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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瑾到林昭
白桦 Bai Hua
从秋瑾到林昭
从秋瑾到林昭

“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把今天的苦难告诉未来的人们!”——炼狱中的林昭

“天上的父啊,原谅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字架上的耶稣

除非是让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

除非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倏然的刀锋,经常会
冷丁地用凛冽的寒光试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会像冰山那样沉重和冷峻;
虽然我的脸上挂着儿童般的天真,
那只是为了衬托鬼魅的狰狞。

当我第一眼端详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涛扑面,你亭亭玉立;
风雨如磐,你目光镇定。

在绝望的战场上去夺取希望的队列里,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华贵的女性;
你从画舫里走出来就跳上了战马,
以龙泉宝剑取代玲珑玉佩。

虽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离,
和1907年所有的红花绿叶一起,
落入拌着血泪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梦里静候着另一个花期。

你永远是那样娴静和温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虽然你那双白皙的手引爆过雷电,
使得紫禁城内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轮皓月离云而出,使我——
  一个国破家亡而且懵懂无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绮丽。

我永远都能记住你的样子,
仪态优雅、无限关爱地俯视着我,
就像记住我的母亲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们与日俱增的美丽。

我在很幼小的时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闺踏上夜路,是为了
走进寂寞的夜行者们的队伍,
去迎接注定要出现的华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们项上喷涌的热血,
能把漆黑的乌云濡染成鲜红的朝霞;
于是,你也要抛洒自己的热血,
于是,就有了轩亭口的一声长叹。

你把美丽的面颊转向未来,
未来只是你幻觉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来不就是我们的现在么!
你轻轻地吟诵,安详一如月光: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用极度苍凉的古越乡音发出一声叹息,
倾吐了三千年压抑的悲情,
给二十世纪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诗。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年的中国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乌云最终——最终也没有被濡染成朝霞,
虽然我们抛洒了江河那样多的热血……

这是百年来希望与失望争辩的交点,
这是百年来幻想与现实议论的话题;
时间太长了,流血太多!
鲜艳的红已经凝结为深深的黑。

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后,中国
又一位使男人们汗颜的女性诞生了;
她出生在锦绣江南的姑苏,
一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古城。

当她还在北京大学求学的时候,
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发现
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
他们的眼珠都到哪儿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红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为什么人人都不觉得有什么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么?而且
他们个个都快活得像学舌的鹦鹉。

她立即走向未名湖畔,以水为鉴,
从自己的身上来验证一个重大的事实。
谢天谢地!自己的眼珠还在,
而且熠熠生辉,甚至咄咄逼人。

原来所有中国人都自动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是为了害怕出现视觉上的谬误,
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国看成地狱,
把神圣看成妖孽。
亿万人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双眼睛来认知世界。

而她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去观察被封锁、被冻结的大地,
透过雾霭重重的来路和去路。
透过斑驳的光影和瞬息万变的色彩……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可怕的异端,
居然敢于在眼眶里保留一双眼珠!
居然还敢直面那颗唯一的太阳,
而且认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内核。

为什么太阳散发出的不是热能,
而是一阵又一阵刀锋的寒光?
于是,她对那颗超自然的太阳,
产生了理所当然的怀疑。

怀疑太阳?!多么可怕的怀疑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怀疑自己。
自觉自愿地在每一颗细胞里追寻原罪,
把别人强加在身心上的灾难当作恩典。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怀疑自己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盲从偶像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自甘为奴的民族吗?

遥想春秋战国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
诸侯们忙着为霸主的称号厮杀;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诸子百家,
还能竞相自由地闪现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坚持我的强国梦想,
你可以坚持你的民本童话;
你可以指斥我为诡辩、谬误,
我可以讥讽你为异端、邪说。

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写下了
流芳百世、烛照后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国的宫殿都付之一炬,
却无法彻底焚毁竹简上书写的文字。

在印刷术还没有出现的年代,经典
却神奇地从草民们的记忆中复印出来。
当伟人为一己之见而灭绝众志的时候,
他就注定要成为千古罪人。

中华民族有过如此众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却繁衍出如此众多缺乏自信的后代;
不仅主动摘下自己的眼珠,还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脑里丢失的记忆。

她——一个卓越的思想者,
在绝对禁锢中探索思想;
她——一个活跃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独中追求自由。

当所有的中国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
她却能感觉到潮流最轻微的涌动。
当落叶第一声悲叹的时候她就能听到
隆隆逼近的、寒冬的车轮。

她曾经一再痛苦地补缀过破碎了的梦,
期待过人性的善良能纠正绝对权利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却是冰冷的镣铐和炼狱,
从此她就把梦的碎片丢弃,任由西风漫卷。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绝境!
岁月一如荒原;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地狱!
岁月一如井底。

她只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尔才能看到一颗流星飞过;
一丝风、一丝风都没有,
更何况是电闪雷鸣。

爱她的那些人曾经希望她妥协,
因为只有妥协她才能把自己留给亲人;
她却没有接受这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因为妥协后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了。

她当然知道铁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亲温暖怀抱里难分难舍的亲情;
就是好心人婉转而动听的劝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泪水冲洗掉浑身的血迹。

还有河边那些洗衣裳的邻家姐妹,
她们或许只能把同情和困惑挂在脸上。
一张柔软而温情的网,
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或许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悄然来访,
斗室里充满压低嗓门的激烈争论。
在死寂中的牢狱里点点滴滴的积蓄,
此刻都成为喷涌而出的狂涛。

血肉里剖出的珍珠啊,
带着血迹也会光芒四射。
这样的时间有多么幸福啊!
但这样的时间又是多么的短暂!

紧接着就是意料中的闯入,熟悉的手铐。
熟悉的伟人“语录”,熟悉的警车呼啸。
警察只知道对她施行恣肆的羞辱,
却不知道
未来的亿万中国人会为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绝出狱的“恩惠”,
还因为她知道,出狱后她就成了一颗钓钩上的饵。
而且对于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来说,
狱外和狱内的差异实在是微乎其微。

他们要她放弃的是思考,
是视听和发声的功能;
她要向众人大声喊出的是真相:
——此时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只最庞大的气球,
只需要一枚绣花针的针尖;
因为气球里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气,
轻轻的一刺,庞大就化为渺小了。

在黑白颠倒成为生活准则的日子,
中国人必须习惯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这种认知的颠倒已经成为生活的恶习,
而且在血液里衍化为顽固的遗传因子。

给了所有独裁者创造奇迹的条件,
他们把亿万人的流血悲剧导演成闹剧,
一次又一次在中国隆重上演,
神圣、荒诞而又具有极大的张力。

她独自在炼狱中
曾经这样苦苦地思索过:
“我们不惜牺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国这一片厚重中世纪的遗址上,
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种较为文明的形式进行,
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却是两粒向她近射的枪弹,
为此她最终付出了全部沸腾的热血,
以及母亲的风烛残年和五分钱的子弹费,
无疑,那五分钱是“人民币”。

她早已留下过遗言:
 “告诉活着的人们:
  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
而被他们杀掉了。”

她面对的几乎是全体的背弃,
不!不仅仅是背弃!
成千上万个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观上都成为落井下石的凶手。

在绝对的高压之下,
面对一线苟活的诱惑;
这个伟大的多数都成了从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无几。

他们只能逆来顺受,顶多只是
没有以陷害同类的手段去换取宽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成了
站在至爱亲朋背后的“盖世太保”。

我们,是的,是我们!千真万确!
我们再也无法逃脱罪责了!
宇宙间每一颗水珠,
都留有我们行凶的影子。

几千年来,是的,几千年来,
在有皇帝和没皇帝的帝制时代;
我们总是在屠杀……总是在屠杀
我们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艰难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独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后一刻还有一个
抛头颅、洒热血的刑场。

皇帝还宣读了一道奉天承运的圣旨,
还公布了一张等因奉此的布告;
还委派了一员色厉内荏的督斩官,
还摆出了一支旗、锣、伞、扇的仪仗队。

甚至还有人跳起来怪声叫好,
像戏园子里买站票的看客那样;
把秋瑾姑娘当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盗,
当做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女侠。

说真的,我对秋瑾的对手很有几分尊敬,
因为他们还敢于当众暴露他们的卑鄙,
甚至也没有掩饰他们怯懦的惊讶:
原来暴徒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弱女子!

连她都被迫拿起刀枪,
义无反顾地向大清皇朝冲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在精神上秋瑾给了清廷致命的一击。

当林昭从生的黑暗走向死的黑暗那一刻,
只有几个惊恐的孩子偶然看到过她;
孩子们成长以后才知道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国家之名。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没有一张布告?
为什么没有一个杀人示众的刑场?
为什么给她一个“精神分裂症”的诊断?
枪毙难道就是给精神病患者的处方么?

试问,联手铸造冤案的衮衮大员们!
你们有过一丝愧疚、一丝忏悔吗?
像当年的山阴县令李钟岳那样,
由于奉旨审判秋瑾姑娘而寝食难安。

“皇命难违”不是最好的借口吗?
许多双沾满鲜血的手都是用唾液洗净的!
而这位小小县令拯救灵魂的是一根绳索,
他用自杀来割断和一个腐朽王朝的牵联。

林昭曾自豪地预言将有一个节日的到来:
“那时候,人啊!我将欢欣地起立。
我将以自己受难的创痕,
向你们证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
夜在粗砺的岩石上辗转。”
我们将一直等待着那个节日的到来,
大声呼唤着迎接她的欢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还原为黑!
把白色的黑还原为白!
还中国以真实!!
还林昭以美丽!!!

初稿于199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绍兴轩亭口就义九十周年纪念日,完稿于200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绍兴轩亭口就义一百周年纪念日。

【注释】

《从秋瑾到林昭》所代表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人的最高良知,是人类灵魂的最终颤动!就这首诗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和艺术深度而言,它抵达到一个几乎空前的水平。有这样的诗作,中国新诗不会灭亡!这样的诗作,使我们听到了中国新诗的先声!

原载2009-11-19 《文学报》

(这首历时十年创作的长诗,原载《诗歌月刊》2008年第3期,并获《诗歌月刊》年度最高奖;2009年8月收入白桦诗集《长歌和短歌》,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编者注)


【作者自述】

也许从本质上来说,我并非一个坚强的人,虽然我经历过极其残酷的战争和个人命运的种种难以逾越的苦难。但我以为,我所拥有的仅仅是比别人多一点的敏感与脆弱。现世的许多情物、人事、甚至晨昏的交替,都会让我陷入深深的伤感。人类在历史的进程中,每一天都有那么多豪迈,都有那么多惨烈,那么多生离死别,那么多荒诞,那么多的追求,那么多的无奈。无论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无论哪种情状,即使是隔着时间的层层雾霭,我都会觉得美不胜收,那是一种苍凉的美。我多么希望把我看到和感受到的美尽可能都写出来!老天会假我以时日吗?这是我唯一的希冀。

【屠岸点评】

我深切地感到,《从秋瑾到林昭》将在中国新诗史——不,中国诗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作为一名读者,如果他的血还有一点热度,如果他的心还有一点红色,那么他读这首诗时,就不可能不流眼泪,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自省!

《从秋瑾到林昭》所代表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人的最高良知,是人类灵魂的最终颤动!就这首诗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和艺术深度而言,它抵达到一个几乎空前的水平。有这样的诗作,中国新诗不会灭亡!这样的诗作,使我们听到了中国新诗的先声!
白 桦:身后已无事

 

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在清明时节都要在先人坟前插一束白幡,酹一壶水酒,供一盘果蔬,烧一叠纸钱,点三炷檀香。这是千百年的习俗。但是:今天还有些人把殡葬和祭扫当做私欲的宣泄,成为生前对社会资源的掠夺和占有的继续。墓穴越来越豪华,楼台亭阁,不一而足,恨不能把人间万物都装进坟墓。经营墓园的商家,咫尺百万。有些甚至有钱也被拒之园外,死者也要按等级“入住”。贫苦人生前无住所,死后也难有葬身之地。当然,殡葬陋习并不始于今日。远在殷商,奴隶主们不仅生前对奴隶拥有生杀予夺的权柄,死后仍然要奴隶们为他们殉葬。到了春秋时期,这种残酷的陋习已经难以为继了,大多数奴隶主被迫将人殉改为俑殉,即使如此,鲁国大夫孔丘仍然难以接受,曾经情不自禁地发出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喟叹。两千年后,毛泽东也曾感慨万千地引用过这句名言。人殉实际上一直到宋、明还在某些权贵间延续。我以为,那些已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国君,还要赖在九龙宝座上瞎指挥,草菅人命,其实也是变相的人殉。与其说这些陋习来源于人性的虚荣,不如说来自根深蒂固的占有欲。这些达官贵人有一个极大的误区,以为死后仍然能够享用他生前拥有的荣华富贵、声色犬马,并永远占有公共的资源。不对!死就是灭,就是了,就是尽。悲观者曰“弃世”,达观者曰“超脱”。佛家曰“圆寂”。道家曰“羽化”。至于“身后名”,美名抑或恶名,即使你是叱咤风云的伟人,后人也不会相信你夫子自道的碑文、大传。最极端的例子就是秦始皇,这个暴君,登基之始就对死亡惊恐万状了,因为他难以想象这个由他任意盘剥享用的人世间,最后会不属于自己。于是他广招方士,一次又一次命他们去寻找长生不老药。同时利用手里的极权,兴师动众,为自己建造了空前超级豪华与宽阔的墓室,制作了成千上万的兵马俑在他身旁列阵,庞大武库里堆放着的无以数计的刀枪剑戟,可他能重新挥师出征吗?这个杀人如麻的帝王,能提起剑来,斩杀一个今天的掘墓人吗?显然不能。嬴政死于炎夏的旅途之中,在尘土飞扬的车辇上已经臭气熏天了,说明他也是一具速朽的尸骨。至于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由后人去辨认,他自己已经无力置喙了。其实,坟墓、墓碑只是留给后人的一个念心,仅此而已。

有人曾经问我,你自己怎么面对你的身后事呢?能回答吗?当然,一个八十开外的人了,难道还讳言死亡么?我的回答是:身后已无事,尽量不占有人间资源,不订购墓地,不举行葬礼。火化后的骨灰由我的儿子和孙女们,悄悄送往老家河南省、信阳市东北郊的阳山脚下,洒在田野、树林、草丛和溪水里。终点也是起点,与大自然一起永生。这是我给自己的礼遇,我以为再也没有比这更高的礼遇了!在那里,阳山脚下,是我父亲遇难的地方,1940年冬天日本侵略军宪兵队把他活埋在那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骸骨埋葬在哪一棵树下。但我多次都梦见他在咽最后一口气之前,嘶声喊叫的是我的名字。回到他身边不是可以了却我多年的心愿么,让父子之情归于永恒。我的儿孙辈,正好可以藉此返乡,看看祖祖辈辈的故里。站在生气盎然的灵秀大地上大喊一声爸爸,大喊一声爷爷,一定要比匍匐在墓碑上啜泣的感觉好得多。老家地处中原,山水之美却不亚于江南,那里是我苦难童年的天堂……

辛卯  清明

 

【纪念林昭殉难43周​年】 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蒋文钦 注释朱毅 序)

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全注释并序

——纪念圣女林昭殉难43周年

【赏析】

王明韵:从秋瑾到林昭:苦恋者的长歌和短歌

白桦先生来信,瞩我为他即将出版的诗集写点什么。我答应后又颇为踌躇,我何德何能,竟敢对先生的诗文说三道四?即使再活一世也不敢亦不配!但我不忍,我是先生历时10年创作的长诗《从秋瑾到林昭》的编者,也是他这部诗集的责任编辑之一,先生让我说点什么,是对我的期许与信任。我不能辜负。

大约是2008年元月的一天,我收到白桦先生从电子信箱邮来的长诗《从秋瑾到林昭》。秋瑾何许人也?林昭何许人也?我不说大家也清楚。只是不同时期两个命运相似的女性,因诗人白桦而让我们的记忆在历史中打开。读完白桦先生的长诗,我悲从中来。再看日期,此诗写于1997年7月15日,完稿于2007年7月15日,整整10年!这10年的情感像岩浆一样沸腾着他,灼伤着他,经过10年的孕育与洗礼,他终于得以棱角丰满地横空出世。古代大诗人袁枚说过:“人必有芳菲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随园诗话》卷十四)。是的,一个真正的歌者就是这样。

那天,我没敢在办公室细读这首诗,我怕电话太多,琐事太多,打扰了对它阅读。我把它揣回家中挑灯夜读,窗外雪落无声,书房里独我怆然泪下,白桦先生的长诗,字字血、声声泪。“除非让我死,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按理说,死,可以终结一切了,但对于诗人,却做不到,不是做不到,是不能那样做。因为先生明白,当一种善良的声音持久沉默,另一种恐怖的声音必将甚嚣尘上!记得波兰诗人蒂蒙图斯·卡波维兹写过两首与“沉默”有关的诗,一首是《沉默的一课》,另一首是《沉默》,那是怎样的一课——沉默,是一只蝴蝶两翼的剧烈对折;沉默,是将大地吸干,是一条山谷被取出了耳膜——这是怎样让人不寒而栗而又毛骨悚然的“沉默”呵,蝴蝶美丽的翅膀因对折而粉碎,山谷因被取出耳膜而丧失了听觉。白桦在诗歌中痛苦地描述着当年林昭这位思想的女性:“她面对的几乎是全体的背弃/成千上万个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在客观上都成为落井下石的凶手。”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黑暗、专制,人妖颠倒,苟活的人群苟且偷生,众多我辈犬儒麻木不仁,以至于林昭这个美丽的女性会留下这样的遗书:“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了。”在这里,“他们”即“我们”,即“我”,她死了,一位美丽的弱女子,一位柔弱的姐妹,而我们还活着,活在人群里,活在时光里,活在淡忘与世俗的隙缝里,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在这首100多行的长诗中,另一位女性是秋瑾,她先于林昭而死,虽然时空相隔,却仿佛死于同一个刑场,同一个刽子手,只是,秋瑾之死似乎要比林昭之死幸运得多,“甚至有人跳起来怪声叫好/像戏园里买站票的看客那样/把秋瑾姑娘当作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盗/当作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女侠。”是呵,林昭之死看似与我辈犬儒之流无关,但在那个时代,实则所有的“沉默者”都难逃帮凶之嫌!

2009年5月23日,在云南,白桦先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诗歌月刊》2008年年度诗歌奖颁奖现场,80岁高龄的白桦先生用颤抖的双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说:“我十分清楚,我所以能得到这个奖项,是因为我,一个80岁的诗人还有记忆,还有清晰的记忆。还记得一百年间我们可爱的中国诞生过两位伟大的女性,一位是秋瑾,一位是林昭。”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会议室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而又忧伤,片刻,他接着说:“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提醒我们记住她们美丽的面庞!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在二十世纪的史册上书写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让我们记住她们的来路和归途!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让我们记住她们的潇洒身影!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让我们预见她们必将复活的日子!”白桦先生用了五个“鲜血醒目”的句子,几度泣不成声……在场的人也无不泪流满面。

这已不是白桦先生第一次流泪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流了八十年泪水的眼眶,泉水依然在涌动,依然会长歌当哭。泪水不竭,诗思如潮,大爱与痛苦也愈发至深入骨髓。鲁迅先生曾说,真正的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永远是不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痛苦的。”这话颇为耳熟,哈维尔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知识分子不断地使人不安,作为世界之痛苦的见证人,因独立而引起争议,反抗一切隐藏着的和公开的压力和操纵,是体制的权力及其妖术的重要怀疑者,是他们谎言的见证人!无论是鲁迅,还是哈维尔,其“痛苦”所指都是“知识分子”,而白桦先生作为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无论面对的是多舛的命运还是辉煌的美誉,都荣辱不惊,痛苦的触须紧系着良知、骨气、紧系着土地、人民、真理、祖国,紧系着苦难和未来!或许,正是这种大于一己之苦并高于众人之苦的苦恋,让白桦先生才有资格成为“世界之痛苦的见证人”吧!

白桦先生80年的人生,可以说驰骋疆场,出生入死,风雨如磐,九死一生,无情的现实给予他太多的不幸,不公平和苦难,以及怀疑,盯梢,莫须有的罪名和一次次的不白之冤!对于这些苦果,他吞了,咽了,消化了,以泪为盐,以血为墨,以笔为代言,写小说、剧本、散文、诗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将苦难转化成诗歌,给世界开出一帖帖醒脑止痛的处方,让后人、让活着的人,让掌管他人命运的人别再为所欲为,让整个国家和它的公民别再付出太多惨重的代价,也因此,苦难成了他的白发和财富。“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诗句用于白桦先生,是再合适不过了。相比当今中国某一些作家、诗人只会玩文字,只会谋权术,只会写匿名信,却不愿用一生的精力写好一部真正的作品来,我只能说:面对白桦这样的作家,我们应当问心有愧。

2009年6月20日夜

轻!重!
白桦 Bai Hua
隐入绿色的边境森林,
谁能比边防军士兵更轻?
萤火虫飞过去
也要闪亮一星星火光,
蝴蝶翩翩起舞
也要扬起霏细的花粉;
我们活跃在
深深的林海里,
就像是一群
无声又无息的黑影。

迎着黑色的骤雨狂风,
谁能比边防军士兵更重?
千年不化的冰川
也会在雷电中崩裂,
万年凝固的雪山
也会在暴风里震动;
我们站立在
神圣的国境线上,
每一个岗哨
都是一座不移的山峰!
历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为爱而生,为爱而一世凄凉......
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爱,爱,就够了,就如愿以偿。
屈原和汩罗江水的拥抱,在故乡的江河溅起两千多年欢乐的波浪;
两千多年鼓乐齐鸣的龙舟竞渡,两千多年中华民族的沉思默想。
李白仍掉了官锦袍和唐明皇,纵饮在酒旗儿飘荡的路上;
他把爱沉浸在酒泉和泪泉之中,
生命的最后瞬间是在水里捕捉月光......贫困潦倒的杜子美,
却在破碎的国土上终生栽种着希望;
在颠沛流离的人群中的叹息和歌吟,成为传颂千古的绝唱。
辛弃疾拍遍栏杆无人领会他的衷情,
满腹韬略的将军不能血染沙场;
头枕宝剑在春江花月夜里做厮杀的梦,
至死都听见幻觉中的铁矛金戈铮铮响。
壮怀激烈的岳武穆,正气浩然的文天祥;
并不因为国破而有丝毫的退缩,
他们的爱正如他们的死一般坚强。
正因为中国在受辱,受难,方志敏才自动地投入情网;
他深情地喊着“可爱的中国”,上阵地----法庭----刑场。
我还能举出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我还能把无数爱的故事写成诗来歌唱;
但是,我能像他们那样勇敢地爱吗?
把生命当做保卫爱的权利的投枪?
我要回答,这就回答,在回答之前说话还会红脸的少年,
眼神里充满了美好的幻想。断然自己身后的一切退路,
走上血与火的战场;由于战友们的英勇我才能幸存,
三十多年以后我还能沐浴着阳光。
在弹雨中冲锋会流血,在阳光下前进也可能会伤亡;
生命的价值是爱的深与浅,绝不是时间的短和长。
有些人为了几分钟的苟延残喘,恨不能一把火把全世界烧光;
让中国的未来和他们同归于尽,就像拉着美丽的少女为死人去殉葬。
我们只不过请他们睁一睁眼睛,看一看今天中国和世界的现状;
我们只不过请他们挪动一下地位,别躺在我们前进的路上。
我们只不过请他们松一松手,别死死地抓住历史的车轮不放;
我们能容忍他们这些恶劣的嗜好吗?牺牲中国的未来
去怜惜他们垂死的渴望? !为了适应黑暗,蒙上八亿人民的眼睛? !
为了迁就落后,剪掉伟大中国的翅膀? !
不!我们迫切需要的是一条宽阔的跑道,
伟大的中华民族要展翅飞翔!我坚决站在捍卫未来的行列里,
用我的脊骨去加固通望未来的桥梁;只要我的生命之火不熄,
我就要去点燃千万次失望中的希望。爱恋着的人总是那样如醉如痴,
爱恋着的心总是那样单纯善良;我们非常容易被欺骗,
又不善于防备暗箭冷枪。我伸开双臂去拥抱我的祖国和人民,
多么好的靶子呀!为爱而敞开的胸膛!
我只不过是个正在爱着的普通的中国人,
而且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两鬓如霜。
有人会说:你太悲观了!不!悲观和我从来不交往;
我天天收获着前人连同生命一起播种的爱,
难道不该歌唱着丢一颗种子在亲爱的故土上?
历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为爱而生,为爱而一世凄凉......
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爱,爱,就够了,就如愿以偿。
你们和我们
白桦 Bai Hua
  一

从两千多年前就有了,
我们和你们。
汨罗江里的一条神鱼,
从地狱的底层把我们驮出水面。
我们,复活了的我们,
和神鱼共用一根脊骨。
目不转睛地仰面朝天,
注视着亿万颗太阳的沉浮。
此后,你们的眼泪,
不断地补充若神州大地的江河,
唯恐水浅浮不起那条神鱼,
使我们气馁而沉沦。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耳朵是闲不住的,
即使把耳轮割掉。
两千多年的孤独和寂寞,
在无声的天地间追踪惊雷。
暴雨是我们的嚎啕,
闪电是我们的狂啸,
五千里狂澜梳理着三千丈白发,
激昂慷慨而悲歌!
为了依恋这芬芳的土地,
却陷身于永远的旋涡,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每一场历史的潮汛期,
浪花都要把我们高高地擎向蓝天:
我们泣涕着悄声自语,
我们沉醉着白日说梦,
我们用幻想的丝织网,
去打捞失落了五千年的希望。
我们儿童般的纯真,
不正是来源于你们的质朴吗?
泪河里的涛声,
是我们,也是你们的欢笑。
不!压根就没有我们和你们,
没有,没有,你们也是我们!

【注释】  1986年最后一夜,中国诗人和作家,在北京万人体育馆和自己的读者直接面对面,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散文和小说。那不仅仅是文学史的重要一页,也是中国思想史的重要的一页。那一夜欢声雷动、激情澎湃。许多在当年有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家都勇敢地出现在读者面前。那一聚会的名字叫《我们和你们》。遗憾的是CCTV计划中的直播因故被取消了,体育场外的读者们无缘参与。我参加了这次珍贵的集会,并为这个空前绝后的集会创作并朗诵了一首主题诗——《我们和你们》。

叹息也有回声
白桦 Bai Hua
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胜利者,
只愿做一个爱和被爱的人;
我不是,也从不想成为谁的劲敌,
因为我不攫取什么而只想给予。
我竟然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
一个误会!有海峡那么深!
我只不过总是和众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身不由己地哼几句歌。
有时,还会吐出一声长叹,
没想到,叹息也有风暴般的回声!
可我按捺不住因痛苦而流泻的呻吟,
因爱和被爱而如同山雀一般地欢唱;
痛苦莫过如此了,
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掐断自己的歌喉。

1981年春天
鲜红如花的记忆
白桦 Bai Hua
晨光怜悯地簇拥着我,
漫步在那条宽阔的长街上;
平直的青铜色路面,
犹如一面渺无尽头的通天魔镜。
你是天地间的一位行者吗?
那你一定在那里留下过自己的身影。

我也不例外,在那里
至今都还留有繁复的脚印;
有青春舞步的回旋,
有身心沉重的踟蹰;
有失魂落魄的空濛,
有仆倒在地而后起立的尴尬。

还有黯然离去的悲怆,
以及仓惶回顾的疚痛。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
后来者更为深刻的脚印覆盖了;
我低头辨认着多年前的走向,
却又在原地留下了清浅的两行。

当我猛然抬起头的时候,
扑面而来的人流使我惊骇莫名;
如此众多的万物之灵,
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难道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繁星般密集的眼睛,
竟没有一只像星星那样,
在极度阴暗的云端上,
面对无限强大和诡秘的黑幕,
竭尽有限的生命之光,
天真无邪地纵情高歌。

无穷无尽的人流,
南侧的一半向东,
北侧的一半向西,
一条河床,两股逆向的激流。
应该有脚步擦地的响声,
应该有互道安好的应答。

至少应该有点磕磕碰碰吧,
因为这是一个磕磕碰碰的世界。
应该有穿过黑夜的呐喊,
应该有重逢于黎明的欢呼;
应该有重陷噩梦的狂喊,争辩,
至少应该有一声悲叹……

但是,一个“应该”也没有,
因此我曾疑心过自己的耳朵,
于是就轻轻指弹动了一下耳轮,
立即就听见一串琴弦的铮鸣。
这说明我的听觉确实没有衰退,
那么,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呢?

我斗胆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
难道它是梦游者幻觉中的产物?
否则,为什么寂静若此?
我被迫又做了一个试验:
用双手为眼球竖起一堵狱墙,
世界也随着沉入黑暗。

当我重新释放一双眼球的时候,
依然是一个有色而无声的世界;
平伸在我眼前的手掌,
竟是一片河道纵横的水乡。
埋头行路的人们,
整齐划一的沉默使我不安。

在天地难容的罪孽面前,
人,竟然可以接受……
是的,人,接受了,
很快就顺从地接受了,
静静地,心安理得,
默默的,噤若寒蝉。

接着就是一场虚妄的大雪,
从容不迫地席卷神州大地,
五彩缤纷的世界,
突然被专横的白色覆盖。
分不出清与浊,
分不出罪与罚。

我沿着每一个人视线,
去寻找人们目光的焦点。
是长街伸向未来的尽头?
还是先行者的脊梁?
是摇曳着的梧桐树的枝头?
还是一排排倾斜的屋顶?

都不是。于是,我希望:
那只是极度悲哀的茫然,
那只是痛定思痛的惶惑,
血的记忆并非鲜红如花的秋叶,
在袅袅西风之中,
怎么会枯黄而后散落呢……?!

1991年秋
2009年春
孩子,去吧!
白桦 Bai Hua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小小的雀笼怎能锁得住羽翼丰满的小鸟!
低低的羊栏怎能关得住四蹄奋飞的骏马!
胡兰子也有恋女的亲娘,
董存瑞也有疼儿的妈妈,
如果革命的妈妈都象我,
我们世世代代都要在死亡线上挣扎。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我总担心你年龄太小,
总把你当成是天真的娃娃;
他爸爸参军时还不满十三岁,
可爷爷奶奶都没有留难他,
我在日寇的铁蹄下传递情报的时候
也不过你这样大。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在大决战的前夜,
你的岗位不在明亮的绮窗下;
你和战斗队在起步前进,
好好注视你的背影,
妈妈祝你勇敢,
妈妈倾听你的歌声。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在林祥谦就义的地方,
是懦夫才害怕屠杀;
带上红彤彤的宝书,
怕什么长矛钢叉,
百匪就象春天的冰山,
庞然大物即将融化。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当春潮澎湃的时候,
你就是其中一朵明亮的浪花;
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血战中,
我献出心爱的小伢,
我将感到骄傲,孩子!
因为我是一个战士的妈妈。
阳光,谁也不能垄断
白桦 Bai Hua
“我们要思想再解放一点。
胆子再大一点,
办法再多一点,
步子再快一点“。
多么热诚而迫切的希望。
多么准确而深刻的语言。

我们伟大的祖国,
前进的路上还有那么一点阻拦;
那是怎么样的一点呢?
看!窗外正是明媚的春天。
快捅破与世隔绝的窗纸吧!
就需要那么一点。

一点就破呀!
百花盛开,阳光灿烂;
我们的前景是那样美好。
原来就在一纸之隔的眼前!
那时我们再回顾身后狭小的四壁,
会感到多么局促和难堪。

我们就像蜷伏在蛋壳里的鹰,
苏醒了的鹰怎么能容忍窒息和黑暗?!
成长着的血肉之躯必须冲破束缚,
现状已经不能使我们羽翼丰满。
听!我们正在用嘴敲响通往蓝天的门。
就需要那么一点!

一点就破呀!
云海茫茫,太空蔚蓝,
我们的翅膀原来可以得到那么强大的风,
就在这透明的薄壁外边;
再使点劲就冲破了!
我们就会有一个比现在无限大的空间。

我们像喷射出来的泉水,
却滞留在群山之间;
枯枝,败叶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正孕育着奔放的追求和冲锋的勇敢;
微波正在腐朽的堤岸上寻找着缺口,
就需要那么一点!

一点就破呀!
大地辽阔,原野漫漫。
我们会对自己的力量感到震惊,
摧枯拉朽,一往无前!
只要再推动一下,
静静的积水立即会变成万里狂澜。

人类有过无数次跃进,
每一次都需要先突破一点。
当我们钻木找到第一颗火星,
我们很快就有了大规模的冶炼;
就出现了干将莫邪,
就锻制出削铁如泥的宝剑。

当我们在土洞前用手挖掘了一条水沟,
华夏很快就治理了洪水泛滥;
就出现了大禹王和他的子孙,
他们在大地上画出了山,水和农田;
从天上来的滔滔黄河,
成了哺育我们伟大民族的摇篮。

“帝王宁有种乎!”
陈胜在茫茫大泽之中登高一喊;
赤地千里揭竿而起,
梁山扎寨,闯王登上金銮,
一颗颗金刚石般的头颅,
把屠刀的刃锋碰卷。

压迫 - 反抗 - 屠杀,
一直继续了三千多年;
毛泽东提着一盏油灯,
开始照亮了一个山冲 - 韶山;
他寻找着拯救中国的道路,
他找到了那决定性的一点。

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
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
敢于用中国革命实践去检验马克思,列宁。
又敢于请马克思,列宁来指导中国革命实践;
就那么一点,是的,就那么决定性的一点!
星星之火瞬患燎原。

我们的旗帜一展开就成为列强轰击的目标,
毛泽东面对着的是整个亚洲的黑暗;
还有几个“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把毛泽东思想判为异端;
他们用豪言壮语去攻打大城市。
用精装的书本去抵挡炮弹。

红军不得不忍痛告别哭声震天的苏区,
被迫去冲击两万五千里雄关;
当我们的旗帜在长征中重新举起的时候,
她在人民心里又增添了千百倍光焰;
我们跟着她杀出了一个人民共和国,
在烈土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开垦良田。

60年代,70年代出了个“四人帮”,
老问题又酿成一场新灾难;
种田,用口号代替灌溉;
炼钢,用语录充当焦炭;
像巫婆那样装神弄鬼,
亿万架机床整整空转了十年!

他们把毛泽东思想任意剪裁,
随心所欲地糟践;
把上一句当做他们的护身符,
把下一句当做私刑的钢鞭;
闭着眼睛抽出任何一句都能为他们所用,
梦想踏着毛主席著作爬上女皇的圣殿。

用无止境的假“左”运动群众,
用无边际的谎言维持局面;
告密,跟踪,追捕,
儿童为了自卫都学会了表演;
“四人帮”毁了我们一代人的青春,
谁说......谁说只是十年?!

虽然人民已经把“四人帮”判了死刑,
他们身上的细菌还在空气中扩散;
无论好人还是坏人,
都可能受到传染;
有些人习惯性的神智不清,
把地球的正常转动看成天塌地陷。
有些人以真理的主人自居,
真理怎么能是某些人的私产!
他们妄想像看财奴放债那样。
靠讹诈攫取高额的利钱;
不!真理是人民共同的财富,
就像太阳。谁也不能垄断。

正因为真理对人民有用,
人民才有权让真理接受实践的检验;
人民有权在实践中鉴定真理,
充实它。让它和人类社会一起发展。
是渣 - 怕火也没用,
是钢 - 怕什么千锤百炼。

旗帜的真正捍卫者是人民。
人民为了保卫旗帜白骨堆成山;
人民为了保卫旗帜鲜血流成河,
谁也无权自任掌旗官!
试看那个自命为旗手的泼妇江青,
不是已经成为永世的笑谈了吗?!

“我们要思想再解放一点,
胆子再大一点。
办法再多一点,
步子再快一点“。
为了飞翔,为了奔腾!
我们一定能突破这决定性的一点......
一棵枯树的快乐
白桦 Bai Hua
一场极为恐怖的暴风雪之后,
我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枝头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

我,还在苦苦留恋着这个人间。
本来我就已经很衰老了,
已经到了俗话说的风烛残年。
请透过我的创口看看我的年轮吧!
每一个冬天的
后面都有一个春天。

当我破土而出的时候,
以为生活永远是微风拂面;
我像一株小小的三叶草那样,
在浩瀚的宇宙中无忧无虑地伸展。

阳光被层层绿叶过滤为温柔的鹅黄色,
我才能避开过于强烈的紫外线,
才能在绿荫下新奇地东张西望,
才能翘首向上,尽情地眺望白云蓝天。

如果没有众多的参天大树,
任何一阵风雨对于我都是致命的灾难;
我听见长者们在战斗中的狂呼怒号,
拼命地摆晃着遮天蔽日的树冠。

等到我可以和长者比肩而立的时候,
才知道生活有那么多困苦和艰难;
我也像长者呵护我那样去呵护后来者
让新生的幼苗都有一个成长的空间。

我用疾风暴雨中屹立的姿态告诉他们
这就是应有的,应有的挺拔!
我用电闪雷鸣下镇定的神情告诉他们
这就是必要的,必要的尊严!

一场恐怖的风暴之后,
我苍老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我快乐,非常地快乐,
因为这是我的信念,为爱宁折不弯。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等到林中的篝火砰然点燃;
天上的星光突然暗淡了下来,
我的生命之火迅速把黑夜撕成两半。

我能听见自己的骨骸在燃烧,
人们飘起的裙裾煽动着跳跃的光焰,
唱着既能让人笑,又能让人哭的歌,
面对苍穹,自由地呐喊。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当朝霞渐渐染红了群山,
我彻底化为了一堆溶于泥土的灰烬,
而后吐出清新悦目的新绿一片。

那才是,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把一切都归还给了这个世界;
一切,我所有的一切,让有限的生命
在爱的传递中成为无限。......多好!
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
第一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致命的柔情!

第二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澎湃的激愤!

第三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绝望的深沉!

谁也走不出悲怆!——
柴科夫斯基告诉我们。

悲怆源于爱,
痛苦源于爱的激情。

当爱河泛滥之后,
那就是悲怆的汪洋大海。

悲怆是命运最后的答案,
悲怆是上苍最权威的结论。

悲怆是凄美的夕阳返照,
悲怆是生命遗留在天地间的余音。

无风的湖面,
无梦的梦境。

无垠的大地,
无奈的流星。

无由的期待,
无声的呻吟。

无语的凝望,
无限的……寂静……
                 2008年11月18日在上海大剧院听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演奏柴可夫斯基
我有过多次这样的奇遇,
从天堂到地狱只在瞬息之间;
每一朵可爱、温柔的浪花,
都成了突然崛起、随即倾倒的高山。
 
每一滴海水都变脸变色,
刚刚还是那样美丽、蔚蓝;
旋涡纠缠着旋涡,
我被抛向高空又投进深渊……
 
当时我甚至想到过轻生,
眼前一片苦海无边;
放弃了希望就象放弃了舵柄,
在暴力之下只能沉默和哀叹。
 
今天我才有资格嘲笑昨天的自己,
为昨天落叶似的惶恐感到羞惭;
虚度了多少年华,
船身多次被礁石撞穿……
 
千万次在大洋里撒网,
才捕获到一点点生活的经验,
才恍然大悟,
啊!道理原是如此浅显:
 
你要航行吗?
必然会有千妖百怪出来阻拦;
暴虐的欺凌是它们的游戏,
制造灭亡是它们唯一的才干。
 
命中注定我要常常和它们相逢,
因为我的名字叫做船;
面对强大于自身千万倍的对手,
能援救自己的只有清醒和勇敢。
 
恐惧只能使自己盲目,
盲目只能夸大魔鬼的狰狞嘴脸;
也许我的样子比它们更可怕,
当我以生命相拼,一往无前!
 
只要我还有一根完整的龙骨,
绝不驶进避风的港湾;
把生命放在征途上,
让勇敢来决定道路的宽窄、长短。
 
我完完全全的自由了,
船头成为埋葬它们的铁铲;
我在波浪中有节奏地跳跃,
就象荡着一个巨大的秋千。
 
即使它们终于把我撕碎,
变成一些残破的木片;
我不会沉沦,决不!
我还会在浪尖上飞旋。
 
后来者还会在残片上认出我,
未来的诗人会喟然长叹:
“这里有一个幸福的灵魂,
它曾经是一艘前进着的航船……”


I have time after time experienced such an adventure:
From heaven to hell needs only a twinkling of eyes;
Each lovable and tender spray,
Becomes in an instant a high peak on the collapsing.
 
Each drop of seawater turns hostile and changes hue;
In spite of its blueness and loveliness a moment ago.
Vortices are entangling upon vortices;
I am heaved heavenward and flung into an abyss ¼
 
When the idea of commiting suicide hits me,
Before my eyes is a vast expanse of bitter sea;
To abandon hope is like abandoning the tiller,
And one has to save one’s breath and bewail under violence.
 
Only today I am entitled to mock the me myself of yore,
And I am ashamed of the falling-leaf-like terror of yesterday;
How many years are fooled away,
And the hull of the ship is broken by the reef time and again ¼
 
Not until the net is cast for myriads of times in the ocean,
Do we capture a scantling of life experience,
And it dawns on us:
Oh! The reason behind is so simple and easy:
 
Do you intend to take a voyage?
Thousands of monsters are lying in wait to discourage;
Tyrannous bullying is their game,
And their sole ability is to bring destruction.
 
I am destined to come across them from time to time,
Because my name is ship;
Facing the antagonist who is thousands of times more powerful than myself,
Only sobriety and bravery can save me.
 
Trepidation only renders a person blind,
And blindness only magnifies the ferocious features of the demons;
Perhaps my appearance is more frightful than them,
When I go all out at the cost of my life, pressing forward!
 
So long as I have kept one intact keel,
I will never sail into a safe harbour;
I place my life on the journey,
And the width and length of the road will be determined by courage.
 
When I am completely free,
The prow becomes a shovel with which to bury them;
In the waves I am dancing rhythmically,
Like swaying a huge swing.
 
Even if they tear me up,
Into some broken pieces,
I will never sink into depravity, never!
I can also wheel on the spray.
 
The late comer can recognize me on the remains,
And the future poet will sigh a deep sigh:
“There is a happy soul here,
Which has ever been a ship on the sailing...”
对于在十字架上流尽鲜血的上帝,
死是漫长的疼痛的熄灭,
是人世苦难的集中体验,
是大悲意念的最后完成。
对于在风雪中终于倒伏的小草,
死是暴虐下的极度屈辱,
是难以瞑目的强烈愤怒,
是千万次抗争经验的积累。
但上帝和小草都能够再生,
当春水从人们眼中涌向大地的时候,
上帝微笑着从十字架上走下来,
小草挺起最柔弱也最具韧性的腰肢,
复活必然成为一个庄严的节日,
欢歌一如生命,无所不在。

八九.六.六 (上海)
岛国之秋
白桦 Bai Hua
谁都有一根最动情的弦
在你降生的时候就开始颤抖了。

《降落在大贩》
在这里我才意识到有海,
有辽阔的隔膜和长久的疏远;
那浪花,负载过沉重的仇恨,
也负载过更为沉重的爱情。
海成为一个无边的陷阱,
昔日的木船鱼贯沉入海底。
白色的长帆早已腐烂,
黑色的故事还挂在桅杆上。
岛上的风紧紧地拥抱着我,
用喷着桂花清香的唇向我耳语:
你是从云海上飘来的,
一个陌生的疑问陪伴着你;
当你在这个岛国上合起翅膀的时候,
笑道欢迎你的将是一连串新的疑问。

大阪

《故乡——给中野良子》

谁都有一根最动情的弦,
在你降生的时候就开始颤抖了;
你无论走到哪儿,有多么远,
它都紧紧地牵着你的心。
一首热情的悲歌,
将和你同生共死。
你迎风站在故乡的海滩上,
我看见了你童年的梦幻,
海潮掠夺了你一千座沙堆的楼阁,
你却为一千零一次成功拍手大笑。
生活比海潮要残酷一万倍,
它曾对你进行一千零二次掠夺;
你当然还会有一千零三次成功,
但你再也不会有儿时浪花般的欢笑了……
常滑市
《箱根鸟笛》
披着芦之湖诗一般的秋色,
箱根的卖笛人在呼唤我;
木雕的鸟笛蹲在他的手上,
高唱着《北国之春》。
此刻,忽然从遥远的五十年前,
飘来外婆慈祥的声音;
她曾用生命的余烬温暖过我。她说:
千万不要跟着卖笛儿的人走,
他会把你拐到荒野把你杀死!
好的!——我战战兢兢地答应过她。
但我终生都不敢相信,
能用竹管吹出歌儿的人会是凶手!
于是,我象梦游者那样迎着笛声走去,
身不由己地踏着歌儿的节拍……

沼津

《伊豆的少女》

多谢弯弯曲曲的山径,
把你送到我的面前;
傍着一丛丹红的枫叶,
夕阳在皓齿间燃烧。
何必如此多礼呢?!
让一个长夜插入白昼。
瀑布般的青丝奔流而下,
遮住了花蕾般的微笑。
一瞬之间能够称为长夜吗?
可总共又有几个一瞬之间呢?!
我必须和你匆匆错肩而过,
不能在你身边稍稍停留;
因为我怕你问起我,
回答你的只能是异国的语言。

沼津

《东京之夜》

在这里,爱情不要果实,
把姻缘交给十字街头的风;
当青春如霓虹灯般盛开的时候,
绝不吝惜色彩和光芒。
在轻易抛掷的同时,
也可以轻易得到。
有了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
何必虚无飘渺的百年重托。
最真诚的相爱,
是最真诚的忘却。
没有庄严的相约也就没有痛苦的相思,
自由自在的、自然的凋零。
最后,默默地伫立在鲜艳的晚霞里,
任每一片黄叶悄然飘落……

东京

《银座酒吧里的维纳斯》

女性最诱人的年华,
在暗蓝色的灯影里闪光。
玉色的胸、红色的酒同时奉献,
但您切不可自作多情。
圆润的肩头垂在你的脚下,
连连的应诺,惶恐而轻柔;
包括那醉上加醉的回眸一笑,
全都是物物交换。
在这里,她们是有价格的商品,
一尊尊活动的维纳斯的塑像。
她们的胸不再丰满的时候,
才还原为有血有泪的人;
她们才无可挽回地认识到;
万吨黄金也铸不成一个女人的幸福。

东京
追赶我的道路
白桦 Bai Hua
《我畏惧并仇恨面纱》

但万物都蒙着那层雾,我也不例外
追赶我的道路
道路紧紧地追赶着我,
那蛇一样蜿蜒滑行的道路;
我转身抓住它高高昂起的头,
但我抖它不动,太重,
只好立即放开它,快跑!
在它的追逐下疲于奔命。
我畏惧并仇恨面纱,
但万物都蒙着那层雾,我也不例外,
只有我的灵魂从细纱眼里漏出来,
无声,无色,无影,无形,
自由地俯瞰着人间,包括肉身的自我。
道路正缠着山腰爬向喜玛拉雅雪峰,
那些磕长头去西天朝圣的人们,
在蓦然抬头时看到的竟是一个妖怪!

上海
冬夜的歌
白桦 Bai Hua
难道一定要血流成河的时候,
船才会浮动起来吗?

《山和溪》
 
威武的山峰压倒了夕阳,
喝令众多的溪水止步;
它高高仰起高贵的白头,
摇着珠光闪闪的皇冠。
天地间回旋着它的怒吼,
草木传递着黑色的阴沉……
溪水千回百转,叹息呻吟,
泪珠和泪之间悬挂着漫长的疼痛。
一片片深蓝色的忧郁,
一汪汪浅灰色的悲哀。
当太阳突然在血泊中重新挺立的时候,
山峰惊骇万状地扭转身来;
它看到和听到的是:
永恒的江河的奔腾和欢笑。

上海

《暴风雪——给b.y》

暴风雪咆哮万里,
捶打每一块岩石,
堵塞每一条江河,
掀动每一片屋瓦;
摇撼每一棵大树,
拍击每一扇门窗;
冲捶每一堵墙壁,
围着古老的塔尖飞旋;
撕碎所有桅杆上的帆缆,
活埋一切生灵……为什么?
它在焦燥地搜索共鸣,但……
没有,哪怕是一声疼痛的喊叫。
大地早已静静地睡了,子宫里
正在孕育着一个胎儿。

上海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歌》

繁星突然点燃了我的斗室,
我在纯净的火焰中幸福地自焚;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
小窗外有一小块春日的蓝天。
曾经是何等的遥远,
我在夜的底层,
只能借助黑暗,
去寻找本来就不在肋间的翅膀。
只在地上捡到一根白天鹅的羽毛,
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叹息;
期望能积攒起一阵飓风,
把我吹向你的目光所及的地方;
当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相信,
你会用满天的烛光为我谱一支欢歌。

北京

《界》

你为我划定了一条疆界,
一条低低地俯身在小河上的云带:
猜不出它是在向哪一边游动,
你说,此岸是喜欢,彼岸才是爱。
当我踌躇不前的时候,
它是一座乳白的狱墙;
当我径直走过去的时候,
它是一层透明的纱帷。
无声的水的粉尘,
只浸湿了我的眼珠;
脚下原来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在我为了泅渡而裸露的躯体面前,
微笑着亭亭玉立的
不就是你?!不就是爱吗?

上海

《帆》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它是我的纯洁的帆,
它是我的鲜明的旗。
我会沉没吗?不!除非
我的帆被风暴撕得粉碎,
但我仍然会高举着对神的轻蔑,
尽可能长久地指向蓝天,
尽可能长久地露在水平之上,
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着庄严的存在。
我的旗帜并没有降落,
它的每一块碎片都飞升天界;
使白云有了魂魄,
俯身向下,千姿百态地依恋着大地。

上海

《河》

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
我在寻找一只举着的一小手;
每一个指头上的指纹我都熟悉,
一幅幅水乡河网似的小巧图案。
只有夹道相送的树向我招手,
全都是还没长出叶片的枯枝。
高楼群向我投来千百只白眼,
然后都傲慢地转过身去。
立交桥弓着腰把我抛往郊野,
夕阳却留在我身后的闹市里……
传递带急匆匆地把我塞进机舱,
班机又出人意外的准点,唉!
我只好把自己交给这条蛮横的河,
盼望着有一天它会倒流……

上海

《梦》

我多想带你进入我的一个梦,
一个我也没有见过的梦;
因为它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
还在未来等待着我和你。
如果我有幸和你同行,
立即就会有一朵白云落在我们的脚下;
即使由于亲吻而顾不上说出我们的目的,
它也会按照我们的心愿托着我们飞腾。
如果只是我自己,(但愿不是……)
我的脚下将是一片沙漠,
和一个象我一样寂寞的我的影子,
每挪动一步我都得有十次回顾,
永远惴惴不安地怀着一个期望,
那就是你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身后,笑着。

上海

《话》

我终于被期待的牢狱开释了,
并宣告我无罪;
阳光立即为我铺了一条黄金路,
通向你正在眺望的眼睛。
只有我能看见,你的双手
为我托着一个绿色的星空。
你会补偿我失去的那些昼夜吗?
爱的渴求如痛苦般永无止境。
从躁动的热吻到死寂的化石,
没有,绝没有满足。
最后凝结在地层深处的,
是一群紧紧拥抱着的亚当和夏娃;
它的造型语言将依然是:
此刻我正要对你说的那句话。

成都

《笑》

为灌溉悲哀的田野而粉身碎骨的瀑布,
全都流入喷涌着愤怒岩浆的火山口;
无比艳丽的云幕高高挂在蓝天之上,
我笑了,笑得十分疼痛。
智慧的白翅膀在太阳的瞳仁里燃烧,
迟钝的黑甲虫在粪堆上滚动它的山丘。
痴恋的紫花地下把仅有的一点点暖色,
敷在大地溃疡的伤口上。
偏执的泥石流古亦有之的恶习,
撕裂着母亲的胸膛。
愿望的杜鹃一声呼吁一滴血,
声音和颜色都淹没在浑浊的酒杯里。
每一棵树都向苍穹伸出一万只手,
等待着一滴温热的雨水敲响喑哑的掌心。

成都

《夜》

天地间一片火海,
却没有纵火者。
金色的光焰在水面上浮游,
渐渐被层层夜的波浪扑灭;
随之,也淹没了我的瞳孔,
我只能啜饮你心中溢出的光明。
看不见你用沉默创作的
属于我一个人的诗。
但我对你却能倒背如流,
我曾经用十指临摹过你,
旋律般美妙的曲线,
一支长于一生的罗曼斯。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
你就准在我的怀抱之中……

成都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是我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一日》

我来了,四月!
你也来了,四月!
我们都来自远方,
穿过一千零一个梦之国。
在这终年堆积着阳光的峡谷,
火焰奔流不息。
我们勇敢地接受了最初的撞击,
之后就是流水欢歌。
我们开始了金溶液的人生,
任何一次冷凝都将是一尊杰作。
山那边也是四月,听说
春天苦苦地等待过我,
让一切绡薄的花朵都凋谢吧!
你正在盛开,亲爱的!

《二日》

我奔赴的是三月,
一百年前的三月;
抵达的却是四月。
一百年后的四月。
只是无聊的缘故,
流浪成性的风撕碎了一百度繁花,
为了荒诞的尊严,
雪山以银铸的王冠撞破了一万颗冰轮。
即使我能如期而至,
百年之上不还是层层叠叠的百年吗?
迟暮的懊丧哪有尽头!
紧紧地拥抱赤裸裸的这一个四月吧!
从她的秀发一直亲吻到她的足尖,
四月最初的两个昼夜已经过去了……

《三日》

不属于四月的一切,
都已丢弃在车轮之下了;
记忆的锦囊里没有污秽的地位,
我只采摘常青的草叶。
山谷渐渐敞开了褐色的大门,
我们进入白云悬挂在梁柱间的殿堂;
阳光啊!——金光灿烂的钟声,
在宇宙间引爆了辉煌的共鸣。
我期待的只是蓝色殿宇上的一片瓦,
那片瓦所期待的只是一小块静谧;
那块静谧所期待的只是我们的絮语,
絮语所期待的只是亲切的音响。
对于虔诚的朝圣者,
亲切的音响不就是佛的禅机吗!

《四日》

在月光和树枝的帐幕里,
比空中更为自由。
收敛着翅膀的飞翔,
吻合着嘴唇的歌唱;
含在紧闭着的眼睛里的霞光,
淹没一切的玫瑰色的狂潮。
合欢的季节终于光临,
花瓣染红了溪水。
来自远方的风,
不断掀起塔松的长裙。
突发的泉水喷涌,
试图熄灭一万个冬天的干渴,
为礼赞上苍,满山的石笋勃起,
啊!汗淋淋的欢乐浸润着大地……

《五日》

我狂喜地呼啸而来,
在红土高原上划了一条闪电。
因为我曾长久地禁锢在雪线上,
冰川把我锁在它那严寒的水晶柱上;
在千载难逢的太阳和春天的婚宴上,
我才得以赦免,释放。
当我一旦涉足炽热的征途,
就是没日没夜的奔流。
今天,我终于滞留了下来,
想在山巅上做一个深蓝色的梦。
一棵弯弯的小树,
把头低低地垂向我的怀抱;
我用波浪之歌赞美她的秀发,
不敢想越来越近的行期。

《六日》

我在那块墨渍似的云隙里,
曾经长久地追踪着一条夜路;
你领着它从群山中统出去,
象是拖着一条丝线。
在波浪爬上岩头的大海边,
你没找到一艘装得下路的长船。
跌倒的时候你亲吻沙砾,
含着疼痛的橄榄果又走了;
把路引向大河的尽头,
你找到你要找的颜色了吗?
当你把路挽在故乡的小城边,
抬头擦汗时才看见为你闪光的我,
我立即坠落在你的手掌里,
你会失望吗?面对一颗无华的陨石。

《七日》

小巷钩连着小巷,全都是
你闭着眼都不会迷失的小巷。
早晨的阵雨在人们脚下铺着泥泞,
所有的巷尾都握在山峦的手里。
买一副斧头砍出来的马驮架,
骑马进城的路只有一支歌那样长。
撩起长裙试穿高跟鞋的彝族女人啊!
特号鞋都能咬疼你那老头上开放的金莲。
小饭馆的姑娘敲着喷火的油锅,
正在用眼睛钓一个想喝早酒的卡车司机,
所幸还有卡车司机,
还有从另一个世界滚进滚出的车轮。
你深深地爱过和恨过、向往过的一切,
我全都在这个小城里找到了。

《八日》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我还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我能卷起这绿波连天的芳草地,
铺在我心中的荒原上吗?
还有那朵为我开放的金盏菊,
还有那滴留在花蕊里的露珠,
还有露珠里的那个“迷你”(mini)的我,
——一副四月的清醇的醉态。
从元谋人争夺火种之战开始,
山火曾经烤焦过亿万重美丽的星空;
而今天,每一片草叶
依然是一杆生命不朽的大旗。

《九日》

我乘着寒流从北国飞来,
在这春天的山谷里降落;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发芽并挺立于万木之上了;
舒展开无数双手臂,
去捕捉每一线洞穿黑暗的阳光。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结蕾、含苞、开花了;
十万朵怒放的鲜花迎着长空,
去吮吸每一颗从晨星上溶滴的朝露。
一只小鸟在激越地振翅高歌,
她在哪儿?为什么这样动情?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她正使身在我的一个最小的枝桠上。

《十日》

我静静地仰卧着,
倾诉着环绕我的群山的轰鸣;
绿树的瀑布奔涌而下,
把我埋葬在这沉沦的山谷里吧!
紫云英却偷偷在编织着一张飞毯,
不,我在地上才有期待;
在坚实的泥土上,
不管是生还是死。
我伸展四肢成为一个“大”字,
紧紧压住紫云英善意的浮动。
淹没我吧!淹没我!
一层绿叶,一层阳光……
我将用我的目光高擎着
一座绿波和金浪交相辉映的大海。

《十一日》

子夜,月亮轻轻推开我的房门,
悄声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夜夜都象十五的自己,
从来不懂什么是圆,什么是缺,
一天,我无意中偷看了一扇小窗,
只一眼,只一眼就学会了爱;
银色的血崩在江河大地上横溢,
从此我失去了蒙昧的童贞。
月月都要从一线光明开始期待圆满,
月月都要经历逐渐黯淡的破灭。
象苦难深重的你们一样,
我丝毫——丝毫也不后悔,
心甘情愿地去死!我们全部的幸福啊!
不就在于我的死去活来吗!

《十二日》

你说:“我愿做你眼眶里的一滴泪,
当你疼痛的时候滑落出来,
在你燃烧着的坚韧的面颊上,
它就是一条阴凉的清泉。”
我亲爱的春天的第十二夜!
在你芬芳的怀抱里我听见了鸟鸣,
是不安的悸动?也许是由于欢愉。
山之岛乘月之波浮游到我的窗前,
云之海默默地涨潮了,
乳白色的汹涌正在漫过我的手指;
指纹接受并分析着最微弱的信息,
哪怕是你的睫毛的一次颤抖……
一滴泪夺眶而出了!亲爱的!
但不是由于我的疼痛……

《十三日》

恣肆暴虐了一夜的雨呢?
天地间曾充满它的音响。
风吻干了尘世间的泪,
天上也没有一丝雷火的烙印。
一抹白云似雪,
在晨曦中暗自消溶。
我推开一扇西向的窗户,
被夜囚禁着的目光得到了自由;
另一扇东向的窗户也应声敞开,
你送走了由于疑虑才招来的恶梦。
燃烧着的太阳一跃而起,
并立即投入你的怀抱。
紧紧地拥抱着吧!这就是
你在过早冷却的灰烬中期待的那团火。

《十四日》

是的,我的目光为春天唱过恋歌,
那些错肩而过的薄幸的姑娘;
是的,凝固在冰层里的种子,
也想隔着透明的压迫一睹芳容。
是的,历经野火追杀而幸存的小草,
忍受着践踏偷吻过珠光宝气的绣履。
是的,脆弱干枯的枝条,
冒着折断的危险抚摸过华丽的衣裙。
是的,我用生命燃起绿色的火焰。
为爱自焚,直到焦黄——败落……
她们却视而不见,匆匆来去,
啊!五十六次痛苦的单恋。
第五十七位春姑娘能给我一颗蓓蕾,
让它留在我的枝头上开花结果吗?!

《十五日》

当无字的石鼓咚咚擂响的时候,
我搂着金沙江边的一棵小树;
一起倾听先民在大转移时遗落的,
至今都在篝火上飘摇的神话。
雄鹰和母羊的后代没有继承翅膀,
却自由地直立于天地之间。
饥饿播种的骨骸繁殖着恐怖,
磷火的沼泽在荒原上漫步。
石化了的鱼巡游在岩层的波纹里,
山顶上的螺壳模拟着沉寂了亿万年的海啸。
石壁上有一部人工斫凿的百科全书,
庄严宣告群体的母之权威和性之神圣。
它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粗糙的裂缝,
啊!人类曾经是何等的坦率和简练!

《十六日》

这就是我历尽艰险的生命之流吗?
用怒火蘸着纯净的血切开了高原,
为永世不孕的岩石喷射过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还能返身逆风北上。
多么幸运的转折,去重新经历创造,
如此畅快的倾泄,清醒地享受欢乐。
自信的波涛跃上高高雪山的顶峰,
成为飘洒于云海之上的阵雨。
神奇而美丽的石鼓滩啊!
你含笑仰卧着迎接奔涌而来的我。
当我滑向你那柔软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跃上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滩头,
将来也不会有,直到我为海之生而死。

《十七日》

河水里有你的航船,
它会载着你并拖拽着月亮。
高山上有你的骏马,
它会驮着你去追逐情歌蜕变的蝴蝶。
沙漠里有你的骆驼,
它会负着你接饮叮叮咚咚的星星雨。
雪原上有你的驯鹿,
它会拖着你朝拜银冠白袍的王子。
梦境里有你的翅膀,
它会带着你旋入飞翔者们的华尔兹。
我却只有一根系在峭岸上的溜索,
灵魂和肉体都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象笨熊那样牢牢地抓住你,
为了到达绝无退路的彼岸。

《十八日》

唱吧,可以轻些,但千万别中断:
你的歌正负载着我的飞翔。
白炽的云的纯洁熔断了我周身的绳索,
透明的风的自由唆使着我的轻狂。
鸟群在山岳的波涛上旋飞,
鼓噪着向浪尖索取各自的窝巢。
我悬浮于上下两个蓝海之间,
不知道是在堕落还是在升华?
夕阳橙黄色的哭泣突然咽绝,
留下一片暗紫色的悲哀……
人间没有一支唱不完的歌,亲爱的,
我从你最后那个高音阶上跌落下来。
这个箭飞鸟落的瞬间会进入永恒吗?
是的,它已经夹在所有树干的年轮里了!

《十九日》

我的躯干上留有一线黄昏青色的冷峻,
刺破山岳连绵不断的阴沉;
点亮死去的黎明复燃的愿望,
面向红日高唱银光闪闪的歌谣。
一面叶的绿盾迎战一杆光的金矛,
坠地的只是负伤的斑驳的影子。
“你太醒目了!”正因为如此,
你才会准确无误地走向我。
失去的时光在迅速倒流,
一秒钟滚过一个从西到东的太阳。
重新去经历数十次暴风雪的掩埋,
当一切都还在我记忆的铁砧上;
太可怕了!你是我的俾德丽采吗?
如果是,我将牵着你的绿色斗篷……

《二十日》

野草莓,儿时采摘过的野草莓,
象萤火那样引诱我迷失在森林里。
在自己眼前闪亮的野草莓啊!
是最红最美最甜的野草莓。
森林外的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来时的小路肯定都被花瓣盖住了。
森林外的天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溪水上那块板桥也该变成船飘向远方。
许久都没听见鸡叫狗咬的声音了,
还有人与人为了或不为什么的争吵。
远离森林的人把森林当做险恶的海,
老了,森林依然是我心中的一部童话,
牧羊少年用脏手捧着自己采摘的野草莓,
大睁着眼睛盼着一位飘然而至的公主。

《二十一日》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钟情的泉水!
你才是我的路呀!我的泉水!
暂时把坎坷的小路挂在山腰上,那是
我终生都不得不套在脚上的铁链。
你一下就抱住了我伤痕累累的双脚,
接着就是不间断的亲吻。
你那甜甜的声音呀!我的泉水!
给我唱着一支长长的苦歌。
我能把你带出你负荷着的崇山峻岭吗?
你还负荷着这里的狭小的白昼和黑夜。
你没有回答我,我的泉水!
那支喝不完的苦酒似的苦歌把你醉倒了。
难道我必须再套上那条沉重的铁链吗?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倾心的泉水!

《二十二日》

一行白鹭先后射入那团低低的乌云,
急雨敲醒了我沉睡在痴情中不祥的预感。
昨日还不敢起落的乳燕何时离去的呢?
它们初恋的喃喃情话还留在门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溅了满地血污,
从含苞那天起它们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边吻别铺满归程的绿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只留在记忆中。
一只拉着嗡声飞过眼前的金壳虫,
在空中划了一条春和夏的疆界。
诚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难道也包括这清泉当酒的一次小聚吗?
这只是今年春天的最后的一个日子,
绝不是我们的最后的一个春天!

《二十三日》

时间空间的狱墙风化而倒塌了,
两对眼睛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笼着雾的梦幻似的风景,
水墨和颜料在敏感的宣纸上自由渗透。
今天,它们将不得不由重合而分离,
从此都再也难以恢复各自的基调了;
我蒙上了一层月和雪的忧郁的淡蓝,
你蒙上了一层血与火的狂热的猩红。
今后,你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温暖,
我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冷峻。
我们曾经重合着照耀过你的生的欢爱,
但愿也能重合着去照耀我的死的肃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时候,
生死之间凝结着一汪清泪……

《二十四日》

现在我可以向溪边那对小鸟说: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歌喉里含着四月蓝水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着四月红宝石般的阳光;
分不清这是梦之外的翡翠色的山谷,
还是山谷里的翡翠色的梦?
我有过四月吗?多少个四月啊!
都被战火孵化为黑色的乌鸦飞去了!
或溺死于血泪深渊,或钉死于铁窗之外,
多少个四月在我昏厥的时候悄然离去。
那对小鸟懂了,欢跃起来,
溪边闪亮两团彩色的小火。
那支唱过无数遍的爱情二重唱又开始了!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开停泊在你泪泉边的那只小舟,
因为缆绳就系在你最为敏感的睫毛上。
已经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间和一生一世的差别是什么呢!
大江大河会由于暴涨而泛滥成灾,
小小的爱心却永无餍足。
让岁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历书里。
让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栅栏,
一切记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创造,
我凝视着那只小舟,
它在不断流逝着的水波上晃动。
我悄悄跳上船头,非常轻,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含着泪……

《二十六日》

僻静的山谷和多彩多姿的白云,
如愿的初会和沉溺于欢爱的悲哀;
红色喧闹的醉和绿色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进春天记忆的背囊带走。
只是那些未来而将要到来的日子,
应该属于我们的夏、秋、冬,以及
之后的又一个相似而更为芬芳的春天,
难道都要被山峰切为两半吗?
金沙江从你的眼角开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过多少颗干渴的太阳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曲折的留难;
才能到达我沾满泥泞的脚下;
却洗不净我额头上愁云无际的天空!
我将长久地站在海的叹息的铁锤下……

《二十七日》

还是那条黄尘滚滚的河流,
曾经把我飘来又把我浮去。
还是那排龙钟的老桉树,
我总也听不清它们咕喽的是些什么。
还是那群大惊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拦过我的来路却不阻拦我的归途。
还是那丛岩头上的杜鹃花,
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绿色的余烬。
还是那些一闪而过的里程碑,只是
数字的顺序不是1234,而是4321。
还是那双期待过、照耀过我的晨星,
渐渐——渐渐在我的回顾中沉沦;
不!从那对晨星的视角来看,是我
被滚滚尘土活活埋葬在遥远的天际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条山鹰的路:
路上铺的不是土而是云;
我要用写诗的手去交换飞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经离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还在那个山谷的溪水边徘徊,
那段夜曲一般的情愫仍在水上飘流。
把无可奈何才拥抱的梦扔在云里雨里,
被时间拉长的相思顷刻之间缩短为零。
我只要四月温馨的夜晚,
白昼随便在哪个酷热或寒冷的月份。
为衬托你的黑发,我会衔来一月的雪花,
为装饰你的明眸:我会背来八月的阳光。
的确,我失去了用以写诗的手,
但并非我从此就没有诗了,不是吗?

《二十九日》

在疯狂的凤凰树着火的日子,
红霞在山坡、道路和峡谷里泛滥;
一万只火鸟迎风抖动着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着钻石雨般的阳光。
缤纷的色彩或单调的黑暗,
纵情的欢乐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华或暴虐的雷雨,
温柔的抚爱或残酷的欺凌;
晴朗的天空或乌云覆盖的大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一样。
因为我正在走向四月的尽头,
骤然冷凝的心境一片云水茫茫……
身后彩色空气里的甜蜜的花粉,
为什么这么快就在记忆中结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灵中的琴弦渐渐停止了颤抖,
那双热烈弹拨着我的才情的手呢?
刚刚还在空气中振荡着的华彩的乐音,
全都是滚动在太阳的金盘里的珍珠。
消失了,象夏日中午的阵雨,
一眨眼之间云飞雾散,一滴也没了。
我痛苦地希冀着,等待着……
象等待一颗衰竭了的心脏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声微响和一段缭绕的余音,
哪怕是向明年四月预借一串云雀的啭鸣;
触发起那双手再次即兴演奏的激情……
把未来所有的四月连结在一起,
成为一部永无终止的梦幻曲;唉!
这也许是我终生都不会终了的一个梦幻……

1987年4月于滇西北
山阴路上
白桦 Bai Hua
长歌当哭,
演义三千年兴衰、恩怨。

《兰亭》

又谢了一千六百三十四度繁花,
兰渚因文人墨迹而永世长存。
曲水流觞,宁可无诗得醉,
山阴古道,又载滚滚车轮。
桥头写扇,贫妪先惊后喜,
珠玑换鹅,无价交易有价。
珍爱洁白若此,
千古唯先生一人。
摹《兰亭集序》者何止千万,
如先生风骨者寥若星辰。
无怪群鹅园门逐客,
昂首振翅,满腔激愤:
阁下不识王羲之,
何必风尘仆仆到兰亭?!

绍兴兰亭

注:1634年前,晋代书圣王羲之在兰亭与友人聚于曲溪两岸,酒觞浮于水,觞若滞留在某君身边,则某君必须当众赋诗,无诗则饮。诗集由羲之作序,是为《兰亭集序》,其书法传为神品。

《禹陵》

您熄灭了惊涛骇浪,
您扶起了五岳三山;
您编织了网罗九州的舟之路,
甚至还绘制了柳荫垂钓的动画;
给流水以轻柔娟秀之躯,
我们才得以在田垄上镶嵌村舍,
在风风雨雨中栽种袅袅炊烟,
生生死死而后死死生生……
您静静地走进墓穴,
在永恒的欣慰中安息。
大禹!我们的先人!您知道吗?
并非只有洪水才能泛滥成灾。
您墓地上的小草已经五千次黄而转青,
华夏大地又有过多少次沉浮呢?

绍兴禹陵

《青藤书屋》

一百次负纤镜上行舟,
一百次独自拜门求见。
小小庭院落满绿荫,
只缘一株青藤遮天。
秃笔狂草,顷刻龙飞凤舞,
酒壶泼墨,顿时烟水云山。
而后,先生邀我粉墨冠带,
长歌当哭,演义三千年兴衰、恩怨。
一生坎坷潦倒,身后遗赠无价,
屡屡痛不欲生,终未死于大难。
敢问先生:将何以教我?
先生醉,笑而不答。
屋狭暮色偏早,作别;
待回顾,明眸与台门俱已虚掩。

绍兴

注:徐渭,字文长,又号青藤道人。(1521——1593)诗、文、书、画、戏曲俱佳绝。“青藤书屋”在绍兴市内大乘弄,为文长故居。
向往、艳羡并确认自由,
在浩渺的空间布满光辉灿烂的希望。

《类人》

——欣赏《类星》赠彭锦耀先生
不是在冲击中粉身碎骨,
就是在无形的人生旅途中匆匆行止;
和另一个或另一群人的灵肉织成网络,
而自身就是网络上的一个环结。
交错旋转着的光芒的齿轮,
拨动他人的同时也要被他人拨动。
飞翔于密集的翅膀的暴雨下,
在自己和众人的喘息的雷鸣中消失。
当星们仰望人们的时候,
也会为遥远的人们的纯净而惊叹。
静观人象卜算吉凶祸福……
向冥冥人寰探测自身的奥秘。
向往、艳羡并确认自由,
在浩渺的空间布满光辉灿烂的的希望。

《围墙》

——欣赏《不眠夜》赠海宁小姐
那个关闭清醒的开关在哪儿?
求上帝恩赐给我一段间离;
和愤惫,和欢爱,和危机,和幸运,
和一切未了的情缘、孽债……
无休无止地奔赴一个休止,
无穷无尽地寻觅一个穷尽。
试图在试图中扭曲一个最佳形体,
便于钻入梦的园林之门;
哪怕它小如狗洞,
但洞口总是超前于我的扭曲而扭曲。
我时时都要虚构一个模糊的境界,
不幸的是虚构偏偏要来自清晰的思想!
快让我昏迷,快让我沉没!
快让我假死,不!即使是真地去死!

《心香袅袅》

——欣赏《安魂曲》赠曹城渊先生
一段哀婉的生者的心路历程,
一段渺茫的死者的最终归途;
你乘着悲恸思念之舟驰向彼岸,
那是欢乐的目光永远也达不到的远方。
彼岸并非凄凉,
正如岸并非繁华。
也许是对沉重人世的补报,
彼岸充满着轻盈的单纯,透明的真诚,
无争无妒的自由的舒展,
无怨无艾的宁静的弥漫……
你确切地看见了她因超越而远去,
回顾,回顾,无声的回顾……
你确切地看见了她因欣慰而安息,
只是你和她之间相联的那根丝还在空中飘浮。

1987年6月11日上海

佚名
谈笑风生地互相拔掉脊上的箭,
在伤口里栽种绿茵茵的希望……

《絮语》

有哪一场风雨和我们错肩而过呢?
无穷无尽的缠绵绯恻。
又有哪一阵雷电和我们误了相逢的佳期?
惊心动魄的炽烈的激情。
仅此就够幸福的了,何况
还有为我们的歇息而君临人间的夜晚。
今夜有多少星光,
明晨就会有多少花朵。
多于花朵的天真烂漫的信念,
在光怪陆离的背景上盛开;
即使是一瓣接一瓣地凋谢,
不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风景吗?
我们站立在古老的大地上,
顶着更为古老的苍穹……
如果连饿虎都不向我们袭击,
如果连神箭手都不向我们瞄准;
如果连秃鹰都不向我们俯冲,
如果连蚊蚋都闻不见我们的血腥……
蝴蝶也不会抚摸我们的面颊,
白鸽也不会落在我们的肩头和我们耳语;
没有犄角的羊羔也不会扑进我们的怀抱,
骏马也不会驮着我们去穿越太阳。
正因为我们可亲可憎,可爱可恨,
我们才有多彩多姿的欢乐,
才有机智深邃的思考,
才有众多的稚气的朋友,
谈笑风生地互相拔掉背上的箭,
在伤口里栽种绿茵茵的希望……

上海
麋鹿的梦
白桦 Bai Hua
可是,当你们只能听见你们自己的时侯,
你们听到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的挽歌……

《糜鹿的梦·1》

昨夜的梦还留在乌邦寺的庄园里,
今夜的梦又在远祖记忆中的滩涂上升起。
凶神恶煞般的双脚直立的怪物,
和我们死也无法相通;
从来都以杀戮同类和异类为乐事,
终生监禁算是对我们的最大恩典。
怎么会顾念到我们背负着的沉重乡愁,
一夜之间为我们卷起了百年惊恐之路?
把绝望的陌生留在英格兰的御苑里,
在我们眼前铺下芳草连天的故土。
微风弹拨着每一片草叶,
裹着盐霜的沙尘在空气中弥漫;
渴望登岸而飞跃不止的鱼群,
发出一片银色的欢呼……

*糜鹿原是生活在我国的古老动物,约100年前,最后的种群由于外国侵略军捕杀掠夺而绝迹。1986年8月14日在国际野生动物基金会支持下,从英国选送了39头廉鹿返归故土,在黄海之滨放养。

《糜鹿的梦·2》

古老的火龙驹拖曳着古老的太阳,
古老的苍穹上准有一条古老的环形道;
古老的嫦娥表演着古老的魔术,
古老的圆圆缺缺,古老的缺缺圆圆……
古老的浪花在海边堆砌崭新的岸,
古老的故乡!这儿就是古老的故乡么?
古老的夜风在古老的苇丛中吟唱,
古老的牧童就是这样得到的启示吧?
制造了倾吐忧伤和爱情的芦笛,
古老的宇宙是一部悲壮的交响乐。
每一个生命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人们!你们想用自己的声音去淹没天籁吗?
可是,当你们只能听见你们自己的时候,
你们听到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的挽歌……

法·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
中国的每一只白天鹅,
都是从沙石堆里游出来的。

《大海和小芦苇》

我用银白的浪花去亲吻你,
重复着一个永不感到单调的单调的动作;
你颤栗了,不是因为寒冷,
你低下了头,不是因为忧郁。
当我完全淹没你的时候,
谁也看不见、听不到你了;
你和你的欢乐的呻吟和莫名的疑虑,
全都在我们覆盖之下;
你承受着我沉重而奔流着的激情,
一直到你的深渊重新回归为岸。
你慢慢直起身来,睁开眼睛,
你的第一个急切的念头就是寻觅,
寻觅刚刚退去的狂潮,
我知道,你又渴了……

广州

《一封没发出的信》

本来和你毫无距离的真实,
竟远过佛祖指说的那个彼岸。
要越过多少人的庄严的荒谬,
每一道目光都是一根箭矢;
你从容地走过去,好勇敢!
用盛开的微笑能填平陷阱吗?
我数着你染血的足迹,
没有误认为那是朵朵莲花。
你却说你新近去了一次印度,
加尔歌答的美女都把胭脂擦在脚板上。
我突然掀起你的眼帘,
看到了你的隐痛,
埋藏在泪泉之下,
好勇敢!你真的好勇敢!

香港

《少女》

乘着梦中的云朵飞翔,
执着地去捕捉海边的浪花;
无端的淡淡的哀愁,
莫名的时断时续的惆怅。
每一声叹息都美如琴声,
啊!正当诗行和月色铺路的年华。
好象青春只伴随着你,
你拥有永远也抛洒不完的珍珠……
从不回报别人钦羡的目光,
你最爱慕的是镜子里的你自己。
你的黑夜并不在晚霞闭上紫色嘴唇之后,
世界随时都会因你的忧伤而暗淡无光。
你的清晨也不在太阳君临大地之初,
也许就是现在,当你读完了这首诗……

香港

《珠江三角洲·1》

珠江三角洲有过烟波浩渺的绿水吗?
当然,似乎在很久以前……
还有等待孕育而仰卧着的沙洲,
年年月月承受着亮晶晶的太阳雨。
还有过绿水长流一般的岁月,
岁月和绿水都无情地逝去了。
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狂热地制造并忍受了太多的灾难。
剩下来的只有沙砾和石块,
只怕连幻想都不会复生了……
珠江人赤着脚站在愤懑的火焰上,
开始在干涸的河床里放养丑小鸭;
只能用泪水去湿润它们大张着的嘴,
透过一滴泪去想象碧波荡漾的汪洋。

《珠江三角洲·2》

当第一只雪白的大鸟冲天飞起的时候,
不少人把它当做怪物。
但它明明是一只白天鹅,
一只早就应该诞生的白天鹅。
中国的每一只白天鹅,
都是从沙石堆里游出来的。
不信请看它们红彤彤的双脚,
哪一双不是用它们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呢?
有了白天鹅再去寻找绿水,
只好这样了,只好这样……
被我们弄颠倒了的事情还少吗?
用淌着血的脚掌去挖掘泉源,
用洁白的翅膀去收集每一颗雨点,
只好这样了,只好这样……

广东三水

《紫荆花的天空——在中山故乡之一》

花瓣不断在飘落,
花蕾不断在开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花朵燃烧着美丽的信念。
这是您第一眼看到的天空,
也是您最后一眼看到的天空。
我站在您的紫荆花的天空下,
在一百多年之后;
我在我血淋淋的眼眶里,
重新装上失而复得的眼珠;
仰望着您留给我的紫荆花的天空,
我象初生婴儿那样哭了。
花瓣不断在飘落,
花蕾不断在开放……

《紫荆花的天空——在中山故乡之二》

您走了,在您走的时候,
您都带走了些什么呢?
除了无尽的忧思,
除了溶化在泥土里的花瓣的芬芳;
除了致命的疼痛,
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凡属于这个世界上的美好的一切,
包括您在绝望中复燃的希望;
包括您的连天波浪般的爱,
甚至包括您自身。
都留下来了,都留下来了,
留在您的紫荆花的天空下。
您是为了后人才留下来的,
我们因此永远幸运地得到了您。

广东中山翠亨村

《overandover——给一位老演员》

你是幸福的,是的,是幸福的,
你曾经经验过那么多次人世的艰辛。
拖着一颗血淋淋的心,一次又一次
染红那坎坷的人生之路。
因而往往把自己的一次给淡忘了,
虽然那是最长、最清晰、最疼痛的一次。
一次又一次去冲击地狱之门,
人的坚强宛如人的脆弱。
一次又一次去拥抱绚丽的旭日,
一次又一次去寻找失落的残阳。
我们都知道那是灯光和美工师变出的魔术,
可为什么我们的灵魂会得到真正的悲欢?
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更为虚假,
所以我们才把求真做为毕生的追求。

广州
永恒的青春只能在死亡中诞生。

《沉思·1》

岁月是怎样越过生命运去的呢?
是在生命沉沉入睡的时候?
不!总是在生命清醒的时候,
岁月运行的前驱是喧哗的仪仗,
高擎着旗、锣、伞、扇,
金瓜、钺斧、朝天镫;
驾着风火为轮的车辇,
佩带着天体上所有的星辰;
在瞬息万变的色彩的伴奏下,
抛洒着纷纷扬扬的黄金雨。
每一滴雨都可能在您手中孵化出一颗太阳,
无奈,全都变成了落地无踪的露珠。
如果您不怕烧焦了您的皮肉,
(绝不伤害灵魂!)请伸出您的双手。

《沉思·2》

您听见过死亡的声音吗?
没有,死亡是沉默的,
我只听见过衰老的悲叹,
那种竭力使之膨胀为呐喊的呻吟;
溶化在极度绝望中的贪婪,
挣扎在极度虚弱中的威严。
试想,崖头上的悬棺中不是枯骨,
而是滴答了一万年血污的活尸?!
正在迎风攀援的人们仰望着诸神,
他们当然只能求助于死神的怜悯。
只有死神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永恒的青春只能在死亡中诞生。
于是,在喧闹的衰老和宁静的死亡之间,
我将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

上海
海德堡之夜
白桦 Bai Hua
当诗兴把咽喉里的酒点燃的时侯,
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挽了个结。

《海德堡之夜》

阿尔卑士的积雪化为一支悠长的歌,
从小窗外滑进来,缠绕着我们;
当诗兴把咽喉里的酒点燃的时候,
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挽了个结。
刚刚相识,又要吻别,
象一根树枝上同时摇落的绿叶;
我们的脉络是多么的相象!
但我将是飘得最远的那一片。
照亮我手中诗笺的烛光,
无意中成为今夜内卡河上的灯塔。
今后无论我在哪儿,我都能临摹出
这个没有月色的海德堡之夜。
闭上眼我也能看见尽欢而散的桥头堡,
啊!那双少女乳峰般的尖顶……

海德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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