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農曆新年前夕,武漢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敎授古遠清和古熾珍夫婦因染上新冠病毒,引起併發症,在四天内先後病逝,令人震驚傷悲,聞者黯然!
去年中,古教授寄給我一篇訪談文章,現於本刊刊出,藉以表達我們對古教授夫婦離世的哀悼之情。
陳浩泉
永不退役的作家、學者
客:前幾天中央電視一頻道端午節晚會「古韻新聲」的專家名單中有你的名字,能否談一談?
主:我研究臺灣文學, 2003年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請我講過一次臺灣文化問題,這次是因為我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余光中傳》,而央視在端午節節目中需要有一個鄉愁詩人余光中懷念屈原的節目,我便寫了《古今對話:歸鄉》的劇本,後來由央視做了修改。
客:有朋友調侃你是「裸教」:非學士,非碩士, 非碩導;非博士,非博導,非國務院津貼專家;非二級教授,非長江學者,非資深教授,非荊楚學者。這十個「非」,是真的嗎?
主:「文革」前我在武漢大學讀了五年,只拿到一般的畢業證書,當時並沒有「學士」這一說。畢業前夕想考北京著名文藝理論家毛星的研究生,可因走所謂「白專道路」,被領導取消了。改革開放後又因厭惡外語,也放棄了考研。有不少人介紹我時,總說我是博導,其實,我沒有當過一天博士生導師,倒當過華中師範大學評博士生導師的評委。大概是五、六年前,武漢大學成立臺灣研究所,所長馮天瑜先生要我幫他們組建臺灣文學博士點,可能因為我沒有博士學位而告吹了。我不需要這多的光環裝飾自己,我只是一位永不退役的教授和學者。
客:你沒有博士帽又沒有博導的光環,退休前一直在沒有中文系的中南財經大學從事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一定感到很失落吧?
主:某名人在其發行量極大的自傳中,這樣蔑視我:「古先生長期在一所非文科學校裏研究臺港文學,因此我很清楚他的研究水平。」其實,學校的名字和個人研究的水平並沒有必然的聯系,就像這位名人長期在一所非創作單位戲劇學院工作,其散文的寫作水平還不是很高嗎?
客:像你這種在一個學校待一輩子從不跳槽的人,真是稀有動物。
主:90年代時任武漢大學主管文科的副校長李進才(後任江漢大學校長)前來商調我回珞珈山,一些博導和我說:「你現在多麽風光,在『財大』享受『獨生子』待遇,每年出國三幾次均可報銷,一回母校就成了『大家庭』成員,再無此特權了。」還有人則用「一流教授」的紙糊假冠忽悠我:「錢鍾書說得好,一流教授到三流學校,三流學校因一流教授而增光;三流教授到一流學校,三流教授因一流學校而榮耀。」
客:你退休快20年了,有人說退休就是「淪陷」,你同意嗎?
主:我沒有「淪陷」,一直在「進攻」,從未退卻過。對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如果連自信心都沒有,那就枉對自己不斷的思考、開掘和突破,那退休就真變為「淪陷」了。像我這位被人稱之為動脈硬化、思想僵化、等待火化的「80 後」,告別杏壇所做的事情和出版的書,比退休前還要多呢。
客:能否說具體一點?
主:我退休前,很少到外地講學。退休後像閑雲野鶴從澳大利亞到東南亞各國及韓國,從臺北教育大學、香港大學、澳門大學到北大、復旦、南大、北京師大、中國人大、中國政法大學、中國傳媒大學近100所高校講學。此外,還在湖北電視臺主講香港經典電影欣賞節目。退休前我只出版了11本專著,退休後則出版了30多種專著。退休前,只單獨主持過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課題《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和《九十年代的臺灣文學》。退休後,我兩次申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均批準立項,結題後並出版了。此外我還參與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詩歌通史·當代卷》和《20 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結題後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全部精裝出版。正在寫作中的有「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百年新詩學案·臺港澳卷》。
客:除了課題外,你還有沒有自選項目?
主:我活到老,讀到老,寫到老。我最近在做兩個自己選的 「百萬工程」,即已在臺灣分四冊精裝推出的百萬字的《戰後臺灣文學理論史》,另一本是正在校對中也是精裝分四冊的的百萬字的《臺灣當代文學辭典》。
客:不少人希望永葆學術青春的你,寫一本把陸臺港文論打通的《中華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或在文論、詩論基礎上寫一部《臺灣文學史》。
主:我後來想,與其寫一本有可能自費出版將三地文論貫通的文學史或《臺灣文學史》,不如弄點銀子寫一部有新意的書,於是便前後兩次申報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課題。那時我早已告別杏壇,一位朋友勸我說:「退休的人幾乎無人再做科研更談不上報課題,就是報了也很難批」,何況2006年申報《海峽兩岸文學關系史》課題時,合並後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中文系還未正式成立,無學術資源去「跑題」,但我還是未聽他的忠告,只不過是申報後就束之高閣,不向任何有可能當評委的人打招呼,更不向我認識的文學課題組總負責人打聽任何消息。大概是此課題系嘗試用整合的方法將兩岸文學融合到一起,而不是像眾多當代文學史那樣,把臺灣文學當作附庸或尾巴然後拼接上去,就這樣被評委看中了,僥幸被批準了。
客:上課和著書立說,要有智慧、情趣和激情,演講則不妨帶點幽黙感,可有不少教授可敬而不可愛也就是「有學問不好玩」,也有的教授「好玩學問卻不怎麽樣」。當然,最差的是「既沒有學問又不好玩」。你的目標是什麽?
主:我的目標是做「有學問又好玩」的學者。現在的研討會無不沈悶乏味,玩手機的人多,專心聽的人少。為了調節氣氛,我有時把講稿變成「相聲」。我「發明」( 詩評家陳仲義、也就是舒婷的先生在評講我的「論文」時稱 ) 的「學術相聲」,不止一次登在《名作欣賞》上。
客:文學史是嚴肅的學術著作,能用「好玩」的方式寫嗎?
主:「好玩」,通俗來說是可讀性。我寫的《中外粵籍文學批評史》等九種追求可讀性或曰「好玩」的文學史,是一種不占據主流的文學史書寫方式,而與它相伴生的更豐富、更生動、更複雜的文學史現象,在某種程度上被主流的文學史書寫也就是「有學問不好玩」的著者遺漏了。
客:原來你回家賣紅薯多年後,還一直在筆耕啊。
主:我每天工作6小時,僅去年八十歲就在境內外出版了《世界華文文學概論》、《戰後臺灣文學理論史》、《臺灣查禁文藝書刊史》、《臺灣百年文學製度史》、《臺灣文學學科入門》、《臺灣文學焦點話題》、《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年鑒》、《當代作家書簡》等8本書。
客:這使我想起古代官員為附庸風雅,提倡「未妨餘事做詩人」。
主:他們把自己寫詩看作是「歲之餘、日之餘、時之餘」 結出的果實。歐陽修的「三上」即「馬上、枕上、廁上」,則比上面說的「三餘」更具體、更生動。本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三餘」,退休多年的我,《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臺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臺灣當代新詩史》《香港當代新詩史》《海峽兩岸文學關系史》《臺灣新世紀文學史》只能說是「二餘」:「退之餘、休之餘」 的產物。
客:有些朋友調侃你「活著為了寫書,寫書為了活著」。
主:其實是「活著為了讀書,讀書為了活著」。
客:很多人退休後都是打牌、跳舞或旅遊,能否談談你的退休生活?
主:一位粉絲贈詩雲:「此老天生命九條,亦非魔怪亦非貓。奇書盡已藏千卷,佳釀何曾飲一瓢。」我的確不喝酒,當然也不抽煙,不打牌,不跳舞,唯一嗜好是讀書和寫作。
客:西方諺語講貓有九條命,我想假如你有九條命——
主 :那我一條命用來買書,一條命用來讀書,一條命用來教書,一條命用來著書, 一條命用來評書,一條命用來編書,一條命用來借書,一條命用來搬書,最後一條命用來賣書——在明年新開辦的全武漢市最大的書店當營業員去!
客:這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你不久前出席西南大學主辦的「國際華文詩歌論壇」,並做主題演講《余光中的藝術成就》,事後中國社科網報道時,稱你是「臺灣作家」,這應該是筆誤吧?
主:我幾乎每年到臺灣,並在那裏出版了16本繁體字書。我曾大言不慚地說:我在臺灣訪問、開會、講學期間,「吸的是臺灣空氣,吃的是臺灣大米,喝的是臺灣涼水,寫出來的則是繁體字書!」所以會有人誤我為「臺灣作家」。儘管我在接近80歲時,先後被佛山科學技術學院、陜西師範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高薪聘為講座教授、駐院研究員,但我仍然是地道的湖北作家、武漢學者。
客:大陸早期研究臺灣文學最有名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繼堂研究員,你們兩人是兄弟嗎?
主:我是廣東人,古繼堂是河南人,我倆1964年一起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是同學加兄弟。
客:難怪武漢大學原校長劉道玉說:「祖國大陸研究臺灣文學界的重鎮『南北二古』均出自武漢大學中文系,我為他們的學術成就而自豪。」請問:現在有學術大師嗎?
主:現在大官越來越多,大師越來越少。當下社會不斷出學術明星而幾乎不出學術大師,這是我們時代的真正悲哀。
客:文學界常有人開玩笑說,「搞不了古代文學搞現代文學,搞不了現代文學搞當代文學,搞不了當代文學搞港臺文學。」你怎麽看這段話?
主: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主任許子東教授在答《中國青年報》客問時,曾引用過這個段子,並說這個段子有學科歧視的意思在內,但他又說:「內地研究港臺文學最好的也就是劉登翰、古遠清這些,比起其他學科學術含金量相對不足。」
客:許教授用的是先揚後抑的手法。
主 :我承認我的某些著作的學術含金量遠遠比不上錢理群、洪子誠這些一流學者。但我正在努力,比如我過去分別在兩岸出版的《海峽兩岸文學關系史》,就曾得到學術界的好評,我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的《世界華文文學概論》,有位資深學者看了清樣後說這是「世界華文文學新學科的開山之作」。是否如此,還要經過歷史的檢驗。
客:( 墨爾本 ) 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會長心水在你邁向古稀之年時,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舉辦的《古遠清與世界華文文學》研討會發來賀電雲:「古遠清教授畢生從事教學、作育英才,在世界華文文學研究領域獲取重大及傲人成績,是真正有國際影響的學者。凡有華人寫作的地方,都知道中國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有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所,那裏有個古遠清,其學術成就可謂聲名遠播海內外。」
主 :這是溢美之詞,不可當真。
客:能否送一張你的名片給我?
主 :那就請你讀一下我的名片。
客:「香港嶺南大學客座教授——暫時的;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永久的;
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國際炎黃文化研究會副主席、講座教授——都是掛名的。」
你的名片的確很「好玩」,但畢竟不能體現你的「學術含金量」。
你講的是逆向思維吧。古教授寫慣學術研究文章,古稀之時突來改行寫「學術相聲」,實令人詫異,也覺有趣。不過,你心態再年輕,也改變不了你正在向耄耋之年大踏步向前邁進這一事實。回顧這輩子,你認為人生最爽的境界是什麽?
主 :上有天堂,下有書房!自己再累也要讀書,工作再忙也要談書,收入再少也要買書,住處再擠也要藏書,交情再淺也要送書。
客:請你註意,廣東人送書等於送輸,打牌時不能送書啊。
主 :我是「廣廣」,可從不打麻將,歡迎你送書!
客:你這位臺港文學史家太勞累了,何不去出國旅行,在欣賞良辰美景中吟誦徐志摩的佳句:
你再不用想什麽了,你再沒有什麽可想的了。
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麽話可說的了。
主 :我這位「老古」還未成為又古又老的植物人,每天仍騎著一輛又古又破的自行車奔走在書店與菜場之間,自信思維還像青年時一樣活躍。我還有許多構想來不及寫出,還有醞釀多時的研究課題未能定稿出版,比如《中國境外新詩「問題」史》、《臺灣百年文學社團史》、《世界華文文學學科史》、《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新視野》……
客:你已在海內外出版了70多本書,可還要寫,還要岀,這真是「誰言退休是『淪陷』,著作等身不嫌多」啊!
作者簡介:
古遠清,1941年8月出生,籍貫廣東省梅縣。1964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系列講座」教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所所長、陕西師範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研究員、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嶺南講座教授,兼任湖北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新文學學會名譽副會長、國際炎黄文學研究會副主席等。
古遠清教授一生筆耕不輟,致力於世界華文文學研究,著有《世界華文文學年鑑》(共九卷)、《台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台灣當代新史詩》《香港當代新史詩》《海峡兩岸文學關係史》《台灣新世紀文學史》《中外粤籍文學批評史》《澳門文學編年史》(第二卷)、《余光中傳》等著作七十餘部,具有廣泛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