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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魇》是张爱玲的一部重要作品。
  
  1966年张爱玲定居美国,至1995年离世,期间以十年时间研究《红楼梦》,此书正是其晚年多年研究的结晶。书中共收入其七篇研究文章,包括《〈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之一》,《初详〈红楼梦〉》,《二详〈红楼梦〉》,《三详〈红楼梦〉》,《四详〈红楼梦〉》,《五详〈红楼梦〉》。这些文章深得原著真谛,红学大师周汝昌称之“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张爱玲得如此,其一就是其“心极细而记极强”,“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
  
  张爱玲已到如此程度,再将其奇才发挥淋漓,于是便有了这部令读者痴迷的《红楼梦魇》。
  小船上,两个男子两个女郎对坐在淡蓝布荷叶边平顶船篷下。膝前一张矮桌,每人面前 一只茶杯,一撮瓜子,一大堆菱角壳。他们正在吃菱角,一只只如同深紫红色的嘴唇包着白 牙。
  
  “密斯周今天好时髦!”男子中的一个说。称未嫁的女子为“密斯”也是时髦。
  
  密斯周从她新配的眼镜后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扔了一只菱角壳打他。她戴的是圆形黑 框平光眼镜,因为眼睛并不近视。这是一九二四年,眼镜正入时。交际明星戴眼镜,新嫁娘 戴蓝眼镜,连咸肉庄上的妓女都戴眼镜,冒充女学生。
  
  两个男子各自和女友并坐,原因只是这样坐着重量比较平均。难得说句笑话,打趣的对 象也永远是朋友的爱人。
  
  两个女郎年纪约二十左右,在当时的女校高材生里要算是年轻的了。那时候的前进妇女 正是纷纷地大批涌进初小,高小。密斯周的活泼豪放,是大家都佩服的,认为能够代表新女 性。密斯范则是静物的美。她含着微笑坐在那里,从来很少开口。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前 刘海齐眉毛,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薄施脂粉,一条黑华丝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细腰喇 叭袖黑木钻狗牙边雪青绸夹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丝巾。
  
  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只金自来水笔。西湖在过去一千年来,一直是 名士美人流连之所,重重叠叠的回忆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装,映在那 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种时空不协调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点污浊,却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 脸水。
  
  两个青年男子中,身材较瘦长的一个姓罗,长长的脸,一件浅色熟罗长衫在他身上挂下 来,自有一种飘然的姿势。他和这姓郭的朋友同在沿湖一个中学里教书,都是以教书为借 口,借此可以住在杭州。担任的钟点不多,花晨月夕,尽可以在湖上盘桓。两人志同道合, 又都对新诗感到兴趣,曾经合印过一本诗集,因此常常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自称“湖上诗 人”,以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自况。
  
  密斯周原是郭君的远房表妹,到杭州进学校,家里托郭君照顾她,郭请她吃饭、游湖, 她把同学密斯范也带了来,有两次郭也邀了罗一同去,大家因此认识了。自此几乎天天见 面。混得熟悉了,两位密斯也常常联袂到宿舍来找他们,然后照例带着新出版的书刊去游 湖,在外面吃饭,晚上如果月亮好,还要游夜湖。划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罗或是郭打开书 来,在月下朗诵雪莱的诗。听到回肠荡气之处,密斯周便紧紧握住密斯范的手。
  
  他们永是四个人,有时候再加上一对,成为六个人,但是从来没有两个人在一起。这样 来往着已经快一年了。郭与罗都是结了婚的人——这是当时一般男子的通病。差不多人人都 是还没听到过“恋爱”这名词,早就已经结婚生子。郭与罗与两个女友之间,只能发乎情止 乎礼,然而也并不因此感到苦闷。两人常在背后讨论得津津有味,两个异性的一言一笑,都 成为他们互相取笑的材料。此外又根据她们来信的笔触,研究她们俩的个性——虽然天天见 面,他们仍旧时常通信,但仅只是落落大方的友谊信,不能称作情书。——他们从书法与措 词上可以看出密斯周的豪爽,密斯范的幽娴,久已分析得无微不至,不可能再有新的发现, 然而仍旧孜孜地互相传观,品题,对朋友的爱人不吝加以赞美,私下里却庆幸自己的一个更 胜一筹。这一类的谈话他们永远不感到厌倦。
  
  在当时的中国,恋爱完全是一种新的经验,仅只这一点点已经很够味了。
  
  小船驶入一片荷叶,洒黄点子的大绿碟子磨着船舷嗤嗤响着。随即寂静了下来。船夫与 他的小女儿倚在桨上一动也不动,由着船只自己漂流。偶尔听见那湖水卟的一响,仿佛嘴里 含着一块糖。
  
  “这礼拜六回去不回去?”密斯范问。
  
  “这次大概赖不掉,”罗微笑着回答。“再不回去我母亲要闹了。”
  
  她微笑。他尽管推在母亲身上,事实依旧是回到妻子身边。
  
  近来罗每次回家,总是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密斯范。回去之前,回来之后,密斯范的不愉 快也渐渐地表示得更明显。
  
  这一天她仅只问了这样一声,已经给了他很深的刺激。船到了平湖秋月,密斯周上岸去 买藕粉,郭陪了她去。罗与密斯范倚在朱漆栏杆边等着,两人一直默然。
  
  “我下了个决心,”罗突然望着湖低声说。然后,看她并没有问他是什么决心,他便又 说,“密斯范,你肯不肯答应等我?也许要好些年。”
  
  她低下了头,扭过身去,两手卷弄着左边的衣角。
  
  当天她并没有吐口同意他离婚。但是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在楼外楼吃饭,罗已经感到这 可以说是他们的定情之夕,同时觉得他已经献身于一种奋斗。那天晚上喝的酒,滋味也异 样,像是寒夜远行的人上路之前的最后一杯酒。
  
  楼外楼的名称虽然诗意很浓,三面临湖,风景也确是好,那菜馆本身却是毫不讲究外 表,简陋的窗框,油腻腻的旧家具,堂馆向楼下厨房里曼声高唱着菜名。一盘炝虾上的大玻 璃罩揭开之后,有两只虾跳到桌上,在酱油碟里跳出跳进,终于落到密斯范身上,将她那浅 色的袄上淋淋漓漓染上一行酱油迹。密斯周尖声叫了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密斯范红着脸 很快乐的样子,似乎毫不介意。
  
  罗直到下一个星期六方才回家。那是离杭州不远的一个村庄,连乘火车带独轮车不到两 个钟头。一到家,他母亲大声宣布蠲免媳妇当天的各项任务,因为她丈夫回来了。媳妇反而 觉得不好意思。她大概因为不确定他回来不回来,所以在绸夹袄上罩上一件蓝布短衫,隐隐 露出里面的大红缎子滚边。
  
  这天晚上他向她开口提出离婚。她哭了一夜。那情形的不可忍受,简直仿佛是一个法官 与他判处死刑的罪犯同睡在一张床上。不论他怎样为自己辩护,他知道他是判她终身守寡, 而且是不名誉的守寡。
  
  “我犯了七出之条哪一条?”她一面愤怒地抽噎着,一面尽钉着他问。
  
  第二天他母亲知道了,大发脾气,不许再提这话。罗回到杭州,从此不再回家。他母亲 托他舅舅到杭州来找他,百般劝说晓谕。他也设法请一个堂兄下乡去代他向家里疏通。托亲 戚办交涉,向来是耽误时候,而且亲戚代人传话,只能传好话,决裂的话由他们转达是靠不 住的,因为大家都以和事佬自居,尤其事关婚姻。拆散人家婚姻是伤阴骘损阳寿的。
  
  罗请律师写了封措辞严厉的信给他妻子。家里只是置之不理,他妻子娘家人却气得揎拳 掳臂,说:“他们罗家太欺负人。当我们张家人都死光了?”恨不得兴师动众打到罗家,把 房子也拆了,那没良心的小鬼即使不在家,也把老太婆拖出来打个半死。只等他家姑奶奶在 罗家门框上一索子吊死了,就好动手替她复仇。但是这事究竟各人自己主张,未便催促。
  
  乡下一时议论纷纷,都当作新闻来讲。罗家的族长看不过去,也说了话:“除非他一辈 子躲着不回来,只要一踏进村口,马上绑起来,到祠堂去请出家法来,结结实实打这畜生。
  
  闹得太不像话!”
  
  罗与密斯范仍旧天天见面,见面总是四个人在一起。郭与密斯周十分佩服他们不顾一切 的勇气,不断地鼓励他们,替他们感到兴奋。事实是相形之下,使郭非常为难。尽管密斯周 并没有明言抱怨,却也使他够难堪的。到现在为止,彼此的感情里有一种哀愁,也正是这哀 愁使他们那微妙的关系更为美丽。但是现在这样看来,这似乎并不是人力无法挽回的。
  
  罗在两年内只回去过一次。他母亲病了,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回去。他一看病势并不像说 的那样严重,心里早已明白了,只表示欣慰。他母亲乘机劝了他许多话,他却淡淡的不接 口。也不理睬在旁边送汤送药的妻子。夜里睡在书房里,他妻子忽然推门进来,插金戴银, 穿着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宝蟾送酒给他送了点心来。
  
  两人说不了两句话便吵了起来。他妻子说:“不是你妈硬逼着我来,我真不来了——又 是骂,又是对我哭。”
  
  她赌气走了。罗也赌气第二天一早就回杭州,一去又是两年。
  
  他母亲想念儿子,渐渐的不免有些后悔。这一年她是整生日,罗被舅父劝着,勉强回来 拜寿。这一次见面,他母亲并没有设法替儿子媳妇撮合,反而有意将媳妇支开了,免得儿子 觉得窘。媳妇虽然怨婆婆上次逼她到书房去,白受一场羞辱,现在她隔离他们,她心里却又 怨怼,而且疑心婆婆已经改变初衷,倒到那一面去了。这几年家里就只有婆媳二人,各人心 里都不是滋味。心境一坏,日常的摩擦自然增多,不知不觉间,渐渐把仇恨都结在对方身 上。老太太那方面,认定了媳妇是盼她死——给公婆披过麻戴过孝的媳妇是永远无法休回娘 家的。老太太发誓说她偏不死,先要媳妇直着出去,她才肯横着出去。
  
  外表上看来,离婚的交涉办了六年之久,仍旧僵持不下。
  
  密斯范家里始终不赞成。现在他们一天到晚提醒她,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一霎眼,望三 十了,给人做填房都没人要。罗一味拖延,看来是不怀好意,等到将来没人要的时候,只好 跟他做小。究竟他是否在进行离婚,也很可疑,不能信他一面之词。也可能症结是他拿不出 赡养费。打听下来,有人说罗家根本没有钱。家乡那点产业捏在他妻子手里,也早靠不住 了。他在杭州教书,为了离婚事件,校长对他颇有点意见,搞得很不愉快。倘若他并不靠教 书维持生活,那么为什么不辞职?
  
  密斯周背地里告诉郭,说有人给密斯范做媒,对象是一个开当铺的,相亲那天,在番菜 馆同吃过一顿饭。她再三叮嘱郭君守秘密,不许告诉罗。
  
  郭非常替罗不平,结果还是告诉了他。但是当然加上了一句。“这都是她家里人干的 事。”
  
  “是把她捆了起来送到饭馆子去的,还是她自己走进去的?”罗冷笑着说。
  
  “待会儿见面的时候可千万别提,拆穿了大家不好意思,连密斯周也得怪我多嘴。”
  
  罗答应了他。
  
  但是这天晚上罗多喝了几杯酒,恰巧又是在楼外楼吃饭,勾起许多回忆。在席上,罗突 然举起酒杯大声向密斯范说:
  
  “密斯范,恭喜你,听说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郭在旁边竭力打岔,罗倒越发站了起来嚷着:“恭喜恭喜,敬你一杯!”他自己一仰脖 子喝了,推开椅子就走,三脚两步已经下了楼。
  
  郭与密斯周面面相觑,郭窘在那里不得下台,只得连声说:“他醉了。我倒有点不放 心,去瞧瞧去。”跟着也下了楼,追上去劝解。第二天密斯范没有来。她生气。罗写了信也 都退了回来。一星期后,密斯周又来报告,说密斯范又和当铺老板出去吃过一次大菜。这次 一切都已议妥,男方给置了一只大钻戒作为订婚戒指。
  
  罗的离婚已经酝酿得相当成熟,女方渐渐有了愿意谈判的迹象。如果这时候忽然打退堂 鼓,重又回到妻子身边,势必成为终身的笑柄,因此他仍旧继续进行,按照他的诺言给了他 妻子一笔很可观的赡养费,协议离婚。然后他立刻叫了媒婆来,到本城的染坊王家去说亲。 王家的大女儿的美貌是出名的,见过的人无不推为全城第一。
  
  交换照片之后,王家调查了男方的家世。媒婆极力吹嘘,竟然给他说成了这头亲事。罗 把田产卖去一大部分,给王家小姐买了一只钻戒,比传闻中的密斯范的那只钻戒还要大。不 到三个月,就把王小姐娶了过来。
  
  密斯范的婚事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也许那当铺老板到底还是不大信任新女性,又听见 说密斯范曾经有过男友,而且关系匪浅。据范家这边说,是因为他们发现当铺老板少报了几 岁年纪。根据有些轻嘴薄舌的人说,则是事实恰巧相反——少报年纪是有的。
  
  罗与密斯范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照理迟早总有一天会在无意中遇见。他们的朋友们却不 肯听其自然发展。不知为什么,他们觉得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得要再见一面。他们并不是替罗 打抱不平,希望他有机会饱尝复仇的甜味;他们并不赞成他的草草结婚,为了向她报复而牺 牲了自己的理想。也许他们正是要他觉悟过来,自己知道铸成大错而感到后悔。但也许最近 情理的解释还是他们的美感:他们仅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再在湖上的月光中重逢,那是悲哀而 美丽的,因此就是一桩好事,不能不促成他们。
  
  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瞒着他们俩。有一天郭陪着罗去游夜湖——密斯周已经结了婚,不 和他们来往了。另一只船上有人向他们叫喊。是他们熟识的一对夫妇。那只船上还有密斯 范。
  
  两船相并,郭跨到那只船上去,招呼着罗也一同过去。罗发现他自己正坐在密斯范对 面。玻璃杯里的茶微微发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个银色圆片,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地摇摆 着。她的脸与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镀上一道蓝边。人事的变化这样多,而她竟和从前一模一 样,一点也没改变,这使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觉得恍惚。
  
  他们若无其事地寒暄了一番,但是始终没有直接交谈过一句话。也没有人提起罗最近结 婚的事。大家谈论着政府主办的西湖博览会,一致反对那屹立湖滨引人注目的丑陋的纪念 塔。
  
  “俗不可耐。完全破坏了这一带的风景,”罗叹息着。“反正从前那种情调,以后再也 没有了。”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眼睛,眼光微微颤动了一下,望到别处去了。
  
  他们在湖上兜了个圈子,在西泠印社上岸,各自乘黄包车回去。第二天罗收到一封信, 一看就知道是密斯范的笔迹。
  
  他的心狂跳着,撕开了信封,抽出一张白纸,一个字也没有,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写信给他,但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们旧情复炽的消息瞒不了人,不久大家都知道了。罗再度进行离婚。这次同情他的人 很少。以前将他当作一个开路先锋,现在却成了个玩弄女性的坏蛋。
  
  这次离婚又是长期奋斗。密斯范呢,也在奋斗。她斗争的对象是岁月的侵蚀,是男子喜 新厌旧的天性。而且她是孤军奋斗,并没有人站在她身旁予以鼓励,像她站在罗的身边一 样。因为她的战斗根本是秘密的,结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浑然不觉,决不能露出努力的痕 迹。她仍旧保持着秀丽的面貌。她的发式与服装都经过缜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样与回忆之 间的微妙的妥协。他永远不要她改变,要她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模一样。然而男子的心理是 矛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觉她变老式,落伍,他也会感到惊异与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 种心境,而并非一味地千依百顺。他送给她的书,她无不从头至尾阅读。她崇拜雪莱,十年 如一日。
  
  王家坚决地反对离婚。和平解决办不到,最后还是不能不对簿公庭。打官司需要花钱; 法官越是好说话,花的钱就更多。前后费了五年的工夫,倾家荡产,总算官司打赢,判了离 婚。手边虽然窘,他还是在湖边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计划着的格式,坐 落在他们久已拣定了的最理想的地点,在幽静的里湖。乡下的房子,自从他母亲故世以后, 已经一部分出租,一部分空着。新房子依着碧绿的山坡,向湖心斜倚着,踩着高跷站在水 里。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月洞窗前。
  
  新婚夫妇照例到亲戚那里挨家拜访,亲戚照例留他们吃饭,打麻将。罗知道她是不爱打 麻将的。偶尔敷衍一次,是她贤慧,但是似乎不必再约上明天原班人马再来八圈。她告诉他 她是不好意思拒绝,人家笑她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她抱怨他们住得太远。出去打牌回来得晚了,叫不到黄包车,车夫不愿深更半夜到那冷 僻的地方去,回来的时候兜不到生意。轮到她还请,因为客人回去不方便,只好打通宵,罗 又嫌吵闹。
  
  没有牌局的时候,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 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的时候的衣服, 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觉得她简直变了个人。
  
  他婉转地劝她注意衣饰,技巧地从夸赞她以前的淡装入手。她起初不理会,说得次数多 了,她发起脾气来,说:“婆婆妈妈的,专门管女人的闲事,怪不得人家说,这样的男人最 没出息。”
  
  罗在朋友的面前还要顾面子,但是他们三天两天吵架的消息恐怕还是传扬了出去,因为 有一天一个亲戚向他提起王小姐来,仿佛无意中闲谈,说起王小姐还没有再嫁。“其实你为 什么不接她回来?”
  
  罗苦笑着摇摇头。当然罗也知道王家虽然恨他薄幸,而且打了这些年的官司,冤仇结得 海样深,但是他们究竟希望女儿从一而终,反正总比再嫁强。
  
  只要罗露出口风来,自有热心的亲戚出面代他奔走撮合。
  
  等到风声吹到那范氏太太的耳朵里,一切早已商议妥当。家里的太太虽然哭闹着声称要 自杀,王家护送他们小姐回罗家那一天,还是由她出面招待。那天没有请客,就是自己家里 几个人,非正式地庆祝了一下。她称王小姐的兄嫂为“大哥”,“嫂子”,谦说饭菜不好: “住得太远,买菜不方便,也雇不到好厨子。房子又小,不够住,不然我早劝他把你们小姐 接回来了。当然该回来,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
  
  王小姐像新娘子一样矜持着,没有开口,她兄嫂却十分客气,极力敷衍。事先王家曾经 提出条件,不分大小,也没有称呼,因为王小姐年幼,姊妹相称是她吃亏。只有在背后互相 称为“范家的”“王家的”。
  
  此后不久,就有一个罗家的长辈向罗说:“既然把王家的接回来了,你第一个太太为什 么不接回来?让人家说你不公平。”
  
  罗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他下乡到她娘家把她接了出来,也搬进湖边那盖满了蔷薇花的 小白房子里。
  
  他这两位离了婚的夫人都比他有钱,因为离婚时候拿了他一大笔的赡养费。但是她们从 来不肯帮他一个大子,尽管他非常拮据,凭空添出许多负担,需要养活三个女人与她们的佣 仆,后来还有她们各人的孩子,孩子的奶妈。他回想自己当初对待她们的情形,觉得也不能 十分怪她们。只是“范家的”不断在旁边冷嘲热讽,说她们一点也不顾他的死活,使他不免 感到难堪。
  
  现在他总算熬出头了,人们对于离婚的态度已经改变,种种非议与嘲笑也都已经冷了下 来。反而有许多人羡慕他稀有的艳福。这已经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 的社会,而他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难得有两次他向朋友诉苦,朋友总是将他取笑了一 番说:“至少你们不用另外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
  
  (一九五七年)
  本片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原著小说,是一部具有相当怀旧色彩的爱情故事,讲述一个城市(香港)的陷落,是为了成全范柳原(周润发)和白流苏(缪骞人)的爱情。香港沦陷就是为了成全她?这到底是一个情场,让男女主角谈情说爱的地方;抑或是一个赌场,值得叫白流苏把自己一生幸福押下去赌一局;又或是一个战场,男女双方各想把对方变成俘虏?
    
  倾城之恋[电影]-剧情介绍
  
  剧情描述40年代的上海,富户白家的养女流苏,嫁给一纨绔子弟。婚后不久因夫妻不和而离异,流苏带着首饰和钱财回娘家居住。此时,白家已经败落,经济拮据,流苏所有资财,数年间被兄长花光。自此,她在家中的处境日渐困苦。白家好友徐太太,为白家七妹宝络做媒,介绍南洋华侨范柳原。范留学英国,后返沪经商,生活浪漫不羁。相亲之日,宝络央求流苏作伴。不料范却钟情流苏,整晚与她共舞,而将宝络冷落一旁。宝络婚事无望,家人怪罪于流苏,流苏有口难言。两人互相倾慕,发展出一段华丽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柳原因公去香港,徐大南迁时邀流苏同行,流苏与柳原在香港重逢,坠入爱河。风流的柳原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流苏不甘妥协回到上海。柳原来电请她来港相聚,为情驱使的流苏赴港与柳原同居。最后,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在漫天烽火下,柳原去不了英国,两人遂在报上发了结婚启事,倾城的香港繁华美梦虽尽碎,却造就了陷落中的范、白在香港暂过平淡的同居生活。
  倾城之恋[电影]-幕后制作
  
  有张爱玲的小说成功在前,改编成电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很讨好的事。由于此前有过《胡越的故事》这样成功的范例,许鞍华导演则打起了张爱玲的心思,拍摄了以同名小说改编的这部《倾城之恋》,男女主角也照旧选择了周润发与缪骞人。小说有想象空间,而电影却胜在写实影像。稍微有点差池,就会影响到影片的素质。以电影角度来讲,影片算是成功。但以改编小说而言,却在细节处显现出颓势,演员的人物塑造,有时也难以达到原作的妙处。扮演范柳原的周润发认为自己对这个角色的处理是失败的,演绎方法也是错误的。周润发认为自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人,不适合扮演知识分子角色,因为很多东西不是即时学来的。好在影片获得了金像、金马等诸多奖项的表彰,票房收益上也还算是过得去,让饱受争议的影片获得了难得的一席江湖地位。
  倾城之恋[电影]-看点
  
  王晶曾说过,他认为性感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叶童,另一个就是缪骞人。选美出身的缪骞人,以当今眼光来看并不美,瘦且五官男性化,与小说比较,实在是过于拘谨、平淡而轻俗了。她饰演白流苏,多少令人纳罕。但她把一个来自上海市民层的离婚女子,硬闯进了香港的灯红酒绿,寄人篱下,别有一身自卑、偏狭的克制姿态演出的不温不火,开头几乎演坏了,到了故事的后段,总算才开始出彩。
  
  而范(周润发)也因为当时才22岁,年轻且脸圆,外形虽多了不少圆滑气,但好在演技可圈可点。再加上和缪骞人当时的绯闻,一度使该片炒作嫌疑大过艺术性。有张爱玲的小说成功在前,改编成电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很讨好的事。而实际上,扮演范柳原的周润发认为自己对这个角色的处理是失败的,演绎方法也是错误的——周润发倒是很坦白,他认为自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人,不适合扮演知识分子角色,因为很多东西不是即时学来的。好在影片获得了金像、金马等诸多奖项的表彰,票房收益上也还算是过得去,让饱受争议的影片获得了难得的一席江湖地位。
  倾城之恋[电影]-评价
  
  导演许鞍华捕捉到了男女之间那种似假还真的微妙感情,但对白有所拘紧,局限在原著小说中,有欠挥洒自如。本片的情节发展为前后二部分,前半部描写离婚多年的白流苏在上海的娘家饱爱兄嫂的讽刺欺凌,后半部白流苏到了香港,跟风流浪子周润发展开了拉锯式的爱情。缪演得相当敏感而细腻,把一个不错的上海女子塑造得相当有味道,而周也卖弄了他的俊雅潇洒。幸而导演掌握了对白独有的尖刻嘲讽,重现了香港四十年代的风情。这是本片唯一的卖点。
  
  影片中战火纷飞只是用接连不断的轰炸来表现,尽管场面不是很大,但其中的危险氛围我们还是可以感受到一些。总说生于乱世的爱情容易让人荡气回肠,虽然《倾城之恋》中的战争场面远没有《乱世佳人》中的那场亚特兰大大火憾人心肺,但范柳原对外国友人宣布婚讯的突兀还是让我们和白流苏一起在震惊中感动不已。
  《圣经》第一章《创世纪》: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是第一天;上帝说要有人,于是就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这是第六天。到了第七天,上帝停下来歇息。
     张爱玲的小说以《创世纪》为题,读起来却是“世纪末”,因为没有爱,人世一片死寂,因为没有爱,家成了“枷”。   
     匡老先生和太太紫微是怨偶,他在银钱上仰仗她,为了报复,就在其他方面跟她作对。
     在紫微眼里,只有儿子仰彝是好的,“小时候聪明”,可他只会跟在老妈妈后边粘着要钱,看电影糊花。
     仰彝初娶亲时,对方真是个美人,如今她沦为这大小十几口人的奴仆,无措得头脸都顾不得梳洗。
     在奶奶眼里,潆珠就是“匡家的坏种”;在父亲仰彝那里呢,叫女儿去做舞女这样的说他都能说出来,能有多少父女情分?
    
     就是从这样的没落之家中出来做事的潆珠,被一个叫毛耀球的男人缠上了。尽管他某些地方有点不上等,她也并不爱他,可她并不厌烦,还很享受一个男人对她的渴求。她对妹妹们数落他的不是,其实还是炫耀的口气。“爱是热,被爱是光。”她正被爱着呢,至少她这样以为。
    
     在我看来,一个女人接受自己不爱的男人的追求,就是在把对方当傻瓜。可后来的事情证明,潆珠自己也并不聪明。怀孕的舞女出来一闹,毛耀球的丑事全都抖出来了,原来他的品行竟是如此恶劣。
    
     《创世纪》里人物的龌龊、不堪令人厌烦,命运也没有一个放晴的。之所以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因为作者的文笔。就个人体验来说,张爱玲的文笔胜过她的故事。而且,妙笔生花之处,比比皆是。
     白描的细致——“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
     比喻的尖刻——“三轮车夫披 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
     还有用词的独到、精准等等,这是在别的作家那里得不到的乐趣。
  世俗的爱情与悲剧——读张爱玲《十八春》 作者:浪子文青
  
  
  作家都是写自己,要么是写生活的自己,要么是写心灵的自己。如果说作家笔下的人物及其情感,与作家本人没有任何关系,恐怕只有鬼才会相信呢。反正我是从不相信的。所以,我读小说的时候,我常常都是把小说中的故事当作读作家自己的事情来读的。我喜欢一个作家,想了解一个作家,我就会去读她的小说。我往往是先喜欢人,才喜欢作品的;相反的情况不是没有,确实不多。比如张爱玲,就是一个我从青春时代便喜欢,甚至痴迷的作家。
  
  喜欢张爱玲是从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期某个冬日的下午开始的。那个年代,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变,而生活在象牙之塔的我,却仍与精彩的世界隔绝着。所以百无聊赖,所以孤独寂寞,因此常常从自己工作的民族学院到旁边的北京图书馆看书,来打发自己的闲散的青春时光。那一天,午后的阳光暖暖地透过北图港台阅览室的窗户,照到我的身上,于是心中也仿佛有了一种暖暖的意味。当我信手翻到一本台湾的文学杂志的时候,被一幅年轻女人的照片吸引了。就是今天人们早已经熟悉的那幅张爱玲穿着旗袍高傲地扬着头的照片。尽管那时我已经知道张爱玲是一个曾经走红于四十年代上海滩的女作家,但我想像不到她竟是个如此美艳、如此世俗、如此智慧的女子——当然在此之前我并没有阅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我仅是通过照片得出了那样的认识。
  
  喜欢漂亮女人,是这世间所有男人的共同爱好;但喜欢集漂亮、世俗、智慧于一身的女人却不是所有男人的爱好。而我是。我喜欢女人的美丽,但更喜欢女人的生活情趣、喜欢她们对于世俗世界的关注与一往情深;当然我也喜欢女人的智慧、才艺,惟如此女人才可能拥有可爱与高贵的气质。张爱玲可以说符合了青春的我对于女人所有的审美标准,所以张爱玲直至今天仍然是我精神上的永远情人。于是,像恋爱一样,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张爱玲的小说、散文,她的所有作品,甚至于关于她的所有文字都成了我不能割舍的最爱。
  
  应该说,是张爱玲的作品陪伴了我大学以后的整个青春时代。而在此之前,同那个年代大多数轻狂的年轻人一样,我似乎也仅对于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亚……对于外国的一些所谓时髦的文学作品发生过一点兴趣。而此以后,便没有比张爱玲的作品更让我钟情、痴迷的文学作品了。上面我们已经谈到,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变,所以让知识分子旁顾分心的事情、学问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张爱玲占据着我、牵挂着我、吸引着我。我知道那时的张爱玲早已经没有了青春的风采,隐居在美国洛杉矶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公寓里,孤度余生。然而在我的想像里,她依然如我所看到的照片中一样,美艳动人;如恋爱中的“曼桢” (《十八春》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可爱迷人。
  
  令我如失去亲人般心碎的事件发生于1995年8月9日,那一天我从广播中得知,张爱玲于9月8日,被发现去世于自己的公寓中,享年74岁。那一天,我记得没有课,自己独自到北京图书馆的南门外的河边再一次捧读张爱玲的《十八春》,以寄托自己对她的无尽思念。
  
  张爱玲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金锁记》与《十八春》(又名《半生缘》),尽管前者历来被认为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且最具有自传性;我却始终以为后者才是真正代表了张爱玲这个奇女子悲怆、心碎的心路历程。所以,《十八春》是张爱玲所有作品中我阅读次数最多、阅读最精心的作品。我读《十八春》,与其说是倾心小说中曼桢与世钧的伤感爱情故事,不若说在许多年来苦苦追寻着张爱玲破碎、高傲的情感世界。在《十八春》中,我更多地了解了张爱玲,更多地认识了张爱玲。
  
  毫无疑问,张爱玲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但是她所追求的却并不是我们常人所以为的那种知识分子式的,所谓高尚的、神圣的、虚无漂眇的纯美爱情,而是世俗的、现实的、生活化、缠绵的、细节的爱情。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曼桢与世钧的爱情,发生于小饭馆,发生于吃饭的时候。而且,世钧向曼桢表达爱意的举动,是在夜色中,冒雨到郊外,去为曼桢寻找丢失的一只手套;而曼桢被世钧所感动也是因为世钧为她找回了那只丢失的手套。这一切竟然是那么地朴素、自然、世俗化、生活化!想来,生活中的张爱玲喜欢上胡兰成,是不是就是因为胡会耍嘴皮子,整天陪张爱玲聊天说话的缘故呢?
  
  不在意山盟海誓,却在意现实世界的缠绵悱恻;不向往荣华富贵,却倾心于世俗的生活满足,这也是张爱玲式爱情的写照。在《十八春》中,我没有发现曼桢与世钧这对苦命的情侣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约定;有的只是世钧准备回南京时,曼桢到叔惠家看世钧,帮他整理箱子,并一再问他“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另外,书中最精彩地表达张爱玲在意现实世界的缠绵悱恻的文字是这样一些文字:
  
  “她(曼桢)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到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的脖颈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扎了手。她也没有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他(世钧)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吗?’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话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这样的文字中,描写的尽管只是些细微的动作、平常的话语,但是那份缠绵悱恻的情思,却是在汨汨流淌着。对照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悲剧,张本来是知道胡是一个有妻室的人,而且时值落泊、穷困;但她仍然决然地投入到张的怀抱。多年来,我始终为张爱玲轻率的举动痛惜,却不能不钦佩她追逐爱情的勇气。“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样的思想,难道只是今天的新新人类才有吗?张爱玲不就是这样思想的最早实践者吗?
  
  如果爱情仅仅符合世俗的标准,张爱玲的爱情也就与我们芸芸大众的爱情没有什么分别了;她的小说也就不会让我们如此向往和痴迷了。张爱玲与张爱玲的小说,之所以拥有巨大的魅力,还在于其悲剧性。悲剧更容易打动人,悲剧人物更容易让人同情——这是人们共同的常识。
  
  《十八春》是个悲剧小说,曼桢的爱情是个悲剧性的爱情,张爱玲则是个悲剧性人物。
  
  《十八春》有个光明的尾巴,那是因为张爱玲完成这篇小说于1951年,显然那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政治的原因。她后来在海外,便恢复了小说原来的名字《半生缘》,并删去了尾巴。其实即使一切不变,我以为《十八春》仍然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我无法从小说读出喜悦,读出的只能是无限的伤感与悲凉。这便仿佛我们的人生,人生的本质何尝又不是悲剧?不是每个人生的最终结局都是悲伤地告别尘世吗?
  
  曼桢爱情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与其姐姐曼璐没有关系,与祝鸿才没有关系,与世钧也没有关系,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只与她的创作者——张爱玲有关系。是张爱玲制造了曼桢爱情的悲剧,而且张爱玲也制造了自己的爱情悲剧。曼桢的爱情真实映照了张爱玲的爱情。我想,三毛(台湾作家)在世时,肯定是最理解张爱玲的人,所以她编写了《滚滚红尘》那部电影;吴倩莲(台湾演员),肯定是用心读过《十八春》的女人,所以她扮演的曼桢(电影《半生缘》的女主角)是那样地打动人心。
  
  至于张爱玲自己,也是命中注定了她悲剧性的人生。我想,这固然与我们所知道的她的家庭环境、个性有关,但更是那样一个社会时代造成的结果。当然,无可否认,她所亲近的人——胡兰成,同时负有直接的责任。没有人能怀疑张爱玲对于爱情的真诚与执著,但我们却完全有理由怀疑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的感情。且不说胡恶劣的政治品性,仅仅从他对张爱玲“始乱终弃”的行为,就足已经证明他是个彻底的伪君子。
  
  男人在毁掉女人的同时,便毁掉了自己;而女人则如风中的玫瑰,虽遭摧残,却永远美丽!呵,永远的《十八春》,永远的曼桢,永远的张爱玲!(2003/1 /11)
  张爱玲在总结自己的中篇小说《小艾》时说,这是一部构思多时、深思熟虑后的小说。成熟思考的直接成果是,《小艾》较张爱玲的前期作品出现了新的特点,本文拟从艺术视角和形象两个方面对这一作品进行研究。一、全新的艺术视角《小艾》以小艾半生坎坷命运的故事为线索,描绘了一幅20年代中期到50年代初期上海的社会风俗画,它呈现给读者的整体意象是:作为宗法制残余形式的旧家族,一方面在历史的潮流中不可挽回地继续走向没落的深渊;另一方面却又顽固地用旧道德来维持其内部的统治秩序。
年轻的时候

张爱玲 Zhang Ailing
  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 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 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 画,唯一的区别便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 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 —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 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的父母 兄弟姊妹。他父亲不是个坏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见到,其实也还不至于讨厌。 可是他父亲晚餐后每每独自坐在客堂间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贼亮,就 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他父亲开着爿酱园,也是个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亲,就应当是个例外。
  
  汝良并不反对喝酒。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打击,不拘是爱情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踉踉跄 跄扶墙摸壁走进酒吧间,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 住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 ——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同情的。虽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 边算帐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不相犯。看见孩子们露出馋相了,有时还分两 颗花生给他们吃。
  
  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 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 门,风吹着她的飘萧的白头发。可恶的就是:汝良的母亲头发还没白,偶然有一根两根白 的,她也喜欢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见她哭,只见她寻孩子的不是,把他们怄哭了。 闲下来她听绍兴戏,叉麻将。
  
  汝良上面的两个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学里读书,涂脂抹粉,长的不怎么美而不肯安 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样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还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脏,惫赖,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 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 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 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他的批评的态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课后他进语言专修学校念德文,一半因为他读的是医科,德 文于他很有帮助,一半却是因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晚饭——夜校的上课时间是七 点到八点半。像现在,还不到六点半,他已经坐在学生休息室里,烤着火,温习功课。
  
  休息室的长台上散置着几份报纸与杂志,对过坐着个人,报纸挡住了脸。不会是学生— —即使是程度高的学生也不见得看得懂德文报纸。报纸上的手指甲,红蔻丹裂痕斑驳。汝良 知道那一定是校长室里的女打字员。她放下报纸,翻到另一页上,将报纸折叠了一下,伏在 台上看。头上吊下一嘟噜黄色的鬈发,细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绿手绢与衬衫的绿押韵。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报纸上。她皱皱眉毛,扭过身去凑那灯光。她的脸这一偏过去, 汝良突然吃了一惊,她的侧面就是他从小东涂西抹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错不了,从额角 到下巴那条线。怪不得他报名的时候看见这女人就觉得有点眼熟。他再也没想到过,他 画的原来是个女人的侧影,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口鼻间的距离太短了,据说那是短命的象 征。汝良从未考虑过短命的女人可爱之点,他不过直觉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种稚嫩之 美。她的头发黄得没有劲道,大约要借点太阳光方才是纯正的,圣母像里的金黄。
  
  唯其因为这似有如无的眼眉鬓发,分外显出侧面那条线。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 悦,仿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 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 以轻轻掐下她的头来夹在书里。
  
  他朝她发怔,她似乎有点觉得了。汝良连忙垂下眼去看书。书头上左一个右一个画的全 是侧面,可不能让她看见了,她还以为画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铅笔来一阵涂,那沙 沙的声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过身来向他书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极了。”汝 良嗫嚅着不知说了点什么,手里的笔疾如风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张书。她伸手将书往 那边拉,笑道:“让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认识自己的侧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张是半边脸 的,所以一看见就知道是我。画的真不错,为什么不把眼睛嘴给补上去呢?”
  
  汝良没法子解释说他不会画眼睛同嘴,除了这侧面他什么都不会画。她看了他一眼,见 他满脸为难的样子,以为他说不惯英文,对答不上来,便搭讪道:“今天真冷,你是骑自行 车来的么?”汝良点头道:“是的。晚上回去还要冷。”她道:
  
  “可不是,真不方便。你们是哪个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还好么?”汝良又点点头,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烦。”她道:“那 他也是没法子。学生程度不齐,有些人赶不上。”汝良道:“随班上课,就是这点不好,不 比私人教授。”她将手支着头,随意翻着书,问道:“你们念到哪儿了?”
  
  掀到第一页,她读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亚·劳甫沙维支。”她提起 笔来待要写在空白上,可是一点空白也没有剩下了,全画满了侧面,她的侧面。汝良眼睁睁 看着,又不能把书给抢过来,自己兜脸彻腮涨得通红。沁西亚的脸也红了,像电灯罩上歇了 个粉红翅的飞蛾,反映到她脸上一点最轻微的飘忽的红色。她很快地合上了书,做出随便的 神气,另在封面上找了块空地将她的名字写给他看。
  
  汝良问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亚道:“小时候在哈尔滨。从前我说的一口的中 国话呢,全给忘了。”汝良道:
  
  “那多可惜!”沁西亚道:“我还想从头再学起来呢。你要是愿意教我的话,我们倒可 以交换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
  
  “那敢情好!”正说着,上课铃朗朗响起来了,汝良站起身来拿书,沁西亚将手按在书 上,朝他这面推过来,笑道:“这样:
  
  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们就可以上一课试试。你到苏生大厦九楼怡通洋行来找我。我 白天在那儿做事。吃中饭的时候那儿没人。”汝良点头道:“苏生大厦,怡通洋行。我一定 来。”
  
  当下两人别过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这沁西亚……她误会了,以为他悄悄 地爱上了她,背地里画来画去只是她的脸庞。她以为他爱她,而她这么明显地给了他一个机 会与她接近。为什么呢?难道她……
  
  她是个干练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还有兼职——至多也不过他姊姊的年 纪罢?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说,一个规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欢她,除非她打算嫁给那个人,就得远着他。在中 国是如此,在外国也是如此。
  
  可是……谁不喜欢同喜欢自己的人来往呢?难道她非得同不喜欢她的人来往么?沁西亚 也许并没有旁的意思。他别误会了,像她一样地误会了。不能一误再误……
  
  果真是误会么?
  
  也许他爱着她而自己没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据说是比较敏感。这事可真 有点奇怪——他从来不信缘分这些话,可是这事的确有点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又觉得这么焕然一新地去赴约有些傻气,特意要 显得潦草,不在乎,临时加上了一条泛了色的旧围巾。
  
  清早上学去,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
  
  他迎着太阳骑着自行车,车头上吊着书包,车尾的夹板上拴着一根药水炼制过的丁字式 的枯骨。从前有过一个时候,这是个人的腿,会骑脚踏车也说不定。汝良迎着太阳骑着车, 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驰的电车上。跟着电车飕飕跑。车窗里望进去,里头坐着两个女人,脸 对脸嘁嘁喳喳说话,说两句,点一点头,黑眼睫毛在阳光里晒成了白色。脸对脸不知说些什 么有趣的故事,在太阳里煽着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里装满了滚烫的早饭,心里充满了快乐。这样无端端的快乐,在他也是常有的 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为了沁西亚。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学校里摇起铃来了。晴天上凭空挂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铃声。沁西 亚那一嘟噜黄头发,一个鬈就是一只铃。可爱的沁西亚。
  
  午前最后一课他没有去上,赶回家去换围巾,因为想来想去到底是那条簇新的白羊毛围 巾比较得体。
  
  路上经过落荒地带新建的一座华美的洋房,想不到这里的无线电里也唱着绍兴戏。从妃 红累丝窗帘里透出来,宽亮的无表情的嗓子唱着“十八只抽斗”……文化的末日!这么优美 的环境里的女主人也和他母亲一般无二。汝良不要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沁西亚至少是属于另 一个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洁净可爱的一切归在一起,像奖学金,像足球赛,像德国牌子的 脚踏车,像新文学。
  
  汝良虽然读的是医科,对于文艺是极度爱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么忙,如果多喝点咖 啡,他一定能够写出动人的文章。他对于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为那 构造复杂的,科学化的银色的壶,那晶亮的玻璃盖。同样地,他献身于医学,一半也是因为 医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崭新烁亮,一件一件从皮包里拿出来,冰凉的金属品,小巧的,全能 的。最伟大的是那架电疗器,精致的齿轮孜孜辗动,飞出火星乱迸的爵士乐,轻快,明朗, 健康。现代科学是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无可訾议的好东西。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 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无法近身 了。
  
  这是汝良期待着的未来。现在这未来里添了个沁西亚。汝良未尝不知道,要实现他的理 想,非经过一番奋斗不可。医科要读七年才毕业,时候还长着呢,半路上先同个女孩子 拉扯上了,怎么看着也不大合适。
  
  自行车又经过一家开唱绍兴戏的公馆,无线电悠悠唱下去,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 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里点上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绍兴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稳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绍兴 戏听众的世界是一个稳妥的世界——不稳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里很乱。来到外滩苏生大厦的时候,还有点惴惴不宁,愁的却是别一类的事了。 来得太早,她办公室里的人如果还没有,岂不是窘的慌?人了,一样也窘的慌。
  
  他延挨了好一会,方才乘电梯上楼。一推门,就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 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 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现在他所看见的是一 个有几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头发是黄的,可是深一层,浅一层,近头皮的一部分是油腻的 栗色。大约她刚吃完了简便的午餐,看见他来,便将一个纸口袋团成一团,向字纸篓里一 抛。她一面和他说话,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没有黏着面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 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线之外去。她藏在写字台底下的一只脚只穿着肉色丝 袜,高跟鞋褪了下来,因为图舒服。汝良坐在她对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踢着了她的脚, 仿佛她一个人长着几双脚似的。
  
  他觉得烦恼,但是立刻就责备自己:为什么对她感到不满呢?因为她当着人脱鞋?一天 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脚也该坐麻了,不怪她要松散松散。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 做的虚无飘渺的梦。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他看见她的心跳,他觉得他 的心跳。
  
  他决定从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谈话。他的发音不够好的——不能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 等他学会了德文,她学会了中文,那时候再畅谈罢。目前只能借着教科书上的对白:“马是 比牛贵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旧的好看。老鼠是比较小的。苍蝇还要小。鸟和苍蝇是飞 的。鸟比人快。光线比什么都快。比光线再快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太阳比什么都热。比太阳 再热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 曲表达出他的意思。
  
  “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
  
  “今天晚上会下雨吗?——也许会下雨的。”
  
  会话书的作者没有一个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郑重而罗唆。
  
  “您抽烟吗?——不大抽。”
  
  “您喝酒吗?——不天天喝。”
  
  “您不爱打牌吗?——不爱,我最不爱赌钱。”
  
  “您爱打猎吗?——喜欢。我最喜欢运动。”
  
  “念。念书。小说是不念。”
  
  “看。看报。戏是不看。”
  
  “听。听话。坏话是不听。”
  
  汝良整日价把这些话颠来倒去,东拼西凑,只是无法造成一点柔情的暗示。沁西亚却不 像他一般地为教科书圈住了。
  
  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缺乏谈话的资料,她便 告诉他关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亲是再醮的寡妇,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她还有个妹 妹,叫丽蒂亚。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所以境况很窘。她的辞汇有 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色的现实。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来: “丽蒂亚是很发愁。”汝良问道:“为什么呢?”沁西亚道:“因为结婚。”汝良愕然道: “丽蒂亚已经结了婚了?”沁西亚道:
  
  “不,因为她还没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 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丽蒂亚还小呢。她用不着发 愁。”沁西亚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有时候,他们上完了课还有多余的时间,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很平淡的 事,最紧张的一刹那还是付帐的时候,因为他不大确实知道该给多少小帐。有时候他买一盒 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书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 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 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 愿意嫁给我么?”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 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 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 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 轻的一个人。
  
  春天来了。就连教科书上也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因为微雨,他没有骑自行车,搭电车从学校里回家。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 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 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 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面上 罢?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 儿。
  
  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 有权利干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么这样慢呢? 怎么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什么不去?叫你来,为什么不就来?你为什么打人家?你为什 么骂人家?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规矩?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正 当?”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请:
  
  “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 然告诫自己:“不论什么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 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愣。电车摇耸镗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 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色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没有 边的,年青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 绊。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 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 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 由。……
  
  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他立刻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来断了。他愿意再年青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 办公室里去,门一开,她恰巧戴着帽子夹着皮包走出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沁西亚喔了一 声,将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这记性!要打电话告诉你别来的,心里乱乱的,就给忘了! 今儿我打算趁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买点东西,我们休息一天罢。”
  
  汝良陪她走了出来,她到附近的服装店里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 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 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结婚了。”
  
  汝良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沁西亚笑道:“说:‘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沁西亚笑道:“‘恭喜’。书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 西亚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辞掉了。我们的书,也只好搁一搁,以后——” 汝良忙道:“那当然。以后再说罢。”沁西亚道:“反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汝良道: “那是你母亲家里。你们结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亚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们家来 住。暂时的,现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点头道是。他们走过一家商店,橱窗上涂了大半 截绿漆。沁西亚笔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侧影反衬在那强烈的戏剧化的绿色背景上,异常 明晰,仿佛脸上有点红,可是没有喜色。
  
  汝良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沁西亚的清浅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 事。她带着自卫的,戒备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所里做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 的。”汝良道:“他是人?”沁西亚点点头。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亚微 笑道:“很漂亮。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你一定要来的。”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青漂亮的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 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 恋爱。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么——为结婚而结婚?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 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 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 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 的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 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神甫身边的是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 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上挣得长汗直流,热得把头发也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 布裤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 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 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阴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 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 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 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交头 接耳辩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 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 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 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彩, 虽然香伙出奇的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或是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 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 族被邀到他们家去参加茶会。
  
  汝良远远地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 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 因为家里待着闷的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厉 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 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散漫随便的姑 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 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 直鼻子。屋子里有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卑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 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 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 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一九四四年一月)
  《怨女》是张爱玲的著作之一,讲述了银娣的一生。“麻油西施”银娣嫁了个软骨病的富家子,妯娌的冷嘲热讽,哥嫂的阿谀奉承,她都受着。怨女在一系列的是是非非中从一个质朴的乡下少女成为一个暴戾的贵妇。中间她生过一个男孩,与婆家三弟发生暧昧关系,曾经自杀未遂,丈夫病逝,分家打闹,转眼之间怨女已经成为一个住在城市大洋房中的中年女人,并且自己开始像当年老公一样吸上了大烟。给儿子选媳妇娶亲,折磨儿媳妇成为她的乐趣,她还主动给儿子选妾,对女人的那种不屑态度让人不禁想起来这个社会是怎样轮回的。不过看来她已经什么都忘记了,现在她只是一个贵夫人。最后儿媳妇不堪婆婆的辱骂含恨自杀。她自己日复一日地麻木和肆意着,偶然听到嫂子讲起“从前对门药铺的小刘”,银娣的眼光迷茫了,那时的她,穿一件素褂子,梳一条大辫子……
  张爱玲是个才女,十二岁开始发表文章,此后的六十年她的写作一直没有间断。这个才气逼人的女子在1995年在洛杉矶去世。张爱玲的书目前我读的不多,关于她的介绍从电视上看过一些。都说故事背后隐隐约约藏着张爱玲自己的影子,从《怨女》我并未感觉到张爱玲的影子,但她的作品老上海的气息很浓,故事显得悲凉并带有讽刺意味……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在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是我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她的个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话既多,又都是直说,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书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者。许多人,对于文艺本来不感到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生活描写。我想他们多少有一点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骂的资料。大众用这样的态度来接受《结婚十年》,其实也无损于《结婚十年》的价值。在过去,大众接受了《红楼梦》,又有几个不是因为单恋着林妹妹或是宝哥哥,或是喜欢里面的富贵排场?就连《红楼梦》大家也还恨不得把结局给修改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他们心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是高等的艺术,那样的东西,不是没有,例如有些老戏,有些民间故事,源久流长的;造形艺术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设法子使这个来做创作的标准。迎合大众,或者可以左右他们一时的爱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写不出苏青那样的真情实意的书。
  
  而且无论怎么说,苏青的书能够多销,能够赚钱,文人能够救济自己,免得等人来救济,岂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点:从前她进行离婚,韧出来找事的时候,她的处境是最确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现在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女作家的生活环境与普通的职业女性,女职员,女教师,大不相同,苏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种特殊的习气,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苏青的观察态度向来是非常的主观,直接,所以,虽然这是一切职业文人的危机,我格外为苏青的虑到这一点。)也有两篇她写得太潦草,我读了,仿佛是走进一个旧识的房间,还是那些摆设,可是主人不在家,心里很调帐。有人批评她的技巧不够,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觉中,喜欢花俏的稚气些的作者读者是不能领略的。人家拿艺术的大帽子去压她,她只有生气,渐渐的也会心虚起来,因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这些以后再谈吧,现在且说她的人。她这样问过我:“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着,总找不到。”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看扁了”不一定发现人家的短处,不过是将立体化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技花的黑影在粉墙上,已经画好了在那里,只等用墨笔勾一勾。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见,有些天资很高的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因为他们最能够代表现社会的空气,同时也比较容易写。从前人说“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似乎倒是圣贤豪杰恶魔妖妇之类的奇迹比较普通人容易表现,但那是写实功夫深浅的问题。写实功夫进步到托尔斯泰那样的程度,他的小说里却是一班小人物写得最成功,伟大的中心人物总来得模糊,隐隐地有不足的感觉。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说了,总把他们的好人写得最坏。所以我想,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吧,等我多一点自信再尝试。
  
  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须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但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根的。——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她起初写给我的索稿信,一来就说“叨在同性”,我看了总要笑。——也不是因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欢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苏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点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讲理。譬如说,前两天的对谈会里,一开头,她发表了一段意见关于妇女职业。“记者”方面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说:“可是……”她凝思了一会,脸色慢慢地红起来,忽然有一点生气了,说:“我又不是同你对谈——要你驳我做什么?”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觉得这是非常可爱的。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得的东西。她与她丈夫之间,起初或者有负气,得到离婚的一步,却是心平气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简单。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然而背后的社会制度的崩坏,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他不能养家,他的自尊心又了她职业上的发展。而苏青的脾气又是这样,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的了只有分开。这使我想起我自己,从父亲家里跑出来之前,我母亲秘密传话给我:“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当时虽然被禁钢着,渴望着自由,这样的问题也还使我痛苦了许久。后来我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而对于我,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
  
  我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格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个胭脂点。中国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这当然是明间。这里就有一点苏青的空气。
  
  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释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发来解释。说到物质,与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开的。可是我觉得,刺激性的享乐,如同浴缸里浅浅地放了水,坐在里面,热气上腾,也得到昏蒙的愉快,然而终究浅,即使躺下去,也设法子淹没全身,思想复杂一点的人,再荒唐,也难求得整个的沉涵。也许我见识得不够多,可以这样想。
  
  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红灯绿灯,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地。街上过去一辆汽车,雪亮的车灯照到楼窗里来,黑房里家具的影子满房跳舞,直飞到房顶上。
  
  久已忘记了这一节了。前些时有一次较紧张的空袭,我们经济力量够不上逃难(因为逃难不是一时的事,却是要久久耽搁在无事可做的地方),轰炸倒是听天由命了,可是万一长期地断了水,也不能不设法离开这城市。我忽然记起了那红绿灯的繁华,云里雾里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黑房里,没有电,瓷缸里点了一只白蜡烛,黄瓷缸上凸出绿的小云龙,静静含着圆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听见房间里一只钟滴嗒滴嗒定。蜡烛放在热水汀上的一块玻璃板上,隐约照见热水汀管子的扑落,扑落上一个小箭头指着“开”,另一个小箭头指着“关”,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报还是照常送来的,拿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是亲切,伤锄。就着烛光,吃力地读着,什么郎什么翁,用我们熟悉的语调说着俏皮话,关于大饼、白报纸、暴发户,慨叹着回忆到从前,三块钱叫堂差的黄金时代。这一切,在着的时候也不曾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毁坏,还是难过的——对于千千万万的城里人,别的也没有什么了呀!
  
  一只钟滴嗒滴嗒,越走越响。将来也许整个的地面上见不到一只时辰钟。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听见钟摆的滴晤,那一定又惊又喜——文明的节拍!文明的口子是一分一秒划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桃花。十字布上桃花,我并不喜欢,绣出来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蛮荒的日夜,没有钟,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过得像军窑的谈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我于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满了计划的。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发奋用功了,连得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我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有一个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然后战争来了,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罢?在那边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许还是偷空的游山玩水,看人,谈天,而当时总是迫着,心里很不情愿的,认为是糟蹋时间。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应当有数。
  
  后来看到《天地》,知道苏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难过。然而这末日似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里嗤嗤嗤拉窗帘的声音;后门口,不知哪一家的男佣人在同我们阿妈说话,只听见嗡嗡的高声,不知说些什么,听了那声音,使我更觉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窝里,外面的屋瓦上应当有白的霜——其实屋上的霜,还是小时候在北方,一早起来常常见到的,上海难得有——我向来喜欢不把窗帘拉上,一睁眼就可以看见白天。即使明知道这一天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这堂堂的开头也可爱。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边,就要去睡觉了,把炭基于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灯市的记载。可是我真可笑,用铁钳夹住火杨梅似的红炭基,只是舍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后,灿烂地大烧一下就没有了。虽然我马上就要去睡了,再烧下去于我也无益,但还是非常心痛。这一种吝惜,我倒是很喜欢的。
  
  我有一件蓝绿的薄棉袍,已经穿得很旧,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来,才上身,又脱了下来,唯其因为就快坏了,更是看重它,总要等再有一件同样的颜色的,才舍得穿。吃菜我也不讲究换花样。才夹了一筷子,说:“好吃,”接下去就说:“明天再买,好么?”永远蝉联下去,也不会厌。姑妨总是嘲笑我这一点,又说:“不过,不知道,也许你们这种脾气是载福的。”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狈地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黑漆漆的门洞子里过夜。 (也不知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画得这么可怜,她们何至于这样地苛待我?)。风向一变,冷雨大点大点扫进来,我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来了阔客,一个施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以后要佐读的。汽车夫砰砰拍门,宿舍里顿时灯火辉煌,我趁乱向里一钻,看见舍监,我像见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称了一声“Sister”。她淡谈地点了点头,说:“你也来了?”我也没有多寒瞳,径自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梦到这里为止,第二天我告诉妨姑,一面说,渐渐涨红了脸,满眼含泪;后来在电话上告诉一个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这个梦,写到这里又哭了。简直可笑——我自从长大自立之后实在难得掉眼泪的。
  
  我对姑姑说:“姑姑虽然经过的事很多,这一类的经验却是没有的,没做过穷学生,穷亲戚。其实我在香港的时候也不至于窘到那样,都是我那班同学太阔了的缘故。”姑站说:“你什么时候做过穷亲戚的?”我说:“我最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刚离开父亲家不久,舅母说,等她翻箱子的时候她要把表姐们的旧衣服找点出来给我穿。我连忙说:‘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下来了。我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了呢?”
  
  真是小气得很,把这些都记得这样牢,但我想于我也是好的。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太严重,不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或是使我激越起来,超过这一切,只够使我生活得比较切实,有个写实的底子;使我对于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爱借,使这世界显得更丰富。
  
  想到贫穷,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亲与姑姑那里,时刻感到我不该拖累了她们,对于前途又没有一点把握的时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皱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是一阵阵硬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么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看苏青文章里的记录,她有一个时期的困苦的情形虽然与我不同,感情上受影响的程度我想是与我相仿的。所以我们都是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钱,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个性的关系。
  
  姑姑常常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们纵有缺点,好像都还不俗。有时候我疑心我的俗不过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时候又觉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为《倾城之恋》的戏写了篇宣传稿子,拟题目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浮起的是:“倾心吐胆话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话廿年”之类的题目,有一向是非常时髦的,可是被我一学,就俗不可耐。
  
  苏青是——她家门口的两棵高高的柳树,韧春抽出了淡金的丝。谁都说:“你们那儿的杨柳真好看!”她走出走进,从来就没看见。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种无意的隽逸,譬如今年过年之前,她一时钱不凑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辆黄包车,载了一车的书,各处兜售,书又掉下来了,《结婚十年》龙风帖式的封面纷纷滚在雪地里,真是一幅上品的图画。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分。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榴桐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灭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钮扣也要去掉,改装暗钮。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钮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撞撞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相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债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照座着,招呼人家吃莱,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为“与其让人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恋爱,也是要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她应当是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伶俐倜傥,有经验的,什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轻松,也许她自以为轻松的,可是她马上又会怪人家不负责。这是女人的矛盾么?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
  
  高级情调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的。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能说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谈写的,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的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留心的。
  
  我纯粹以写小说的态度对她加以推测,错误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就吃亏在这里。男人看得起她,把她当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剧,可是苏青我们不能说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一个直戴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轻容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值撮破灭了。
  
  于是她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但是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
  
  在中国现在,讽刺是容易讨好的。前一个时期,大家都是感伤的,充满了未成年人的梦与叹息,云里雾里,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进到讽刺。喜剧而非讽刺喜剧,就是没有意思,粉饰现实。本来,要把那些滥调的感伤清除干净,讽刺是必须的阶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讽刺上,不知道在感伤之外还可以有感情。因为满眼看到的只是残缺不全的东西,就把这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性爱就是性行为;原始的人没有我们这些花头不也过得很好的么?是的,可是我们已明到这一步、再想退到兽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从前在学校里着念《圣经》,有一节,记不清了,仿佛是说,上帝的奴仆各自领了钱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获得更多,拿得少的人,连那一点也不能保,上帝追还了钱,还责罚他。当时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实在很难懂,我想在这样多解释两句,也还怕说不清楚。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核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我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听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做主的,两人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样的自己人。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人!”那么对他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想过来的。跑出来,在人间走了一遭,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苏青是受不了的。她会变得暗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爱人,不论是为了片刻的热情还是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的匪氛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强烈的人,其实就有再多的拖泥带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感情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爱隔开来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爱”,那样的恋爱还是代用品吧?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烦。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不在的时候也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
  
  绝对不是过份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安定时感情。要一个人为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性的问题。越是乱世,个性越是突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难当然是难找。如果感到时间逼促,那么,真的要说逼促,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中国人嘴里的“花信年华”,不是已经有迟暮之感了吗?可是我从小看到的,仅有许多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倾城之恋》里的自流苏,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后来我发现)。我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她们是保养得好,不像现代职业女性的劳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谈话之中研究出来一条道理,驻颜有术的亥人总是:(一)身体相当好,(二)生活安定,(三)心里不安定。因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体格容貌,知道当心。普通的确是如此。苏青现在是可以生活得很从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轮廓,有神气的。——这一节,都是惹人见笑的话,可是实在很要紧——有几个女人是为了她灵魂的美而被爱。
  
  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缝。然而那一天空袭以后,我在昏夜的马路上遇见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人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的,所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女孩在梦魇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如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子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那多要命呢——”,这不像她平常的为人。心境好—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技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人,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树银花,唐明星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子,路上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恍憾的戏台上的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纪,因为她于他是一个妻而不是“臣妻”。我们看杨据梅纪争宠的经过,杨把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与历代官阉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步,使他们亲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倔帐。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哗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紫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扑出—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没这么冷过!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地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得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够安慰。”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
  
  常常她有精彩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札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幸。
  
  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我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侠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服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障。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原刊1945年4月《天地》月刊第19期)
殷宝滟送花楼会

张爱玲 Zhang Ailing
  殷宝滟送花楼会——列女传之一
  
  门铃响,我去开门。门口立着极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猫脸圆中带尖, 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手里抱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有一点儿老了,但是 那疲乏仿佛与她无关,只是光线不好,或是我刚刚看完了一篇六号字排印的文章。
  
  “是爱玲罢?”她说,“不认得我了罢?”
  
  殷宝滟,在学校里比我高两班,所以虽然从未交谈过,我也记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从 前矮小了,大约因为我自己长高了许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高是一种放肆,慌张地请 她进来,谢谢她的花。“为什么还要带花来呢?这么客气!”
  
  我想着,女人与女人之间,而且又不是来探病。
  
  “我相信送花。”她虔诚地说,解去缚花的草绳,把花插在瓶中。我让她在沙发上坐 下,她身体向前倾,两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紧紧地,然而还是很激动。“爱玲,像你这样 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写的,我一直就这样说:我要去看看爱玲!
  
  我要去看看爱玲!我要有你这样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饱满 的眼,分得很开,亮晶晶地在脸的两边像金刚石耳环。她偏过头去,在大镜子里躲过苍兰的 红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泪的眼睛,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细心地擦 了两擦。
  
  宝滟在我们学校里只待过半年。才来就被教务长特别注意,因为她在别处是有名的校 花,就连在这教会学校里,成年不见天日,也有许多情书写了来,给了她和教务处的检查添 了许多麻烦。每次开游艺会都有她搽红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戏,颤声叫:“天哪!我的孩 子!”
  
  我们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 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腻着一圈白脏。灰色水 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 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 拍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上大声呼喊。
  
  我听见有个人叫“宝滟!”问她,不知有些什么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 扇子》,“找你客串是不是?”
  
  “没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现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识。我要好好去学唱歌了。”
  
  那边把脚跨到冷水里,“哇!”大叫起来,把水往身上泼,一路哇哇叫。宝滟唤道: “喂!这样要把嗓子喊坏了!”然而她自己踏进去的时候一样也锐叫,又笑起来,在水中唱 歌,意大利的“哦嗦勒弥哦!”(“哦,我的太阳!”)细喉咙白鸽似地飞起来,飞过女学 生少奶奶的轻车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飞到明亮的艺术的永生里。
  
  贞亮的喉咙,“哦噢噢噢喷噢!哈啊啊啊啊啊!”细颈大肚的长明灯,玻璃罩里火光小 小的颤动是歌声里一震一震的拍子。
  
  “呵,爱玲,我真羡慕你!还是像你这样好——心静。你不大出去的罢?告诉你,那些 热闹我都经过来着——不值得!
  
  归根究底还是,还是艺术的安慰!我相信艺术。我也有许多东西一直想写出来,我实在 忙不过来,而且身体太不行了,你看我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人劝我休息几 年,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样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念法文,意大利文,帮着罗先生翻译音乐 史。中国到现在还没有一本像样的音乐史。罗先生他真是鼓励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 罢?”
  
  她红了脸,声音低了下去。她举起手帕来,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泪水不停 地生出来,生出来,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含在 嘴里,左腮凸到右腮,唇边吹出大泡泡。“罗先生他总是说:
  
  ‘宝滟,像你这样的聪明,真是可惜?!’你知道,从前我在学校里是最不用功的,可 是后来我真用了几年的功,他教我真热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国留学的,欧 洲也去过,法文意大利文都有点研究。他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我。”
  
  我房的窗子正对着春天的西晒。暗绿漆布的遮阳拉起了一半,风把它吹得高高地,摇晃 着绳端的小木坠子。败了色的淡赭红的窗帘,紧紧吸在金色的铁栅栏上,横的一棱一棱,像 蚌壳又像帆,朱红在日影里,赤紫在阴影里。口欧!又飘了开来,露出淡淡的蓝天白云。可 以是法国或是意大利。太美丽的日子,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澌澌流过,河流似的,轻吻着窗 台,吻着船舷。太阳暗队去,船过了桥洞,又亮了起来。
  
  “可是我说,我说他害了我,我从前那些朋友我简直跟他们合不来了!爱玲!社会上像 我们这样的不多呵!想必你已经发现了。——哦,爱玲,你不知道我的事:现在我跟他很少 见面了,所以我一直说,我要去找爱玲,我要去找爱玲,看了你所写的,我知道我们一定是 谈得来的。”
  
  “怎么不大见面了呢?”我问。
  
  她潇洒地笑了一声。“不行嗳!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 这手膀子……现在至少,三个人里他太太胖起来了!”
  
  她愿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写出来。我告诉她我写的一定没有她说的好——我告诉她的。
  
  她和罗潜之初次见面,是有一趟,她的一个女朋友,在大学里读书的,约了她到学校里 聚头,一同出去玩。宝滟来得太早了,他们正在上课。丽贞从玻璃窗里瞥见她,招招手叫她 进来。先生刚到不久,咬紧了嘴唇阴暗地翻书。丽贞拉她在旁边坐下,小声说:“新来的。 很发噱。”
  
  罗教授戴着黑框眼镜,中等身量,方正齐楚,把两手按在桌子上,忧愁地说:“莎士比 亚是伟大的。一切人都应当爱莎士比亚。”他用阴郁的,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学生看了一 遍,确定他们不会爱莎士比亚,然而仍旧固执地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挑战地抬起了 下巴,“伟大的,”把脸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视着听众,“伟大的,”肯定地低下 头,一块石头落地,一个下巴挤成了两个更为肯定的。“如果我们今天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 士比亚,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艺的爱好者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比亚——”他激烈地做手势 像乐队领班,一来一往,一来一往,整个的空气痛苦振荡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读古文的 悠扬的调子流利快乐地说英文,渐渐为自己美酒似的声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齐整的 牙齿,向大家笑了。他还有一种轻倩的手势,不是转螺丝钉,而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在空中的 一个人的身上殷勤爱护地摘掉一点毛线头,两手一齐来,一摘一摘,过分灵巧地。“朱丽叶 十四岁。为什么十四岁?”他狂喜地质问。“啊!因为莎士比亚知道十四岁的天真纯洁的女 孩子的好处!啊!十四岁的女孩子!
  
  什么我不肯牺牲,如果你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喋喋有声,做出贫嘴的样子, 学生们哄堂大笑,说:“戏剧化。不坏——是有点幽默的。”
  
  宝滟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他注意到,就严厉起来:
  
  “你们每人念一段。最后一排第一个人开头。”
  
  丽贞说:“她是旁听的。”教授没听见。挨了一会,教授讽刺地问:“英文会说吗?” 为了赌气,宝滟读起来了。
  
  “唔,”教授说。“你演过戏吗?”
  
  丽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
  
  “唔……戏剧这样东西,如果认真研究的话,是应当认真研究的。”仿佛前途未可乐 观。
  
  丽贞不大明白,可是觉得有争回面子的必要,防御地说:
  
  “她正在学唱歌。”
  
  “唱歌。”教授叹了口气。“唱歌很难哪!你研究过音乐史没有?”
  
  宝滟忧虑起来,因为她没有。下课之后,她挽着丽贞的手臂挤到讲台前面,问教授,音 乐史有什么书可看。
  
  教授对于莎士比亚的女人虽然是热烈、放恣,甚至于佻亻达的,对于实际上的女人却是 非常酸楚,怀疑。他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书,合上眼睛, 安静地接受了事实:像她那样的女人是决不会认真喜欢音乐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 可哀:唱歌的女人永远不会懂得音乐史。然而因为尽责,他叹口气,睁开眼来,拔出钢笔, 待要写出一连串的书的名字,全然不顾到面前有纸没有。
  
  宝滟慌乱地在丽贞手里夺过笔记簿,摊在他跟前。被这眼睁睁的至诚所感动,他忽然 想,就算是年青人五分钟的热度罢,到底是难得的。他说:“我那儿有几本书可以借给你参 考参考。”便在笔记簿上写下他的地址。
  
  宝滟到他家去,是阴雨的冬天,半截的后门上撑出一双黄红油纸伞,是放在那里晾干 的。进去是厨房,她问:“罗先生在家吗?”自来水龙头前的老妈子回过头来向里边叫喊:
  
  “找罗先生的。”抱着孩子的走了出来,披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更显得肩膀下削, 有女性的感觉。扁薄美丽的脸,那是他太太。她把宝滟引了进去,楼下有两间房是他们的, 并不很大,但是因为空,觉得大而阴森。罗潜之的书桌书架占据了客室的一端。他萧瑟地坐 在书桌前,很冷,穿着极硬的西装大衣。他不替宝滟介绍他太太,自顾自请她坐下,把书找 出来给她。宝滟胆怯地带笑翻了一翻,忸怩地问他可有浅一点的。他告诉她没有。他发现她 连浅些的也看不懂,他发现她的聪明是太可惜了的,于是他自动地要为她补习。宝滟也考虑 过要不要给他钱,断定他决不肯收下,而且会认为是侮辱。她很高兴,因为虽然是高尚的学 问上的事情,拣着点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罗潜之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回国以后老没有这个兴致。在这样低气压 的空气里,什么都得拣省事的做,所以空下来也就只给人补补书。可是看见你这样热心……
  
  多少年来我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心过。”宝滟非常感奋。每天晚饭后她来,他们一同工 作,罗太太总在房间那边另一盏灯下走来走去忙碌着,如果罗太太不在,总有一两个小孩在 那儿玩。潜之有时候嫌吵,罗太太就说:“叫他们出去玩,就打架闯祸。刚才三层楼上太太 还来闹过呢!”宝滟心里发笑,暗暗说:“你监视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 再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罢?”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什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 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不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 励,一个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两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暴躁,甚至要打人。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
  
  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
  
  这样有三年之久,潜之的太太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 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下贱,小气。现在她不大和他们在一起,把小孩也唤到里面房里去。有 时候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潜之的书桌上点着绿 玻璃罩的台灯,鲜粉绿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宝滟的手,映得青黄耀眼。空滟看看那边的 罗太太,怀里坐着最小的三岁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着极长极粗的一根芝麻麦芽糖,她 的温柔的头发圣母似地垂在脸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着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 着,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过身来看看母亲手里的报纸包,见里面还有两块 糖,便满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还是不能安心,又挨过身来要拿,手臂只差一点 点,抓不到,屡屡用劲,他母亲也不帮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圣母似地想着她的心 思,时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
  
  宝滟不由得回过眼来看了潜之一下,很明显地是一个问句:“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 人……”
  
  潜之觉得了,笑了一声,笑声从他的脑后发出。他说:
  
  “因为她比我还要可怜……”他除下眼镜来,他的眼睛是单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 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起来并不觉得深沉,只有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待的 丫环的眼睛。他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国他是个苦学生,回了国也没有苦尽甘来。 他失望而且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的孤独。
  
  对于宝滟的世界他妒忌,几乎像报复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书来压倒她,他给她 太多的功课。宝滟并不,不过轻描淡写回报他一句:“忘了!”娇俏地溜他一眼,伸一 伸舌头,然后又认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过的吗,让你一问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 歇两天不来,潜之终于激慌起来,想尽方法笼络她,先用中文的小说启发她的兴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 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看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 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的爱,是罪 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 上……”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 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 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 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 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 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 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
  
  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 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宝滟向我说:“他 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 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
  
  这样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 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 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眉并在一起,他抓住她 的肩的两只手仿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 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 同时又是静悄悄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 刻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 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 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 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只这一次。
  
  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 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他的思想是简单的,宝滟害怕起来。当着许多人,他看着她,显然 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礼,不大肯来了,于是他约她出去。
  
  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要早一点打来,”他叮嘱。
  
  “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够早么?”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藏过了她的伤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够了她,又有别的指望,于是她想,还是到他家来的好。他和她考 虑到离婚的问题,这样想,那样想,只是痛苦着。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宝 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罗太太 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 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黄昏时候,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蓝水淋漓 一大块渍子,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老妈子上前去搀,口中数落道:“我们先生也真 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宝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沙着喉咙责问:“你怎么能够——你怎 么能够——”眼泪继续流下来。
  
  她吸住了气,推开了潜之,又来劝罗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 呢。简直疯了,越闹越不像样了,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不同他计较!三个月了!”她慌里慌 张,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也该预备起来了,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 裳。喂,宝宝,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兴哭了,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 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 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有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 的。她就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
  
  “他呢?”
  
  “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 在,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 吃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 欢的呢?”
  
  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 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 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 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 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 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 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沉香屑·第一炉香
张爱玲 Zhang Ailing阅读
  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叫薇龙的女孩,由清纯的大学生转变为 “自愿”为妓的过程,通过图文的表现,把原著的那种清冷、清醒、冷静和绚丽表现得更加浓烈和直观。
  
  《沉香屑--第一炉香》-背后的故事
  
  三十年代正是张恨水言情小说风靡上海之际。张恨水1930 年在上海发表著名言情小说《啼笑因缘》,张恨水成为上海市民社会的文学偶像。据说,张恨水在上海写作高峰的时候,同时为六家报纸写小说。上至党国官员,社会名流,下至风尘妓女,无不阅读张恨水的。张爱玲当时正读小学和中学。她酷爱鸳鸯蝴蝶派小说,崇拜张恨水。甚至写了三角恋爱小说,以手抄本的方式在同学中间传阅。还曾经创作了《摩登红楼梦》。通俗言情小说对张爱玲小说极大的影响。《沉香屑·第一炉香》就明显地打上了言情小说的烙印。
  
  20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阳光午后,一位端庄沉静的民国女子敲响了鸳鸯蝴蝶派大师周瘦鹃的家门,她递过的手稿名叫《沉香屑·第一炉香》。在一代名家面前,她那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大家风范,让人暗中称奇。就是这一篇韵味独特的小说,由此也点亮了一颗照耀文坛的星星。
  《沉香屑--第一炉香》-作品赏析
  
  从它的题材上看,写香港都市社会女性爱情。大都市豪华生活和女性的爱情。
  
  从作品情节故事看,完全是以爱情为中心的,是写一个纯洁女性与一个花花公子的爱情。结局又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从作品的语言上看,通俗文学语言和《红楼梦》语言。开头和结尾的叙述方式,是非常典型的通俗文学语言,营造那种休闲娱乐的阅读氛围。
  
  虽然作品具有通俗言情小说的套路,但是,绝对不是通俗言情小说。在作品内涵上,和言情小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言情小说的外衣下,包藏着对现代人生的悲剧性理解。这里,就流露出所谓苍凉、荒凉的意味。
沉香屑·第二炉香
张爱玲 Zhang Ailing阅读
  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二炉香》讲述了一个处在异地他乡的白种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不是中国人熟悉的类型,但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性的弱点是属于整个人类的问题,看到别人身上的缺陷,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反省自己。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 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 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 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 孩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 照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 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 并不宽裕。祖上丢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分家 用。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 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
  
  他把第一个女儿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原不是十分满意。 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却 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 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 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唇敝舌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 心,你找我好了!”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 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 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 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罗唆,怕他的同学们看 见了要见笑。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 花。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妻俩 向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卑卑道:“妈!别管 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
  
  别尽张罗别人!”
  
  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他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 去,筷子碰见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回呆。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 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她们这如胶如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 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 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 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 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拦在肩上,又把下巴搁在背上,闲闲地 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的耳朵底下,有 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爸爸 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 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啐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背过脸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凑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乱飘,差 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住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猛把头发一甩, 发梢直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 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搁在她脖子后面。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焐一焐。”
  
  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地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 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问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启奎道:“不相信。”
  
  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从此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去看女儿,十次倒 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 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 所里的广告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 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容易控制。曲曲比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 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 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地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顶头上司 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 不难挑出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 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 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 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 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 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智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 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点头播脑 地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 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裤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 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二句记不清楚。他嘘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壶,就 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
  
  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訇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 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为了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卷打在人 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 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 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 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 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 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 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 里!
  
  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 你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了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 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 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紧涨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 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馆 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错,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 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 步,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 不强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别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 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 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 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 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 担。姚先生只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 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过了一阵安静日 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 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个出类拔萃 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屈,因此勉 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 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 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 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坐位,可 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 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 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 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 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 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 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 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裤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么 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 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 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 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 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 “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 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 京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 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 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 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 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 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 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 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 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 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 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 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 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 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 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 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 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家接近, 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 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 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 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 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 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 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
  
  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 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 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 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 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 “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 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待要 插进嘴去,狠狠地驳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 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 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 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 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 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 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 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 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 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 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 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 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 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 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 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 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 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
  
  “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 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 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 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 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 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 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 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 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 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 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 高高的,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 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 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 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 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 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 的窗明几净。
  
  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 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 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 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 时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 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她的 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麻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
  
  “怎么?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郭 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 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 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 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么 有一种极显著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 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 不知它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 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 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 酸,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 发冷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 时候,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太太脾气一 直是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 了,少了些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 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 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 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 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 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 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的肩膀; 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 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 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 吃;映着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 是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 “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郭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 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 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 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 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 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
  
  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波折。郭凤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 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经过许多悲欢离合,何况是她的结婚?她把一袋栗子 收到网袋里去。纸口袋是报纸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从哪里包了东西来的一张华北的报纸, 上面有个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结婚经过她告诉 这人是这样,告诉那人是那样,现在她自己回想起来立时三刻也有点搅不清楚,就微笑叹 息,说:“说起来话长嗳。”
  
  就连后来事情已经定规了,她一个做了瘪三的小叔子还来敲诈,要去告诉米先生,她丈 夫是害梅毒死的。当然是瞎说。不过仔细查考起来,他家的少爷们,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 后来还是她舅母出面调停,花钱买了个安静。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 了。娘家兄弟们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 在,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 愿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 她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 就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
  
  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点钟已经 开了电灯。一张包铜边的皮面方桌,还是多年前的东西。杨家一直是新派,在杨太太的公公 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 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睡觉,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 妇,她的客厅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的。也有 许多老爷,得空便告诉她,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自 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说说笑笑也是好的。就因为这 个,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
  
  灯光下的杨太太,一张长脸,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春风满面的,红红白 白,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 衣,耸着肩膀,一手当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凤的手,笑道:“嗳,表妹 ——嗳,米先生——好久不见了,好哇?”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 敦凤,却又亲亲热热,把声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么?”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 看到脚,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敦凤就恨她这一点。
  
  敦凤问道:“表哥在家么?”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他有这样早回家来么?表妹你 不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郭凤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年了,还像小两口 子似的,净吵嘴。”郭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就在杨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 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米先生在旁边,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引着杨太 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就是这样开头的……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 头的,那敦凤也不能承认——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那也不对, 郭风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她相信。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围着这包铜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她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泰 然。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吝啬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现在她阔了, 杨家,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打牌的人 却换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凤简直看不入眼。其中一个,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 没有,坐在杨太太背后,说:“杨伯母我去打电话,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问了一遍, 杨太太没理会,她大衣从肩上溜了下来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她似乎不怕 痒,觉也不觉得。他扭过身去吐痰,她却捏着一张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说道:“哪, 划一道线——男女有别,啊!”
  
  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因为大家都 是正派人,只觉得她俏皮大胆;一样的话,说给这班人听,就显着下流。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 唱本,两手揿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昆曲 吗?”
  
  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 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昆曲研 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 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 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 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
  
  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 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 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 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 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 也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 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 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 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 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 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 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裤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裤。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 绒线裤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裤 罢,一条裤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
  
  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 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 没有了。
  
  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
  
  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郭凤道:
  
  “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还记得你从前 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 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 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 蹲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 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郭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 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 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 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
  
  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 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名叫糖炒栗 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米先生问道:“您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有看 见。定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人管! 唉,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 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 “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 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 二年的阳寿。”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 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 “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
  
  “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 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 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 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 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 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么样呢?’她说:
  
  ‘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 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话呢?’她说: ‘那么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么用?明明 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 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 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 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
  
  “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 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巷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嫂知道 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 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么?”杨老太太道:“哪儿供 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图他们这一 点: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 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 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 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 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 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 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 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
  
  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 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 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 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 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
  
  “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 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
  
  “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 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 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 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 着。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 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 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 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 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 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 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 《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 “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 敦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 纸,上下一巷,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 罢?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 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 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 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 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 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 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 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 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 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 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 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 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 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 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 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 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 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 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 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 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 声道:
  
  “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 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 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 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 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 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
  
  “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
  
  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 “哦?……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 的说: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
  
  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 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 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 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 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 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 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 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 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 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 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 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
  
  “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 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 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 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 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 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 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 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 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 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 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
  
  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 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 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
  
  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 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 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 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 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 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 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 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 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 “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 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 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 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 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 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 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 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 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 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 “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
  
  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 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 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 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 发急道:
  
  “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 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 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 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 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 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 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
  
  一来就打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 ‘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 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 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 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 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 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
  
  “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 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 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
  
  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
  
  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 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 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 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 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 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 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 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 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 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 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 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
  
  “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 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 叫道:
  
  “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 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 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 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 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 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 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 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 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 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 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 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 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
  
  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 “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 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 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 台;水泥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 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 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 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 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 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 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 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 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 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 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表姐。”
  
  “嗳,表姐。”
  
  两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气,互相称表姐。
  
  女儿回娘家,也上前叫声“表姑”。
  
  荀太太忙笑应道:“嗳,苑梅。”荀太太到上海来发胖了,织锦缎丝棉袍穿在身上一匝 一匝的,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两手交握着,走路略向两边一歪一歪,换了别人就是鹅行鸭 步,是她,就是个鸳鸯。她梳髻,漆黑的头发生得稍低,浓重的长眉,双眼皮,鹅蛋脸红红 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
  
  问了好,伍太太又道:“绍甫好?祖志祖怡有信来?”
  
  他们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带了个小儿子到上海来。
  
  荀太太也问苑梅的弟妹可有信来,都在美国留学。他们的父亲也不在上海,战后香港畸 形繁荣,因为闹,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发展,伍先生的企业公司也搬了去了。地 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 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新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 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 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表姊妹俩一坐下来就来不及地唧唧哝哝,吃吃笑着,因为小时候惯常这样,出了嫁更不 得不小声说话,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现在伍太太一个人住着偌大房子,也还是像唯恐隔墙有 耳。
  
  “表姐新烫了头发。”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还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时代的幻觉。
  
  “看这些白头发。”伍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别过头去抚着脑后的短卷发。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见*獱!”伍太太戴眼镜,凑近前来细看。
  
  “我也看不见*獱!”
  
  两人互相检验,像在头上捉虱子,偶尔有一两次发现一根半根,轻轻地一声尖叫:“别 动!”然后嗤笑着仔细拨开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习惯了做什么都特别慢,出于自卫。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家务做完了,就又有别的派下来,再不然就给人看见你闲坐着。
  
  伍太太笑道:“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 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的。
  
  伍太太从前是个丑小鸭,遗传的近视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镜。现在的人戴不戴还没有 关系,眼镜与前刘海势不两立,从前兴来兴去都是人字式两撇刘海,一字式盖过眉毛的刘 海,歪桃刘海,模云度岭式的横刘海。“丰容盛裘”,架上副小圆桃眼镜傻头傻脑的。
  
  荀太太笑道:“那阵子兴松辫子,前头不知怎么挑散了卷着披着,三舅奶奶家有个走梳 头的会梳,那天我去刚巧赶上了,给梳辫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来只好趴在桌上睡了 一晚上,没上床,不然头发乱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响,不过当时剪发烫发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头发梳成鬈发堆在额上, 确实不容易。辫根也扎紧了,盖住一部分颈项与耳朵。其实在民初有些女学生女教师之间已 经流行了,青楼中人也有模仿的。她们是家里守旧,只在香烟画片上看见过。
  
  “在田家吃喜酒,你说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死了!”伍太太说。
  
  苑梅在一旁微笑听着,像听讲古一样。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头发留长了梳头。”
  
  荀太太笑道:“梳头要有个老妈子会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这么举着往后别着, 疼!我这肩膀,本来就筋骨疼,在他们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说着声音一低,凑近前 来,就像还有被人偷听了去的危险。
  
  “嗳,‘大少奶奶帮着抬,’”伍太太皱着眉笑,学着荀老太太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口 吻。
  
  “可不是。看这肩膀——都塌了!”把一只肩膀送上去给她看。原是“美人肩”——削 肩,不过做惯粗活,肌肉发达,倒像当时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垫,位置特低。内伤是看不出 来,发得厉害的时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只有他们家——!”伍太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他们荀家就是这样。”荀太太眼睁睁望着她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仿佛是第 一次告诉她这秘密。
  
  “做饭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獱!’”
  
  “谁会?说‘看看就会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声吐露,“做得不对,骂!”
  
  “你没来是谁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声音重浊起来。“还不就是老李。”是个女佣,没有厨子——贫穷的 征象。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女佣泡了茶来。
  
  “表姐抽烟。”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经解释过,是“坐马桶薰的慌”,才抽上的。当然那是嫁到 北京以后,没有抽水马桶。
  
  荀太太点上烟,下颏一扬道:“我就恨他们家客厅那红木家具,都是些爪子——”开始 是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爪子还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个得擦 半天。”显然有一次来了客不及走避,蹲着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声音里有极 深的羞窘与一种污秽的感觉。
  
  “嗳,北京都兴有那么一套家具,摆的都是古董。”
  
  “他们家那些臭规矩!”
  
  “你们老太太,对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总是在你屋里,叫你陪着我。开饭也在 你屋里,你一个人陪着吃。有时候绍甫进来一会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们俩都笑了。那时候伍太太还没出嫁,跟着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绍甫 是已经见过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一同到上海去过,黑黑的小胖子,长得愣头愣脑,还很自 负,脾气挺大。伍太太实在替她不平。这么些亲戚故旧,偏把她给了荀家。直到现在,苑梅 有一次背后说她的脸还是漂亮,伍太太还气愤地说:“你没看见她从前眼睛多么亮,还有种 调皮的神气。一嫁过去眼睛都呆了。整个一个人呆了。”
  
  说着眼圈一红,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弹烟灰,若有所思,侧过一只脚,注视着脚上的杏黄皮鞋,男式系鞋带, 鞋面上有几条细白痕子。“猫抓的,”她微笑着解释,一半自言自语。“搁在床底下,房东 太太的猫进来了。”
  
  吸了口烟,因又笑道:“我们老太爷死的时候,叫我们给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 的笑意代替扮鬼脸。“她怕,”她轻声说。当然还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断气就碰都不敢碰。他们家规矩这么大,公公媳妇赤身露体的,这倒又不忌讳 了?”伍太太带笑横眉咕哝了一声,“那还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给抹身,我们就光给穿衬里衣裳。寿衣还没做,打绍甫,怪他不提早着 点。”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做寿衣,回来绍甫也没 告诉我。”
  
  “绍甫就是这样。”伍太太微笑着,说了之后沉默片刻,又笑道:“绍甫现在好多 了。”
  
  荀太太先没接口,顿了顿方笑道:“绍甫我就恨他那时候日本人来——”他在南京故宫 博物院做事,打起仗来跟着撤退,她正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们的古董都装 箱子带走了,把我的东西全丢了。我的相片全丢了,还有衣裳,皮子,都没了。”
  
  “嗳,从前的相片就是这样,丢了就没了。”伍太太虽然自己年青的时候没有漂亮过, 也能了解美人迟暮的心情。
  
  “可不是,丢了就没了。”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北京去。重庆生活程度高,小公务员无法接家眷,抗战八年,胜利后 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时候他不知怎么又闹意见赌气不干了,幸而有个朋友替他在上海一个大 学图书馆找了个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来。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伍太太现在又是一个人,十分清闲,常找她来,其实还可以 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电话去,荀太太在电话上总有点模糊,说什么都含笑答应着, 使人不大确定她听明白了没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给钱。
  
  她不愿让底下人看不起她穷亲戚,总是给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点不甘心,好容易又 都住上海了,还要写信。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贴了一张邮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连邮局也要给双倍。
  
  先在虹口租了间房,有老鼠,把祖铭的手指头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悬空吊着,不然给咬了个窟窿,全漏光了。
  
  “现在搬的这地方好,”荀太太常说。
  
  上次苑梅到同学家去,伍太太叫她顺便弯到荀家去送个信,也是免得让荀太太又给酒 钱。是个阴暗的老洋房,他们住在二楼近楼梯口,四面的房门,不大,一只两屉桌,一只五 斗橱,隔开一张双人木床与小铁床。锅镬砧板摆了一桌子,小煤球炉子在房门外。荀太太笑 嘻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没张罗茶水,就像这是学生宿舍。
  
  就她一个人在家。祖铭进中学,十四岁了,比他爸爸还要高,爱打篮球。荀太太常说他 去看球赛了。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不想要了,祖铭是个漏网之鱼。
  
  有天不知怎么没用药——是一种牙膏似地挤出来,”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轻声告诉苑梅。
  
  漏网之鱼倒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能跟父母住一间房,多么不便。苑梅这么一想,马上觉 得不应该,虽说久别胜新婚,人家年纪不轻了,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子范刚走,难道倒已经 心理不正常起来了?现代心理学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亲就气她不肯 念书——就喜欢她一个人,这样使他失望,中学毕业就跟一个同学的哥哥结婚了,家里非常 反对。她从小家里有钱,所以不重视钱,现在可受别了。
  
  要跟子范一块去是免开尊口,他去已经是个意外的机会。
  
  她是感染了战后美国的风气,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只背袋驼着婴儿,天下去得。连 男孩子都自动放弃大学学位,不慕荣利,追求平实的生活。
  
  子范本来已经放弃了,找了个事,还不够养家,婚后还是跟父母住。美国也是小夫妇起 初还是住在老家里,不过他们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这时候倒又蹦出这么个机会来。难道还要他放弃一次?仿佛说不过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吊儿郎当,就连在娘家都不大合适,当她是个大人吧,说大不 大,说小不小。想出去找个事做,免得成天没事干,中学毕业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过,他 们面子上下不来。
  
  最气人的是如果没有结婚,正好跟他一块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给她出国进大学。 这时候只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去,也不能眼红。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远在万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爱他,以为他没人 要,没有神话里一样美丽的公主会爱上他。
  
  她母亲当初就是跟父亲一块出去的,她还是在外国出世的,两三岁才托便人带她回来, 什么都不记得的,多冤!听上去她母亲在外国也不快乐。多冤!
  
  其实伍太太几乎从来不提在国外那几年。只有一次,回国后初次见到荀太太,讲起在外 面的伙食问题,“还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声,却又猝然道:“说是红烧肉要先炸 一下。”
  
  荀太太怔了怔,地一声娇叫:“不用啊!”
  
  “说要先炸*獱。”伍太太淡然重复了一句。
  
  荀太太也换了不确定的口气,只喃喃地半自言自语:“用不着炸*獱!”
  
  “嗳,说是要先炸。”像是声明她不负责任,反正是有这话。她虽然没像荀太太“三日 入厨下”,也没多享几天福,出阁不久就出国了。不会做菜,红烧肉总会做的,但是做出来 总是亮汪汪的一锅油,里面浮着几小块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气地说:“上中学时候偷 着拿两个脸盆倒扣着炖的还比这好。”
  
  后来有一次开中国学生会,遇见两个女生——她们虽然平日不开伙仓,常常男朋女友大 家合伙打牙祭——听她们说红烧肉要先炸过,将信将疑。她们又不是华侨,不然还以为是广 东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广东人福建人也吃红烧肉的话。
  
  回去如法炮制,仿佛好些,不过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难,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 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国几年后,有一次她拿着一只猪皮白手袋给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们的肉没 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们红烧肉要炸——没皮!不 然肥肉都化了。”
  
  “嗳,是说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没听懂。她为它烦恼了那么久的事,原 来有个简单的解释,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个红烧肉,梳一个头,就够她受的。本来也不是非梳头不可,穿中式裙袄,总不能剪 发。当时旗袍还没有名闻国际,在国外都穿洋服,只带一两套亮片子绣花裙袄或是梯形旗 袍,在化装跳舞会上穿。就她一个人怕羞不肯改装,依旧一件仿古小折枝织花“摹本缎”短 袄,大圆角下摆;不长不短的黑绸绉裥裙,距下缘半尺密密层层镶着几道松花彩蛋色花边, 也足有半尺阔,倒像前清袄袖上的三镶三滚,大镶大滚,反而引人注目。她也不是不知道。 也是因为他至少看惯了她这样子,骤然换个样子就怕更觉得丑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学, 就触目点也没关系。
  
  他倒也没说什么。一直听见外国人夸赞中国女人的服装美丽,外国太太们更是“哦”呀 “啊”的没口子称道,漆黑的长发又更视为一个美点,他没想到东方美人没有胖胖的戴眼镜 的。
  
  他们定亲的时候就听见说她是个学贯中西的女学士,亲戚间出名的。但是因为害羞,外 国人总以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异国风味的装束也是一道屏障。拖着个不擅家务又不会应 酬的丑太太到东到西,他不免怨声载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总要纠合男女友人到欧洲各地旅行观光。一到了言语不通的地 方,就像掉到浆糊缸里,还要订旅馆,换钱,看地图,看菜单,看帐单,坐地铁,赶火车, 赶导游公车。是他组织的旅行团,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乱子饱受褒贬。女留学生物 以稀为贵,一出国门身价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内中真会出个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对她们小心 翼翼,道地绅士作风,止于培植关系,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顾不周。
  
  她闷声不响的,笑起来倒还是笑得很甜,有一种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满。他至少没 有不忠于她。样样不如人,她对自己腴白的肉体还有几分自信。
  
  家里也就是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他一来功课繁重,而且深知读名学府就是读个 “老同学网”。外国公子王孙结交不上,国内名流的子弟只有更得力。新来乍到,他可以陪 着到东到西寸步不离。起先不认识什么人,但是带家眷留学的人总是有钱罗,热心的名声一 出,自然交游广阔起来。他在学生会活动,也并不想出风头,不过捧个场,交个朋友。
  
  应酬虽多,他对本国女性固然没有野心,外国女人也不去招惹。他生就一副东亚病夫 相,瘦长身材,凹胸脯,一张灰白的大圆脸,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旧银元,上面架副玳瑁眼 镜,对西方女人没有吸引力。
  
  花街柳巷没门路,不知底细的也怕传染上性病。一回国,进了银行界,很快地飞黄腾达 起来,就不对了。
  
  沉默片刻后,荀太太把声音一低,悄悄地笑道:“那天绍甫拿了薪水,沈秉如来借 钱。”他们夫妇背后都连名带姓叫他这妹夫沈秉如。妹妹却是“婉小姐”,从小身体不好, 十分娇惯。
  
  苑梅见她顿了一顿才说,显然是不能决定当着苑梅能不能说这话。但是她当然知道他们 家跟她小姑完全没有来往,不怕泄漏出去。
  
  苑梅想着她应当走开——不马上站起来,再过一会。但是她还是坐着不动。走开让她们 说话,似乎有点显得冷淡,在这情形下。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亲为了她结婚的事夹在中间 受了多少气,自然怪她,虽然不形之于色。同时荀太太又觉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 家里经常周济的亲戚,尤其是母亲还跟她这么好。苑梅想道:“其实我就是看不起声名地 位,才弄得这样。她哪懂?”反正尽可能地对她表示亲热点。
  
  荀太太轻言悄语笑嘻嘻的,又道:“洪二爷也来借钱。幸亏刚寄了钱到北京去。”
  
  伍太太不便说什么,二人相视而笑。
  
  荀太太又笑道:“绍甫一说‘我们混着也就混过去了’,我听着就有气。我心想:我那 些首饰不都卖了?还有表姐借给我们的钱。我那脖链儿,我那八仙儿,那翡翠别针,还有两 副耳坠子,红宝戒指,还有那些散珠子,还有一对手镯。”
  
  伍太太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还不是绍甫有一天当着她说:“我们混着也就混过去 了,”他太太怕她多心,因为她屡次接济过他们。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她笑着说。
  
  “祖志现在有女朋友没有?”她换了话题。
  
  荀太太悄悄地笑道:“不知道。信上没提。”
  
  “祖怡呢?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吧?”
  
  兄妹俩一个已经在教书了,都住在宿舍里。
  
  荀太太随又轻声笑道:“祖志放假回去看他奶奶。对他哭。
  
  说想绍甫。想我。”
  
  “哦?现在想想还是你好?”伍太太不禁失笑。
  
  荀太太对付她婆婆也有一手,尽管从来不还嘴。他们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就不管,受不了 就公然顶撞起来。其实她们也比她年青不了多少,不过时代不同了。相形之下,老太太还是 情愿她。她也不见得高兴,只有觉得勾心斗角都是白费心机。
  
  “嗳,想我。”她微笑咬牙低声说。默然片刻,又笑道:
  
  “我在想着,要是绍甫死了,我也不回去。我也不跟祖志他们住。”
  
  她不用加解释,伍太太自然知道她是说:儿子迟早总要结婚的。前车之鉴,她不愿意跟 他们住。但是这样平静地讲到绍甫之死,而且不止一次了,伍太太未免有点寒心。一时也想 不出别的宽慰的话,只笑着喃喃说了声“他们姊妹几个都好”。
  
  荀太太只加重语气笑道:“我是不跟他们住!”然后又咕哝着:“我想着,我不管什么 地方,反正自己找个地方去,不管什么都行。自己顾自己,我想总可以。”说到末了,比较 大声,但是声调很不自然,粗嗄起来。她避免说找事,找事总像是办公室的事。她就会做 菜。出去给人家做饭,总像是帮佣,给儿子女儿丢脸。开小馆子没本钱,借钱又蚀不起,不 能拿人家钱去碰运气。哪怕给饭馆当二把刀呢!差不多的面食她都会做,连酒席都能对付, 不过手脚慢些。
  
  伍太太微笑不语。其实尽可以说一声“你来跟我住”。但是她不愿意承认她男人不会回 来了。
  
  “哦,你衣裳做来了,可要穿着试试?苑梅去叫老陈拿来。”
  
  荀太太叫伍太太的裁缝做了件旗袍,送到伍家来了,荀太太到隔壁饭厅去换上,回来一 路低着头看自己身上,两只手使劲把那紫红色毡子似的硬呢子往下抹,再也抹不平,一面问 道:“表姐看怎么样?”
  
  伍太太笑道:“你别弯着腰,弯着腰我怎么看得见?好像差不多。后身不太大?——太 紧也不好。”心里不禁想着,其实她也还可以穿得好点。当然她是北派,丈夫在世的人要穿 得“鲜和”些,不然不吉利。她买衣料又总是急急忙忙的,就在街口一爿小绸缎庄。家用什 物也是一样,一有钱多下来就赶紧去买,乘绍甫还没借给亲戚朋友。她贤慧,从来不说什 么。她只尽快把钱花掉。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沉默的挣扎,他可是完全不觉得。反正东西 买到手总比没有好,但是伍太太看她买东西总有点担心,出于阔亲戚天然的审慎,无论感情 多么好。
  
  “大肚子。”她站在大镜子前面端相自己的侧影,又笑道:
  
  “都是气出来的。真哚,表姐!说‘气涨’,真气出鼓胀病来。
  
  有时候看电影看到什么叫我想起来了——嗳呀,马上气哒,气哒,电影上做什么都看不 见了!”
  
  气谁?苑梅想。虽然也气绍甫,想必这还是指从前婆媳间的事。听她转述附近几爿店里 人说的话,总是冠以“荀太太”——都认识她。讲房东太太叫她听电话,也从来不漏掉一个 “荀太太”,显然对她自己在这小天地里的人缘与地位感到满足。
  
  伍太太搁了一圈小橘子在火炉顶上,免得吃了冰牙。新装的火炉,因为省煤。北边打 仗,煤来不了。家里人又少,不犯着生暖气。吃了一只橘子,她把整块剥下的橘皮贴在炉盖 的小黑铁头上,像一朵朱红的花。渐渐闻得见橘皮的香味。她倒很欣赏这提早退休的生活。 也是因为这些年来吵得太厉害了。实在受够了。几个孩子就是为苑梅怄气最多。这次回来可 怜,老姊妹们说话,亏她也有这耐性一直坐这儿旁听——出了嫁倒反而离不开妈了。跟公婆 住哪像自己家里,一比就知道了。受了气也不说,要强——家里本来不赞成。这回子范回来 总该可以多赚两个钱了,可以搬出去住。不然出去住小家似的分租两间房,一样跟人合住, 倒不跟自己人住,也说不过去。
  
  底下几个孩子总算争气,虽然远隔重洋,也还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又怎样?就连 苑梅,女婿不也出洋了?他们父亲在香港做生意也蚀本,倒是按月寄家用来,没短过她的。 经常通信,互相称“二哥”,“四妹”,是照各人家里的排行,也还大方。她自称“妹”, 小字侧立一边。信上提起家产以及银钱来往的事,有些话需要下笔谨慎,只有他一个人看得 懂,免得给看了去——他要是告诉,那是他糊涂——就连孩子们亲戚们有些事她也 不愿明说,很要费点脑筋。
  
  自己写得颇为得意。这在她这一辈子是最接近情书的了。空有一肚子才学,不写给他又 写给谁呢?正在写的一封还在推敲,今天约了表姐来,预先收了起来。给她看见这么大年纪 还哥呀妹的,不好意思,也显得她太没气性,白叫人家代她不平。绍甫给他太太写信总是称 “家慧姊”,他比她小一岁。
  
  伍太太看了总有点反感——他还像是委屈了呢!算她比他大。
  
  又仿佛还撒娇,是小弟弟。
  
  “那天有个什么事,想着要告诉你……”伍太太打破了一段较长的沉默,半恼半笑的。 是个什么事?亲戚家的笑话,还是女佣听来的新闻?是什么果菜新上市,问他们买到没有? 一时偏怎么着也想不起来了。
  
  荀太太也在搜索枯肠,找没告诉过她的事。
  
  “那时候我们二少奶奶生病,请大夫吃了几帖药,老没见好。那天我看她把药罐子扔 了,把碎片埋在她院子里树底下。
  
  问她干吗呢,说这么着就好了。我心想,这倒没听见过。”说罢含笑凝视伍太太。
  
  伍太太“唔”了一声,对这项民间小迷信表示兴趣。
  
  “哪知道后来就疯了,娘家接回去了。”说着又把声音低了低。
  
  “哦!大概那就是已经疯了。”
  
  “嗳。我说没听见过这话*獱——药罐子摔碎了埋在树底下!”望着伍太太笑,半晌又* 溃骸八邓亲胺瑁∫菜凳亲安!鄙粲忠坏汀!安痪褪歉咸嫫穑*
  
  苑梅没留神听,但是她知道荀太太并不是唠叨,尽着说她自己从前的事。那是因为她知 道她的事伍太太永远有兴趣。
  
  过去会少离多,有大段空白要补填进去。苑梅在学校里看惯了这种天真的同性恋爱。她 自己也疯狂崇拜音乐教师,家里人都笑她简直就是爱上了袁小姐。初中毕业送了袁小姐一份 厚礼,母亲让她自己去挑选,显然不是不赞成。因为没有危险性,跟迷电影明星一样,不过 是一个阶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后没机会跟异性恋爱,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对苑梅说,跟着她叫表姑:“现在跟表姑实在不大有话说了。”
  
  谈到上灯后,忽然铃声当当。
  
  苑梅笑道:“统共这两个人,还摇什么铃!”
  
  是新盖这座大房子的时候,伍先生定下的规矩,仿照英国乡间大宅,摇铃召集吃饭,来 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间里,也不必一一去请。但是在他们家还是要去请,因为不习惯,地 方又大,楼上远远听见铃声,总以为是街上或是附近学校。
  
  来到饭厅里,一只铜铃倒扣在长条矮橱上。伍先生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罗斯福总统外婆 家从前在广州经商,买到一只盗卖苏州寺观作法事的古铜铃,陪嫁带了来,一直用作他家的 正餐铃。
  
  铜铃旁边一只寸长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红木架上,像个乐器。苑梅见了,不 由得想起她从前等吃饭的时候,常拿筷子去哒哒哒打玉牌,催请铃声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让 她母亲发急。父亲在家是不敢的,虽然就疼她一个人,回家是来寻事吵闹的。孩子们虽然不 敢引起注意,却也一个个都板着脸。但是一大桌子人,现在冷冷清清,剩宾主三人抱着长餐 桌的一端入座。
  
  饭后荀太太笑道:“今儿吃撑着了!”
  
  伍太太道:“那鱼容易消化。说是虾子胆固醇多。现在就怕胆固醇,说是鸡蛋更坏了, 十个鸡蛋可以吃死人。当然也要看年纪,血压高不高。”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应着,也留心记住了。那是她的职责范围内。
  
  绍甫下了班来接太太,一来了就注意到折叠了搁在沙发背上的紫红呢旗袍。
  
  “衣裳做来啦?”他说。
  
  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结结实实填满了那角落,所以不会瘫倒,但是显然十 分疲倦。从江湾乘公共汽车回家,路又远,车上又挤,没有座位。
  
  “手又怎么啦?”伍太太见他伸手端茶,手指鲜红的,又不像搽了红药水。
  
  “剥红蛋,洗不掉。”
  
  “剥红蛋怎么这么红?”
  
  “剥了四十个。今天小董大派红蛋,小刘跟我打赌吃了四十个。”
  
  女人们怔了怔方才笑了。轻微的笑声更显出刚才一刹那间不安的寂静。
  
  “这怎么吃?噎死了!又不是卤蛋茶叶蛋。”伍太太心里想他这种体质最容易中风,性 子又急,说话声音这样短促,也不是寿征。
  
  说也没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来疯”,又爱闹着玩,又要认真,真不 管这些了!
  
  “所以我说小刘属狐狸的,爱吃白煮鸡子儿。”
  
  他说话向来是囫囵的。她们几个人里只有伍太太看过《醒世姻缘》,知道白狐转世的女 主角爱吃白煮鸡蛋。但是荀太太听丈夫说笑话总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谁赢了?他赢了?”
  
  他们脖子一拧,“吭”的一声,底下咕哝得太快,听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败 将”。
  
  找专家设计的客厅,家具简单现代化,基调是茶褐色,夹着几件精巧的中国金漆百灵台 条几屏风,也很调和。房间既大,几盏美术灯位置又低,光线又暗,苑梅又近视,望过去绍 甫的轮廓圆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没有肩膀——在昏黄的灯光里面如土色,有点麻麻楞 楞的,像一座蚁山矗立在那里。他循规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来,再加上脸上腻着一 层黑油,等于罩着面幕,真是打个小盹也几乎无法觉察。
  
  她们不说他瞌睡,说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 太。
  
  两个女人低声谈笑着,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说要买绒线衫?那天我看见先施公司有那种叫什么‘围巾翻领’的,比没领子的 好。”伍太太下了决心,至少这一次她表姐花钱要花得值。
  
  绍甫忽道:“有没有她那么大的?”他对他太太的衣饰颇感兴趣。
  
  “大概总有吧。”荀太太两肘互抱着,冷冷地喃喃地说。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记得那时候到南京去看你们。”
  
  “那时候南京真是个新气象——喝!”他说。
  
  在他们俩也是个新天地。好容易带着太太出来了——生了两个孩子之后的蜜月。孩子也 都带出来了。他吃亏没进过学校,找事倒也不是没有门路,在北京近水楼台,亲戚就有两个 出来给军阀当部长总长的,不难安,但是一直没出来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读书多些, 觉得还是她比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们家,早上在四合院里的桃树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无敌牌牙粉 刷牙,桃花正开。一块去游玄武湖,吃馆子,到夫子庙去买假古董——他内行。在上海,亲 戚有古董想脱手,都找他去鉴定字画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来,一住一两个月,把两个孩子都带了来,给孩子们买许多东 西,替荀太太做时行的衣服,镶银狐的阔西装领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 纺”旗袍,头发也剪短了,烫出波纹来,耳后掖一大朵洒银粉的浅粉色假花。眉梢用镊子钳 细了,铅笔画出长眉入鬓,眼神却怔怔的。有点怅惘。绍甫总是周末乘火车来接他们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还学会了跳舞,开着留声机学,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 她。但是有时候请客吃饭余兴未尽,到去,当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绍甫吃醋,”伍太太背后低声向她说。两人都笑了。
  
  当时一块打牌的只有孙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许多年后还问起:“那荀太太现在怎么 了?冯太太前两天还牵记她。都说她好。说话那么细声细气的……”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形 容那种——与海派的太太们一比,一种安详幽娴。“噢哟!真文气。大家都喜欢她。”
  
  “那时候还有个邱先生,”伍太太轻声说,略有点羞涩骇笑。
  
  孙太太也微笑。那时候一块打牌的一个邱先生对荀太太十分倾倒。邱先生是孙太太的来 头,年纪也只三十几岁,一表人才,单身在上海,家乡有没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 媒,而且是单方面的,根本没希望。
  
  其实,当时如果事态发展下去的话,伍太太甚至于也不会怪她表姐。
  
  自从晚饭后绍甫来了,他太太换了平日出去应酬的态度,不大开口,连烟都不抽了。倒 是苑梅点上一支烟。也是最近闷的才抽上的。头发扎马尾,穿长裤,黯淡的粉红绒布衬衫, 男式莲灰绒线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结了婚的年青人于马虎脱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礼貌也 像是带点惜老怜贫的意味。坐在一边一声不出,她母亲是还拿她当孩子,只有觉得她懂规 矩,长辈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份。别人看来,就仿佛她自视为超然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都不说话,伍太太不得不负起女主人的责任,不然沉默持续下去,成了逐客了。
  
  讲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块去看的电影,情节有两点荀太太不大清楚,连苑梅都破例开口, 抢着帮着解释,是男主角喝醉了酒,与引诱他的女人发生关系,还自以为是强奸了她,铸成 大错。
  
  绍甫猝然不耐烦地悻悻驳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从来没听见他谈起性,笑着有点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却有点感到他轻微的敌意,而且是两性间的敌意。他在炫示,表示他还不是 老朽。
  
  此后他提起前两天有个周德清来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庆出过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没有下文了。永远嗡隆一声冲口而出,再问也问不 出什么,问急了还又诧异又生气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庆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说马上就回来,非得要 我等他回来吃饭,忙出忙进,直张罗,让先喝酒等他。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回来,我走了! 后来听见说出过情形——喝!”他摇摇头,打了个擦汗的手势。
  
  荀太太抿着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猫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间 房里就真会怎样。”但是她也知道他虽然思想很新——除了从来不批评旧式婚姻;盲婚如果 是买奖券,他中了头奖还有什么话说?——到底还是个旧式的人。从前的笔记小说上都是男 女单独相对立即“成双”——不过后来发现女的是鬼,不然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他又在内地 打光棍这些年,干柴烈火,那次大概也还真侥幸。她不过觉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辈子,亏他还 有德色,很对得住太太似的。
  
  “你们有日历没有?我这里有好几个,店里送的。”
  
  荀太太笑道:“嗳,说是日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过。”
  
  “你们今年也不错。”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该吃白鱼,都‘白余’了。今年吃青 鱼。”
  
  她没向绍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说他把钱都借给人了,心里不禁笑叹,难道到现在 还不知道他不会听出她话里有话。
  
  “苑梅,叫他们去拿日历——都拿来。在书房里。”
  
  苑梅自己去拿了来,荀太太一一摊在沙发上,挑了个海景。
  
  “太太电话。”女佣来了。
  
  “谁打来的?”
  
  “孟德兰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俩各据沙发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汤没有?我藏在抽屉里,怕猫进来。”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话来讲。
  
  “嗯,我热了汤,把剩下的肉丝炒了饭。”他回答的时候声音低沉,几乎是温柔的。由 于突然改变音调,有点沙哑,需要微咳一声,打扫喉咙。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而脸一 红,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间里灯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见那张棕绷双人木床与小铁床。显然他不满足。
  
  “饭够不够?”
  
  “够了。我把饺子都吃了。”
  
  伍太太听了电话回来,以为绍甫盹着了,终于笑道:“绍甫困了。”
  
  他却开口了。“有一回晚上听我们老太爷说话,站在那儿睡着了。老太爷说得高兴,还 在说——还在说。嗳呀,那好睡呀!”
  
  “几点了?”荀太太说。
  
  “还早呢,”伍太太说。
  
  “我们那街上黑。”
  
  “有绍甫,怕什么。”
  
  “一个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买东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现在人家都叫我老太 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谁呀?”她们也还没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 见老,冬天也还是一件菊叶青薄呢短袖夹袍,皮肤又白,无边眼镜,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 也看不出生过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还在取笑她:“妈这一代这就是健美的 了!”外国有这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 经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场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声说,没带笑容。
  
  “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着,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气?”
  
  荀太太倚在沙发上仰着头,发髻枕在两只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吓死了!在北京。 那时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医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园去,她天天上公园去透空气, 她有肺病。到公园去过了,她先回去,我一个人走到医院去。
  
  这人跟着我进城门,问我姓什么,还说了好些话,噜里噜苏的。大概是在公园里看见我 们了。”
  
  苑梅也见过她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娇小玲珑,长得不错,大概因为一直身体不 好,耽搁了,结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个事做,虽然常闹穷吵架,也还是捧着她,娇滴滴 的。婚前家里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街,总也有二十好几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几岁。那钉梢的 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觉得这一点很有兴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说这人选择得奇怪。
  
  当然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想必跟这次来上海刚到的时候一样,还没发胖, 头发又留长了。梳髻,红红的面颊,旧黑绸旗袍,身材微丰。
  
  “那城门那哈儿——那城墙厚,门洞子深,进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宽的,又 没人,挺害怕。”她已经坐直了身子,但是仍旧向半空中望着,不笑,声音有点凄楚,仿佛 话说多了有点哑嗓子,或是哭过。“他说:‘你是不是姓王?”——他还不是找话说。—— 吓死了。我就光说‘你认错人了’。他说:‘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说:‘你问我姓什么 干什么?’”
  
  伍太太有点诧异,她表姐竟和一个钉梢的人搭话。她不时发出一声压扁的吃吃笑声, “咯”的一响,表示她还在听着。
  
  “一直跟到医院。那医院外头都是那铁栏杆,上头都是藤萝花,都盖满了。我回过头去 看,那人还扒在铁栏杆上,在那藤萝花缝里往里瞧呢!吓死了!”她突然嘴角浓浓地堆上了 笑意。
  
  沉默了一会之后,故事显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当好奇地问了声:“是个 什么样的人?”
  
  “像个年生,”她小声说,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着,像当兵的穿的。大概是 个兵。”
  
  “哦,是个兵,”伍太太说,仿佛恍然大悟。
  
  还是个和平军!
  
  一阵寂静中,可以听见绍甫均匀的鼻息,几乎咻咻作声。
  
  天气暖和了,火炉拆了。黑铁炉子本来与现代化装修不调和,洋铁皮烟囱管盘旋半空 中,更寒伧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头顶上出空了,客厅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 了些,像居高临下的取景。灯下还是他们四个人各坐原处,全都抱着胳膊,久坐有点春寒。
  
  伍太太晚饭后有个看护来打针。近年来流行打维他命针代替补药。看护晚上出来赚外 快,到附近几家人家兜个圈子。
  
  “刚才朱小姐说有人跟。奇怪,这还是从前刚兴女人出来在街上走,那时候常闹钉梢, 后来这些年都不听见说了。打仗的时候灯火管制,那么黑,也没什么。”伍太太说。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静地说。“那是在北京。那时候我天天上医院去看祖志, 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园去——”
  
  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 事?
  
  伍太太已经忘了听见过这话,但是仍旧很不耐烦,只作例行公事的反应,每隔一段,吃 吃地笑一声,像给人叉住喉咙似的,只是“吭!”一声响。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又差点笑出声来。妈记性又不坏,怎么会一个忘了说过,一个忘 了听见过?但是她知道等他们走了,她不会笑着告诉妈:“表姑忘了说过钉梢的事,又讲了 一遍。”不是实在憎恶这故事,妈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识外——还又要去提 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点觉得伍太太不大感到兴趣,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徐徐道来,神志有点萧 索。说到最后“他还趴在那还往里看呢——吓死了!”也毫无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会,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学生似的。”然后又想起来加上一句:
  
  “穿。就像当兵的穿的那。大概是个兵。”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个兵!”
  
  她们俩是无望了,苑梅寄一线希望在绍甫身上——也许他记得听见过,又听见她念念不 忘再说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发另一端脸朝前坐着,在黄黯黯的灯光里,面色有点不可 测,有一种强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出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因为刚 才是他太太说话,没关系。
  
  (一九五○年)
红玫瑰与白玫瑰
张爱玲 Zhang Ailing阅读
  振保的生命里就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 留洋回来的振保(赵文瑄饰)在一家外商公司谋了个高职。为了交通方便,他租了老同学王士洪的屋子。振保留学期间,有一个叫玫瑰的初恋情人。他曾因拒绝过玫瑰的求欢而获取了“柳下惠”的好名声。王士洪有一位风情万种的太太,她总令振保想入非非。有一次,士洪去新加坡做生意了,经过几番灵与肉的斗争,在一个乍暖还寒的雨日,振保被这位叫娇蕊(陈冲饰)的太太“囚住”了。令振保所料不及的是娇蕊这次是付出了真爱的。当她提出把真相告诉了王士洪时,振保病倒了。在病房,振保把真实的一面告诉了娇蕊——他不想为此情而承受太多责难。娇蕊收拾她纷乱的泪珠,出奇的冷静起来,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在母亲撮合下,振保带着点悲凉的牺牲感,娶了身材单薄、静如止水的孟烟鹂 (叶玉卿饰)。新娘给人的感觉只是笼统的白净,她无法唤起振保的性欲。振保开始在外边嫖妓。可是有一天,他竟发现了他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光泽的白玫瑰烟鹂,居然和一个形象猬狎的裁缝关系暧昧。从此,振保在外边公开玩女人,一味地放浪形骸起来。有一天,他在公共汽车上巧遇了他生命中的“红玫瑰”娇蕊,她已是一种中年人的俗艳了。岁月无情,花开花落,在泪光中,振保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已是一种现实中的幻影。旧日的善良一点一点地逼近振保。回到家,在一番歇斯底里的发作后,振保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好人。
  《红玫瑰与白玫瑰》-评价
  
  本片是改编自张爱玲同名小说的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关锦鹏以一种冷峻旁观的态度描述了一种无奈情感。在起落的电梯里红玫瑰那张娇艳明媚的脸映见她心底婉转曲折的心思,洁净明亮的洗手间里白玫瑰苍白无色的生命。精致美丽,堕落颓唐,却在一不经意间将心底的一丝纯真柔情轻轻流露,一个男子可以将女性情感刻画到如此的细腻、丰富,令人叹为观止。而因一部《小花》(获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而在大陆为人熟悉的陈冲凭借在本片中出色的演绎了红玫瑰而获当年的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一向以大胆出位闻名的她在本片中可谓是抢尽了风头,令曾经被誉为“港产三级皇后”的波霸叶玉卿黯然失色,同样是风情万种,但相对而言陈冲还是更懂得演戏,而不只是show身材。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一片中,关锦鹏虽然表面上呈现的是张爱玲的小说,背地里却操纵种种电影手法,玩弄语言的游戏与叙述的游戏,以挑战的姿态与张爱玲对话,改写了张爱玲的小说,使得这个故事变成一个不一样的故事,一个女性得以成长的故事。虽然张爱玲的小说主角几乎都是女性,她对于女性角色的描述也特别细腻深刻,但是,她笔下的女性却都是深深陷在中国传统封建意识型态之中卑微可怜而平凡庸俗的小角色,张爱玲从来不赋予她小说中的女性任何自觉或成长。
  
  在关锦鹏的处理之下,女性角色被赋予了沉默,也同时被赋予了自由。关锦鹏选择的作法便是使叙述者不进入女性角色的意识世界,并使女性角色保留暧昧而不透明的形象。观众因为无法偷听到女性角色的内在声音,便无法完全掌握这些角色。十分诡异的是,女性角色因而更具有某种诠释空间弹性出入的自由。
  
  有一场景中,烟鹂手忙脚乱地用报纸替振保包银器,让笃保送礼。振保看烟鹂包得不成模样,夺了过来自己包,口中还叹了口气说:「人笨凡事难!」小说中叙述者描写烟鹂的反应是: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关锦鹏的镜头却只停留在烟鹂似笑非笑、模棱两可的表情。这种意义暧昧不清的笑容反而是自己可以掌握局势,不须对外人解释的笑容。片尾振保在卧室中乱摔东西,还朝着烟鹂掷东西,书中描述烟鹂「疾忙翻身向外逃」,而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可是,关锦鹏的电影镜头却照着烟鹂脸上无法捉摸的表情,以及她下楼后缓缓弹起娇蕊的主题曲,代表情欲流动的「玫瑰香」音乐。
  《红玫瑰与白玫瑰》-对白解析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是娶“红玫瑰”还是娶“白玫瑰”?这是个问题,所谓婚姻,就是让观众目睹一朵花由绚烂走向凋谢的结局。
  
  《红玫瑰与白玫瑰》这部电影拍得非常精致的电影,影片把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气氛营造得非常成功,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部老式电梯,把三十年代上海的风情表露得无遗。张爱玲是一位极为特别的女作家,她的极具才情的佳作、她的清末贵族后裔的身世、她的充满曲折的一生,构成了她这位旷世才女的传奇色彩。张爱玲的小说对人物心理的刻划细腻之极,《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营造出新兴商业城市浮华背后的空洞苍白和百无聊赖和表面温馨和谐家庭底层却琐碎沉重的厌倦,透过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透过虽年代相隔久远但看似熟悉亲切的故事情节,你能体味到一种人生的苍凉,那种无奈与悲哀那种凄艳的美,这是本片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和慨叹。
  
  故事是再平常不过的故事,而导演关锦鹏把人物的内心世界的描写刻划丝丝入扣,呈现给观众的是男主人公那扭曲的心态下扭曲的个性,以及相应而来的扭曲的婚姻,扭曲的人生。三十年代如风过隙,三十年代脆弱、幽静、美艳的女人是寂寞的女人,她们的微笑落花似地纷纷飘过来。三十年代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落下的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三十年代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代的人也已经成为过去,三十年代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红玫瑰与白玫瑰》-关于影片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叙述者对烟鹂得了便秘症,把自己每天关在浴室里病态式幻想作了十分具体描述:「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地,撇出鱼尾纹」。但是,在电影中,烟鹂独自在浴室内以手掌抚弄肚皮,却并没有叙述者为她解释她的行为,再加上这一景与振保在公共澡堂与众男子裸身洗澡这一段平行交叉发展,背景是「偷吻」的音乐,因此烟鹂在浴室中的行为因含意暧昧而甚至有情欲自觉萌发的暗示。振保洗澡之后以做爱发泄情欲,而烟鹂发泄欲望的方式则是一反往常沉默,滔滔不绝地和振保的同事谈话,并且殷殷挽留,邀请再访。
  
  随着电影中的故事发展,影片中的男性叙述者渐渐无法掌握全部的事实。虽然他仍然叙述着张爱玲的故事,但是,影像却背叛他。电影中的叙述者说烟鹂依旧「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但是,镜头跳接的场景却是烟鹂对笃保批评振保在外面胡来,她甚至说:「这样倒不如离了婚的好,离婚又会怎么样呢?……真不知道我要替他辩护到多久!」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烟鹂并没有这种自觉与胆量。
  
  关锦鹏更利用两种不同的浴室空间凸显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差异,以及白玫瑰的成长。红玫瑰娇蕊的空间是灯光昏暗、雾气弥漫,墙面的瓷砖多棱角而不规则,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而白玫瑰烟鹂的空间则是干爽亮洁,墙面的瓷砖方整白净,代表烟鹂冷感洁癖的手绢平整地贴在墙面。娇蕊浴室中的蒸腾水汽呼应浮动于全片之中、不断重复出现、代表情欲流动的水的意象:上海的雨水、街道上的水、踩在脚下反映出人脸的水、冲马桶的水声、男性公共澡堂的水、映在墙上晃动的水影、音轨上哗哗一夜的雨声。烟鹂如白玫瑰般无个性的苍白,与干爽的浴室,隐射她欠缺情欲的自觉。但是,裁缝师两度强调,衣服颜色不对没有关系,可以再染一染色。烟鹂的个性渐渐的增加了一些色彩,正如她身上的衣服渐渐多了一些红色的色调,而她也和女儿一起学会了「玫瑰香」的音乐。
  
  烟鹂在女儿被送到学校住读之后,把自己关在浴室内的一景,像是死而复生的蜕变。这一景结尾时,镜头焦距由烟鹂脸上移向背景的瓷砖墙面,观众惊讶地发现,原本光亮平滑的瓷砖,现在表面上裂着与娇蕊的浴室瓷砖一样的不规则棱角。在烟鹂冷静地说「离了婚又怎么样」的时候,镜头从她的侧影移向桌上的一束红玫瑰。我们发现,从约会与婚礼中的沉默,转而发展到提议离婚、或是在社交场合的太太圈中发挥议论,烟鹂学会了欲望,也学会了语言。烟鹂不再是如白色一样单纯而无个性的女性,却发展出了她多棱角的个性与情欲。红玫瑰与白玫瑰不再是以联系词「与」来串连的两个分别个体,而是以斜线「/」拉合的一体两面。
  
  除了利用镜头替女性角色说话之外,关锦鹏更利用强调近距离的电影语言,来凸显女性的特质。例如娇蕊将自己裹在振保的雨衣里,点起他抽过的烟蒂,以触觉与嗅觉来接近振保。关锦鹏甚至以极近的距离拍摄医院中的床戏特写,使画面充满肌肤的滑腻肌理,镜头无法框住人体,并失去周遭事物的环绕与方位大小的参考依据,也使得观众无法保持偷窥的距离,而必须和娇蕊与振保一样颠倒在接触的感觉之中。关锦鹏甚至强调女性所擅长的非语言的声音,以别于男性的象征语言文法,例如娇蕊自在喧哗的笑声、音轨上反复如心中辘轳般的电梯升降声,与代表情欲流动的「玫瑰香」的琴音。
  
  关锦鹏利用《红玫与白玫瑰》所展露的肌理与多重声音大胆地挑战与颠覆了张爱玲的文字,并以具有女性特质的书写方式改写香港主流电影的电影语言模式,建立了自己的语言,一种女性声音的语言。
色,戒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 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 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 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 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 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 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 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 太太的。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 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 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东西。抗战后方与沦陷区都缺货,到了这购物的天堂,总不能入宝山 空手回。经人介绍了这位麦太太陪她买东西,本地人内行,香港连大公司都要讨价还价的, 不会讲广东话也吃亏。他们麦先生是进出口商,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把易太太招待得无微 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变后香港陷落,麦先生的生意停顿了,佳芝也跑起单帮 来,贴补家用,带了些手表西药香水丝袜到上海来卖。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们家。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
  
  “哦。”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易太太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请客,这两天她一个人独赢,”易太太又告诉马太太。“碰见小李跟他 太太,叫他们坐过来,小李说他们请的客还没到。我说廖太太请客难得的,你们好意思不赏 光?刚巧碰上小李大请客,来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还是挤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 后。我说还是我叫的条子漂亮!
  
  她说老都老了,还吃我的豆腐。我说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嗳哟,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
  
  大家都笑。
  
  “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哩!”马太太说。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 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西方最近兴出 来的假落地大窗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 对花,确是豪举。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 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 的。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 你这只。”易太太说。
  
  马太太道:“都说品芬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门来,不过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两天。品芬的东西有时候 倒是外头没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说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现在该要多少 钱了?火油钻没毛病的,涨到十几两、几十两金子一克拉,品芬还说火油钻粉红钻都是有价 无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獱,也是石头,戴* 谑稚吓贫即虿欢恕!*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 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说着打出一张五筒,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摊 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 口,忽道:“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先替我 打两圈,马上回来。”
  
  易太太叫将起来道:“不行!哪有这样的?早又不说,不作兴的。”
  
  “我还正想着手风转了。”刚胡了一牌的黑斗篷着说。
  
  “除非找廖太太来。去打个电话给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来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约了个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易先生说。
  
  “这王佳芝最坏了!”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这回非要罚 你。请客请客!”
  
  “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马太太说。“麦太太到上海来是客。”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 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 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阴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 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 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 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 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 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 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 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 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 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 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 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 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 是实在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 两只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 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 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 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 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 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 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 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 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 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 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 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 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 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
  
  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 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 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 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 —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 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 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 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 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 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 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 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 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 常近便,也有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 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 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 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 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 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
  
  欧阳灵文做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 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 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 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 也实在别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 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 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 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 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借口打电话来探探 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 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 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 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 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 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 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 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 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 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 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 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 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 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 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 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 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 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 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 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 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 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 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 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 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 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 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 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 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 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 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 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 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 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 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 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 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 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 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 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 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 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 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 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 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 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 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 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巴达先生开业志喜陈茂坤敬贺”, 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 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 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 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 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 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男人选购廉价宝石 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 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 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 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 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 截。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 机,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 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 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个子 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 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 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 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
  
  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 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 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 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 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 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 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 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 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 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 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 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 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 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 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 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 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 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 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据说是初年精通英文 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 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 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 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 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 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 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 眠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 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 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 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 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 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 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 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 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 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 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 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 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 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 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 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 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 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 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 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 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 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 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 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 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 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 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 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 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 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 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 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 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 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 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 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 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 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 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 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 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 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 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 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 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 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 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 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 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 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 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 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 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年)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 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缝里, 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 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 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 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 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 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 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 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 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 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 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 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自从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 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青,时常得意地向人说:
  
  “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 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 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
  
  沙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 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 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 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 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 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 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 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 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 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 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 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郑夫 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 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 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 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 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 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 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 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 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 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 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 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 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 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 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 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 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
  
  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 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 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 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 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 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 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 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 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裤子上溺了尿, 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
  
  “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 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 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 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 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 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 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 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 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 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 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 “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干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 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 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 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 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 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
  
  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 “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 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 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 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 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地举起筷子来让章 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 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 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 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 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 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 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 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么 黑眉乌眼的,亏你怎么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 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 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 是一块敝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 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 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 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 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 是不是?
  
  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 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巷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 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 景儿。不过是这么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 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 抢过碗,哗郎郎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叠 连声叫买饼干去。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 “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
  
  “快去快去。尽着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 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 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养的吃剩下的 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
  
  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 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 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 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 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 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 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 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 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 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 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 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 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 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 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 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 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么才好。”郑夫人舀 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
  
  “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 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 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 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 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 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 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 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 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 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 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 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 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 地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 把小饼干,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 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 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 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 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 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 觉。”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 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 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 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 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 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 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 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 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 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 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性, 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 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 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 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 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 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 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 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 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 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 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 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 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地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 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
  
  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 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 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 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 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 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 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 厌他这一套,仿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 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 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
  
  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仿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 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么?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 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 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 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 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 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 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 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 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 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
  
  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 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 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 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 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 “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 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 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 么?
  
  郑夫人道:“干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 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 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 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 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 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 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 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 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 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 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 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 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 了,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 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 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 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 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 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 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 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 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 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 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 “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 川嫦笑道:
  
  “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 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 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 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 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 么?”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 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 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 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 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 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 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 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 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 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 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 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 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 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 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 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爱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她份内的。
  
  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 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着娇艳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这 对于川嫦失去了意义。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从小不为家里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自 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 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 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 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 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 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 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 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 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 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 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 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 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 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郑夫人跟进房来,待要盘诘 责骂,川嫦喘吁吁靠在枕头上,拿着把镜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腻的头发编成两根小 辫。郑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丢了镜子,突然搂住她 母亲,伏在她母亲背上放声哭了起来,道:“娘!娘,我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她问了又 问,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 的气味。郑夫人在巷堂外面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别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 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置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 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就合脚了。不久她又要设法减轻体重了,扣着点吃,光吃胡萝卜 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软体操。川嫦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 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 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 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 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 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 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 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 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 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 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 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 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 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 家去么?”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 “你这学期选了什么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 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 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 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 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 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 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他做先生,不好 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 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 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 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 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 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 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 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丹朱又说话了。他摆着盾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 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复,也就恬然不以为怪。 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 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掉它罢。只当我没 有说过。”传庆道:“为什么?”丹朱道:“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 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 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 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 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 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 真!”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 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 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 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 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两 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试着 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 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 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 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 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 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 擦,道:“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 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 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 来念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 “这名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 把你惯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 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 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 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 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 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 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 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 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 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 挨蹭蹭。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 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 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 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 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 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么?”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 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 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 他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 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 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 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 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 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 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 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 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了脸,道:“言丹朱— —
  
  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 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 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 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纠纠地,“聂传庆,聂传 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 为什么?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 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 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 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 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 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 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 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 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 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 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 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 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闻了 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 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 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 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 《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 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 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 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么?要打牌?” 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 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 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 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 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 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 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 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 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 冯碧落。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 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 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个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 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 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 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 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 个旧式的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 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 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 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 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 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 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它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 听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亲以 前,她曾经有一个时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得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 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 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 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 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 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 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 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 在……可太早了!”媒人见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这 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了下来。然而此后他们似乎还会面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然 的机缘,因为既经提过亲,双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大约是碧落的主动。碧 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拒绝的表示。但 是子夜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严重的侮辱。他告诉碧 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这 样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 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单身出国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几段罗 曼史。至于他怎样娶了丹朱的母亲,一个南国女郎,近年来怎样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听 见说过。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 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 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 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 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 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有 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 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 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看见言丹朱抱着 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拣了 一个座位,大约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 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 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还是怎么着?你不去,我 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 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 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 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 想: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 是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 是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 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 青年,他是喜欢西装的。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 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 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 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 “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世道 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 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 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 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 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 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 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强 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 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言教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学生都沙沙地抄写着,可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吃了一 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 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 经告诉他: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地爱闹意 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 会所不容许。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然改变 了,然而子夜早已几经蹉跎,灭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 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不,只是好!小小的忧愁 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 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 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
  
  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 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笔轻轻叩 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 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可是也匀出一部分的时间来读点文学史什么的。她对于任何事 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她对于同学们的一视同仁,传庆突然 想出了两个字的评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 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那算什么?毕了业,她又能做什 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的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 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这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言丹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 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 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 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非但没有痊 愈,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了一个暑假,他有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 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 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 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往往刘妈走过来愕然叫道:“那么 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觉得?越大越糊涂,索性连冷热也不知道了!还不快坐过去!” 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许久许久,额上满是粼粼的凸凹的痕 迹。
  
  快开学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去告诫了一番道:“你再不学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 是白念,不过是替聂家丢人!”他因为不愿意辍学,的确下了一番苦功。各种功课倒潦潦草 草可以交代得过去了,惟有他父亲认为他应当最有把握的文学史,依旧是一蹶不振,毫无起 色。如果改选其他的一课,学分又要吃亏太多,因此没奈何只得继续读下去。
  
  照例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完毕后就要大考了。圣诞节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课。言教授要 想看看学生们的功课是否温习得有些眉目了,特地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口试。叫到了传庆, 连叫了他两三声,传庆方才听见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悦,道:“关于七言诗的起源, 你告诉我们一点。”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七言诗的起 源……”满屋子静悄悄地。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 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说点什么,教室里这么 静。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地说道:“七言诗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诗 的七言!”
  
  背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扑嗤一笑。有许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 都心痒痒地笑了起来。言子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做传庆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脸,将 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冷笑道:“哦,原来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领略到你的幽默!” 众人一个个的渐渐敛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 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 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 我的时候!”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而言 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 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 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更像锥子似地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夜 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 不可克制,呜咽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子夜后来说的话。子 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这就给我出去!”传庆站起身,跌跌冲冲走了出 去。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 生,所以也照例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 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 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圣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 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 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 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 吼着,像捌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传庆 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地顺着石级走上来。走过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 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 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响了。是谁?是聂传庆么?“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 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 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 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群年青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 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 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 “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 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 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么不来跳 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传庆道:“不做什么。”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么?”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 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 从来没有这么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 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 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么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 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 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 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 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么?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 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 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 的事么?”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 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 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 传庆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 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 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 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 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 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见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 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 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 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 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山 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崖,围着一圈半 圆形的铁栏杆。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杆上。崖 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山的叶 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 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 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看 见过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 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 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 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 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传庆徐徐走到她身 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 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 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 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 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栏杆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 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 来。他伏在栏杆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 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 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 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 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 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 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 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 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 去,双手加紧地握着栏杆,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 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 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 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 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栏杆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 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 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 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 “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 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 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 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 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 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 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 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 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 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 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 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 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 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 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 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 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 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 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 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 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 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 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 去,结果了她?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 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 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 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 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 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 冰壳子。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张爱玲爱错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有的“张传”作家把胡张恋写成了“宝黛爱情”,这是因为他们不会用别的手法写爱情,只能以才子佳人做比。
  
  
  
  这一段乱世因缘,实是复杂得很。
  
  
  
  胡兰成的闯入,对张爱玲来说,并非像流星那样倏忽而没,而是对她后来的人生起了深刻影响。
  
  首先一个,就是导致张爱玲创作势头的明显减弱。
  
  
  
  前面提到过,两人的热恋、同居,其情也炽,结果弄得“两人都吃力”,胡兰成只好回南京去,让张爱玲有时间写作。
  
  
  
  这之后,张爱玲的写作仍然勤奋,重头散文连翩而出,蔚为大观。但在小说创作上,则明显衰退。虽有《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出来,但丰瞻华丽的高峰期已过,无法与《金锁记》、《倾城之恋》等相提并论了。
  
  
  
  特别是从1944年1月在《万象》连载的长篇小说《连环套》,就更为粗糙。连载六期后,不得不自行“腰斩”。
  
  
  
  她在香港时曾听炎樱讲过麦唐纳太太的故事,加之她在上海又认识了麦唐纳太太,《连环套》就是根据这位太太的经历而写出,主人公霓喜也即麦唐纳太太的化身。素材用得不错,不过,故事和人物对话却是用了酷似章回小说的语言写出,有人觉得不伦不类。
  
  
  
  就在这年的五月,文坛中有一位“大将”,匿名给了张爱玲一记迎头闷棍。这位大将,就是当时蛰居上海的大翻译家傅雷。
  
  
  
  傅雷先生翻译的巴尔扎克小说,和在战前就开始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文笔美伦美奂,后人恐再不可企及。他同时也写文论,但哪一篇恐怕也没有评张爱玲的这篇名气大。
  
  
  
  他对张爱玲的崛起,也一直是关注,深为张爱玲出头过早而惋惜。直到《连环套》出来,见竟是沿用旧小说的腔调来写现代故事,觉得不能忍了,要当头棒喝一声。
  
  
  
  他以“迅雨”为笔名,写了一篇批评文章,题为《论张爱玲的小说》,交给了柯灵,就在五月的《万象》上登出。
  
  
  
  一面在发作者的小说,一面又登批评作者的文章,在柯灵看来,这并不冲突。所谓“开明”二字,无非就是容得下人家批评。
  
  
  
  这篇万字长文一出,立刻引发诸多猜测——“迅雨”是谁?
  
  
  
  众人都知道肯定是个大手笔,但怎么也没法从“雨”猜到“雷”上去。倒是因为文中多次引用法国作家的掌故,所以有人怀疑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法国文学翻译家李健吾,但看文风又不像。
  
  
  
  傅雷的这篇“砸砖”文章,首先还是肯定了张爱玲的好,说张爱玲的出现,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奇花异卉”,特别《金锁记》“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而后就抡开了“政治正确”大棒,说张爱玲的作品,主人公全都是遗少和小资,“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
  
  
  
  接着是对《连环套》集中开火,说这篇小说不仅放弃了有意义的主题,还放弃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描写,单凭想象的技巧编故事。这是“熟极而流”,跟读者打哈哈。这种不负责任的写作,发生在《金锁记》的作者身上,太出人意外。
  
  
  
  傅雷断言:“《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他警告张爱玲不要太醉心于玩技巧,尤其是用旧小说笔法,如同玩火,弄不好会把自己的才华给烧掉了。题材方面也要更宽一些,因为“除了男女之外,世界毕竟还辽阔得很。”
  
  
  
  全文结尾,仅有两句:
  
  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文章是好意,技巧问题说得也对,但是对张爱玲基本没有正面效果。她大受刺激,不仅不听,反而 决定立即出版小说集《传奇》,公开申明,就是要“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但是对《连环套》,她本人也不满意,决定在当年《万象》第六期后中断连载,此后就再也没给《万象》稿件了。
  
  
  
  两个月后,张爱玲有《自己的文章》一文在《新东方》杂志发表。一般说来,杂志都有两个月的组稿、编辑周期,这可以说是对“迅雨”文章立刻做出了回应。
  
  
  
  大家都晓得,吾国吾民,有一句流行的俗语:“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张爱玲此文的标题,就是取自此意。
  
  
  
  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永恒的意味。”
  
  
  
  张爱玲主张写小人物,认为“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
  
  
  
  她声称:“一般所说的‘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
  
  
  
  在这里,她是把傅雷的“主题狭窄论”完全驳回,坚信自己的小说“永恒”。
  
  
  
  而后,她又辩解道,自己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现代人的虚伪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意思是说,傅雷没看出她小说中的人性复杂来,以为她真的很欣赏小市民的浮华和虚伪。
  
  
  
  这些观点,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才被中国的文学界普遍认同。当时她说的这些话,大概没几个人能懂。
  
  
  
  其实傅雷先生的文章里,对张爱玲写作的技巧还是很欣赏的,也批评了五四以来“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批评还涉及到了巴金作品,只是在发表时被柯灵删掉,如果原样照登,也许张爱玲受的刺激要小得多。
  
  
  
  张爱玲虽然在文艺观上不接受傅雷的批评,但潜意识里自信心大为受损,主动对《连环套》“腰斩”,其实就是默认了批评。并且“腰斩”后没再续写,也没收进作品集里。
  
  
  
  写作的人,大抵都很敏感,受不了这样“强力”的批评。张爱玲的创作转入低落期,傅雷文章所起的作用相当大。
  
  
  
  当今有人评价,《连环套》其实是张爱玲小说中结构最严谨的一部,环环相扣,少一环都不行,每个人物都不是多余的,每处伏笔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可见她用功之大。
  
  
  
  原以为必得喝彩,却不料横遭狙击,她怎能不黯然!
  
  
  
  直到1976年《连环套》这篇小说被人“淘”出,才收入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的《张看》中。其时,张爱玲还特别在《张看》自序里说:“三十年不见,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
  
  
  
  至于“迅雨”究竟是何方神圣?张爱玲则长期蒙在鼓里,直到1952年,她去了香港,结识了宋淇(林以亮)夫妇,才从他们口中知道“迅雨”原来是傅雷。
  
  
  
  张爱玲听了,很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傅雷先生才华横溢,著作等身,其译著《约翰・克利斯朵夫》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前后不知影响了多少“时代青年”的世界观。可惜,在1966年9月文革爆发之初,他遭遇了红卫兵更为严酷的“政治正确”大棒,夫妇俩含冤自尽。
  
  
  
  他对张爱玲,其实还是很爱惜的。其子傅聪后来回忆说: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整天听父母议论张爱玲长张爱玲短的,可谓“念念在兹”!
  
  
  
  无独有偶,就在傅雷文章发表的当月起,胡兰成也有文章《论张爱玲》在《杂志》上分两期发表,高调热捧张爱玲。这篇文章,应是在三、四月间写的——正是胡张热恋时。
  
  
  
  两篇文章,一褒一贬,一时瑜亮,令张爱玲成了聚光灯下的人物。
  
  
  
  胡兰成本不以文论见长,这篇算是门外谈文,所谈的文学技巧问题较少,倒像是在分析张爱玲的人生观和文学观。
  
  
  
  该文有太多的抒情味,部分段落极像何其芳先生早期的散文诗,但其间也有高论,比如:“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的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株新生的苗……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里,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据研究者考证,他是将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文中对张爱玲创作“从政治走回人间”的评价,显然来自张爱玲自己的意思。
  
  
  
  文中有一些观点很值得注意。
  
  
  
  他将张爱玲定位为“个人主义者”。这个表述,误导了后来的一些张传作家,把张爱玲的创作界定为“个人主义写作”,而且这个词完全被他们误读,成了“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代名词。言外之意,是说张爱玲的写作态度冷漠、自我,不关心他人疾苦。
  
  
  
  其实胡兰成的意思是:张爱玲的写作,是以人为本位的写作,探究作为个体的人不幸命运的根源,揭示“时代的阴暗”对个人的摧残,诉说老百姓寻求安稳的愿望。
  
  
  
  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她和鲁迅所不同的是, “她不开(药)方,她是止于伟大的寻求”。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这些评价,极为精当,迄今很少有人能超越。
  
  
  
  此外他对鲁迅的评价,也相当透僻。他说:“时代的阴暗给于文学的摧折真是可惊的,没有摧折的是鲁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愤怒才支持了他自己。”
  
  
  
  胡兰成对鲁迅,一直是很景仰的。他二十几岁在广西,曾出过一本散文集《西江上》,后来他到南京时,恭恭敬敬给鲁迅寄去了一本。此事,《鲁迅日记》1933年 4月1日有记载:“得胡兰成由南京寄赠之《西江上》一本。”
  
  
  
  胡兰成后来在给台湾作家朱西宁的一封信中,曾经提到:“……我乃想起战时在上海许广平对我说的一节话:‘虽兄弟不睦后,作人先生每出书,鲁迅先生还是买来看,对家里人说作人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只是时人不懂。’”(见朱天文《花忆前身;忏情之书》)
  
  
  
  这话不是泛泛之论。由此,有学者认为胡兰成极有可能见过鲁迅(见刘铮《胡兰成交游考》)。
  
  比较诡异的是,他与傅雷一样,也对张爱玲未来的“江郎才尽”有隐忧:“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
  
  
  
  这两个最早评论张爱玲的人,都“不幸而言中”!
  
  
  
  胡兰成初识张爱玲之时,就已是官场失意人,宣传部政务次长之职在前一年就已失去,这时百无聊赖,对文学也有了兴趣。
  
  
  
  1944年秋,由日本人出钱,他去南京出面办了一份文艺刊物《苦竹》。这期间,张爱玲也曾经去南京暂住,全力支持,将《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三篇重要作品交《苦竹》发表,反倒冷落了她的老东家《杂志》。
  
  
  
  不过《苦竹》在办了两期后,主旨转向时政。原来是胡兰成预见时局要变,想为自己留后手,要先造一些舆论。张爱玲也就把阵地转回了《杂志》和《天地》。
  
  
  
  《苦竹》在上海印行,一共出了四期。在此期间,胡兰成野心复萌,又办了一份政论性刊物,叫《大公周刊》,在南京发行。
  
  
  
  他与一批“持不同政见”的日本军人交往颇深,所以这个刊物上连续发表主张日本撤兵的政论文,还刊登了延安、重庆的电讯,显出了与南京伪政府很不同的立场。这样做,是想以此为将来铺垫一条后路。
  
  
  
  在南京期间,有人曾去过胡宅,见到胡、张两人一同打网球归来,此人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当时的张爱玲“年龄略轻,面容娟秀,显露出一股青春钟灵的活力。”(古之红《往事哪堪回味》)
  
  
  
  这个印象,当然不错。这一年的夏秋,还是张爱玲的好日子,创作势头虽然减弱了,但因有《传奇》的出版,外面一时还很热闹。
  
  
  
  《传奇》的封面,是她亲手设计——“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章,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没想到对色彩的偏爱也有遗传。” (《对照记》)
  
  
  
  8月15日,也就是她结婚前后,《传奇》出版,四天内一销而空。九月份又趁势再版,封面特意请炎樱重新设计,由张爱玲自己临摹而成。
  
  
  
  盛名之下,张爱玲踌躇满志。其时,弟弟张子静不安于室,与几个同学合办同仁刊物《飙》。几个小孩子也是了得,居然拉到了唐弢、董乐山、施济美的稿子。大家都知道张爱玲的名声如日中天,就鼓动张子静去找他姐姐索稿。
  
  
  
  张爱玲听弟弟讲完来意,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
  
  
  
  说完,又略有些歉意,随手拿了一张她自己画的素描,交给弟弟,允许他拿去做插图。
  
  
  
  张子静失望之余,在同学的怂恿下,斗胆写了一篇千字文《我的姊姊张爱玲》,发在自己刊物上,里面说了一些姐姐的小掌故。好在张爱玲后来看了也没有生气,一笑置之。
  
  
  
  这文章,提到了张爱玲说的一段话:“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的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是好还是坏人,但名气总归有了.。”
  
  
  
  这倒有些像《三国》曹操的世界观了!不过,考察张爱玲的创作手法,她完全可能这样想。潘柳黛后来关于张爱玲穿衣喜欢招摇的一段话,很可能就是由这段话“化用”而来。
  
  
  
  这一时期,又发生了一个“灰钿”事件,宣告张爱玲与《万象》的关系公开破裂。
  
  
  
  张爱玲七月份腰斩了《连环套》,《万象》编辑室很被动,连续两期不得不向读者再三解释,但是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加上《传奇》没给中央书店做,而给了《杂志》出版,老板平襟亚有气,于是在一份小报《海报》上,发表署名“秋翁”文章《一千元的灰钿》,称张爱玲在1943年底预支《连环套》稿费时,双方讲好每期一千元,先交两期稿件,第一笔预支两千元,下年一月开始连载,以后每月预支一千元。依此累计预支了七千元,到五月份时已将第七期稿费支走,可是第七期的稿子没有交,就此腰斩,这就等于多支了一千元未退还。
  
  
  
  张爱玲不认这个帐,先是去信辩白,后来又写了《不得不说的废话》,寄给《语林》杂志主编钱公侠,钱主编又请平襟亚也写一篇《一千元的经过》,两篇在《语林》第二期上同时刊出。
  
  
  
  据张爱玲说:“三十二年(1943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当面交给我一张两千元的支票,作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费。我说:‘讲好了每月一千元,还是每月拿罢,不然寅年吃卯年粮,使我很担心。’于是他收回那张支票,另开了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给我。但是不知为什么账簿却记下的还是两千元。”
  
  
  
  平襟亚话说得也很硬,说一共领取了七期的稿费,都有张爱玲的收据在:“当时曾搜集到张小姐每次取款证据(收条与回单),汇粘一册……物证尚在,还希张小姐前来查验,倘有诬陷张小姐处,愿受法律裁制,并刊登各大报广告不论若干次向张小姐道歉。”
  
  
  
  该文还附了稿费清单,笔笔清楚。特别是有异议的第一次预支的两千元,“秋翁”先生写明,是“永丰银行支票,银行有帐可以查对”。
  
  
  
  在发表两方声明的同时,钱公侠做了和事佬,以编者身份称:“深信此一千元决为某一方面之误记,而非图赖或有意为难,希望此一桩公案从此不了了之,彼此勿存芥蒂。”
  
  
  
  这笔“灰色钞票”,张爱玲到底拿了还是没拿,当时就这么以糊涂官司收场。
  
  
  
  在“争吵”中,张爱玲的文章题目很冲,可见火气很大,除了对秋翁小题大做有气外,估计也是对《万象》登载了“迅雨”的文章耿耿于怀。
  
  
  
  平襟亚也是有气难消,后来有刊物约请十位文人写一篇“接力”小说,题目为《红叶》,轮到平襟亚,他便借题发挥,写了一对年轻夫妇在自家园中观赏花树。那女子忽发奇想,问老园丁:“这里有没有狐仙?”老园丁答:“这里是没有的,而某家园中,每逢月夜,时常出现一妖狐,对月儿焚香拜祷,香焚了一炉,又焚一炉,一炉一炉地焚着。直到最后,竟修炼成功,幻为婵娟美女,出来迷人……”所指再明白不过。
  
  
  
  接下来,轮到著名的“报刊补白大王”郑逸梅。郑老先生觉得即便这是戏谑,也颇为不妥,便一笔荡开,岔到别处去了。
  
  
  
  对于“迅雨”文章和“灰钿事件”,胡兰成在1945年6月,又以“胡览乘”为笔名,在《天地》月刊发表《张爱玲与左派》一文,对张予以声援,他针对“迅雨”说:“左派理论家只说要提倡集团主义,要描写群众,其实要描写群众,便该懂得群众乃是平常人……”针对“灰钿事件”他说:“她认真工作,从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费上吃亏,用怎样高尚的话也打不动她。”
  
  
  
  “灰钿事件”后来经人考证,曲在张爱玲,直在平老板,大概是张爱玲少年时“我忘了”的毛病又犯了。不过至今也有一些“张传”作家坚信张爱玲无辜,认为她“平白无故地受了平襟亚的信口雌黄的诬蔑”。
  
  
  
  当此大红大紫之时,忽然受到这许多“攻击”,张爱玲虽还不至于龇睚必报,但也一句软话没说。她生性冷傲,现在更不管是什么大人物,都一概回敬了过去。
  最佳答案
  
  深刻的悲剧
   一个人的世界随着生命的谢幕而结束,可是现实的生活仍在继续,月亮照样升起,照耀着死亡再也无法感知的一切。从此,月亮在张爱玲的艺术世界中不断出现,君临其中芸芸众生。今天我们打开《张爱玲文集》,惊喜于其中竟流淌着一条动人的月亮河。
   纵观文集,月亮这一意象发展的顶峰当推《金锁记》。这篇小说里,月亮统领全部的其余意象,显示了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全篇九处写到月亮,有些蜻蜓点水般一笔带过,有些则浓墨重彩,精雕细琢。
  
  
   七巧,这个与月亮有关的人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出悲剧,她嫁到了富贵人家,可是处处因自己的出身受到歧视;她结婚五年了,有了一对弱小的儿女,可是从未享受过婚姻的幸福;她自以为是地爱上了丈夫的弟弟--三少爷姜季泽,可是平日走马章台的三少爷对她却严叔嫂之防。张爱玲的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只"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自己的文章》,张爱玲)。人活着,必须有各种欲望的支撑,对七巧而言,所有的欲望都不如金钱重要,确切地说她只有惟一的金钱欲。爱情和金钱相比,是可以舍弃不要的,人生的其余内容也是如此。当所有的欲望都遭到了破产,只剩下黄金的枷锁时,七巧就成了一出彻底的悲剧。
  
  
   10年之后,七巧的丈夫和婆婆都死了。苦难熬出了头,她分到了家产,搬出姜府自立门户。过去冷淡七巧的姜季泽现在上门来向她倾诉爱情,精明的七巧在心旌摇荡之余发现所谓的爱情是假的,大怒之余把季泽赶出了家门。爱情的幻影消失了,淌着眼泪的七巧奔到窗前: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地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一出彻底的悲剧造就了一个彻底疯狂的人。七巧戳穿季泽的感情骗局时,她还有强烈的情感,她还能大怒。下半部中的七巧完全成了一个疯子,她压抑自己正当的情感,最终丧失人的情感变成了非人。
   七巧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岁月从她可以直推到腋下的手镯里徐徐地溜走了,她的生命早已是一个徒具形式的空壳。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违背己愿地投身到上流社会的礼仪与罪恶中去,最后却成为上流社会最腐化的典型人物。七巧是一出悲剧,她又一手导演了几起悲剧,这形成了主题级的反讽。
  
   七巧的死解放了被她控制、被她奴役的儿女,而死去的芝寿和绢儿只能永远地死去了,长安和长白也已给她折磨得不像人,并且失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七巧死了,长安和长白获得了新生,30年前的故事似乎结束了。叙事者又回到了说书人的位置上,将读者从故事的时空带回现实的时空:
   "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30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30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月亮的意象在小说的结尾重又出现,有始有终,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强调了悲剧的深刻性和一贯性、彻底性。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月亮的意象都会出现,与人物同喜同悲,这绝非是作者的无意之笔,而是她的刻意营造。《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中国现代小说史》),也是从古以来最深刻的一出悲剧。悲剧是人的悲剧,尤其是女人的悲剧。
  
  
   悲剧的延续性贯穿小说的全篇,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暗示。七巧、长安、芝寿都是悲剧,各自的悲剧有其来龙去脉,剧情不尽相同,悲哀和怨愤都是一样的,而悲剧又是延续不止的。
   女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从若干个30年前排演到若干个30年后。张爱玲的世界诞生在半个世纪前,可是百年千年后,推开我们最新文明的窗子,张爱玲的月亮仍将照耀着我们。
  
   整篇作品中,主人公七巧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而她的悲剧色彩,却是自己烙印上的,她的下场着实的让我惆怅与悲哀了一番。最初,我猜想张爱玲是把《红楼梦》中的凤姐,定为七巧的模子的,如此的安排,也肯定了作者研究《红楼梦》的造诣、以及对凤姐的特别关注。七巧与凤姐有诸多的相似:一样的嫁于大户人家,一样的泼辣,一样的无视礼教,一样的视财如命甚至是安排一样的出场。但当我彻底的读完这篇小说以后,我才发现,在相同的皮囊下,她们竟有着天壤之别。
   第一、出身不同:凤姐出身名门,金陵王家之女,自小受得富贵滋养,言行虽显泼辣,但识大体,见过世面,巧语连珠,见人能眼色行事,且有张有驰,自有一股风骚高贵体态。而七巧家里是开麻油店的,自小站柜台、作生意,与市井无赖打混惯了,通体不免透得鄙俗气味,且其本来嫁过来是应作为妾的,只因二少爷体弱,才侥幸得个便宜,封了正室,因此,自是与姜公馆自视书香清高的环境格格不入,这也为她可悲的一生铺垫了恶根。
   第二、地位不同:同样是德威权高的老太太跟前儿,凤姐便能应付自如,于低眉抬眼之间,察颜观色,尽得老太太欢心。因而大权在握,呼风唤雨,也赢得一班公子小姐的敬重,更使仆子丫头们再为不满,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而七巧,自嫁进姜公馆,因出身不好且又嫁得一个身子不争气的老公,从而存了一份自卑,这份自卑至使她更加的使性,争长道短,污言乱语,不得分寸。在老太太面前不仅丝毫占不得便宜,而且在那些小姐少爷甚至是下人前面,也落得个无人理会,让人轻视的局面。这种无利且无趣的地位,更导致了她破罐破摔的把闹剧演下去,一直演到闭眼的那一刻,让半边的泪水自己干掉。
   第三、智慧不同:凤姐是何等精巧阴险之人。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弄权铁槛寺”为了三千两银子的贿赂,逼得张家的女儿和某守备之子双双自尽。尤二姐以及她腹中的胎儿之死,更是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公然宣称“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她是自信且成功的,最后虽落得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下场,但终是辉煌了一度。而七巧,因为出身以及环境的不同,而造成了她愚昧无知的个性,遇事只会一味的撒泼使横,来不得半点的机智缓冲,即使明知吃亏受骗,也是无计可施,至使分家时,也只能接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的局面。这也造就了她极不自信的性格,因而怀疑一切,在为女儿长安找婆家时,遇到家境推板一点的,她便疑心人家贪她们的钱,而境遇好的,对这她这样的人家又不甚热心,于是,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儿的终身也葬送掉了。
   第四、结局不同:凤姐是遭人恨的,因她的得权世利,因她的狡诈狠毒。但她也是遭人同情的,她终于在死前,明白了自己的罪孽,向每个人进行着忏悔,并且,她的死,让很多的人真真假假的悲伤了一通。而七巧把三十年的黄金的枷锁一直戴到死,她用这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这里面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女,因此,她的儿女恨她,她的婆家恨她,她的娘家也恨她,她的死,是让别人感觉快乐的,让别人感觉兴奋的,在这世上,她没有留下丁点的念向,从这一点上讲,她要比凤姐悲惨的多。
   第五、子女观不同:俗语说“虎毒不食子”,无论凤姐如何的阴狠,但她做母亲的心态是正常,她时刻为巧姐的安危尽着一位母亲应尽的义务,甚至于病重时,她会为了女儿去求助于被她呵斥一惯的平儿:“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曹雪芹是善良的,他在给予凤姐劣根的同时,也给予了她有血有肉的一面,而使这个角色欲加的生动起来。而张爱玲,把七巧的人生安排在了旧恶难除的三十年代的上海,极具前清遗俗,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散发着封建的腐臭味。尤其七巧,极端且性格扭曲,她教她的子女吸食鸦片,她教她的子女淡漠爱情,丧送着他们的终身,并因儿女的痛苦而快乐着,以至于她们恨她,怨她,却在不知不觉中学她,在她死后,延着她的路走将下去。这是这篇小说中最令人感觉痛的地方。张爱玲终究是为读者设下了一个最没有悬念的、彻底的、悲惨的结局。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 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 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 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 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
  
  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 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 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
  
  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
  
  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 道:“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 可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嚓嚓响。跟她跳舞的 时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 头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 于?……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 道:“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么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 来,年纪小的,推板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 牌一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哚泼哚一路往后倒。”两人笑做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 生出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 倩梨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
  
  “你跟棠倩梨倩很熟么?”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 “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 是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 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 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 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 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 气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
  
  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 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累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 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 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 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 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 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 烦,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 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
  
  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 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 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 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 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么?”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 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 道:
  
  “我看你买的衣料。”玉清递给她道:“这是搀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 孔,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 立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 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 的。一样的花头,便宜些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经穿,宁可不买!”
  
  玉清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 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 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 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着她实在是太浪费了。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 不愤。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现在把这笔款子统统花 在自己身上了。二乔四美,还有三多(那是个小叔子),背地里都在议论。他们打听明白 了,照中国的古礼,新房里一切的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外国风俗不 同,但是女人除了带一笔钱过来之外,还得供给新屋里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饭单床单。反正 无论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负责总是不对的。公婆吃了亏不说话,间接吃了亏的小姑小叔可 不那么有涵养。
  
  二乔四美把玉清新买的东西检点一过,非但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即使纯粹以局外人的 立场,看到这样愚蠢的女人,这样会花钱而又不会用钱,也觉得无限的伤痛惋惜。
  
  微笑还是微笑着的。二乔笑着问:“行过礼之后你穿那件玫瑰红旗袍,有鞋子配么?” 玉清道:“我没告诉你么?真烦死了,那颜色好难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绣花鞋只有大红粉 红枣红。”四美道:“不用买了,我妈正在给你做呢,听说你买不到。”玉清道:“哟!那 真是……而且,怎么来得及呢?”
  
  四美道:“妈就是这个脾气!放着多少要紧事急等着没人管,她且去做鞋!这两天家里 的事来得个多!”二乔觉得难为情——她母亲——来就使人难为情,在外人面前又还不能不 替她辩护着,因道:“其实家里现放着个针线娘姨,叫她赶一双,也没有什么不行。妈就是 这个脾气——哪怕做不好呢,她觉得也是她这一片心。”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 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 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鬈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后天不要下雨才好。
  
  娄太太一团高兴为媳妇做花鞋,还是因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虽然经过二三十 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图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 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现在的人不讲究那些了,也不会注意 到,即使是粗针大线,尖口微向一边歪着,从前的姊妹们看了要笑掉牙的。
  
  虽然做鞋的时候一样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知道 她在这里得到某种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娄嚣伯照例从银行里回来得很晚,回来了,急等着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换了拖 鞋,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老爷》杂志。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 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 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 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玫瑰红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 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嚣伯在 美国得过学位,是最道地的读书人,虽然他后来的得志与他的十年窗下并不相干。
  
  另一只玫瑰红的鞋面还在娄太太手里。嚣伯看见了就忍不住说:“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 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见他太太就可以一连串地这样说下去:“头发不要剪成鸭屁 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 好不好?旗袍衩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裤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 为嚣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凭媒婆娶到娄太太那样的女人,出洋回国之后 还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小孩子 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 的白了。
  
  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 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 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
  
  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 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 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
  
  “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么?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 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 杂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 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
  
  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通滚下地去,他也不 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 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 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 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 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 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 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 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 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 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 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疏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 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 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 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 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 冲;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 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 无愧,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 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 向,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 的女人。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 —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
  
  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 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 道:“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床,这两天 来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么呢?爸爸第一个要面 子。”
  
  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 “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说买 了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 清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 见,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了总没错。”嚣伯 把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 动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 说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 可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 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 婆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 着,把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 豪里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 个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么?”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 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
  
  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 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 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 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 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 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 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 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 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 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 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怄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 同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 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 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 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的雨衣,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 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 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 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 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 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 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 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 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 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 头”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 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 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 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 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 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 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 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 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 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 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 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 不知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 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 富于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 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 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 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 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 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 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 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 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 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
  
  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 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 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 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 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 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 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 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 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 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 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 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 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 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 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 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乃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 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 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 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 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 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 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排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袜子,卷到膝盖 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 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 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 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 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 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 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 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 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 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当 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 片的,不知为什么。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 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
  
  “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
  
  “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 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一九四四年五月)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帅字旗吹得豁喇喇乱卷。在帐篷里,一支红蜡烛,烛
  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
  白色的含着稀薄的呛人的臭味的烟袅袅上升。项羽,那驰名天下的江东叛军领袖,巍然地跽
  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块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
  沙地画着。他有一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阔大,坚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
  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
  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
  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杂粮十袋。虞姬!”他转过脸向那静静地立在帷帐前拭抹着佩
  剑上的血渍的虞姬,他眼睛里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帐帷的阴影中的脸。“是的,我们
  还能够支持两天。我们那些江东子弟兵是顶聪明的。虽然垓下这贫瘠的小土堆没有丰富的食
  料可寻,他们会网麻雀,也会掘起地下的蚯蚓。让我看——从垓下到渭州大约要一天,从渭
  州到颍城,如果换一匹新马的话,一天半也许可以赶到了。两天半……虞姬,三天之后,我
  们江东的屯兵会来解围的。”
  
   “一定,一定会来解围的。”虞姬用团扇轻轻赶散了蜡烛上的青烟。“大王,我们只有
  一千人,他们却有十万……”
  
   “啊,他们号称十万,然而今天经我们痛痛快快一阵大杀,据我估计,决不会超过七万
  五的数目了。”他伸了个懒腰。“今天这一阵厮杀,无论如何,总挫了他们一点锐气。我猜
  他们这两天不敢冲上来挑战了。——哦,想起来了,你吩咐过军曹预备滚木和擂石了没
  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会吧,一切已经照您所嘱咐的做去了。”她依照着每晚固定的工
  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烛台,另一只手护住了烛光,悄悄
  地出了帐篷。夜是静静的,在迷□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
  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
  音卷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虞姬裹紧了
  斗篷,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
  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她停在一座营帐前,细听里面的声音。
  
   两个兵士赌骰子,用他们明天的军粮打赌,一个梦呓的老军呢喃地描画他家乡的香稻米
  的滋味。
  
   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线的木栅栏前面。杂乱地,斜坡上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根,木
  椿,沙袋,石块,粘土。哨兵擎着蛇矛来往踱着,红灯笼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着,把
  半边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蜡烛,把手弯支在木栅栏上,向山下望过
  去;那一点一点密密猛猛的火光,闪闪烁烁,多得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那就是汉王
  与他所招集的四方诸侯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的大营。
  
   虞姬托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她突然觉得
  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
  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
  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
  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当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暴风似地驰过的
  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
  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
  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
  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
  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
  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
  寂了。如果他的壮志成功的话——
  
   远远地,在山下汉军的营盘里一个哨兵低低地吹起画角来,那幽幽的,凄楚的角声,单
  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愁的角声,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荡着。天上的一颗大星
  渐渐地暗了下去。她觉得一颗滚热的泪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
  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
  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
  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
  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
  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
  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
  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头,握住拳
  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
  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风帔和
  斗篷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从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
  洋的唱小调的歌声。很远,很远,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
  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民歌《罗敷姐》。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
  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姐》唱完了,
  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长城》来。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哨兵。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子有
  这般好的喉咙哩。”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
  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着蜡
  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
  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
  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
  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
  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
  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
  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
  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把佩剑——如果——如果
  他在梦到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剑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刺进
  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烛
  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
  音在叫。
  
   项王骨碌一声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怎么了,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
  
   “没有,没有。可是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
  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
  之后,项王说。“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这样多么?”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
  
   “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
  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
  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
  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他甩掉她
  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
  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
  起眼来说。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地看
  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
  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
  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
  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
  关进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
  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样。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
  要死在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着头,用手理着项王枕边的小刀的
  流苏。“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
  我不会跟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
  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虞姬微笑。她很
  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
  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
  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
  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
  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军曹,吹起画角!吩咐备
  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
  
  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
  
  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
  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
  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
  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
  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
  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
  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
  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
  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
  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
  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
  
  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
  吗?”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
  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
  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了?只要一张。”
  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
  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
  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
  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
  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
  是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
  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
  面,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
  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
  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
  “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
  不着。”
  
  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
  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
  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
  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
  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
  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
  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
  鞋,一歪一歪跑了,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
  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
  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
  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到就是,后来我
  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
  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
  
  “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
  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坐
  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
  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有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
  “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
  怕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
  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
  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
  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
  得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
  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
  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
  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
  带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
  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
  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个孩子,没人管。”
  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
  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
  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
  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
  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弄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
  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
  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
  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
  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
  
  “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
  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
  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
  才开了笑脸道:“唉,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三奶奶说来着!请来吧。”家茵进去
  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
  小蛮!你的先生来了!”一路叫上楼去,道:
  
  “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
  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
  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
  扯,姚妈说:“进来呀!
  
  好好地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门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
  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
  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
  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
  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
  识羞起来,竟破例地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
  茵道:“怎么?
  
  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
  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会不会写
  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你这本书上,好不好?
  
  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大加夸赞:“小
  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
  原来加上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哟!
  
  你怎么把衣裳脱啦!这孩子,快穿上!”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是我给她脱
  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头上都有汗呢!”姚妈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凉了?您不知
  道这孩子,就爱生病,还不听话——”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她挺听话的!”小蛮接口便
  向姚妈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嗳!
  
  先生说我听话呢!是你不听话,你还说人!”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
  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噜着说道:“我不听话!你冻病了你爸爸骂起人来还不是
  骂我啊!”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那么我明天早起九点钟再来。”小蛮很不放心,
  跟出去牵着衣服说:“先生,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姚妈一面去开门,一面说小蛮:“我
  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蛮快进去,她一
  走,姚妈便把小蛮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来!”小蛮道:“我不穿!你不听见先生
  说的——”她一路上给横拖直曳的,两只脚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妈一面念叨着一面逼
  着她加衣服:“先生说的!
  
  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
  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
  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
  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问姚妈道:
  
  “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把他的大衣接过来,问:“老
  爷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
  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小蛮跟在后面又告诉他:“爸爸,我真喜欢这新先生!”她爸
  爸还没有坐下就打开晚报身入其中,只说:
  
  “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蛮道:“唔……那不
  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罗嗦不休道:“爸爸,这个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
  方才朦胧地应了声:“唔?”小蛮着急起来道:“爸爸怎么不听我说话呀?
  
  ……爸爸,先生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
  
  “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一会儿。”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地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
  
  “怎么才念了几天书,倒又要放假啦?”小蛮道:“我明天过生日。”家茵道:“啊,
  你就要过生日啦?你预备怎么玩呢?”小蛮听了这话却又愀然道:“没有人陪我玩!”家茵
  不由得感动了,说:“我来陪你,好不好?”小蛮跳了起来道:“真的啊,先生?”家茵
  问:“你喜欢看电影么?”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额前挂下来的
  一络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时候带我去看。爸爸挺喜欢带我出去的。
  
  爸爸就顶怕跟娘一块儿去看电影!”家茵诧异道:“为什么呢?”
  
  小蛮道:“因为娘总是问长问短的!”家茵撑不住笑了,道:
  
  “你不也问长问短的么?”小蛮道:“爸爸喜欢我呀!”随又抱怨着:“不过他老是没
  工夫……先生你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家茵道:“好。我去买了礼物带来给你啊!”
  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别忘啦!”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
  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烟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
  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夏宗麟起身让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
  上道:“这一点点东西我带来的。”秀娟道:“嗳呐,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
  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家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吗?”
  
  家茵趁此谢了她。秀娟道:“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
  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今天是请一个要紧的主顾,是宗麟拉来的,秀娟很
  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经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
  直还没有见过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
  得了!”
  
  正说着,女佣来回说酒席家伙送了来了,秀娟道:“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家茵便站
  起身来道:“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
  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有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
  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圣诞卡片,
  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
  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
  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这爿店里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
  出来:“咦?真巧!”他随即笑道:“又碰见了!——我正在这儿没有办法,不知道您肯不
  肯帮我一个忙。”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买一个礼送给一个八岁的女孩
  子,不知买什么好。”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没
  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欢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
  怎么样?”他道:“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有的脸太老气,有的衣服欠好,有
  的不会笑;她很认真地挑了个。他付了钱,道:“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
  何让我送你回去罢。”家茵踌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绕道的话……不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
  很远。
  
  在白赛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
  
  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谎。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
  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
  了,真是谢谢!”她走上台揿铃,他也跟上来,她一觉得形势不对,便着慌起来,回身笑
  说:“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妈已经把门
  开了,家茵无法把她背后这盯梢的人马上顿时立刻毁灭了不叫人看见,唯有硬着头皮赶快往
  里一窜,不料那个人竟跟了进来,笑道:“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惊,手里
  的包裹扑地掉在地下。小蛮跑出来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家茵道:“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夏宗豫弯腰给她拣起包裹,笑道:“是的—
  —是虞小姐是吗?”他把东西还她。她说:“这是我送小蛮的。”宗豫便交给小蛮道:
  “哪,这是先生给你的!”小蛮来不及地要拆,问道:“先生,是什么东西呀?”
  
  宗豫道:“连谢都不谢一声的啊?”姚妈冷眼旁观到现在,还是没十分懂,但也就笑嘻
  嘻地帮了句腔:“说‘谢谢先生!’”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夹着的一包,指着问:“爸爸这是什么?”宗豫道:“这是
  我给你买的。你不说谢谢,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
  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让姚妈妈给你收起来,等你牙齿长好了再吃罢。”又
  向家茵笑道:“她刚掉了一颗牙齿。”
  
  家茵笑道:“我看……”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
  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小蛮得不的这一
  句话,就闹了起来:“唔……我不要!我要手套*獱!宗豫很觉抱歉。这孩子真可恶!当着
  先*坏憷衩惨裁挥校币凰担餍院焱氛橇晨蘖似鹄础<乙鹆θ白牛骸敖裉旃眨
  豢梢钥薜模。毙÷匮实溃骸拔乙痔祝奔乙鸷退那纳塘康溃骸澳阆不妒裁囱丈氖痔
  祝俊毙÷缟系哪驶迫尴呶Ы淼溃骸拔乙飧鲅丈模*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在汽车里打瞌盹,姚妈倚在
  车窗上,一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先生原来是我们老爷的
  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
  
  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先生给买的
  礼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
  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
  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
  拍手拍脚地笑道:
  
  “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这孩子也可怜哪,
  没人疼!现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缘份!”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
  来。”姚妈拿了洋火,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书,也跟先生似的有那
  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
  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一口气把它吹灭,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
  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
  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点太阳。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行的大袖
  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
  松”。
  
  姚妈进来说:“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
  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
  
  “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都离不开先生。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
  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尽管罗唆?”正说
  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见她面色不大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声“咦”——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
  “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一个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
  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
  
  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
  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孩子,
  现在长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入便道:“爸爸你
  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
  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着眉毛
  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
  着你娘。也难怪你!*銧!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照相架子,*
  阕呓叭ィ攀郑焉碜右淮欤驼掌扯粤诚嗔艘幌啵械溃*
  
  “嗳呀!这就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
  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
  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
  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跟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一
  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
  道:“家茵!我现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
  茵道:
  
  “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虞老先
  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地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
  方,凭我这点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头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现
  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
  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书。这一次我真为
  了找不到事急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
  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啊!”虞老先生自
  卫地又有点惭恧咕噜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
  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
  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
  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
  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銧!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原
  来*阋彩钦饷纯喟。銧!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
  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里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
  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虞老先生自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来连累你了!你刚才
  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爽快利落:“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
  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
  “*銧*∧惚鹂床黄鹞野职郑俏以趺醋愿龆桓鋈伺艿缴虾@吹哪兀俊彼底牛咽卿熹烊
  魅鞯仵饬顺鋈ァ*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
  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份年纪都也看在
  眼里。他上门揿铃:“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
  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
  
  虞老先生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
  
  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
  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来道:
  
  “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
  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
  上你那儿去,你不在家*獱!”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
  我*舛挂淌槟兀庇堇舷壬还芏盼魍踹踉薜溃骸罢媸遣淮恚币β杩凑馇樾问钦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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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
  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
  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
  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摊手
  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
  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
  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
  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
  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
  
  “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
  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
  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
  
  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
  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
  
  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两个括辣松脆有说有笑
  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
  行?没有看见别的妈妈?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
  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
  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
  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
  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
  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
  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已有伴儿了。”
  
  小蛮不停地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
  
  “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
  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钟,也就站起身来道:
  “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
  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我去洗个澡去。”
  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咦?那天那钱呢?”虞老先生道:“*銧!你不想,上海这
  地方*逋蚩榍苏饷葱矶嗵欤共凰闶〉穆穑俊*
  
  家茵不免生气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儿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
  烦地斜瞅着她道:“那几个钱够逛哪儿呀?*銧,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
  忧吧虾L米永锕媚铮崞鹩荽笊倮矗恢溃∧牵∧鞘焙虻馁娜耍。嬗幸桓惫埽∧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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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妥吡恕*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地叫了声:“……先生,我想
  吃西瓜!”家茵走来笑道:“这儿哪有西瓜?”小蛮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儿凉
  的。”
  
  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小蛮道:
  
  “今天早起就难受。”家茵道:“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小蛮道:“我要早说就连
  饭都没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额上,吓了一跳道:“可不是——热挺大呢!”忙去叫姚妈,
  又回来哄着拍着她道:“你听先生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嘱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
  电话去跟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
  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
  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
  上通红,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
  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
  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
  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了一种复
  杂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
  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
  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
  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
  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
  时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
  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
  
  然后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
  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
  来。”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像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
  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地道:“嗳呀,那倒是要留
  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
  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
  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
  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听了这话倒
  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
  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
  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
  怔,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
  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
  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
  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
  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
  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
  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
  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
  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
  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
  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
  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
  “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
  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
  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
  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
  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
  省一点。”
  
  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吗?”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
  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
  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
  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
  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
  “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
  “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里。”“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
  踱进客室,接上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么?”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
  酬——老太爷请坐!”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銧,像你
  们老爷*庋呛浜淞伊业氖焙颉N颐鞘遣恍朽丁耸钡娜肃叮闪唬币β杳Φ溃
  骸澳憷咸鹚嫡庑┗埃∧F茫姓饷匆桓鲂〗悖庖槐沧踊古率裁绰穑俊毖晕薅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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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
  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
  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
  
  “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
  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狠?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
  势道:“这儿这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
  家茵愁眉双锁两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
  悄悄地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
  
  这儿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个人还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
  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还说增光!”一句
  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
  这份心,横是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
  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
  高声叽咕着出去:“说我塌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
  来早就不在小儿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
  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
  
  “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
  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
  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
  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
  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
  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
  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
  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
  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
  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
  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倒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
  
  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味过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
  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要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
  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烘烘地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也不对了,从前的姨
  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
  子管!”厨子徐徐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
  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
  死了!
  
  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能
  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倒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
  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
  
  “呸!像你这种人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给她饿死了!
  ——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拾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
  道:“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
  来,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迷昏了!——你就说好
  了:说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
  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
  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
  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转过身来
  道:
  
  “爸爸,等先生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
  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了!——先生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先生肚子
  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去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
  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
  “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
  
  “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手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
  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道:“我知
  道。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
  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
  “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
  “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
  
  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
  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
  道:
  
  “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
  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
  
  刚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
  
  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
  “先生,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线咬断
  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别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
  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别告
  诉他。”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先生呢?”小蛮道:
  “先生去给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地玩,便道:“你就
  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
  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獱!”小蛮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
  是*昧耍裾饷春茫撬股系模俊毙÷约何孀抛欤溃骸拔也桓嫠吣悖弊谠サ溃
  骸拔裁床桓嫠呶夷兀俊毙÷溃骸拔乙歉嫠吣悖壬筒桓愫昧耍弊谠ノ⑿Φ溃骸昂
  茫敲茨憔捅鸶嫠呶伊恕!彼醋攀痔祝夯旱淖约捍魃狭耍锤纯醋拧*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
  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还有一个盒子。”家茵微笑道:
  “您真太细心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
  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母亲从乡下给我带来的年糕—
  —”宗豫又道:“闻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是没什么好吃。”
  宗豫笑道:“我倒是饿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她递了给
  他,她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宗豫见了便道:“让我用那个大碗,我吃得比你
  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样吗?”宗豫道:
  
  “添也可以多添一点。”
  
  家茵在用调羹替他舀着,楼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进
  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我上次看了报上的广告去应征,来的回信。”宗豫笑道:
  “可是来的太晚了!”家茵读着信,道:“这是厦门的一个学校,要一个教员,要担任国英
  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体操十几种课程——可了不得!还要管庶务。”宗豫接过来一看,
  道:
  
  “供膳宿,酌给津贴六万块。这简直是笑话*獱!也太惨了!这样的事情难道真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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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豫想起来问:“哦,你说你有一本儿童故事,小蛮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对
  了,让我找出来给你带了去。”宗豫道:“我们中国真是,不大有什么书可以给小孩看
  的。”家茵道:“嗳。”她在书架上寻来寻去寻不到,忽道:“哦,垫在这底下呢!这地板
  有一条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书垫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书一抽,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
  一侧,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嗳呀,怎么了?”他
  赶过来,掏出手绢子帮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红着脸扶着书架子,道:“真要命,我这么
  粗心!”她换了本书把书架垫平了,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宗豫凑到手帕
  上闻了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家茵也
  不做声,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宗豫接过书去,上面
  溅了些水渍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却被家茵夺过信笺,道:“嗳,不,我要
  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么?你——想到厦门去做那个事情么?”家茵其实就在这
  几分钟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来。打碎的那瓶香水,
  虽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
  上站住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栏杆上远远地望着他,
  两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阅,道:“国泰这张电影好像很
  好,一块儿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这是旧报纸。”宗豫“哦”了一声,自
  己也笑了起来,又道:“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家茵顿了顿,
  道:“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淡他,当下也就告辞走
  了。
  
  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
  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
  亲从弄堂里走进来。
  
  虞老先生一进房,先亲亲热热叫了声:“家茵!”家茵早就气塞胸膛,哭了起来道:
  “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们家去胡说一气……”他拍着她,安慰道:“嗳哟,我是
  你的爸爸,你有什么话全跟我说好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
  好!”家茵气极了,反倒收了泪,道:
  
  “你是什么意思?”虞老先生坐下来,把椅子拖到她紧跟前,道:
  
  “孩子,我跟你说——”他摸了摸口袋里,只摸出一只空烟匣,因道:“嗳,你叫他们
  底下给我买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佣人我们怎么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
  什么要紧?”
  
  家茵道:“住在人家家里,处处总得将就点。”虞老先生道:
  
  “不是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这么个穷地方,多受憋啊!”家
  茵诧道:“搬哪儿去呀?”虞老先生道:
  
  “夏先生那儿呀!他们那屋子多讲究啊!”家茵道:“你这是什么话呢?”虞老先生笑
  道:“嗳呀,对外人瞒末,对自己人何必还要——”家茵顿足道:“爸爸你怎么能这么
  说!”虞老先生柔声道:“好,我不说,我不说!我们小姐发脾气了!不过无论怎么样,你
  托这个夏先生给我找个事,那总行!”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喂?……哦,是夏先
  生吗?……啊?现在你在国泰电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没有声音
  了?”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愣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
  包,向她父亲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点事情,你回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
  夏先生找事,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这两天搅得我心里乱死了!”
  
  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噢,那么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家茵只得说:“好罢,好
  罢。”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望,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
  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
  到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孙太太,我买了点儿东西送你。我来来去去,一
  直麻烦你——不成敬意!”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嗳哟,虞老先生,您
  太客气了,干吗破费呀!”虞老先生道:“嗳,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
  本人从牙缝里“咝……”吸了口气,攒眉笑道:“我有点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孙
  太太道:“只要我办得到,我还有什么不肯的么?”虞老先生道:
  
  “因为啊,不瞒你孙太太说,我女儿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时,本来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
  道你是好人,也不会说闲话的。不过你想,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跑来,外人要说闲话了!女
  孩子总是傻的,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不到上海来就罢,既然来了,我就得问问
  他是个什么道理!”孙太太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
  闹,就跟他说说清楚。他要是真有这个心,那么就趁我在,就把事情办了!”孙太太点头不
  迭,道:“那也是正经!”虞老先生道:
  
  “我想请你看见他来了就通知我一声。他什么时候着来,我女儿总不肯告诉我。”孙太
  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
  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
  
  “怎么你只说一个地点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能够来。不来,
  又怕你老在这儿等着我。”宗豫笑道:
  
  “我就是怕你说你不能够来呀!”家茵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我们也不必进去了,已经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么你为什
  么要约在戏院里呢?”宗豫道:
  
  “因为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这儿。”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我们就在这儿坐会
  儿罢。”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
  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
  会,方道:“我要跟你说不是别的——昨天听你说那个话,我倒是很担心,怕你真的是想
  走。”
  
  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
  是?”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
  “为什么?……
  
  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一谈谈了有三刻钟,不由得好奇起
  来,走过去,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
  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
  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
  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
  
  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
  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蔑视的口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
  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
  的。”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
  将来的事。”
  
  宗豫道:“那当然是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
  “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
  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
  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条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
  道:“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三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
  起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
  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
  给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也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烟插在烟灰盘子
  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
  管!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
  月镜花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
  了书,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
  微暖和点,算热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
  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
  都不懂啊?
  
  你看这手纹,圆的是螺,长的是簸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
  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
  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
  生,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地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
  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
  摸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地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
  “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
  展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
  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地说了声:“您过奖了!请
  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
  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
  看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
  “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
  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把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
  织着,淡淡地道:“所以罗,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
  道:“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人
  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宗豫
  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
  我明儿早上来见您。
  
  您办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
  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
  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
  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您恐怕都没看见
  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
  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
  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没有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
  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
  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
  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
  呢!”虞老先生道:“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
  不对,忙道:
  
  “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
  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
  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
  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
  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
  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
  个大早上公园去遛遛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
  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
  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
  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
  “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
  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
  楼来。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
  客室里去,叽咕道:“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
  道:“你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妈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的?——小蛮?还不快上楼
  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
  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
  
  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来了?”姚妈冷冷地道:“太太——太
  太是这地方的主人,当然要回来的了。”虞老先生转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
  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
  
  “嗳呀,你怎么把门开了?你这孩子——”姚妈也向小蛮叱道:
  
  “你去动他那个干吗?”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飞了!
  
  飞了!——我好不容易买来的——”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
  
  “走,不用理他!上楼去洗脸去!”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敢不理
  我!”小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鸟放了,还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姚妈,谁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
  “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话趁没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
  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话?”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
  “我啊,这个月因为房钱又涨了,一时周转不灵,想跟您通融个几万块钱。”宗豫道:“虞
  先生,你每次要借钱,每次有许多的理由,不过我愿意忠告你,我们厂里薪水也不算太低
  了,你一个人用我觉得很宽裕,你自己也得算计着点。”虞老先生还嘴硬,道:“我是想等
  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宗豫道:“你也不
  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颜厉色起来,虞老
  先生也自胆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过一叠子钞票,又轻轻地道:“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
  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
  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姚妈道:“*銧!还不又是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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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
  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
  心了吗?”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
  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可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
  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
  “呜哩呜哩呜!”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帘下的一只
  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
  “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
  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孙,一钱不落虚空地……”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
  进客室,笑向小蛮道:“你今天很高兴啊?”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
  色阴沉沉的,惊道:“怎么了?”小蛮道:“娘到上海来了。”家茵不觉愣了一愣,强笑着
  牵着她的手道:“娘来了应当高兴啊,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小蛮道:“昨儿晚上娘跟爸爸
  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
  宗豫的愤激的声音,还有个女人在哭。
  
  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
  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
  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我在这儿,你别吓一
  跳!”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咦?
  
  你来了?”宗豫道:“我来了有一会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
  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嗳呀,坏了么?”家茵笑道:
  “哦,我忘了,因为我们这个月的电灯快用到限度了,这两天二房东把电门关了,要到七点
  钟才开呢。我来点根蜡烛。”宗豫道:“我这儿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
  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对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盘
  子。”家茵惊道:“嗳呀,你一个人在这儿抽了那么许多香烟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
  豫道:“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
  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
  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搁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
  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说道:“小蛮的母亲到上海来了。也不知听见人家造的什么
  谣言,跑来跟我闹……那些无聊的话,我也不必告诉你了。总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场。”他又
  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只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
  子马上断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来就没有。她完全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她有
  病,脾气也古怪,不见面还罢,一见面总不对。这些话我从来也不对人说,就连对你我也没
  说过——从前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一直就想着要离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
  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声道:“啊,真的吗?”宗豫道:“是的。可是自从认识了
  你,我是更坚决了。”
  
  家茵站起来走到窗前立了一会,心烦意乱,低着头拿着勾窗子的一只小铁钩子在粉墙上
  一下一下凿着,宗豫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跟了过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
  离婚的!”家茵道:“可是我还是……我真是觉得难受……”宗豫道:“我也难受的。可是
  因为我的缘故叫你也难受,我——我真的——”然而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
  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家茵喃喃地道:“自从那时候……又碰见了,我就……很难
  过。你都不知道!”宗豫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从头起就知道的。不过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对。现在我知道
  了,你想我……多高兴!你别哭了!”
  
  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他叫了声“咦?”看了看表,不觉微笑道:“二房东的时间倒
  是准,啊——你看,电灯亮了!刚巧这时候!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应当高兴
  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绢子来帮着她揩眼泪,她却一味躲闪着。
  
  他说:“就拿我这个擦擦有什么要紧?”然而她还是借着找手绢子跑开了。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你要不要吃梨?”他说。
  “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
  又道:“家茵。”
  
  他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嗯?”他又
  说:“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怎么?”宗豫笑道:“没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
  “你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
  样叫你的。”家茵轻声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给她,道:“你吃一块。”家
  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挺甜的,你吃一块。”家茵道:
  “我不吃,你吃罢。”宗豫笑道:“干什么这么坚决?”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
  豫笑道:“怎么?迷信?讲给我听听。”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因为……不可
  以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分离的!”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
  声道:“那将来的事情也说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会说不定?你手上
  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紧了决不撒手的。”
  
  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到八点了!”他自言自语
  道:“还有一个应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还是去罢。”宗豫笑道:“现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
  会人家等你呢?”宗豫踌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应他们要去的,因为厂里有点事要谈
  一谈……”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明天再来看
  你。”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
  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宗
  豫!宗豫!”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
  老先生笑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汽车在这儿,我就没进来。让你们多谈一会儿。
  
  嗨嗨!你爸爸是过来人哪!”家茵也不做声,只把蜡烛吹灭了。
  
  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你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别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个大老婆现在来了。你还是孩子气,这时候我做爸爸的不
  来替你出出主意,还有谁呀?”家茵走过来道:“嗳呀爸爸,你说些什么?”虞老先生拉着
  她的手,道:“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好
  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
  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
  她做什么呢?”家茵实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
  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小孩子。现在……他决
  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等他离过婚之后……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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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时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该回去了罢?”虞老先生道:
  “呃,我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别的,因为这儿的房东太太老
  说,天黑了大门开出开进的,不谨慎。她常常闹东西丢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
  料,”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过一遍,道:“我记得我放在这儿的——就找不
  着了!昨天我看见房东太太穿着新做来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丢了的那件一样。我也不能疑心
  她偷的,不过我倒是有点儿闷得慌——怎那么巧!赶明儿倒去问问她是哪儿买的!”虞老先
  生喝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地摇手道:“咳,你不问我也就不说了:
  
  是我替你送给她的。”家茵十分诧异,道:“嗯?”虞老先生叹道:“*銧!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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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真糟极了,这虞老头儿,今天厂里闹得沸沸腾腾,宗豫知
  道要气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
  院,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儿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语,
  就给花了。”秀娟惊道:“真的啊?有多少钱哪?”宗麟道:“钱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
  家处处简直就是丈人的身份,问他他还闹脾气!”秀娟道:“那他现在人呢?跑啦?”宗麟
  道:“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秀娟愕然道:“怎么这样!”宗麟
  道:“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秀
  娟便道:“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的!”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道:“大爷来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不很自然,她
  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
  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头发,
  苦笑道:“可不是吗?这件事真糟极了!”宗豫疲倦地坐下来道:“当初怎么也就没有一个
  人跟我说一声呢?”宗麟道:“他们也是不好,其实也应当告诉你的。不过——”宗豫道:
  “怎么?”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也难怪他们。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乱盖
  的,弄得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个什么关系。”宗豫红了脸,道:
  
  “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说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这儿
  来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我就叫汽车去接他。”宗麟
  又道:
  
  “待会儿我走开你跟他说好了,当着我难为情。”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
  他们等着,先还寻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
  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
  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吗?”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
  惊。
  
  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
  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赔笑道:“是的,是我拿
  的,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一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
  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
  生,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是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
  一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分什么彼此?”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
  定了看住他,道:“像这样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
  “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
  送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唉呀,我们打开盖
  子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
  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
  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
  论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
  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
  
  宗豫厌恶地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荒了,道:
  “嗳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
  心吗?”
  
  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地道:“我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
  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份,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过身来
  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
  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
  话,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叫什么话?
  
  我简直听也不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
  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
  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
  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我干吗?”姚妈
  道:
  
  “谁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儿闹什么鬼!”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罢,
  我就见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了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
  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来
  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
  故,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
  
  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
  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决没有
  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
  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个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伺候
  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
  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儿,这点道理
  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銧!只要*
  桓依牖椋沂裁炊伎希庇堇舷壬溃*
  
  “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
  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
  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
  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
  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
  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
  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
  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
  
  “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
  
  “我待会儿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
  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是他们父女俩串
  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銧!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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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先生先生,赶明儿叫娘也跟先生念书好不好?”家茵
  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先生,好不
  好?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先生,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
  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
  “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
  来,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
  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儿
  罢?”夏太太酸酸地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
  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
  没有碍你们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夏先生,这趟回来了他简直多嫌我!我现在别
  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虽然我是太太,只要这
  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
  太,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
  了身了,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
  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
  
  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
  的!你不信去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
  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夏太太眼见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软了下来,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
  就算我现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这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了!”家
  茵不禁回过头来惶惑地望着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啊?肺病?”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
  “——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
  就算你说错了?这话是可以说错的吗?”夏太太道:“咳,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怜我,心
  也乱啦!请你原谅我说错了话罢!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
  了——”说着,早已呜呜咽咽大放悲声。家茵道:“我们本来的计划并没有什么昧良心的。
  你要是叫我们糊里糊涂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许多人的废话来了么?”
  
  夏太太只管放声痛哭,又夹着剧烈的咳嗽,喘着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
  太,您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传染,因把一只
  手揿着嘴,道:“姚妈,你把窗子开开,透透气。”开了窗,风吹进来帘卷得多高的,映在
  人脸上,一明一暗,光彩往来,夏太太平整的脸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要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
  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
  们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
  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
  “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
  活几年呢?我也不在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
  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开点,不怄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
  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
  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
  懂事——将来,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
  呀!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够再让他为了我伤心呢?”夏太太挣
  扎着要下床来,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够答应。”
  
  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
  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
  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种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我希望她
  死!我希望她快点儿死!”那一边却暗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够这样地卑
  鄙!”那么,“我照她说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为他想呀!”
  “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
  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马上去告诉她,叫她放心。”赶到夏家,姚妈一开
  门便道:“你怎么又来了?”家茵道:“我要见太太。”姚妈愤愤地道:“你再要见太太干
  吗?你还怕她死不透呀?你现在称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刚才吐了几口血,现在上
  医院去了。”家茵惊道:“嗳呀,怎么这样快?”不禁滚下泪来。姚妈道:“这时候还装腔
  作调干吗?还不回家去乐去?我们老爷哪门子楣气,碰见这些乌龟婊子的!”说罢,砰的一
  声关上了门。家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来了。然而又不免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可以放心等
  着了。
  
  等不长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为这样,你更应当走,快点儿走,她听见
  了,也许还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家茵!”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转过身来道:“嗳
  呀,你来了?你们太太好点儿没有?”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从你们家刚回来。”
  
  宗豫道:“好点儿了,现在不要紧了。我赶来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
  就是因为你们老太爷,他闹出一点事来,我跟他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让他以后不要去办事
  了。”
  
  家茵只空洞地说了声:“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细地讲给你听。我怕你误会。”
  家茵勉强笑道:“你也太细心了!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为人!”宗豫道:“我想对于他,
  以后再另外给他想办法。情愿每个月贴他几个钱得了。”他看了看表道:
  
  “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愣愣的,便
  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
  道:“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旧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
  会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
  可以离开厂里。
  
  我上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
  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
  
  “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他们太太也怪可怜的!那孩子到底是她
  的,何苦去跟她争那个名分呢?一定要这个名分干什么事呢?现在他们家的人对我们不也挺
  巴结的?我去了总是老太爷老太爷的!这世界,别那么认真!”
  
  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她身旁,说
  道:“你听你爸爸的话总没错的。
  
  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不怕雷打么?她那个孩子不
  该恨你一辈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来要跑开,又被她父亲拉住她的手不放,颤
  巍巍地道:“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
  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家茵挣扎脱了手,跑了去倒在
  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过去坐在床上,道:“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
  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
  还喜欢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声来道:“你少说点儿罢!你自己做点子什么事情,我的人都给你丢尽
  了!”虞老先生吃了一惊道:“谁告诉你的?”家茵道:“宗豫刚才告诉我的。你叫我拿什
  么脸对他?”虞老先生摇头道:“*銧!真是!男人真没有良心!他怎么该来对你说这些话
  呢*克趺此档模俊奔乙鹩诌煲盟挡怀龌袄矗堇舷壬愀┥泶盏剿媲芭淖藕遄
  牛溃*
  
  “好孩子别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随便别人怎么对你,我爸爸总疼你的!只要
  有一口气,我总不会丢开你的!”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
  眼睛里有这样的大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
  竟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家茵又道:“现在无论怎么样,请你走罢。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
  逡巡了一会,道:“我说的话是好话。你仔细想想罢。”就走了。
  
  家茵随即也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立了一会,便下楼去打电话,定了一张上厦门的船
  票。然后她又拨了个号码,她心慌意乱的,那边接的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先说:“喂,秀
  娟是罢?”又道:“……哦,请你们太太听电话。”才说到这里,宗豫来了。家茵握着听筒
  向他点头微笑,宗豫夹着纸包很高兴地上楼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家茵继续向电
  话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过我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
  了……”她向楼下看了看,又把声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儿去呀?秀娟,我告诉你,可
  是我要请你一个人也别告诉……我到了那儿再写信来解释给你听……
  
  到厦门去……去做事……是我看了报去应征的……大概不错罢。”她淡笑一声。
  
  宗豫独自在房里,把纸包打开来,露出一个长方的织锦盒子,里面嵌着一对细瓷饭碗,
  盘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赏着,见家茵进来了,便道:“瞧我买了什么来了!以后你要把饭
  多煮一点儿,我常常要留自己在这儿吃饭的!”家茵苦笑道:
  
  “可惜现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儿去?”家茵有一只打
  开的皮箱搁在床上,她走去继续理东西,道:“回乡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后,微笑着吸着
  烟,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诉你母亲……关于我们?”家茵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道:“我预备去跟我表哥结婚了。”
  
  宗豫倒还镇静,只说:“你表哥?怎么你从来没提起过?”
  
  家茵道:“我母亲本来有这个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
  摇了摇头,道:“可是,感情是渐渐地生出来的。到后来总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个成
  见。”宗豫怔了一会,道:“那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
  你太太。你从前要是没有成见,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于到这样。就是病,也是慢慢
  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起来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儿听见了什么话
  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说下去道:“还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后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
  好了,给他钱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亲。”她罗里罗唆地嘱咐着,宗豫惶骇地望着
  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还懂得什么人呢?——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
  么事情都不能够明白了,简直……要发疯……”家茵只顾低着头理东西,宗豫又道:“家
  茵!难道我们的事情这么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
  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个房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
  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他冷冷地
  道:“你自己的心大约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嗳,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
  了。”
  
  她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绒线与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时忍不
  住,就把手套拿起来拆了,绒线纷纷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烟头上的一缕烟雾,也不说什
  么。家茵把地下的绒线拣起来放在桌上,仍旧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这么走了,小蛮要
  闹死了。”家茵道:“不过到底小孩,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宗豫缓缓地道:“是的,小孩
  是……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
  的大镜子去。镜子里也映着他。
  
  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儿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嗳。”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烟揿灭了,见到桌
  上陈列着的一盒碗匙,便用原来的包纸把它盖没了,纸张嗦嗦有声。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说:“好,那么——”
  立刻出去了,带上了门。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绒线,“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宗豫还是来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经走了。那房间里面仿佛关闭着很响的音乐似
  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
  子,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皱了掉在地下。一只碟
  子里还粘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铁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
  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
  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
  
  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一九四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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