界和读者中产生了广泛和深远的影响。在您看来,西方现代诗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着怎样的意义和影响?今天这种影响依旧存在吗?
王家新:西方现代诗曾经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着至为重要的意义,比如说,如果离开了奥登的影响,穆旦就不会成其为穆旦。这种影响在今天依旧存在,比如说策兰之于多多,之于你们广东的一个优秀女诗人林丽筠。我还记得十多年前她就策兰的诗和翻译给我的一封长信。看她近些年来让人不无惊异的诗,我想她已完全无愧于这种影响了。
这里我还要说,这种关系早已不是那种被动的“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而是一种更为成熟的相互寻找、对话、交流的关系,是在一个新的层面上的互译和互文关系。也可以说,这种关系乃是一种“接受与回报”的辨证关系,而“创造之手”就在这其间来回传递,或者用美国著名女诗人简·赫斯菲尔德给我来信中的话来说,诗人们以此维系着“整个森林的生态”。
创作和翻译,这是一个诗人的“对位法”,我会一直如此。近期以来,我主要译介了一些美国诗人,并力求使这种译介带有“发现”的性质。我翻译了美国乌克兰移民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的诗选《聋共和国》,美国女诗人吉恩·瓦伦汀的诗选《山中之门》,他们的诗都曾受到中国诗人的关注。我所译的简·赫斯菲尔德的一大组诗发于今年《十月》第四期后,颇受人们喜爱,《思南文学选刊》也做了选发。因为对瓦伦汀的翻译,我还译了她已故的朋友、女诗人简·肯庸的一些诗,像《干燥的冬天》这一首:“这么少的雪,使田野上的草/像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来没有完全消失……”就这么寥寥几笔,一个不同寻常、有待我们重新发现的诗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孙磊:就您个人的创作而言,译介西方知名诗人的诗歌,对您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比如结构、语言、手法、篇幅等方面会借鉴他们吗?您又是如何融合中国古代传统和西方现代新诗的影响的?
王家新:首先我要说,我很认同德国汉学家、翻译家顾彬的翻译观,他曾这样谈翻译:“在德语中,翻译这个动词,是ueber___set___zen,它有两个义项。它的第二个意思是‘摆渡’。……从此岸送达彼岸,从已知之域送达未知之域,连船夫自己也参与了这种变化。……翻译也意味着‘自我转变’ :把一种外国语因素中的未知之物,转变为一种新的语言媒介,在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中,我的旧我离世而去。”
的确,在这种创造性的翻译活动中,“连船夫自己也参与了变化”。这种变化是深刻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当然也会涉及到“结构、语言、手法”方面的影响。前不久,美国著名的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请我做一个讲座,该校宋明炜教授也问我了几乎同样的问题,我举出了我的一首诗《策兰在布列塔尼》,布列塔尼位于法国西北部半岛,策兰生前曾携全家在这里度假。以下是这首诗中的一节:“矿物学,天文学/埃里克的妈妈在夜里教他认星星/但只有布列塔尼的低洼地/会教他淤泥学。” 诗人蓝蓝读后感叹说这个“淤泥学”真好!我说我是向策兰学的。可以说它是一种策兰式的词语创造。当然,我们自己的生活本身也在教我们这个“淤泥学”。没有这个,我们也不可能接受到任何策兰的启示。
策兰的诗的确对很多中国诗人产生了影响,我自己从这种翻译中付出了很多,但也学到了很多,诚如庞德当年对年轻诗人默温所说,“翻译将教会你你自己的语言”。
至于如何融合中国传统和西方影响,这会是一种长期的、艰巨的诗学努力。近些年来,我试着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纳入我们的传统文脉(如组诗《旁注之诗:秋兴》等),我的写作也一直着重意象、情境、细节、“留白”这种古典传统。但西方诗歌那种诡异的心智运作、差异性视角和反讽技艺对我仍十分重要。且不说诗歌,这次回国,我先乘坐法航飞往巴黎转机,我在飞机上看了对毕加索《格尔尼卡》的介绍,我有了一个令我自己也感到惊异的发现:没有外表上的狂轰乱炸,那样太俗套,这部作品中一切惨叫、挣扎的动物和人物全都处在天花板上一盏噩梦般的灯泡下,像是一幅室内画!
这真是一部史诗般的杰作。哀嚎的、带剑的马仍在我们这个时代行走,带着我们内心的全部哀痛,我们怎样来把握它?
孙磊:您曾说过,作为一个现代诗人,只有摆脱“文化的幻觉”和传统的因袭,摆脱传统诗意的诱惑,才能重新抵达“现实的荒野”,使诗的写作和现实经验发生一种切实的摩擦。今天,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现代诗人,我们应该克服哪些挑战和难题?对于新诗的未来,您有着怎样的期许?
王家新:转向中国传统也好,或是“取道斯德哥尔摩”(这是我一篇文章中的说法,意思是经由西方的语言文化,回到我们的汉语深处),目的都是为了抵达“现实的荒野”。这一直是我全部写作的一个指向。在诗艺的“见习期”结束之后,我想一个有出息的诗人应该是现实的学徒。今年,正是在时代现实的尖锐挑战下,我写下了《2022,重读米沃什》这个诗片段,它体现了我对诗与现实、当对今时代诗人何为等问题的一些考虑:
当瓦雷里在高贵的法兰西学院“计算着诗的音节”,
米沃什说他却在“别的地方”(占领时期的华沙?)
在探照灯扫过的地方,“头发根竖起来
耳朵捕捉着搜捕的声音……”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他曾经心仪的大师不同。
纯诗?就算是一个梦吧。他首先得睁大他的眼睛:
“街上机关枪在扫射,子弹把鹅卵石打得蹦起来,
就像豪猪身上长的箭刺……”
三、关于诗歌的创作
孙磊:您曾经说过,诗歌是写诗人与他的时代,是在思考诗歌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命运。这几年疫情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在您看来,如今诗歌在这个时代面临着怎样的命运,是在繁荣发展还是依旧在边缘徘徊?一个诗人又该如何通过诗歌去书写这个时代?
王家新:其实我已部分回答了这些问题。这几年的疫情全球大流行和残酷战争,迫使诗人们的创作面临新的要求和挑战。诗歌不能说“繁荣发展”,但诗人们并没有少写。乌克兰的雪下在成千上万人逃难的路上,也下在诗歌的掩体里。时代最迫切的主题又再次转向了灾难、见证、焦虑、拯救与希望。今年三月,因为我的荷兰文诗选出版,我受邀在阿姆斯特丹做一个月的驻留作家,在那期间,我写下了这首《荷兰的大师们》,正因为战争、疫情这种令人焦灼的语境,这首诗不只是一首观画诗,它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时代之诗”了:
我们看到的不是战争,雷霆争斗,城堡地窖里的酷刑,
是范·迪克晶亮的葡萄,饱满的桃子,易碎而不朽的中国瓷器
和倒映在花锻桌布上的荷兰干酪切开时的金黄亮色,
是威廉·克莱兹·海达的刚出水的带柠檬的牡蛎,
弗兰斯·哈尔斯的咧嘴笑的孩童和快乐酒徒,
是伦勃朗的充满无比信任和温情的犹太新娘,
维米尔的安静专注的倒牛奶的厨房女仆
和那个扭头望向我们的戴珍珠耳坠的少女……
荷兰黄金时代的大师们,我在一个残酷的年代走向你们,
炮火、疫情和每日的沮丧让我知道了
什么才是我们的拯救。
我好像就是一个落水者(那里有更多的落水者!)
再次游向你们——
游向德·文尼画笔下的
那从倾斜的船侧
向我们伸出手来的渔夫……
孙磊:您一直试图破除语言的陈词滥调,坚持发出“自己的声音”,多次强调语言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然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我们迎来一个语言狂欢的时代,不少人都呼吁诗歌应努力抵御普遍的语言惰性。在您看来,语言在中国现代新诗中居于怎样的位置,又该如何提升诗人创作过程中语言的自觉,从而保持诗歌内在的深度和精神质量?
王家新:诗歌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诗的价值是一种语言的价值。语言问题也一直处在诗学问题的核心。这里不谈理论,最起码,诗人应努力抵御普遍的语言惰性。没有人能忍受对语言的败坏。
对我来讲,写诗是对“语言地基的清理”,也是一种对个人话语的锻造。三十年前,我在长篇诗片断《词语》中写道“而生活再一次要求我的,仍是珍惜语言,并把它保持在一种光辉里……”后来在《“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候”》一文中说“我仍在梦想着一种词语与精神相互吸收、相互锤炼,最终达到结晶的诗歌语言。”对我来说,写诗就是这样一个语言历炼和提升的过程。
至于在语言风格方面,我想一个人活到什么份上,就会说什么样的话,也会以相应的方式和语调去说。对此我没有什么刻意的追求。这一阶段,我更注重语言的新鲜感、独特性、穿透力和锐利程度。但在另一方面,我想诗的语言不仅要“功”(讲究语言的锤炼和技艺),更要“有神”。一个诗人梦想的,就是他的语言他的诗,最终能够进入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地。
诗人是为语言工作的。诗人的前题即是对语言的爱。我在翻译中可能更是如此。我力求成为本雅明所说的那种译者:一方面“密切注视原作语言的成熟过程”,另一方面“承受自身语言降生的阵痛”。这样的例证就不举了。总之,这就是我为诗歌工作、或者说把自己奉献给一种至高的语言价值的方式。
孙磊:除了语言,诗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意象。很有趣的是,多年前您写过一首《田园诗》,里面的核心意象就是“羊群”。疫情三年来,“羊”这个意象产生了丰富的内涵。如您所说,历史和文明一直在演变,羊依然是羊,不过时代不同内涵不同。从“羊”出发,您能否谈谈当代诗歌对于意象的感知和书写与传统有何不同?
王家新:诗人的能力在于创造意象和隐喻,尤其是从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创造和发现(如上面我提到的“淤泥学”)。我曾谈到,同样是书写乡愁,北岛的“垂死的玫瑰”就不如多多的“秋雨过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来得独到和新鲜。当然,除了创造新的意象,诗人们还往往对传统的意象进行借用和改写,并赋予它们新的不同的意义。通过这种“改写”,可看出他们对历史、文明和他们自己时代的洞察和理解。《田园诗》里的主要意象是“羊群”以及运羊车,但我却是以某种“后奥斯威辛”的眼光来写的。因此有人说它是一种反田园诗。这里面透出了一种巨大的历史反讽。如果说这是对传统田园诗的改写,那我不得不这样改写,因为这是历史、命运的真相之使然。
孙磊:您曾指出,中国当代优秀诗人的艺术目标不仅是写出几首好诗的问题,也不仅是对诗艺有所贡献的问题,还要承担起对人生和灵魂问题的更深切的关怀,还要融铸一种精神的、诗学的品格。在您看来,一首好诗有哪些标准?您写诗的目标是什么?未来您还会一直写下去吗,能否分享一下您未来的创作计划?
王家新:你引用的这段话仍是我的目标。写诗当然是有标准的,我在一个地方也说过“写作不仅是一种辨认,还应是对这种辨认的确立和坚持:让它成为一种良知,一种语言的尺度。”可能,这就是我在这几十年里所做的工作。当然,这很难,尤其是在一个基本上丧失了“审美判断力”的年代。但是,又必须去做,又必须达到一种更高的肯定,不然我们的写作就是毫无意义的。我在以上提到了“可信赖的诗人”,只有那种在文化的混乱甚至敌视中一直体现了这种良知、这种语言的尺度的诗人,才称得上是这种诗人。
不用说,我仍会这样写下去。近来除了编选、修订我的几卷诗论随笔集,几部译诗集和一部诗选外,我准备在下一年完成一部新的诗集,别的没有什么计划。有一些诗稿待修改,可我又总是想写出新的。诗是礼物,不是计划,尤其是,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写诗即是对尺度的迎接”。所以我要做的,只是把自己再一次地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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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6月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著有诗集《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重写一首旧诗》《旁注之诗》《未来的记忆》,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黄昏或黎明的诗人》,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另有中外现代诗歌、诗论选编著数十种。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其创作、诗学批评、诗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被视为中国当代诗歌知识分子写作的主要代表性诗人。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其中包括德文诗选《哥特兰的黄昏》《晚来的献诗》、英文诗选《变暗的镜子》、克罗地亚文诗选《夜行火车》、荷兰文诗选《黎明的灰烬》等。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文学和国际诗歌节活动,并在欧美和东亚一些大学讲学、朗诵,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其中包括首届“袁可嘉诗学奖” ,韩国第四届KC国际诗文学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 、“书业年度翻译奖” 、第三届“李杜诗歌奖成就奖”、2019年海峡两岸诗会“桂冠诗人”称号、第三届“昌耀诗歌奖” 、首届“艾青诗歌奖”、2022年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奖等。2022年应荷兰文学基金会邀请在阿姆斯特丹做驻留作家,在美国一些大学、图书馆和文学中心从事诗歌讲座和交流活动。
阿依古丽: 20230322 19:51:06
“”诗歌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诗的价值是一种语言的价值。语言问题也一直处在诗学问题的核心。这里不谈理论,最起码,诗人应努力抵御普遍的语言惰性。没有人能忍受对语言的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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