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讽刺谴责>>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
巴山夜雨
  《巴山夜雨》写于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开始连载,1948年底载完,历时三年多。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的战争暴行同时率先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的“劣根性”。
  小说以主人公李南泉为轴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蜀东山村众生图。人物栩栩如生、传神阿堵.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女士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巅峰”。
第一章菜油灯下
    
    四川的天气,最是变幻莫测,一晴可以二三十天。当中秋节前后,大太阳熏蒸了一个季节,由两三场雷雨,变成了连绵的阴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在这种雨丝笼罩的天气下,有一排茅草屋,背靠着一带山,半隐沉在烟水雾气里。茅草檐下流下来的水,像给这屋子挂上了排珠帘。这屋子虽然是茅草盖顶,竹片和黄泥夹的墙壁,可是这一带茅草屋里的人士,倒不是生下来就住着茅草屋的。他们认为这种叫做“国难房子”的建筑,相当符合了时代需要的条件。竹片夹壁上,开着大窗户,窗外面,一带四五尺宽的走廊。虽然是阴雨沉沉的,在这走廊上,还可以散步。我们书上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李南泉先生,就在这里踱着步,缓缓来去。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了件有十年历史的灰色湖皱旧夹衫,赤着脚,踏上了前面翻掌的青布鞋。两手背在身后,两肩扛起,把那个长圆的脸子衬着向下沉。他是很有些日子不曾理发,头上一把向后的头发,连鬓角上都弯了向后。在这鬓角弯曲的头发上,很有些白丝。胡楂子是毛刺刺的,成圈的围了嘴巴。他在这走廊上,看了廊子外面一道终年干涸的小溪,这时却流着一弯清水。把那乱生在干溪里的杂草,洗刷得绿油油的。溪那面,也是一排山。树叶和草,也新加了一道碧绿的油漆。
    在这绿色中间,几条白线,错综着顺着山势下来,那是山上的积雨,流下的小瀑布,瀑布上面,就被云雾遮掩了,然而还透露着几丛模糊的树影。这是对面的山峰,若向走廊两头看去,远处的山和近处人家,全埋藏在雨雾里。这位李先生,似乎感到了一点画意,四处打量着。由画意就想到了那久已沦陷的江南。他又有点诗意了。踱着步子,自吟着李商隐的绝句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有人在走廊北头窗子里发言道:“李先生在吟诗?佳兴不浅!”李南泉道:“吴先生,来聊聊天罢,真是闷得慌。”吴先生是位老教授,六十岁了。他穷得抽不起纸烟,捧着一支水烟袋走出屋子来。他虽捧了水烟袋,衣服是和这东西不调和的。乃是一套灰布中山服,而且颜色浆洗得惨淡,襟摆飘飘然,并不沾身。他笑道:“真是闷得慌,这雨一下就是十来天。可是下雨也有好处,不用跑警报了。”李南泉笑道:“老兄忙什么,天一晴,敌机就会来的。”吴先生手捧着水烟袋正待要吸烟,听了这话,不由得瞎了一声,因道:“我们这抗战,哪年才能够结束呢?东西天天涨价,我们还拿的是那永远不动的几个钱薪水。别的罢了,贵了我就不买。可是这米粮涨价,那就不得了,我吴春圃也是个十年寒窗的出身,于今就弄成这样。”说着,他腾出一只捧水烟袋的手,将灰布中山服的衣襟,连连牵扯了几下。李南泉把一只脚抬了起来,笑道:“你看看,我还没有穿袜子呢,袜子涨了价不是,干脆,我就打赤脚。好在是四川打赤脚,乃是最普通的事。”
    吴春圃笑道:“许多太太也省了袜子,那可不是入乡随俗,是摩登。”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尽然。我太太在南京的时候,她就反对不穿袜子,理由是日子久了,鞋帮子所套着的脚板,会分出了一道黑白的界线,那更难看。”李太太正把厨房里的晚餐做好,端了一碗煮豇豆走过来,她笑道:“你没事,讨论女人的脚。”李南泉道:“无非是由生活问题上说来,这是由严肃转到轻松,大概还不至于落到低级。”吴先生鉴于他夫妻两个近来喜欢抬杠,恐怕因这事又引起了他们的争论,便从中插上一句话道:“阴天难受。咱们摸四圈吧?”李太太一听到打牌,就引起了兴致。把碗放在窗户台上,牵了牵身上穿的蓝布大褂,笑道:“吴先生能算一角,我就来。”吴先生默然地先吸了两袋水烟,然后喷着烟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不反对吗?”李南泉笑道:“我负了一个反对太太打牌的名声,其实有下情。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真够忙的,我的力量,根本已用不起女佣人,也因为了她身体弱,孩子闹,不得不忍痛负担。她一打牌去了,孩子们就闹得天翻地覆。统共是两间屋子,我没法躲开他们。而我靠着混饭吃的臭文章,就不能写,还有一层……”李太太摇着手道:“别说了,我们不过是因话答话,闹着好玩,你就提出了许多理由,住在这山旮旯里,什么娱乐也没有,打小牌输赢也不过是十块八块儿的,权当了打摆子。”说着,端起那碗菜,走进屋去。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有点向下沉,还真是生气,不便再说什么,含着笑,抬头看对面山上的云雾,隔溪有一丛竹子,竹竿被雨水压着,微弯了腰,雨水一滴滴地向下落,他顺眼看着有点出神。吴先生又吸了两袋烟,笑道:“李太太到南方这多年了,还说的一口纯粹的北平话。可是和四川人说起话来,又用地道的四川话。这能说各种方言,也是一种天才。你瞧我在外面跑了几十年,依然是山东土腔。”李南泉分明知道他是搭讪,然而究是朋友一番好意,也就笑道:“能说各种方言,也不见得就是一种技能吧?”吴先生捧着水烟袋来回地在廊上走了几步,又笑道:“李先生这两天听到什么新闻没有?”李南泉道:“前两天到城里买点东西,接洽点事情,接连遇着两次警报,根本没工夫打听消息。”吴先生道:“报上登着,德苏的关系,微妙得很,德国会和苏联打起来吗?”李南泉笑道:“我们看报的人,最好新闻登到哪里,我们谈到哪里。国际问题,只有各国的首脑人物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事。就是对手方面的态度,他也摸不着。中国那些国际问题专家,那种佛庙抽签式的预言,千万信不得。”吴先生道:“我们自己的事怎样?敌人每到夏季,一直轰炸到雾季,这件事真有点讨厌。”李南泉道:“欧洲有问题,飞机没我们的份,而且……”说到这里,李太太由房门口伸出半截身子来,笑道:“你就别‘而且’了。饭都凉了。难得阴天,晚上凉快,也可以早点睡。吃饭吧。”李先生一看太太,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刚才的小冲突,算是过去了,便向吴先生点个头道:“回头我们再聊聊。”说着走进他的家去。
    李先生这屋子,是合署办公式的。书房,客室,餐厅,带上避暑山庄的消夏室,全在这间屋子里。因为他在这屋子里,还添置了一架四川人叫做“凉板”的,乃是竹片儿编在短木架子上的小榻。靠墙一张白桌子上,点了一盏陶器菜油灯。三根灯草,飘在灯碟子里,冒出三分长的火焰。照见桌上放着一碗自煮老豇豆,一碗苋菜。另有个小碟子,放着两大片咸鸭蛋。李太太已是盛满了一碗黄色的平价米蒸饭,放到上手桌沿边,笑道:“吃罢。今天这糙米饭,是经我亲自挑剔过稗子的,免得你在菜油灯下慢慢地挑。”李先生还没有坐过来,下手跪在方凳子上吃饭的小女孩,早已伸出筷子,把那块咸鸭蛋,夹着放在她饭碗上。李太太过去,拍着女孩儿的肩膀道:“玲儿,这是你爸爸吃的。”玲儿回转头来看妈妈一眼,撇着嘴哇哇地哭了。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让孩子吃了就是了。也不能让我和孩子抢东西吃呀!”李太太将手摇着小女儿道:“你这孩子,也是真馋,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李先生坐下来吃饭,见女儿不哭了。两个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边扒着筷子,口对着饭碗沿,两只眼睛,却不住向妹妹打量。对妹妹那半边咸蛋,似乎特别感到兴趣。
    她左手托着鸭蛋壳,右手作个兰花式,将两个指头钳着蛋黄蛋白吃。李先生放下筷子,把碟子里其余的半个蛋,再撅成两半,每个孩子,分了半截放在碗头。李太太道:“他们每个人一个蛋,都吃光了。你也并没有多得,分给他们干什么。这老豇豆老苋菜你全不爱吃,你又何必和孩子们客气?”李先生刚扶起筷子来,扒了两口饭,这就放下筷子来,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能忍心自己吃,让孩子们瞪眼瞧着吗?霜筠,你吃了蛋没有?”他对太太表示亲切,特地叫了太太一声小字。李太太笑道:“哎呀!你就别干心疼了。每天少发两次书呆子牢骚,少撅我两次,比什么都好。”李南泉笑道:“我们原是爱情伴侣,变成了柴米夫妻,我记得,在十年前吧?我们一路骑驴去逛白云观。你披着青呢斗篷,鬓边斜插着一支通草扎的海棠花。脚下踏着海绒小蛮靴。恰好,那驴佚给你的那一支鞭子,用彩线绕着,非常的美丽。我在后面,看到你那斗篷,披在驴背上,实在是一幅绝好的美女图。那个时候,我就想着,我实在有福气,娶得这样一个入画的太太。”李太太笑道:“不要说了,孩子们这样大了,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事情,也怪难为情吧?”李南泉道:“这倒不尽然。你看我们三天一抬杠,给孩子们的印象,也不大好。说些过去的事,也让他们知道,爹娘在过去原不是一来就板面孔的。”李太太道:“说到这点,我就有些不大理解。从前我年纪轻,又有上人在家里作主,我简直就不理会到你身上什么事。可是你对我很好。现在呢?我成了你家一个大脚老妈,什么事我没给你做到?你只瞧瞧你那袜子,每双都给你补过五六次。你就不对了,总觉得我当家不如你的意。”
    她说这话,将筷子拌着那碗里的糙米饭,似乎感到不大好咽下去,只是将筷子拌着,却没有向口里扒送。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她笑道:“下午吃了两个冷烧饼,肚里还饱着呢。没关系,这碗饭我总得咽下去。”说着就把旁边竹几上一大瓦壶开水,向饭碗里倾倒下去,然后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边,连水带饭,一口气扒着吃下去。李南泉道:“霜筠,你这样的吃饭,那是不消化的。”说着,他把苋菜碗端起来,也向饭碗里倒着汤。李太太道:“你说我,不也是淘汤吃饭?明天我起个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给你买点肉来吃。”李南泉道:“泥浆路滑,别为了嘴苦了腿。我也不那么馋。”李太太在门柱钉上扯下一条洗脸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脸盆里,对孩子们道:“来吧,我给你们洗脸。”玲儿已把那咸鸭蛋吃了个精光。她把小手托着那块鸭蛋皮送到嘴边上,伸长了舌头,只管在蛋壳里舔着。爬下椅子,走到母亲面前,她把那钳着蛋壳的手举了起来,指着母亲道:“妈!明天买肉吃,你不骗我呵!我们有七八天没有吃肉了。”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苋菜汤的饭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摇摇头叹口气道:“听了孩子这话,我做爸爸的,真是惭愧死了。”李太太一面和孩子洗脸洗手,一面笑道:“你真叫爱惭愧了。她知道什么叫七八天?昨天还找出了一大块腊肉骨头熬豆腐汤呢。”李南泉笑道:“你看,你现在过日子过得十分妈妈经了。是几天吃一回肉你都记得。当年我们在北平、上海吃小饭馆子,两个人一点,就是四五样菜,吃不完一半全剩下了。
    李太太道:“怎么能谈从前的事,现在不是抗战吗?而且我们吃了这两三年的苦,也就觉悟到过去的浪费,是一种罪孽。”李南泉站起来,先打了个哈哈,点头道:“太太,你不许生气,我得驳你一句。即说到怕浪费,为什么你还要打牌?难道那不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且,又浪费金钱。腾出那工夫你在家里写两张字,就算跟着我画两张画也好。再不然,跟着隔壁柳老先生补习几句英文,全比打牌强嘛!你不在家,王嫂把孩子带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还得自己烧开水;我不锁门,又不敢离开一步。你既决心做个贤内助,你就不该这样办。”李太太道:“一个人,总有个嗜好,没有嗜好,那是木头了。不过,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为了打小牌,丧失两口子的和气。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说时,他们家雇的女佣王嫂,正进来收拾饭菜碗,听了这话,她抿了嘴笑着出去。李南泉笑道:“你瞧见吗?连王嫂都不大信任这话。”李太太已把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的手脸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灯加了一根灯草,而且换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儿,放在油碟子里,算是预备剔灯芯的,然后把这盏陶器油灯,放在临窗的三屉小桌上,笑向李先生道:“你来做你的夜课罢,开水马上就开,我会给你泡一杯好茶来。”她这么一交代,就有点没留神到手上,灯盏略微歪着,流了好些个灯油在手臂上。她赶快在字纸篓里抓了一把烂纸在手上擦着。不擦罢了,擦过之后,把字纸上的墨,反是涂了满手臂。
    李南泉笑道:“这是何苦,省那点水,反而给你许多麻烦。”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还有点事。今天晚上凉快,你应该解决了吧?”李南泉道:“你说的那个剧本?我有点不愿写了。”李太太还继续将纸擦着手,不过换了一张干净纸。她昂着头问道:“那为什么?只差半幕戏了。假如你交了卷,他们戏剧委员会把本子通过了,就可以付咱们一笔稿费。拿了来买两斗米,给你添一件蓝布大褂,这不好吗?我相信他们也不会不通过。意识方面,不用说,你是鼓励抗战精神。情节也挺热闹的,有戏子,有地下工作人员,有汉奸,有大腹贾。对话方面……”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个躬,笑道:“先谢谢你。这完全是你参谋的功劳,纯粹的国语,而且是经过滤缸滤过的文艺国语。就凭这一点,比南方剧作家写得要好得多,准能通过。”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么骨头?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写完罢。”李南泉道:“我本来要写完的。这次进城,遇到许先生一谈之后,让我扫兴。人家是小说家,又是剧作家,文艺界第一流红人。可是,他对写剧本,不感到兴趣了。他说,剧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准给稿费。出书,不到上演,不好卖。而且轰炸季节里,印刷也不行。戏上演了,说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税,那非要戏挣钱不可。若赔本呢,人家还怪你剧本写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戏挣了钱,剧团里的人,那份艺术家浪漫脾气,有钱就花,管你是谁的。去晚了,钱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说是没有结账。上演一回剧本,能拿到多少钱,那实在是难说。”
    李太太道:“真的吗?”南泉道:“怎么不真,千真万确。这还是指在重庆而言。若论大后方其他几个城市,成都,昆明,贵阳,桂林,剧团上演你的剧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税,那叫梦话,你写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写剧本完全是为人做嫁的事。许先生那分流利的国语,再加上几分幽默感,不用说他用小说的笔法去布局,就单凭对话,也会是好戏。然而他没有在剧本上找到米,找到蓝布大褂。”李太太笑道:“这么一说,你就不该写剧本了。不过只差半幕戏,不写起来,怪可惜了儿的。”她说着,自去料理家务去了。李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转,有点烟瘾上来,便打开三屉桌的中间抽屉。见里面纸张上面:放了小纸包印着黄色山水图案画的纸烟盒。上面有两个字,黄河。因道:“怎么着?换了个牌子。这烟简直没法儿抽。”那女佣人王嫂正进房来,便道:“朗个的?你不是说神童牌要不得,叫着狗屁牌吗?太太说,今天买黄河牌。比神童还要相因’些。”李先生摇摇头道:“这叫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好烟抽不起,抽这烟,抽得口里臭气熏天,我下决心戒纸烟了。王嫂有火柴没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庞臭!你还是在灯上点吧。”李南泉把这盒黄河牌拿在手上踌躇了一会子,终于取了一支来,对着菜油灯头,把烟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后,走出房门来,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隔了窗户,见那位吴教授戴上老花眼镜,正伏在一张白木桌子上,看数学练习本。原来他除在大学当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里兼了几点钟代数几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纪比我大,还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别偷懒了。于是折转身来,走回屋子里去。那盏菜油灯,已添满了油。看那淡黄的颜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灯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没有掺假。难得的事,为了这油好,我也得写几个字。”于是将一把竹制的太师椅端正了,坐了下来。那一部写着的剧本,就在桌子头边,移了过来,先看看最后写的两页,觉得对话颇是够劲,便顺手打开抽屉,将那盒黄河牌纸烟取出,抽出一支,对着灯火吸着,昂起头来,望着窗子外面,见对面山溪那丛竹子,为这边的灯光所映照,一条伟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那正是一竿比较长的竹子,为积雨压着垂下来了。一阵风过辟辟噗噗,几十点响声,雨点落在地上。这很有点诗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笔,文不加点地写下去。右手拿着笔,左手就把灯盏碟子里的小竹片儿剔了好几回灯草。同时,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屉里去,摸索那纸烟。摸到了烟盒,也就跟着取一只放在嘴角,再伸到灯火上去点着,一面吸烟,一面写稿。眼前觉得灯光比较明亮。抬头看时,也不知道太太是什么时候走了来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儿轻轻地剔着灯草。笑道:“这好,我写到什么时候,你剔灯剔到什么时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灯下,写了四五年稿子,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到了看不见的时候,你一定会自来剔灯。”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写剧本,所以我没有打搅你,老早给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没有喝。蚊子不咬你吗?”这句话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声,放下了笑,立刻跳了起来,站在椅子外,弯着腰去摸腿。李太太道:“你抬起腿来我看罢。”李先生把右脚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裤脚来看看,见一路红包由脚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缝里。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赶快找点老虎油来搽搽。还有那一条腿呢?”李先生放下右脚,又把左脚放在椅子上。照样查看,照样的还是由腿背上起包到大腿缝里。李太太道:“这就去用老虎油来搽。两条腿全搽上,你也会感到火烧了大腿。”李先生放下脚来,摇摇头笑道:“这半幕戏我要写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点血汗供养全家,倒没有想到先喂了一群蚊子。”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末,就不必再写了。”李南泉情不自禁的,又把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纸烟,取了一支在手,就着灯火把烟吸了,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来去。李太太笑道:“你说这黄河牌的纸烟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把这盒烟都抽完了,你还说这烟难抽呢。”她说着,手上拿了一件旧的青衣服,和一卷棉线,坐到旁边竹椅子上去。李南泉道:“怎么着,你还要补衣服吗?蚊子对你会客气,它不咬你。”李太太道:“把这件衣服补起来,预备跑警报穿,天晴又没有工夫了。”
    李南泉叹了一口气,又坐到那张竹椅子上去。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写?今天也大意了,忘记了买蚊烟。你真要写的话,我到吴先生家里,去给你借两条蚊烟来。”李南泉道:“我看吴先生家也未必有。他在那里看卷子,时时刻刻拿着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轰赶蚊子。”李太太道:“这是你们先生们算盘打得不对。舍不得钱买蚊烟,蚊子叮了,将来打摆子,那损失就更大了。”李先生翻翻自己写的剧本,颇感兴趣,太太说什么话,他已没有听到,提起笔来,继续地写。后来闻到药味,低头一看,才知太太已在桌子角下燃起了一根蚊烟。这更可以没有顾忌,低了头写下去。其间剔了几回灯草,最后一次,就是剔起来,也只亮了两分钟。抬头看时,碟子里面,没有了油。站起身来,首先发觉全家都静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细心,事情全已预备好,已把残破了瓶口的一只菜油瓶子,放在旁边竹制的茶几上。他往灯盏里加了油,瓶子放到原处,手心里感觉到油腻腻的,正弯着腰到字纸篓里去要拾起残破纸来,这就想到太太拿字纸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迹。于是拐到里面屋里,找一块干净的手纸缓缓擦着。这时看看太太和三个孩子,全已在床上睡熟。难得一个凉快天,而且不必耽心夜袭,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这屋里的旧红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盏菜油灯。豆大的灯光,映照得屋子里黄黄儿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听听屋子外面,一切声音,全已停止。倒是那檐溜下的雨点,滴滴笃笃,不断向地面落着。听到床上的鼻息声,与外面的雨点相应和,这倒很可以添着人的一番愁思。他觉得心里有一份很大的凄楚滋味,不由得有一声长叹,要由口里喷了出来。可是他想到这一声长叹若把太太惊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叹声,悄悄儿走到外面屋子来。外面屋子这盏灯,因为加油之后,还没有剔起灯草,比屋子里面还要昏黑。四川的蚊烟,是像灌香肠一样的做法,乃是把薄纸卷作长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类塞了进去,大长条儿地点着。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烟燃着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须把蚊烟的一头架放烟身的中间,每到烧近烟身的时候,就该将火头移上前一截。现在没有移,一个火头,把蚊烟烧成了三截。三个火头烧着烟,烧得全屋子里烟雾缭绕,整个屋子成了烟洞。于是立刻把房门打开,把烟放了出去,将空气纳了进来。那半寸高的灯焰,在烟雾中跳动了几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失声笑了起来。外面吴春圃问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吗?”摸黑坐着。李南泉顺步走出房门,见屋檐外面已是一天星斗。
    吴先生还是捧了水烟袋,站在走廊上,因问道:“吴兄也没有睡?”他答道:“看了几十份卷子,看得头昏眼花,站在这里休息休息。”两人说着话,越发靠近了廊沿的边端。抬头看那檐外的天色,已经没有了一点云渣,满天的星斗,像蓝幕上钉遍了银扣,半钩新月,正当天中,把雨水洗过了的山谷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虫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着;两三个萤火虫,带着淡绿色的小灯笼,悠然地在屋檐外飞过。吴春圃吸了一口烟,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好就好,说变就变。明天当然是个大晴天,早点吃饭,预备逃警报。”李南泉道:“这制空权不拿在自己手里,真是伤脑筋的事。明天有警报,我打算不走,万一飞机临头,我就在屋后面山洞子里躲一躲了事。”吴春圃道:“当然也不要紧。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家人倒是全不躲。明天来了警报,我们就在屋角上站着聊聊。”李南泉道:“吴先生明天没有课吗?”他道:“暑假中,本来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过我一家数口,不找补一些外快,怎么能对付得过去?我们没有法子节流,再节流只有勒紧裤带子不吃饭了,所以我无可奈何,只有开源。你看我这个开源的法子怎么样?”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妥当。人不是机器,超过了预定的工作,我们这中年人吃不消。”
    吴先生一昂头,笑道:“什么中年人,我们简直是晚年人了。”吴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俺说,别拉呱了吧?夜深着呢。李先生写了一夜的文章,咱别打搅人家。”这一口道地山东话,把吴先生引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道:“俺这口子……”说着,他真的回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会神,也就走进屋子去。在后面屋里,找到了一盒火柴,将前面油灯点着,也立刻关上了门。他在灯下再坐下来,又把写的剧本看看,觉着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后一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正觉得有趣。忽听到对面山溪岸上,有人连连地叫了几声李先生。他打开门来,在走廊上站着问道:“是哪一位?”说时,隔了那丛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荡着两个灯笼。灯光下有一群男女的影子。有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里还点着灯呢,故而冒叫一声。”李南泉笑道:“杨老板说话都带着戏词儿,怎么这样夜深,还在我们这山沟里走?”那杨老板笑道:“我们在陈先生家里打小牌过阴天。”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儿吗?”她道:“夜深了,不打搅了。明儿见。”说毕,那一群人影拥着灯笼走了。李南泉一回头,看到走廊上一个火星,正是吴春圃先生捧着水烟袋,燃了纸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过去的是杨艳华,唱得不错,李先生很赏识她。”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难得听到好京戏,有这么一个坤角儿,我就觉得很过瘾了。其实白天跑警报,晚上听戏,也太累人,我一个星期难得去听一次。”
    吴春圃道:“她也常上你们家来。”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认识她。要不然我就应当避一避这个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来往有点那个……”说着打了一个哈哈。吴先生笑道:“那一点没关系。她们唱戏的女孩子,满不在乎。你避嫌疑,她还会笑你迂腐。你没有听到她走路上过,就老远地叫着你吗?大有拜干爹之意。”说着也是哈哈一笑,这笑声终于把睡觉的李太太惊醒了。她扶着门道:“就是一位仙女这样叫了你一声,也不至于高兴到睡不着觉吧?看你这样大说大笑,可把人家邻居惊动了。睡吧。”李南泉知道这事对太太是有点那个,因笑道:“是该睡了。大概十二点钟了。吴先生明天见。”他走回房去,见她披着长衣未扣,便握着她的手道:“你看手冰凉。何必起来,叫我一声就得了。”李太太对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着又摇了两摇头,也就进后面屋子睡觉去了。只看她后面的剪发,脖子微昂起来,可以想到她不高兴。李先生关上房门,把灯端着送到后面屋子来,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气。”李太太在榻上一个翻身道:“我才爱生气呢!”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顾虑。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穷。凭她杨艳华这样年轻漂亮,而又有相当的地位,她会注意到我这个穷措大?人家和我客气,笑嘻嘻地叫着李先生,我总不好意思不睬人家。再说,她到我们家来了,你又为什么殷勤招待呢?”李太太道:“嗳,睡罢,谁爱管这些闲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还是不高兴,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辩明。屋子旁边,另外一张小床,是李先生他独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这小床倒是一张小藤绷子,但其宽不到三尺。床已没有了架子,只把两条凳子支着,床左靠了夹壁,床右就是一张小桌子,桌沿上放着一盏菜油灯。灯下堆叠着几十本书。李先生在临睡之前,照例是将枕头叠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着这豆大的灯光,看他一小时书。今天虽然已是深夜,可是还不想睡,就依然垫高了枕头躺着,抽出一本书,对着灯看下去。这本书,正是《宋史列传》,叙着南渡后的一班官吏。这和他心里的积郁,有些相互辉映。他看了两三篇列传,还觉得余兴未阑,又继续看下去。夜静极了,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那茅屋上不尽的雨点,两三分钟,嘀答一声,落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窗户虽是关闭的,依然有一缕幽静的风,由缝里钻了进来。这风吹到人身上,有些凉浸浸的。人都睡静了,耗子却越发放大了胆,三个一行,后面的跟着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断来往逡巡,去寻找地面上的残余食物。另有一个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来。它把鼻子尖上的一丛长须,不住地扇动,前面两个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乱动。
    李南泉和它仅只相隔一尺远,放下书一回头,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凉茶倒翻。耗子大吃一惊,人也大吃一惊,那凉茶由桌子上斜流过来,要侵犯桌沿上这一叠书。他只得匆忙起来,将书抢着放开。这又把李太太惊醒了。她在枕上问道:“你今晚透着太兴奋一点似的吧?还不睡?”李南泉道:“我还兴奋呢,我看南宋亡国史,看得感慨万端。”李太太道:“你常念的那句赵鸥北诗,‘家无半亩忧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命不凡。”李南泉正拿了一块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渍。听了这话,不由得两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进步了,你会知道赵鸥北这个诗人。好极了!你前途未可限量。”他说着,又在桌上拍了一下。那盏菜油灯的油,本已油干到底,灯草也无油可吸。他这样一拍,灯草震得向下一滑溜,眼前就漆黑了。李太太在黑暗中问道:“你这可是太兴奋了吧?捡着你一句话这么重说一遍,也没有什么稀奇,你就灯都弄熄了。怎么办?”李先生在黑暗中站着出了一会神,笑道:“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反正是睡觉了。黑暗就黑暗吧。”这时,火柴盒子摇着响。李太太道:“我是向来预备着火柴的,你点上灯罢。这样,你可以牵着一床薄被盖上,免得着了凉,阴天,晚上可凉。”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床,笑道:“多谢美意,我已躺下了。外面满天星斗,据我的经验,阴雨之后,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的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闹警报,今天我们该好好养一养神。”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徐先生来找你。”李先生听了这话,却又爬起床,向太太摸索着接过火柴,把灯重点起来。李先生这一个动作,是让他太太惊异的。因道:“你已经睡觉了,我说句徐先生要来,你怎么又爬起来了?”李南泉道:“你等我办完一件事,再来告诉你。”说着,就把点着了的这盏灯,送到外面屋子里去。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着走到前面屋子来。见她丈夫伏在三屉小桌上,文不加点地,在写一张字条。李太太道:“你这是做什么?”李先生已把那字条写起,站起来道:“我讨厌那些发国难财的囤积商人。我见了他就要生气。你说老徐要求找我,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张字条在家里,拒绝他第二次再来找我。”李太太笑道:“就为了这一点?你真是书呆子,你不见他,明天早上起来写字条也不迟。于今满眼都是囤积商人,你看了就生气,还生不了许多的气呢。字条给我瞧瞧,你写了些什么话?”
    李南泉道:“你明天早上看罢,反正我得经你的手交给他,你若认为不大妥当的话,不交出去就是了。这回可真睡了。”李太太看着他,微笑地摇了两摇头。李南泉道:“太太,你别摇头,抗战四个年头了,我们在大后方还能够顶住,就凭我这书呆子一流人物,还能保持着一股天地正气。”李太太笑道:“这话我倒是承认的。不过你们这天地正气,千万可别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她们有一股天地秀气,会把你们的正气,冲淡下去。”李南泉笑道:“这位杨艳华小姐,真是多事,走我门口过,就走我门口过罢,为什么还要叫我一声。太太,我和你订个君子协定,从明天起,我决不去看杨艳华我戏。”李太太道:“那末,你是说,从明天起,我不打小牌。”李南泉笑道:“并无此要求。”夫妻两人谈着,又言归于好了,两人回到后面屋子里,各自上各自的床安歇。就在这时,睡在李太太床上的小玲儿,忽然大声叫起来:“明天早上买肉,不能骗我的呀!”她说完了这句话,就寂然不再说什么了。李太太道:“你瞧,这孩子睡在梦里都要吃肉。”李先生听了孩子这句话,真是万感在心,抗战时期的什么问题,都可联想到。他沉沉地想,不再说话。远远的鸡啼,让他睁开眼来一看,灯光变成了一粒小红豆,窗子外倒有几块白的月光,洒落在屋里地上。
第二章红球挂起
    
    李先生上半夜的困扰,是为了剧本上半幕戏;下半夜的困扰,是为着一个女伶叫了一声。精神上太劳顿了,需要休息。猪肉已不能再给什么兴奋,就安然地睡去。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眼睛闪动一下,见着面前一片通亮。李太太道:“该起来了。九点多钟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见太太正把一束野花,插在小桌上那只陶器瓶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粗纸包,放在桌沿。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可想纸包里是两个小烧饼。因道:“你都上街回来了?”李太太道:“我已上街两次了。起来吧。听说天一亮,就挂了三角球。我下山到街上的时候,还听到侦察机的响声。外面大太阳,恐怕上午就有警报。”李先生见屋后壁窗户洞开,由窗户看屋后的山,全是强烈的阳光罩住。便道:“那么,赶快弄点水洗把脸。先喝茶,享受这两个烧饼。”李太太笑道:“我还替你做了一件顺心的事,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老徐,看那样子,好像是要向咱们家来。他一问你,我就说你熬了一宿,还没起床。他站在路上很踌躇的样子,约了下午再来看你。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你?”李南泉道:“他异想天开。他要到衡阳去做生意,说是路上过关过卡,怕有麻烦。要我找新闻界替他找个名义。就算我肯介绍,哪家报馆,也不会这样滥送名义吧?”
    李太太道:“不要谈老徐的事了,三角球放下两小时了,敌人的侦察机已回到了基地,恐怕敌机要来了。”李南泉笑道:“我说怎么样?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知道今天一大早,就要来警报的。好在我已把剧本写完。今天就借敌机放一天假。”说着,他匆匆地洗脸喝茶。
    在每天早上,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竹书架上堆着的两百本旧书,必须顺手抽出一本来看,不问是中文或英文的,总得看上二三十分钟。他坐在那竹椅子上,正翻开一页书,却听到山溪对过人行路上,有人操着川音道:“挂起,挂起!”邻居的甄太太,是位五十多岁的人,只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家居。身体弱,家境又相当清寒,最是怕警报,听到这挂起两个字,就战战兢兢地由走廊那头跑过来,操着江苏音问道:“李先生,阿是挂了红球?阿是挂了红球?”李南泉道:“甄太太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球。你慢慢地收拾东西罢。甄太太扶了窗户挡子,向屋里望着道:“警报越来越早,阿要尴尬?李太太躲不躲?”李太太托了个纸包出来,苦笑着道:“我孩子多,不躲怎么行呢?”说着,把那纸包放在桌上,纸散开了,里面是半个烧饼。因道:“你看,这些孩子,真不听说,一转眼,把给你留的三个烧饼,吃了两个半。”小玲儿听了这话,由外面跑了进来道:“爸爸,我只吃了一个,我叫哥哥别吃,给爸爸留着,他又分了我半个,你说,是不是岂有此理?”说着,她伸了个小指头,向爸爸连连指点几下。李先生哈哈大笑。
    李太太道:“孩子这样淘气,你还笑呢。”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别的,笑她天真。尤其是岂有此理四个字,她四岁多的孩子,引用得这样恰当,不愧是咱们拿笔杆朋友的女儿。得受点奖励,还有半个烧饼,还是赏了你。”说着,就把那半个烧饼,赏了小玲儿。就在这时,两个男孩子,由对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气跑了下来,跑过溪上的那小桥时,踏得木桥叮叮咚咚作响。大孩子小白儿,一面跑,一面喊着:“妈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们跑进屋来,兀自喘着气。小的孩子小山儿,看到桌上一大碗茶,两手端起来就喝。李南泉道:“你这两个小东西,实在是不成话,一大早就出去玩,不是挂球,大概还不回来。走路没有看见你们走过,总是跑,由那边坡上跑下来,一口气就到,假如让东西绊了一下,栽下沟去,怕不是重伤?”李太太道:“快放警报了,他还不该跑回来?你女儿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你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李南泉还想辩论什么事,早是“呜呜呜”一阵警报的悲呼声,由空气里猛烈地传了过来。便把墙上一件旧蓝布大褂,往身上一披。书架子下,经常预备着一只旅行袋子,里面是几本书,一只灌好冷开水的玻璃瓶子。这就是逃警报的东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来。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吗?你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他道:“解除警报回来再吃罢,反正不饿。”
    李太太道:“你暂别忙走,我到山下去买两个馒头来带了去。”李南泉连说着不用,找了顶旧帽子在头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门,小玲儿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说时,索性两手抱了爸爸的腿。李先生对于孩子这个新提的要求,忽然有点锐敏的感觉,便道:“好,我们今日都到后面山缝里去。太太,你看我这个提议如何?”李太太道:“我带三个孩子,怎么能跟你跑上四五里路?这样大太阳,来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向山缝里跑了。虽然洞子里人多,反正不会有多大的时候。”李先生沉吟了一会子,因道:“让我到山上去观察观察天势罢。”说着,就走到屋后小山坡上去。这时,天空是一片蔚蓝的大幕,虽是也飘荡几片白云,那白云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烂的白纱,悠悠地在长空飘荡。偶然有两三只鸟,在头顶上掠过。大自然,一切平静,与往常毫无分别。看看这山沟两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狮子,抖动着全身的长毛。那阳光罩在山上,像有一丛火光向上反射。真的,自己随了山坡的石砌向前面走着,那深草里面,就有一阵阵的热气,向人衣服下面直钻上来。他也不去理会,踢着深草的蚱蜢乱飞,径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里是可以看到山下这一个镇市的。
    山下市镇中间,有片川地难得的平坦广场。在那里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横钉了一块木棍。在稍远的地方,虽是不能看清楚这根长杆,可是那横杆上所悬挂的两个大红纸球,在猛烈的太阳下,却异常明显。山脚下一条人行道,是镇市上奔往防空洞去的路径。人是一个跟着一个,牵了一大群,向山麓左角、另一个山峰上走去,在镇市的那头,另有一条公路,除了摆了一字长蛇阵,沿着对方的山麓走去而外,那却有一辆辆的卡车,疏散了开去。同时,也有一辆一辆的小座车,载着躲警报的人,由城里开来。李先生正在出神,李太太在屋角下叫道:“南泉,你还站着尽看些什么?”他摇着头走回来道:“今天躲空袭的人似乎比往日还要紧张。”李太太道:“既然比往日还要紧张,你就预备走罢,还犹豫什么?”李先生道:“我不走了,今天就陪你们躲一天洞子罢,一来,天气热,二来,我也和你带孩子。”说着走回家来。见小白儿、小山儿各背一个小布包袱在肩上,另外还各拿了一条小竹凳子,小玲儿腋下夹着她布做的小娃娃,手上也提了麦草秆的小手提包。王嫂已把朝外的房门锁起。墙壁下一路摆了四个大小手提旅行袋。李先生道:“天天躲警报,天天带上许多东西,多麻烦。”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万一房子中了个炸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
    由南京到重庆,这种事就看得多了。你怕什么麻烦,又不要你拿一项。往常躲警报,你是最舒服,带着开水,带着书,到山沟里竹林子里去睡觉,我们可真受罪,又是东西,又是孩子。”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罢。”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呵,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作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依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三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着:“前面的人,快点走罢。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罢。”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罢!”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门,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人洞证。”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罢。”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呵,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作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依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三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着:“前面的人,快点走罢。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罢。”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罢!”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门,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人洞证。”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所幸洞的深处,立刻有两支手电筒放出白光来,照见洞子里面的人还不十分拥挤,只是大家全塞在这进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说两句话,洞底有人听出了李太太的声音,便叫道:“老李,这里来坐罢。”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随了这声音走过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着手扯了她的衣服,让她在洞壁下的长板凳上坐着。她笑道:“老李,你在家里作起贤妻良母来了,两天没有见着你。今天解除了警报,我们来八圈,好不好?”李太太还没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着过来了。他道:“孩子交给你罢,放了紧急我再来。”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这里。”李太太道:“他在这里怎么样?谁也不能拦着我打小牌。”李南泉分明知道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话,在洞里,全是村子里的熟人,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她的。这也就没说什么,默然地出了洞子。因为那一声球落下来了,并无下文,而警报器,又没有作凄惨的紧急呼声。原来拥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几丛大芭蕉,又有两株槐树。原是给这洞口上,加起一番伪装。现在散开了满地的绿阴,倒是太阳下一个很好的歇脚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家都拥在槐树和芭蕉阴下。李南泉伸头一看山脚下的镇市,那两个表示空袭的红球,还挂在天空。这已有了相当的时间,躲警报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愿躲警报的人,个个守家未出。
    山下几条人行路,恰好和刚才的情形,处在相反的地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烟囱里冒出一缕烟。天上的白云,大小几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报声过后的大地一样,把动作给呆定了。李先生觉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种大自然的死气,同时也觉得心中空洞无物。想起昨晚上和吴教授有约,今天来了警报,是预备不躲的,和他在屋檐下聊天。吴先生最爱聊,这倒是消磨警报时间的一种好办法,于是就转身向家里走,刚到路口,就有人老远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吗?向哪里去?”回头看时,在一颗大黄桷树下,转出来一位梳两个辫子的女郎,这就是昨晚过门叫了一声的杨艳华。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闹了整宿的家务。今天她又来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烦。可是看到杨小姐穿了一件黑栲绸长衫,越是显着皮肤雪白,长头发梳两个小辫,垂在肩上,辫梢上有两个小红丝线结子,顿觉得她身段苗条而娇小。因笑道:“杨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全是防空颜色,只是这两支辫子梢红红的,有点欠妥。”她笑道:“敌人的飞机上,带着显微镜吗?它会看到我这辫子梢?”正说着,有一位白太太含着笑由身边过去。李先生暗下叫一声不好。因为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们是很有帮助的。她进洞子去了,告诉太太,说你们李先生在和女戏子说话,那又是给人的一种麻烦了。
    他有了这样一个感觉,不敢耽误了,和杨艳华点了个头,径自走开。一面走着,一面向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里去吗?请告诉我太太,我回家了,万一放了紧急,我来不及跑的话,我就躲在屋后面那小洞子里,那里倒也是很安全的。”他说着话,还是加紧了脚步走。走到家里,见那吴先生一家,一位太太,四个孩子,正沿了屋后小山上一条羊肠小径,向山的北端走去。那边有个天然山洞,叫仙龙洞,是个风景区,里面可以藏纳一千人。他们的学校,在大洞子里,又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区域。他们原说,今天是不躲警报的,不想还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声。吴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还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敌机来袭,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经过了万县,马上就要放紧急了。”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又不带东西,躲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老远的,就听到吴先生长声唉了一下。原来他抱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手背上又挽着一个包袱。六十岁的人,走着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当吃力。他太太是双解放脚。左手牵着一位七岁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们面前还有一位十五岁的小姐,十二岁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虽是走得快,却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后面的人。太阳是高升起来,火一般地向人身上照着,叫人热汗直流。吴太太一路怨恨着说:“生这么些个孩子干什么?躲起警报来真要命。不躲警报,也吃不起这贵的米。”
    吴先生本人,正累得有点儿上气接不了下气,听到太太这么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说这话,简直不讲理,俺叫伲今天别跑,伲要跑。”吴太太随身就坐在石头上,扭着头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过这种揪心日子,还有个活头哇?炸弹炸死了,俺说是干脆。”李先生已跑过了山溪,走到屋后山上来了,便道:“吴先生,走罢。这大太阳,在这山上晒着,可受不了,你不说是今天有七批敌机吗?吴太太,你走罢,你孩子多,回头大批敌机投弹,骇着了孩子。”吴太太听到这话,就不愿和先生闹别扭了,扶着竹手杖,又开始爬山。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看到这一群人走去,心里正在想着,怎么这么多年夫妻,全是闹别扭的?正在出神,有人遥远地叫道:“李先生,你没有走?”看时,是山溪对岸的邻居石正山教授。他家的屋子,和这里斜斜相对,大水的季节,倒是一溪流水两家分。他们的草房子,一般有条临溪的走廊。在无聊的时候,隔着山溪对话,却也有趣。他的走廊下,山壁缝子里,生出两株弯曲的松树,还有两丛芭蕉,倒也把这临溪茅舍,点缀得有些画意。便道:“你怎么没有躲呢?我看到你太太带孩子都到洞子里去了。”石正山道:“我刚刚由城里回来,一身的汗,先擦个澡,喝碗茶,我这沟下有个小洞子,敌机来了,就钻一钻罢。”李先生道:“你要开水,我这里现成。”他还不曾答言,他家里出来个女郎,端了一只茶碗,送将过去。
    这个女郎是石先生的丫头。但既为教授,无蓄婢之理,就认为义女。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叫着爸爸妈妈。她十八岁了,非常的能干,挑花绣朵以至洗衣做饭,无所不能。而且,由义母亲自教导,还很认得几个字。石先生这个家庭组织,她是个强有力的分子。石太太有这样一个义女,减轻了不少主妇负担,家里也就不必再用老妈子。因之她对这位义女,是另眼相看,怕的是她有辞职之意。这丫头对于太太的命令,除了全体驳回,有时还狠狠顶撞几句,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石先生对此,大不以为然,以为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民主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于这义女,是拿出一种严父的身份。当着家人,很少和义女透出笑容。石先生对太太的命令,无不乐从,也不敢不从。只有对待丫头的态度,始终和太太唱着反调。石太太对先生的抗命,向来是不容许的,但反对自己宽待丫头这一点,石太太却例外地不予计较。今天太太带孩子躲警报去,留着丫头在家里暂时看门,等候养父回来,同他一路进洞。石先生一回来,在门口先叫了一声:“太太,快去躲洞子罢。今天情形紧张。”、丫头迎出来道:“妈妈早走了。”石先生这就笑道:“小青,你胆子大,你就不躲?”
    小青道:“我走了,谁给你开门呢?你不洗脸喝茶吗?”石先生道:“小青,你一天也够累的,打洗脸水我自己来;你给我弄一碗茶来喝罢。”石先生进屋去脱衣抹了身上的汗,站在走廊上来纳凉,看到李先生,他就先叫了一声。李南泉对于石教授没有多大的交情,不过是为了同村子住,见着就点头而已。这时,他遥远打着招呼,倒不知道是何用意。站在走廊角上定了一会神,见石先生走进屋子去,不到几分钟,却又走了出来,而且是四处张望一番。李先生觉得他有点不愿人家看他房子似的,这就不再打量了。走上山坡去,对山下广场看了一会,见那两个红球,还是红鲜鲜地悬在高空。由平常的经验说空袭警报一刻钟上下,就应当放紧急警报,今天由空袭,这一段间隔,距离得太远,倒不明白什么缘故,他看了一会,自行走回家来。警报之刺激人,也就是那开始的十来分钟。到了二十分钟后,心理上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他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听到隔壁邻居,还有人说话,就伸头看了一看。却见那主妇奚太太拿了一本书,在走廊下说话。她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就是大英王国,不列颠是打不倒,也不会分裂又联合各党的王国,英国现在还有皇帝,所以叫王国。”李南泉一听,心想这位太太给谁在解译大英王国?她倒是先看到了,笑道:“李先生没有去躲警报?”李南泉道:“放了紧急再走罢。”奚太太向来胆大。她笑道:“我不怕。一放警报,我的家庭大学就开课,我给孩子补习功课。老实说,中学堂里,无论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教得下来。”奚太太说的是普通话,容易懂。但她有强烈的下江音尾,如“怕”读“薄”之类。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奚太太多才多艺,没有问题。不过,你也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了。”奚太太道:“你是说不会教唱歌?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歌都会唱,现在……”李南泉立刻接着笑道:“现在你还年轻啦。”奚太太听了这话,两眉一伸,立刻笑了起来;她是张枣子脸,两头尖,牙齿原是乱的,镶了三粒金托子假牙。眼角向下微弯着,带了好几条鱼尾纹。这一笑之中,实在不能引起对方的多少美感。但她依然笑道:“我倒是不吹牛,于今摩登太太那套本领,全是化妆品的工夫。我有化妆品,我不照样会摩登起来?”李南泉听了,哈哈一笑,但立刻觉得不妥,便道:“奚太太,你猜我笑什么?我笑你这是很大的一个失策,太太不摩登,那是很难于驾驭先生的。”奚太太将肩膀一扛,鼻子一耸,摇着头道:“我们家奚敬平,是被我统治惯了的。慢说轨外行动他不敢,就是喝酒吃香烟,没有我的许可,他也不敢自己作主。你看他由城里回来,抽过纸烟没有?”李南泉昂头想了一想,点头道:“果然的,我没有看到奚先生吸过纸烟。奚太太真是家教严明。不愧说是家庭大学。”奚太太道:“你那句话没有说完。你说我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来,我倒想不出。小学功课,我还有教不来的吗?”李南泉道:“我想,国语这一课,你该不行吧?”她将右手的书,在左手一拍,操着下江口音道:“那我太行了。我自小就学过注音字母。”
    李南泉笑道:“也许你讲国语的时候,可以蹩着说出来。可是在平常谈话的时候,你的下江口音是很重的。”奚太太听说急了,抢着道:“这句闲窝(话),我不能承仍(认),我小的十(时)候,在学号(校)里演过窝结(话剧)。”李南泉笑道:“我的小姐,你看,你这一急,接二连三的下江话,你还演话剧呢!”奚太太也笑了,于是向这边屋角走近了几步,隔着廊檐外一段屋檐,笑道:“李先生,我喜欢和你谈天,你说的话是怪有趣的。天天你都去躲警报,今天情形更紧张,你为什么反倒不走?”李南泉道:“因为今天紧张,我得陪着太太躲洞子,随时听用。”奚太太抬起一只手来,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但她立刻拿起左手的那本书,将嘴掩着。她笑着把眼角的鱼尾纹,又条是条地掀起。因道:“李先生,你对太太是忠实的。本来,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太太,那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摇摇头道:“比黄脸婆子略胜一筹罢了。站在奚太太一处,那就差之远矣。”奚太太高兴极了,不觉说了一句川语道:“你客气啥子,我向来不化妆。”李南泉笑道:“你无须化妆呀!”奚太太听说,眉飞色舞,笑得假牙的金托子全露出来。这时她十一岁大的男孩子,拿了一册英文走过来,伸着书问字。她看也不看,昂着头道:“那有什么不知道?
    小孩子道:“两个人怎么念呢?”奚太太道:“多数加,有什么不知道,twomans,”说着她头又是一扬。李南泉听到奚太太这样教她孩子的英文,真有点骇然。可是他知道的,她是一位最好高的妇人,决不能当了她孩子的面,真截说她的错误,便沉默了一下,没有作声。奚太太道:“李先生,你正在想什么?”他是低了头望着走廊前那道干沟的,这就抬起头来笑道:“我所想的,也正是和管家太太们一样的问题。这样不断地闹着警报,市面受影响,东西恐怕要涨价。假如明天不闹警报的话,我想跑二十里去赶回场,买两斗米回来。”奚太太笑道:“是不是青山场?我们明天一路去,好不好?”李南泉道:“来回是三四十里路,你走得动吗?”奚太太道:“我有什么走不动?石正山的太太,一个礼拜,她要到青山场去三次。这位太太,我是佩服之至,现在菜油卖一百多元了吧?她现在还是吃八元一斤的菜油,人家是老早预备下了的。”李南泉道:“她家那个丫头小青,也很能干,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奚太太道:“的确是可以羡慕。我这里有这么一位小姑娘,那就好了。”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这个买贱价苦力的算盘,那是打不得的。你要当心奚先生年纪还不大。”
    奚太太冷笑了一声,她又不免昂起头来,因道:“这个我放心,我有这么一个主张,丈夫讨小老婆,太太就讨小老公,而且必须是说得到做得到。在这种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胁,他才不敢为非作歹。”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头,没有敢多说什么。因见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向山口里面走,便道:“躲警报的人回来了?”那个过路的人笑道:“他们防护团得来的消息,说是敌机由川北直袭成都,看那样子,也许不会到重庆来。”奚太太笑道:“你看,还是我有把握吧?我并不躲,省得跑这次冤枉路,你还不快去接你太太回来?”李南泉正踌躇着,却见杨艳华又同着两个女戏子,在对面山路上经过。他就故意掉过脸来和奚太太说话,只当没有看到。一会儿工夫,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三个人全来了。只得迎上前笑道:“欢迎欢迎。可是门倒锁着,钥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请三位到里面去坐,抱歉之至。”那另两位戏子,一个是唱小生的,一个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说是老江湖。那个唱花旦的,有时还反串小丑。她倒是毫不在乎,头上却也梳了两个小辫,穿件旧黑绸长衫,衣襟上统共只扣了两个纽袢。光着腿赤着脚,穿着麦草编的凉鞋,手里拿着芭蕉扇,两只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她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先生,我向你们借东西来了。”杨艳华笑道:“你也慢点开口吧!人家认识你吗?”她笑道:“唱戏的人天天在台上鬼混,几百只,几千只眼睛全望着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胡玉花吧?这个唱小生的小胖子王月亭,你一定也认得。”说时,她将手上的芭蕉扇倒拿着,把扇子对着王月亭点了几点。那姓王的倒是有点难为情,把一条手帕放在嘴里,将牙齿咬着,两只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着。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认得。要借什么东西呢?挑我有的罢。”她笑道:“躲起警报来,真是闷得慌,我们想和你借两本小说看看。”李南泉笑道:“有的,不过门锁了,我没法子拿。我太太回来了,让她送到你们家去。”杨艳华道:“那可不敢当,还是我们自己来罢。”李先生正想表示着拒绝,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样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欢看小说,书都堆在书架子上,你们自己来挑罢。”杨艳华笑道:“解除了警报,我们照样要唱戏的……”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却有一种很粗暴的声音,叫道:“杨艳华,你好安逸,在这里躲警报呢。”她“哟”了一声,笑道:“刘副官,也走到这儿来了?”说着话,她就带着两个女伶,走上溪对岸山路上去了。
    那个刘副官就站在路头上等她。他穿了件蓝绸短袖衬衫,腰上的皮带,束着一条黄色卡叽裤衩,下面光着半截腿子,踏了双紫色皮鞋。头上盖着巴斗式的遮阳帽,手里拿了根乌漆刻字手杖。这是在重庆度夏最摩登的男装,手中不方便的人是办不到的。李南泉老远地看了这家伙一眼,觉得他派头十足,就打算踅过屋角去,避开了他。却听到他大声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请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赔我酒席钱。”杨艳华站在他身边,像是做哀告的样子。还听到她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刘副官,你得原谅我。我决不能平白无事的不唱戏。我若是唱完了戏再到公馆里去,那又太晚了。”刘副官道:“不唱戏要什么紧!那一晚上的戏份,算我包了就完了。”李南泉听了这话音,分明是杨艳华在受着压迫。虽是没有力量给她解围,说也奇怪,立刻一阵无名火起,两只脚再也走不开去,就睁着眼向对面山麓人行路上望着。见那刘副官拿起粗手杖,像发了疯似的,乱刷着山上的长草,抽得长草呼呼作响。他道:“没有错,你来就是。一场牌,那不就给你赢个万儿八千的,你还怕不够你的戏份?你们唱一晚戏,能卖多少张票?”杨艳华道:“倒不完全是戏票问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小了。李南泉在这遥远的地方,就听不清楚。不过看她站在那里的姿势,仿佛是向刘副官鞠着躬。那刘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向山草上扫荡,那气焰是非常嚣张的。
    这就听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艳华,就是那么说罢。我们明天一路到刘公馆去就是了。刘副官的面子,那有什么话说。”那刘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钩子,将手杖在空中舞着个圈圈,又顺手掀了那帽子,向后脑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这样预备下了,就看你杨老板赏脸不赏罢。”说着,他大开着脚步,向山口上走了去。这三个女戏子,站在路头上,对了刘副官的后影,有点出神。随后她们集合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遥遥地对她们望着。杨艳华正回过头来向这里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点了两下头,李南泉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两个同伴,都点了几点头,那意思是叫他过去。女人的招呼,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她三人这样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这事是不是岂有此理?那老刘硬叫我们放了戏不唱,让我去陪他们打牌。这简直是叫条子的玩意……”杨艳华瞪了她一眼,拦着她道:“你还怕人家不知道,站在路上就这样大声疾呼,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胡玉花道:“本来是嘛!你以为人家把我抓了去了,还把我们当上宾吗?”李南泉还不曾答言,却有人插言道:“谁请胡老板去当上宾?我们请过两三次,都请不到。”回头看时,正是今天早上要躲开的那个游击商人老徐。
    虽然这个时候,在重庆穿西装,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这位徐老板,倒是穿着一套挺括的拍力司米色衣服。胸前飘着白底红花的漂亮领带。只是他瘦得像只猴子似的,满脸的烟容,两只眼睛落下两个大框子,鼻子高耸起来,上下嘴唇都各自缩着,露出里面两排马牙齿。这一看之下,心里就发生了一种厌恶,便向他点了两点头。老徐倒是表示更为亲热,老早地伸出手来为礼。李南泉只好和他握了一握,说了声“好久不见”。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两回了,不是来追刘副官,今天又碰不着。李南泉不愿他把所要说的话说下去,因道:“你要找刘副官,你就赶快追上去吧。他也是刚刚走的。”老徐笑道:“我们刚才在一处的,我晓得。我们现时正做一桩买卖。不是警报我们就进城了。不久,我要到衡阳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话,我还走远一点。老兄要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李南泉笑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倒有些东西要你带出去。”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吗?还是关金?这些东西,带起来都很便利。”李南泉将手拍了身穿的一件旧蓝布大褂道:“你看我这么一副穷相,会有金子关金吗?我要你带去的,是几句闲话。你可以告诉前方人士,大后方虽然让敌机炸得很凶,虽然有人发国难财,可是大多数的国民,他们还是坚持着抗战到底。”
    老徐听他说的是这种话,既觉得迂腐,又觉得扯淡,便微笑道:“我们做商人的,哪里管这些国家大事,你还是和我谈谈生意经罢!”李南泉说了句“隔行”,转身就要走开。那老徐比他更快,一把将他衣袖扯住,笑道:“你别忙,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前次托你的一件事,怎么样?这在你是不费什么力的。”李南泉沉着脸子道:“老板,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你是商人,你不管国家大事。当新闻记者的人,正和你相反,国家大事要管,国家小事也要管。你要一个新闻记者的名义,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个国家大小事全不管的人?”老徐笑道:“我上了当。原来你先绕一个弯子说话,把我的嘴堵上。可是你要晓得,我要一个新闻记者名义,我并没有要报馆里给我薪水,它无非是一张秀才人情。我若有工夫,也可以把前方的新闻寄了来的。”南泉摇着头淡笑道:“这些话都不必去提它。记者这名义不值钱,你何必去要,值钱,人家又岂能白给?”那老徐被他的话问窘了,正不好再说什么,却听到半空“呜呼呼”又是一阵警报器发声。杨艳华一手拉了胡玉花,一手拉了王少亭,也是转身就走,口里还道:“紧急警报来了,走吧!”老徐放开了李南泉,伸长了两手,在路上一拦,笑道:“不要害怕,这是解除警报。”听了这话,大家都静静地偏了头向半空里听了去。那警报声,果然呜呜地拖着长响,并没有吱呀吱呀地转弯。杨艳华更是内行,在警报器一响的时候,她就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看到长针走了两分半钟,而警报器声还在长空呜呜地响着,便踢着足笑道:“好了好了,解除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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