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的诗(15首)
意义
还在搜索图书馆内的灵魂,一如你
仍在寻找这城市会害臊的器官
从这被理性抽空的寂静
没有田地的人,还在讨论语言
没有作为燃料的意义
就没有灰烬
词语的秘密被词锁着
只积郁黑暗发酵的发作
讨论诗歌,就是讨论炸药
2021
给朱丽娅的歌
六支蜡烛叨念你的名字
小姑娘的脸已藏于苹果叶间
在一个永不结束的夏天
墙头的酸奶罐散发出淡淡的气息
一双小木鞋留在秋千上
还在荡
为节省告别……
2004
巴黎的庙
院内只有鞋,不见人
修炼者散发的气息来自久远
一碗面,经东方思想的余晖加持
四瓣桔子,留在口中回味
造访者出门,鞋内已长出百合
有过的谈话,已被塞纳河水带走
埃菲尔铁塔如一支巨大的音叉
传出久违的声音
当下无求
已无由进入经卷的厚度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在风声与钟声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来的那个早晨
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悬着
大量的树叶进入了冬天
落叶从四面把树围拢
树,从倾斜的城市边缘集中了四季的风——
谁让风一直被误解为迷失的中心
谁让我坚持倾听树重新挡住风的声音
为迫使风再度成为收获时节被迫张开的五指
风的阴影从死人手上长出了新叶
指甲被拔出来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紧,一种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弃的
像人的阴影,被人走过
是它,驱散了死人脸上最后那道光
却把砍进树林的光,磨得越来越亮
逆着春天的光我走进天亮之前的光里
我认出了那恨我并记住我的惟一的一棵树
在树下,在那棵苹果树下
我记忆中的桌子绿了
骨头被翅膀惊醒的五月的光华,向我展开了
我回头,背上长满青草
我醒着,而天空已经移动
写在脸上的死亡进入了字
被习惯于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进了光
使孤独的教堂成为测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1991
春之舞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声
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1985
风车
永恒的轮子到处转着
我是那不转的
像个颓废的建筑瘫痪在田野
我,在向往狂风的来临:
那些比疼痛还要严重的
正在隆隆走来,统治我的头顶
雷电在天空疾驰着编织
天空如石块,在崩溃后幻想
尾巴在屁股上忙乱着
牛羊,挤成一堆逃走
就是这些东西,堆成了记忆
让我重把黑暗的呼啸
搂向自己……
而,我们的厄运,我们的主人
站在肉做的田野的尽头
用可怕的脸色,为风暴继续鼓掌——
1986
在英格兰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
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
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
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
认出我的祖国——母亲
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
居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指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1989
过海
我们过海,而那条该死的河
该往何处流?
我们回头,而我们身后
没有任何后来的生命
没有任何生命
值得一再地复活?
船上的人,全都木然站立
亲人们,在遥远的水下呼吸
钟声,持续地响着
越是持久,便越是没有信心!
对岸的树像性交中的人
代替海星、海贝和海葵
海滩上散落着针头、药棉
和阴毛--我们望到了彼岸?
所以我们回头,像果实回头
而我们身后--一个墓碑
插进了中学的操场
惟有,惟有在海边哭孩子的妇人
懂得这个冬天有多么的漫长:
没有死人,河便不会有它的尽头……
1990
马
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
牧场背后一齐抬起了悲哀的牛头
孤寂的星星全都搂在一起
好像暴风雪
骤然出现在祖母可怕的脸上
噢,小白老鼠玩耍自己双脚的那会儿
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驰的野王子
旧世界的最后一名骑士
──马
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
1985
是
是黎明在天边糟蹋的
一块多好的料子
是黑夜与白昼
互相占有的时刻
是曙光从残缺的金属大墙背后
露出的残废的脸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炉子倾斜太阳崩溃在山脊
孤独奔向地裂
是风
一个盲人邮差走入地心深处
它绿色的血
抹去了一切声音我信
它带走的字: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昔日的歌声一串瞪着眼睛的铃铛
是河水的镣铐声
打着小鼓
是你的蓝眼睛两个太阳
从天而降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两把锤子轮流击打
来自同一个梦中的火光
是月亮重如一粒子弹
把我们坐过的船压沉
是睫毛膏永恒地贴住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失去的一切
肿胀成河流
是火焰火焰是另一条河流
火焰永恒的钩子
钩爪全都向上翘起
是火焰的形状
碎裂碎在星形的
伸出去而继续燃烧的手指上是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1985
在几盏灯提供的呼吸里
对坐一日的余晖
一段泥墙,一座教室
把无光城市的轮廓组织到一起
犹如雍和宫底下
埋着的一声多大的叹息:
道路,不在大地
高处,才有河流
胸中,石墙滚动
两盏灯向西斜到一起
溢出这已被充盈的流逝
落叶,便给瘸腿的扫园人
以工作,也给你……
2005
甜蜜清晨
残废保姆的叫声中埋着光
红色棉花吸母亲体内的糖
在花钟形的耳廓里
听词的扑翅声
从鸟儿识破的方向
钻进锁眼开花
呵,明亮——高压下热情的事故
把语言中开花又开败的现实
还给你——青春云朵后面的实体
呵,会说话的空白
偶尔吐露星辰的声音:
缩进核
冲击出生的第一小节
光内尘土歌唱
婴儿只有一身皮肤
2006
无声的道路
随云而走,如云无家
只为词语寻找居所,从
天空,这爆炸般的明镜
退潮般的石墙,一个头头相接的整体
还在积郁笔墨的绝境
它们冷峻的侧面,再不现字
其上其内,是其所是
以便让它们只是命运
去经历自身的空洞处
当所识的,不见
所见的,不识
辨认中,没有相遇
不记录,谓之见证
思想,不会在林内变得织密
雷声之怒,亦不知来自何处
现在下的是雨,是雨
落在掬接沉默的此刻
依旧坐于桌前
寻找者,遗忘了自己
也就无法把此静赠予他人
也许,就是路的无限感情……
2010
我的女儿
我女儿有圆圆的额头
适宜照亮玉米
我的过往在她的额头上闪耀
在麦田急速后退时
玉米遇到坡,便更为密集
于是从教堂门缝我再次看到田野
当麦子的祈祷声此起彼伏
女儿便走得快,走得急
走过我含泪注视的土地
把一个孩子如烟的痕迹抹去
于是我把我的黄昏锁在屋里
任金色麦粒从指缝漏掉
一个永远在笑的婴儿
便要我把对云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礼拜天的空旷便朝此刻涌来
过往已流进年龄又溢出岁月
每颗星星都在光的收益中隐去
于是,从喜悦的金色话筒
传来另一个星球的声音:“爸爸,
光芒是记忆,不是再现。”
于是,又一高地从女儿额上隆起
2013
什么时候我知道铃声是绿色的
从树的任何方向我都接受天空
树间隐藏着橄榄绿的字
像光隐藏在词典里
被逝去的星辰记录着
被瞎了眼的鸟群平衡着,光
和它的阴影,死和将死
两只梨荡着,在树上
果实有最初的阴影
像树间隐藏的铃声
在树上,十二月的风抵抗着更烈的酒
有一阵风,催促话语的来临
被谷仓的立柱挡着,挡住
被大理石的恶梦梦着,梦到
被风走下墓碑的声响惊动,惊醒
最后的树叶向天空奔去
秋天的书写,从树的死亡中萌发
铃声,就在那时照亮我的脸
在最后一次运送黄金的天空——
作者簡介:
诗人多多,当代最有名望的抒情诗人,原名粟世征,1951年生于北京,1969年到白洋淀插队,后来调到《农民日报》工作。1972年开始写诗,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获得北京大学文化节诗歌奖,2000年曾获首届安高诗歌奖,2004年回国后被聘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2010年获得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2010年被邀请到中国人民大学做驻校诗人。多多系朦胧诗主要代表诗人之一,著有诗集《行礼:诗38首》、《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多多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