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蒲宁 Ivan Bunin   俄罗斯 Russia   苏联   (1870年10月10日1953年11月8日)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译后记
第一部
  一
  “世间的事物,还有许多未被写下来的,这或出于无知,或出于健忘,要是写了下来,那确实是令人鼓舞的……”
  半个世纪以前,我出生于俄罗斯中部,在我父亲乡间的一个庄园里。
  我们没有自己的生与死的感觉。很可惜,人们甚至把我什么时候出生的都讲给我听了,假如不讲,那我现在就不会知道我有多大年纪(况且,我现在完全没感到年岁的负担),就是说,不会想到我大概再过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长在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那也不会疑心自己就要死。“这就太幸运了!”我要添上这一句。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场大灾难吧。而且我说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们不是生下来就有死的感觉吗?如果没有,如果未曾疑心过,那我是否会象现在和过去一样,这么热爱生活呢?
  关于阿尔谢尼耶夫的家族,关于他的世系,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干吗什么都要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格尔波夫尼卡,我们的家族是属于“那些在黑暗的时代渐行消失的世系”。我知道,我们的家族是“贵族,尽管它已经没落……”
  二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我记得那个初秋的阳光照耀着的大房间,记得从那朝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见山坡上空的冷峭的光辉……仅此而已,就只有这么一瞬间!为什么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时刻,就在这一分钟,我的意识突然会生平第一次如此熠熠地燃炽起来,以致记忆力有可能发挥作用?但为什么此后我的意识又立刻长期地熄灭下来?
  我怀着悲伤的感情回忆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时刻都是悲伤的,因为这个静静的世界贫瘠穷乏,而在这个世界中,却有一颗在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的、对一切事物还感陌生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心灵在幻想着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黄金时代!不,这是一个不幸的、过于多愁善感的、可怜的时代。
  也许是因为个人的某些条件,我的幼年才是悲伤的吧?事实上,我就是生长在莽莽森林的深处。荒漠无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庄园坐落其中……冬天是无边的雪海,夏天是庄稼、花草的海洋……还有这田野的永恒的寂静,以及它的神秘的缄默……但在这个寂静中,在这草木深深之处,一只土拨鼠和云雀也会发愁吗?不,它们什么也不会问,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奇,不会感到象周围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灵性,它们既不知道空间的召唤,也不知道时间的飞逝。而我那时却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天空的深处和田野的远方都向我讲述了在它们之外仿佛还另有天地,它们都引起我对还未获得的东西满怀幻想和产生苦恼,不知怎的,它们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爱恋与温情,这使我十分感动……
  这个时候人们在哪里呢?我们的领地叫做农庄——卡缅卡农庄。我们主要的庄园是在顿河左岸,父亲经常到那儿去。并在那里住很久。而农庄上的产业是不大的,奴仆很少,但到底还是有人,生活仍旧进行。犬,马,羊,牛,工人,马夫,领班,厨娘,女饲养员,保姆,母亲和父亲,在中学读书的哥哥和妹妹奥丽娅,还有一个在摇篮中的小妹……但究竟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完全孤独的时刻呢?夏日,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太阳已落在房屋和花园的后边了。荒落的、宽大的庭院阴影憧憧,而我(世界上只有我独自一人)躺在院子的渐渐变冷的青草上,凝望着无底的蓝天,象望着一双奇异而又亲切的眼睛,望着自己父亲的怀抱一样。一朵高高的白云在浮动,逐渐变圆,又慢慢地变换着自己的轮廓,然后隐没在这凹形的无底的穹苍……哎呀,使人感到多么慵懒的美啊!要是能坐到这朵云彩上飘游,在这可怕的高空之上,在这世间的辽阔的天空中浮荡,与住在这个山峦起伏的世界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为邻,那该多惬意呵!现在我又躺在庄园的后面,在田野之中,仿佛也象那天的黄昏一样,——只是现在还有一个西沉的太阳在闪烁,我同样是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四望,在我的周围尽是穗粒累累的黑麦和燕麦。在浓密的、低垂的麦秆里,深居着一些鹌鹑。此刻万籁俱寂,鹌鹑也默默无语,只是偶尔传出几声咕咕的啾鸣。一只小金虫陷在麦穗里,发出沉郁的嗡嗡声。我怀着怜恤之情解救了它;我惊奇地仔细打量着,这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小金虫,它在哪里生活,往哪儿飞,怎么飞走,它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它气鼓鼓的,相当厉害:在手指间乱动乱窜,坚硬的翅鞘沙沙作响,从翅鞘下伸出一种薄薄的、淡黄色的东西。突然,这些翅鞘的甲壳分开、张大,那淡黄色的东西也一样松开。噢,多么优美呵!这小甲虫飞到空中,快活地、轻松地嗡嗡低吟着,永远离开我了。它消失在天空中;给我增添一种新的惆怅:在我身上留下离别的悲伤……
  要不我就在家里自己看着自己,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是孤单单的。太阳已隐没在静悄悄的花园后头,它曾整天欢快地照耀过这空落落的大厅和客厅,然而现在已经离去,仅只在细木地板上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张老式桌子的高脚之间,孤零零地留下自己红色的余晖。我的天呀,它那悲伤的无言之美叫人感到多么压抑!晚间,窗外的花园呈现出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压压的夜色,我在昏暗的卧室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颗静谧的星星在高空中从窗口里一直俯视着我……它干吗要远远地离开我呢?它干吗不向我说一句话呢?它叫我到哪儿去,想提示我什么呢?
  三
  童年时代已开始逐渐把我同生活联系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现在还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些人物、一些庄园生活的情景、一些重大的事件……
  在这些事件中,最鲜明的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旅行,和我后来历次的旅行相比,这是最遥远和最不寻常的一次。那次,父母带我一起去那称为城市的自然保护区。当时我初次体验到幻想即将实现的甜蜜,同时也体验到它万一不能实现的恐惧。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站在院子中间,站在太阳曝晒的地方,看着一早就从车棚里推出来的四轮马车,心焦如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终于套好这辆马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出门的准备工作呢?我记得,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经过无数的田野,山谷、乡村小路和十宇路口。路途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一个峡谷中(当时时近黄昏,地处荒凉),四周密密地长着一些橡树,枝叶纷披,一片暗绿,在峡谷对面斜坡上的灌木丛里,有一个“强盗”钻来钻去,他腰间还插着一柄斧子。这也许是我不仅在当时,而且在一生中所看到过的最神秘和最可怕的农夫之一。我们什么时候进的城,我记不清楚了,但总记得那个城市的早晨!我挂在一个深渊之上,在从未见过的庞大楼房之间的罅隙里,太阳、玻璃、招牌的闪光使我眼花缭乱。头顶上,整个世界都轰响着一种奇怪的、乱七八糟的音乐声:米海伊尔·阿尔罕格尔钟楼敲击出叮叮当当的钟声。这座钟楼高耸在一切之上,它是如此宏伟,富丽堂皇,这一点连罗马的彼得教堂也梦想不到。这个庞然大物,竟使我后来见到希奥普斯的金字塔①时也不为之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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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埃及法老希奥普斯(纪元前三千年)的金字塔,是世界建筑学的卓越古迹之一。
  最令人吃惊的是城里的黑鞋油。在这一生中,我从未因所见到的世上的东西(我见得可多哩!)而感到过这样的欢欣,这样地快乐,就象我当时在这座城市的集市上、手里握着一盒黑鞋油所感受过的那样。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的,但这是什么树皮呢,它竟能通过能工巧匠变成了一个盒子!就是这么一盒黑鞋油!它黑黢黢的,光泽暗淡,装得又满又实,而且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酒精的气味!后来还有两件事情使我十分高兴:给我买了一双精制山羊皮皮靴,靴筒上压有红圈,关于这双皮靴,马车夫说了一句使我终身难忘的话。“这双靴子正合适!”此外还给我买了一根把手上有个哨子的皮鞭……一摸到这双精制山羊皮皮靴,一拿起这根富有弹性的、柔韧的皮鞭,我就兴高采烈,心醉神迷!在家里,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高兴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因为在床边放着我的新皮靴,在枕下藏着我的小皮鞭。那颗朝夕思慕的星星从高空上望着我的窗子,并且对我说:现在一切都好啦,世界上没有也不需要更好的东西了!
  这次出门,第一次给我揭示了人间生活的欢乐,同时也还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是我在回转的路上体验到的。我们在傍晚之前离开这座城市,走过一条长长的、宽敞的街道,在我看来,这条大街与我们的旅馆和米海伊尔·阿尔罕格尔大教堂所在的那一带比起来,就显得十分寒伦。我们走过了一个大广场,前面远方又展现出一个熟悉的世界——辽阔的田野和农村的纯朴与自由。我们的路笔直朝西,正对夕阳。此时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着夕阳,看着田野:在快要离开城市的时候,有一幢特别庞大的和特别沉闷的黄色房子耸立着,它和我迄今所见过的任何一幢房子截然不同,——上面有许多大窗户,每一扇窗子都装有铁栅,房子四周围着一堵高高的石墙。围墙的大门已被紧紧地锁上。在一个窗口的铁栅后头,站着一个穿灰呢短上衣的人,他头戴无檐帽,面庞浮肿,脸色枯黄,露出一副复杂而痛苦的表情这是我有生以来在一般人的面孔上还没有看见过的。它是种最沉痛的优郁、悲伤、俯首听命和一种狂热而又模糊的幻想掺合在一起的表情……当然,有人向我解释,这是什么房子,这个人是什么人。这是我从父母的口中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特殊的人存在,他们被称之为囚犯、流放犯、盗贼、凶手。但是,在我们个人短促的一生中,我们所获得的知识太贫乏了,——应该还有另一种我们与生俱来的、更为丰富的、永无止境的知识。对于铁栅和这个人的面孔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那些感情来说,父母的解释就显得太少了。我借助于自己本身的知识,亲身感觉到,猜测到他那特殊的、可怕的心灵。那个在峡谷的橡树丛里窜来窜去的、腰间插着一把斧头的农民更是可怕的。但这或许是个强盗——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或许是个非常可怕的、然而十分使人迷醉的、神奇的东西。可是这个囚犯,这一道铁栅……
  四
  关于我在人世间的最初岁月,我以后的回忆就更为寻常和真实,虽然这一切都依旧贫乏、偶然和零碎。我只重复我们知道的和我们记得的。我们有时甚至连昨天的事也难以记起!
  我幼小的心灵开始习惯于自己的新居,发现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爱之处。看见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注意到人们,并对他们产生各种各样的、多少有点自觉的感情。
  对我来说,世界依然只局限于庄园、家庭和一些最亲近的人们。这时我已经不仅觉察到有父亲,感到有他的亲切的存在,而且我还看清楚他了。他是一个身体健壮、神采奕奕、无所顾忌、爱发脾气,但同时又特别容易息怒、宽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恶人和不忘旧怨的人。我开始对他发生了兴趣,于是我就了解他的一些事情:他从来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游手好闲中打发了自己的日子,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在当时不仅对于乡村贵族,就是对于一般的俄罗斯人也司空见惯。他经常在午饭前生龙活虎般的兴奋起来,吃饭时快快活活。午饭后一觉醒来,喜欢坐在敞开的窗前喝令人陶醉的、发出丝丝声的、把鼻子冲得非常舒服的、有点酸味的苏打水。他经常在这个时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紧紧地搂着我,吻我,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把我放下来,他不喜欢任何持久的事……我对他不仅已经产生好感,而且有时怀着愉快的温情,我喜欢他。他勇敢的外表,变幻无常的直爽的性格,都适合我的已经形成的口味,尤其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好象曾在那个塞瓦斯托波尔打过仗,现在又是一个枪法惊人的猎手——能射中抛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银币,需要时,还能用吉他即时弹奏祖先幸福时代的一些古老的歌曲,弹得如痴如醉,娓娓动听……
  我终于也发现了我们的保姆,就是说我认清了家中的人员。我发现这个身材高大、体态端庄和威风凛凛的女人在我们的幼小心灵中显得特别亲切。虽然她经常自称为女仆,但事实上她是家里的一员,敢同我母亲争吵(这是家常便饭)。然而,由于她们互相爱护或者出于必要,往往争吵之后不久双方哭一场就和解了。我的两个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时都已各自独立生活,只是节假日才到我们这里来。另外我还有两位妹妹,我终于也认识了她们。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我还是一样地把她们同我的生活紧密地连在一起。我温情地爱着那喜欢笑的、蓝眼睛的娜嘉,她还在摇篮里玩东西。不知不觉地我所有的玩耍和游戏、欢乐和悲伤都与她共享。有时我又把最隐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诉给黑眼睛的奥丽娅,她是一个性急的姑娘,象父亲一样,容易发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为我的忠实的朋友。至于母亲,当然,我更先于所有的人发现和了解她,对我来说,母亲在所有的人中是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物。她与我本身不可分离,我发现并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发现自己存在的那个时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爱情与母亲有关。我们所爱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就是我们的苦难,——光是这种担心失去亲人的永恒的恐惧就已经够戗!而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背上我对母亲坚贞不渝的爱情的重担。我爱她,是因为她赐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这种痛苦来伤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个心灵的爱来使我感到震惊,她是悲伤的化身:我孩提时代曾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多少眼泪,从她的口中听见过多少悲歌啊!
  在那遥远的故乡,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安息在世界上,永远被世人遗忘,但她的极为珍贵的名字将万世流芳。莫非那已经没有眼睛的颅骨,那灰色的枯骸现在就在那里埋葬,在一个凋敝的俄国城市的坟地的小树林之间,在一个无名的坟墓的深渊,莫非这就是她——一个曾经抱着我摇晃过的人?“我的道路比你们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们的思想更崇高。”
  五
  幼年的孤独生活就这样逐渐地过去了。我记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为什么半夜醒来,看见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过那没有挂上窗帘的大窗口。只见一轮苍白和忧郁的秋月高悬在庄园里空荡荡的院子之上,它忧郁,孤寂,显得如此悲伤,充满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为一些难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压紧。这些感情仿佛它——这个苍白的秋月也同样感受到。但我已经知道,已经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个人。我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开始哭泣,叫唤,把父亲喊醒……人们逐渐地进入我的生活,并成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经发现,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还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这三个季节里只能偶尔外出。我起初并不记得它们,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阳光灿烂的东西,所以现在能想起的,除了那个秋夜之外,只不过还有两三个昏暗的景象,而且还都是不寻常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纷飞,狂风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为大家都说,这是为了“对付四十个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为狂风愈将房屋震撼得厉害,你就愈觉得自己是在这房屋的保护之下,温暖而又舒适,十分惬意。后来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发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们一觉醒来,看见家里有一种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里一种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还高的东西挡住了光线,——不久我们知道,这是一夜之间把我们覆盖起来的白雪,后来工人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我们从雪堆里挖出来。还有一个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们院子里突然来了一个穿着常礼服的人,他被寒风驱赶,吹得摇摇晃晃,眼斜嘴歪。这个不幸的人生着一双罗圈腿,可怜巴巴地用一只手扶住头上的便帽,另一只手笨拙地把常礼服捂在胸口……我再说一遍,在我总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阶段好象只有夏天,那时的欢乐我总是先告诉奥丽娅,然后再告诉维谢尔基的几个农家的孩子。维谢尔基坐落在普罗瓦尔之后,离我们有一俄里远,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这欢乐是可怜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欢乐一样可怜。(一切人间的欢乐都是可怜的,有人象我一样,有时也想要别人怜悯他,得到一点伤心的同情。)我在什么地方出生和成长?我看见过什么呢?既没有山河湖泊,也没有莽莽森林,只有山谷里有些小灌木丛,以及几处小树林。不过在扎卡兹和杜布罗夫卡的某些地方还象有点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无垠的庄稼的海洋!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无数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个钟头都可以遇见村庄、车站的富裕之乡,不是以房屋洁白干净、人口众多、物产丰富而叫你吃惊的地方。这不过是波德斯捷比耶,这儿的田野凹凸不平,到处都是山沟和斜坡,牧场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砾和碎石。这儿的村庄和文化落后的居民,看来都已被上帝遗忘。人们极不讲究,过着原始简朴的生活;与藤蔓和稻草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就生长在这个僻静而又非常美丽的边区。漫长的夏日里,我看见:炎热的中午时分,蓝天上白云在飘荡,清风徐来,时而温凉,时而炎热,带来烈日的暑气和洒热了的稻谷与青草的芳香。在田间,在我们那些陈旧的粮仓后面,是灼热的、璀璨夺目的阳光。这些粮仓非常陈旧,厚厚的稻草盖顶已经发灰,看上去硬结得有如石块一般,圆木墙壁也变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滚动着一望无际的麦浪,银光闪闪,翻腾起伏。声势浩大的麦浪喜气洋洋,上面浮动、荡漾着云彩的阴影……
  后来我又发现,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于是我们脱去鞋子,让白嫩的小脚(连这些小脚都喜欢自己的白嫩)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阳晒得滚烫,里面却十分清凉。粮仓下面,长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奥丽娅吃了许多天仙子,结果昏死过去,后来大人们不得不用刚挤出来的牛奶才把我们灌活过来。当时我们的脑袋虽说是古怪地嗡嗡作响,但身心里却不仅希望着、甚至还感觉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们到处飞翔……在粮仓下面,我们还发现了许多黑金丝绒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们是根据暗哑的、盛怒而威严的嗡嗡声才猜到它们在地下的住处的。我们在菜园里,在干燥棚附近,在打谷场上,在仆人居住的小屋后头(它的后墙堆满了粮草)发现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丝丝的块茎和种子啊!
  六
  在下房后、牲口棚的墙下,长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荨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荨麻,还有一些非常华美的、深红色的、带有刺花冠的大葱,以及一些淡绿色的被称为鸦葱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气味。我们终于也发现了一个牧童,这个牧童特别有趣,他的麻布衬衣和短裤头补钉重叠,手脚、面孔都被太阳晒干、烤焦,到处蜕皮。他经常嚼食发酸的黑麦面包皮,还吃牛蒡和鸦葱,结果嘴唇溃烂。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他很清楚我们友谊的全部罪行,——他曾怂恿过我们去吃那鬼才知道的东西,然而这种犯罪的友谊却是多么甜美啊!他不时回首环顾,偷偷地、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故事,这一切都叫人着迷。此外,他能异常熟练地用长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当我们也试着来一下时,鞭子的尖端却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这时他便哈哈地狂笑起来……
  不过,所有地里长的食物还是数牲口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里最丰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罗一些咸的黑面包皮,尝尝尖部长着灰色粒状花蕊的绿色长葱茎,尝尝红色的四季萝卜和白萝卜,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黄瓜。松软的菜畦上爬满无尽头的藤蔓,钻在里面寻找黄瓜,弄得沙沙作响,那是多么惬意啊!……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一切呢,莫非是饿了吗?当然不是。不过我们之所以寻觅吃食,那原因连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圣餐,接受那创造世界的肉体和物质的圣餐。我记得,有一天太阳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糟晒得滚烫,空气沉闷,天色渐渐转暗,云彩渐渐密集,越来越慢,越来越密,终于一道尖锐的紫色的闪光扯动起来,那最深沉的高空开始隆隆作响。接着暗哑的轰隆声向四方滚动,随后霹雳一声,电闪雷鸣,声音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威严,愈来愈壮丽……噢,我已感到这个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统治这个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质的力量来创造的这个世界!后来天昏地暗,电光,狂风,倾盆大雨,夹着噼啪作响的冰雹。万物都在翻腾,都在颤抖,好象要毁灭似的。我们家里赶忙关紧窗户,扯上窗帘,点燃“复活节前的”蜡烛,然后供在穿着旧银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划着十宇,翻来覆去地祈祷着:“神圣、神圣、神圣的万军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静下来,大家才感到轻松,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饱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气。这种湿润的空气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于是我们家又窗门大开。父亲坐在书房的窗口边,凝望着菜园后头那片还遮蔽着太阳的乌云,它象一堵黑墙一样耸立在东方。父亲突然派我到菜园去给他拔一个大一点的萝卜来!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这样突兀的事情发生。当时我拼命地沿着水汪汪的草地上飞跑,拔起一只萝卜,就贪馋地对着萝卜尾巴咬了一口,上面还粘着一些蓝色的污泥……
  后来。我们逐渐胆大起来,熟悉了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普罗瓦尔、维谢尔基,世界在我们面前愈来愈大了。但还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动物的生活愈来愈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最喜爱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喜爱的时间是人们午休的时间。花园是愉快的、绿油油的,但我们都已经熟悉了。花园里别的不说,光是密林、鸟窝和马林树丛就够有意思的了。在小树枝编结的、铺垫得又软又暖的小窝里,如果坐着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东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着什么,那就更妙了。马林果比我们午饭后吃的带牛奶和沙糖的东西更美味得无法比拟!你看,这就是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上的干燥棚,普罗瓦尔……
  七
  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美!
  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荡荡的。每当我们费尽吃奶的气力才把大门稍微推开一点的时候,这扇门就吱嘎吱嘎地发出懒洋洋的、极讨厌的叫声,同时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粪水和猪圈的气味迎面扑来。
  在马厩里,马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们被拴着站在那里,大声咀嚼着干草和燕麦。它们怎样和什么时候睡觉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也躺下来睡,但这很难以想象,而且想起来也十分可怕,因为马躺下来是这样的艰难和笨拙。看来,马只有在深更半夜里才躺下来睡,通常都是站在马棚里,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磨成奶汁,把干草拉扯到自己柔软的唇边。它们每一匹都很漂亮、壮实,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们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马鬃却十分柔软,那双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时威严地和神奇地斜视着,使我们想起马车夫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每匹马每年都有自己珍贵的日子,叫佛罗尔和拉佛尔日,这一天它蓄意杀人,为自己替人服苦役,为自己过的马的生活而进行报复,因为它整天被捆着,经常等着套车,去完成自己仅仅是驮运和奔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在尘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马厩的气味很浓重,也是粪便的气味,不过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样。这是另一种粪便,它的气味又同马本身的、马具的、腐烂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马才有的气味搀杂在一起。
  车棚里,放着一些赛跑用的轻便马车,一辆四轮马车,一乘陈旧的祖父用过的带蓬雪橇。这一切合起来就构成各种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特别有趣的、隐蔽的旅行箱。那乘带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们注意。它是从祖父手上传下来的东西,与我们现今的毫无相似之处。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样不停地前前后后飞来飞去,有时从车棚飞向辽阔的苍穹,有时又回到车棚的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现在我常常会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远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林和小鸟,看不到许许多多你已感到如此习惯、如此亲切和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则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这些“美人儿”闪电般地飞翔,不断发出幸福的呢哺声,它们的胸脯是粉红的,头颅是深蓝的,又尖又长,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样也是深蓝色的,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致、可爱、温柔、纯洁。车棚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你随时都可以跑进去,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地倾听燕子的呢哺声,沉醉于要捉到其中一只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轻便马车上,或者爬进四轮马车或带篷的雪橇里,一颠一簸地奔向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从童年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险的东西呢?向往那种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擞、又可以为某事或某人而献身的东西呢?难道“上帝赐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难道我们的命运只可能是这样的吗?显然,上帝给我们的东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过的和听过的故事,至今我还感到,其中陌生和奇异的事是最慑人心魄的。“在一个王国里,在人所不知的一个国家中,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人迹罕至之境,在湛蓝的大海之外……有一个漂亮的女皇,聪明绝顶的瓦西莉莎……”
  干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个灰色的稻草盖顶的庞然大物,空阔得教人有不祥之感。里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里边去,躲在大门下,就可以听见风在它周围来回走动,在它里面搜索,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一个角落里,悬挂着一个盖满灰尘的神龛,但是人们说,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儿去,这种对鬼如此有威胁的神龛和鬼联系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恐怖。普罗瓦尔远一些,它在干燥棚、打谷场、一间已经倒塌的干燥室和黍田的后面。它是一个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悬崖陡壁,底部有一个闻名的“陷坑”①,其中杂草丛生,草深过人。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却是多么美好的荒野啊!看来,我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山谷里,爱上或者怜恤一个人该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种深红色的、花茎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为圣母的小花盛开着。这小花无论其外观或名字都极其别致!在杂草丛中,有一只鹀乌悲戚宛转地唱着短短的小调;啾——啾——啾——啾…… ——————
  ① “普罗瓦尔”在俄语就是“陷坑”之意。
  八
  后来我的童年生活逐渐丰富多彩了。我愈来愈注意庄园的生活,愈来愈经常地跑到维谢尔基会,我到过罗日杰斯特沃,诺沃谢尔基,到过巴图林诺我外婆家里……
  在庄园里,每当太阳刚刚升起,花园小鸟初次啁啾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醒来。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与他同时醒来,所以他大声咳嗽,大声呼叫:“拿茶炊来!”于是我们都醒了。早晨阳光明媚,我格外欢欣。再重复一遍,我还是不想也不能注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跑到樱桃园里去,想摘那些被小鸟啄破一被太阳晒红、心爱的樱桃。牲口棚里,早上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这时大门吱吱哑哑发出响声,人们吆喝着、尖叫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猪,还有毛色灰白、壮实、好动的绵羊赶去吃早上新鲜的饲料,把马群赶到田间的池塘去饮水,马群有力地、整齐地踏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与此同时,在下房的雪白的厨房内,炉子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光,厨娘的工作开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台上,有的跑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和围着厨娘,它们常常又尖叫一声跑开了……喝过早茶,父亲有时带我一起坐上轻便马车到田里去。一些脱了靴子没戴帽子的农夫在田里耕地,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时而看看,时而在松软的犁沟上踩空一脚,两边摇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劲头的马匹保持平衡,去适应那发出沉重的咿呀声的木犁,灰色的土块不断地爬到犁的砧木上来。数不尽的姑娘拔一会儿黍杆,拔一会儿土豆,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兴高采烈,一活泼热闹,一会儿笑声琅琅,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些割麦的农夫晒得黝黑,他们汗流浃背,敞开衣领,用皮带缠着脑袋,两手挥动着大镰,簌簌作响,在酷暑中刈割着。不久他们坐下来,伸开两腿。接着把晒热的黄色的黑麦垛成一堵厚墙。那些把衣襟掖到腰里的农妇,跟在男人们的后边,用耙子工作着。她们弯下腰来,侧起身子,与刺人的多穗的麦捆斗争着。被太阳烤热的金黄色的麦捆发出麦秆的香气。农妇们用膝盖压着麦捆,把麦捆捆得紧紧的……那锋利的大镰刀的簌簌声,真是难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湿了的小铲子,随着大镰的闪闪发光的刀刃,一时在这边,一时在那边,灵活地闪烁着。总有那么一个割麦的农人,讲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点刈掉了整个鹌鹑窝啦,险些捉到一只小鹌鹑啦,把一条蛇截断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关农妇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话,他们有时就在夜间捆麦,因为白天太干燥,穗粒容易脱落。这种夜间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种诗意的美……
  这样的日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很少。现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记忆中闪现的,各个不同时期的,而且是不连贯的。我记忆中的晌午的情景是这样的:炎热的太阳,喷香的厨房的气味,从地里回来的人因饭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这些人当中有父亲,有晒得黝黑的领班,他长着卷曲的红色大胡子,大摇大摆地骑着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马,走了过来。拿着镰刀的刈草工人,乘着大车走进院子里。大车上装满了青草,夹杂着从田埂上一起割下来的花朵,青草上放着闪闪发光的镰刀。还有人从池塘边把洗过澡的马匹赶回来,那些马匹象镜子一样闪亮,乌黑的尾巴和鬃毛上还湿漉漉地淌着水珠……在这样的中午,我曾经有一次看见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着大车,坐在夹着鲜花的青草上,从地里口来,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从诺沃谢尔基来的姑娘萨什卡。我已经在仆人当中听到一点关于他们俩的传闻了,但那些话不知为什么竟埋藏在我的心里。此时,一看到他俩坐在同一辆大车上,突然我觉得他们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为他们高兴。她个于很高,瓜子脸庞,差不多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水罐,背对哥哥坐着,从大车上吊下两只光脚,低垂着睫毛。而哥哥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穿着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敞开衣领,皮肤黝黑,显得整洁、年轻。哥哥手握缰绳,用闪耀的目光注视着她,对她讲着话,欢乐地、含情脉脉地微笑着……
  九
  我记得有一次到罗日杰斯特沃去做弥撒。
  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寻常的节日气氛:马车夫穿上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衣和一件棉绒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驾车座位上,这是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马车。父亲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身城里人的打扮,戴着一顶带红圈的贵族便帽,帽下从鬓角到眉间露出一络黑黝黝的梳洗过的头发,透出古朴的风度。母亲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衣裙,轻而薄的衣服上打满褶皱。我穿上一件绸缎衬衣,头上抹上香油,整个身心都感到快乐和紧张……
  田野很窒闷,酷热,在凝然不动的高高的庄稼之间,狭窄的道路上尘土飞扬,马车夫高傲地赶过一群群农夫和农妇,他们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着车子去欢度节日。我们从非常陡峭的石山上冲下来,驶进一个村庄,我在村子里看见许多新奇的事物,高兴得心儿好象要停止跳动一样。我的印象很多:这个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宽大的院落,打谷场上都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主人们很殷勤好客,他们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钱的独院独户的小地主,从不依赖于他人。山麓下,一条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阴影里蜿蜒着,藤蔓上布满吱吱喳喳的白嘴鸦,小溪散发出藤蔓的清凉气味,散发出生长藤蔓的洼地的潮气。当你登上对面的山顶,驶过一道横跨清溪的石桥之后,就来到教堂前面的牧场上,那儿聚集着许多装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们。有姑娘和农妇,还有弯腰驼背的、死气沉沉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穿着干净的长袍,戴着圆锥形的呢帽。教堂里十分拥挤。由于拥挤,由于辉煌的烛火,由于射在圆顶上的阳光,教堂里洋溢着一种馨香的热烘烘的气息。我内心充满自豪感:我们站在大家的前面,是这样清楚、熟练和一本正经地祷告着。弥撒完毕后,神甫让我们吻那带青铜气味的十字架,并且谦恭地向我们鞠躬……达尼拉老头是一个温和的怪人,他长着一头浅灰色的卷发,棕色的脖子就象一只炸裂开的瓶塞。我们做过弥撒后就在他的院子里休息,喝茶,吃点热饼和蜂蜜,蜂蜜盛在一只大木钵里,堆成小山一样。有一回,这老头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块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进我的嘴里……这件事我想起来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经知道,我们贫穷了,父亲在克里米亚战争①时期“乱花了”许多钱,在唐波夫居住的时候赌输了一大笔,他无所顾忌,常常无谓地自己恐吓自己说,我们最后的一件东西都快要“拍卖”了。我知道,顿河左岸的庄园业已“拍卖”,我们已经没有这个庄园了。但是,那些日子总还在我身上保存着满足和安宁的印象。我现在还记得中午我们家的那些快乐的时刻,丰盛的油腻腻的和有营养的菜肴,许多仆人,许多钻进屋里来的猎犬,敞开的窗子外面是树木、阳光和花园的绿荫,在敞开的大门口,有许多苍蝇和美丽的蝴蝶……我记得,在漫长的午休时间,整个庄园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记得傍晚同哥哥们一起散步,记得他们青年时代的、热情洋溢的讲话,那时他们已开始把我带在身边……我还记得一个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边美得无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镜高悬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蓝色的星星在闪烁。“哥哥们讲,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也许,是最幸福的、最美丽的世界,也许,我们总有一天会到那个世界上去……在这样的夜晚,父亲不睡在家里,而睡在窗下院子里的大车上。大车上堆满了干草,干草上设了床铺。我觉得,金光闪闪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洒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这样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梦见月光,梦见世界和乡村的夜景,梦见美丽的郊外田野和故乡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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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国与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国联军的战争。
  只有一件事情使这幸福的时刻黯然无光,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黄昏,几个牧童从地里赶着役马回来,飞快地跑进庄园的大院,叫喊着,说谢尼卡在疾驰中连马带人一起滚进了普罗瓦尔,一直滚到深底,滚到可怕的芦苇丛里,据说那里面就象烂泥塘一样。工人们、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跑去抢救,想把他们拖出来。整个庄园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来呢?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昏暗,“从那边”来的音信依然杳无。当去的人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更加沉寂下来,因为人马俱丧……我记得一句可怕的话。“要立刻报告警察局长,派人去看守‘尸体’……”为什么这些对我说来完全陌生的话是如此可怕?莫非我当时已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十一
  时光流逝,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夏变秋,冬变春……但关于这些我能说什么呢?唯有一个总的印象,那就是,在这些岁月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有意识的生活。
  我记得,有一天,我跑进了母亲的卧室,突然在一个不大的窗间壁镜中看见了自己(这镜子镶在一个核桃木的椭圆形镜框内,正对门口挂着)。我楞了一会,一个已经相当高大的、端庄而又消瘦的孩子惊奇地、甚至有点恐惧地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斜领衬衣,一条黑色的毛哔叽马裤,一双虽已破旧、但还很合脚的山羊皮鞋。当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镜中看见过自己,但都没有印象,也不曾留心过。为什么现在注意起来了呢?显然,这是因为我终于突然发现自身的变化而感到吃惊,甚至感到有点恐惧的缘故。这种自身的变化或许是从一个夏天开始的(事情常常会这样)。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开始变化的,当时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记得清楚。现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为我想起那个镜中的小孩,他的晒黑的皮肤正在褪色,当时我大概是七岁。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欢这个小孩,他体态端庄,一头美发被太阳晒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这种变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惊讶。为什么呢?显然,这是因为我(作为旁观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在这一发现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看到了自己的个儿相当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动的、可以被人领会的表情。总之,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朦胧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开始有一个大转折,也许,是向最坏的方面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记忆中的那纯然是幸福的时光,大约从这个时候起就差不多结束了——这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一件小事。而与此同时,我在尘世间又获得了某些崭新的、真正难得的知识,思想和感情。此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闯进我的生活中来,我开始同他一起学习。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后来,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个阴霾的日子里,有一个穿常礼服的人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后来他又到我家来过一次,——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楚了,然而他确实来过。看来他是个真正不幸的人,不过完全属于特殊的一类,就是说,不是一个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却以此为乐。总而言之,他看来是属于俄罗斯人中可怕的一类。这一类人,当然,我只是到后来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门贵族,聪颖过人,很有天赋,因此,他能生活得纵使不比许多人好也不会比许多人差。他个子消瘦,有点驼背,鹰钩鼻子,面庞黝黑,无怪大家都说他“象个鬼一样”。而且他性格疯狂,还是法政学校的学生时,就同父亲大吵了一顿,然后诅咒着离开了家。嗣后,他父亲去世时,他又为劈分遗产的事对兄弟大发雷霆,把分产的文据撕成碎片,还辱骂兄弟,大叫大嚷:“岂有此理!”并且申明说任何有关分家的事他都不愿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钱也不拿,接着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永远离开了故居,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他从末能在一个地方,在一个家中待上哪怕几个月。最初在我们家也待不下来,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的大院之后不久,便同我父亲差一点动起刀剑来。但第二次来却出现了奇迹: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阵子后就声明说,他要永远留在我们家里。于是他在我们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进中学为止。他甚至承认,一般来说他对人只有蔑视和仇恨,然而对我们一家却很热爱,特别是对我。他开始成为我的教养者和老师,不久,我对他就十分依恋。同他接近就成为我的许多极其复杂而强烈的感情的源泉。
  这种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来就有。我不仅从父母的身上,而且从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独特的人们(他们曾经组成俄国的文明社会)的身上继承下来。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进了我的这种敏感的发展。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教养者和老师,他是完全不够格的。他飞快地教会了我抄写和阅读《堂·吉诃德》的俄译本。这本书是在我们家里一堆为数不多的书籍中偶然发现的。往后又做了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同我母亲经常用法语讲话,顺便说说,他对我母亲总是十分尊敬和关切的。母亲曾建议他教我学法语。他很快就执行起这个任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致,但并没有坚持下去。为了让我能考上中学一年级,他在城里订购了一些要我必读的课本,随后就开始简单地要我把它们背下来。结果是,他对我影响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个方面。一般说来,他很孤僻,腼腆,但有时又格外快活,亲热,殷勤,爱讲话,相当机智,甚至存心要显露一番,滔滔不绝地讲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边狞笑,一边恶狠狠地嘟哝着,在房屋里,在院子中,急速地摆动着一双细罗圈腿,无休止地垂头匆匆走来走去。在这种时候,任何想同他讲话的人,他都会用简短的、恼怒的客气话甚至粗鲁话来回绝。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一见到我,样子就完全变了。他会立刻跑过来迎接我,抱着我的肩膀,领我到田间或者花园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里,给我讲故事,朗读些东西,使我产生与过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观念。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他讲故事讲得很出色。面部丰富的表情,手势,迅速多变的声调,使他讲的一切都活龙活现,扣人心弦,就是朗读也可以使你听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书放在老远的地方。他经常选择能激起与我过去完全对立的感情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我过去的观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虑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顾及我的年龄。看来,他所讲的一切都是他经历过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间的卑鄙和残酷的见证。他也选择了一些表现英勇与崇高的东西来朗读,讲述人们心灵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激动万分,忿恨使他如此穷愁潦倒的家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为他难过。有时我又高兴得发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的眼睛近视,颇象虾眼,经常红通通的,带点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紧张得叫人吃惊。当他走路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当他跑动的时候,他那枯干的花白头发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没有替换的常礼服的下摆就随风飘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当作包袱”,——在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马合烟,夏天睡在粮仓里,冬天睡在久已废弃了的下房里。吃饭的时候,他感兴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点醋拌芥末。看来他已坚信,人们需要饮食只不过是完全出于偏见而已。这真使大家惊奇万分:他究竟靠什么活着的呢……
  他给我讲了他一生中同“恶棍们”发生剧烈冲突的事情,讲了他曾经在那里读书的莫斯科,讲了他曾一度流浪过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读《堂·吉诃德》,读《环球旅行者》杂志,读一本名为《土地与人》①的书,读《鲁滨逊》②……他画水彩画——他以成名写生画家的热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见颜料盒就浑身颤抖,从早到晚在纸上涂鸦,一连站上好几个钟头,凝望着那奇妙的渐渐变成淡紫色的蓝天。在炎热的怕见阳光的日子里,青天穿过树梢透露出来,树林仿佛沐浴在蓝天里。我对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义,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这个结论是生活赐予我的,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结论之一。这种透过枝叶显露出来的淡紫色的蓝天,我临死也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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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此书是何作者,不详。
  ② 即英国作家笛福着的《鲁宾逊飘流记》。
  十三
  在我父亲的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打猎用的匕首。一我看见过父亲有时把白晃晃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用上衣的衣摆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触摸一下这平滑的、冰冷的、锋利的钢铁,我浑身就沉浸在一阵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紧贴在怀里,然后把它插进一件东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亲的剃刀也是钢制的,而且更加锋利,但我没有发现它。直到现在我一看到任何钢制的武器,心中就激动不已。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在童年时代是善良的、温柔的,但有一次我却怀着真正的快感杀掉了一只伤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鸦。我记得一当时院里很空荡,家中不知为什么也是没有一个人。这时,我突然看见一只非常黑的大鸟,它侧着身子,笨拙地撑开一只耷拉着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张张地向粮仓那边跳去。我跑进书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当我赶到那只白嘴鸦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动,怯生的发亮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它扑向一边伏在地上,张大嘴巴,发出丝丝的叫声,凶狠得连声音也嘶哑了。显然,它已下决心同我拚个你死我活……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后我有好几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仅暗中向上帝祈祷,而且还向全世界祷告,祈求宽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灵的极端痛苦。但我毕竟还是把这只不幸的、同我作绝望拚搏的白嘴鸦宰了,它的鲜血溅了我的双手,我杀它的时候怀着极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几次爬上顶间,据传说,大约是在那里放着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马刀吧?我们沿着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弯着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钻进去,经过屋梁、顶棚梁、一堆堆的灰尘和垃圾。顶间很暖和,也很闷人,有一股冷却了的火烟、油烟、炉子的气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阳,有辽阔的空间,而这里却昏暗,使人难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顶上,田野的风在我们周围自由地呼号,而风钻到了这里声音就变得喑哑,变成了另一种不祥的风,象魔怪吹来的一样……昏暗渐渐变亮,我们借助天窗的亮光绕过了砖砌的烟道和烟囱的上半节,不停地垂头钻来钻去,仔细查看横梁的下面,查看斜搁在横梁上的灰尘扑扑的桁梁,借着亮光,逐处扒开尘土,尘土有时是灰色的,有时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这把神奇的马刀该有多好呵!我会幸福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不过,我要它干什么呢?我对它的这种狂热的和盲目的爱是从哪里来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存在,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们毫无结果地搜寻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来休息。这个与我共同寻找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着纸烟,想着心思,低声地咕噜着什么。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热情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要毁坏自己的全部生活,并且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到处糟踏它。我站着,在天窗口上瞭望。现在顶间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别是在天窗的周围,顶间里凤声也并不让人觉得凶险了。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庄园也还是原来的庄园。我象旁观者一样,想象着庄园的情景,想象着庄园那平静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边,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浅绿色的花园和深绿色的树梢千姿百态地环抱在我的四周。从上面往下看,这些树梢甚为奇观,里面充满了麻雀的生气勃勃的叽喳声,在树梢丛里麻雀披着满身的绿荫。可是从上面看,它们在阳光下却象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我一边瞧一边想:这是为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为了十分美观罢了。在花园后面,田野一直伸延到远方,地平线上,巴图林诺象一座遥远的森林,显现出一片蓝色。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庄园上,在那屋顶非常高的、镶着花玻璃的房屋里整整度过了八十个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阳光的尘埃中闪耀着。牧场后面,是诺沃谢尔基,那里有藤蔓、菜园、贫苦农民的谷仓和长街两旁的一连串简陋的茅屋……为什么那里存在着鸡、狗、牛犊、运水马车、干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头垢面的苦闷的农夫了为什么尼古拉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到那边去看萨什卡?只不过是因为他看见她那甜蜜和温顺的脸庞,看见她那白府绸衬衣,看见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看见她那修长的身段和裸露的双脚,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畅而已。……我也很喜欢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它也激起我的一种难受的感情。我很想对它搞点什么小动作,但具体搞些什么,为什么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最使我着迷的是那把藏在顶间上的马刀。但有时也想起萨什卡。有一天,她来到我们的庄园,低垂着头,站在台阶上,胆怯地同我母亲讲话。这时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甜蜜的和使人苦恼的感情,这是一种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闪光……
  十四
  我学着读《堂·吉诃德》,此书和里面的插图以及巴斯卡科夫关于骑士时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颠倒。我成天到晚都想着城堡、齿状城墙、高塔、吊桥,想着铠甲、面甲、刀剑、弯弓,还有战斗和比武。我想象着授封骑士的场面,想象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军刀在肩上狠狠一击,象初次授圣餐一样,这一击就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想到这,我就不寒而栗。在阿·康·托尔斯泰①的书简中有这样的话:“瓦尔特堡多么叫人流连忘返!那儿甚至还有一些十二世纪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亚洲跳动那样,我的心也在这个骑士的世界上搏动、跳跃。现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我认为,我也曾经属于那个世界。当我在本世纪内游览欧洲的许多英名远扬的城堡时,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惊愕:我怎么会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如此真切地了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准确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样的呢?那时我与维谢尔基的任何一个孩子很少有什么区别,在看到书中的插图、听到那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抽着马合烟讲故事的时候,心中就浮现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我甚至还是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卫城、巴尔别克、特维、别斯通、圣索菲亚②,还是俄国克里姆林宫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还不能与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当我第一次(在青年时代)走进天主教教堂的时候,虽然这只不过是维杰布斯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结构却使我异常震惊!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教堂里威严的、磨齿般的吱嘎声、哗啦声和轰隆声更为奇怪的音响了,在这些声音中混和着与之相反的声音,那是在壮阔的天庭上天使们的欢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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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是俄国诗人和剧作家。
  ② 卫城是指雅典卫城,该城里有重要的公共建筑物和神殿;巴尔别克是黎巴嫩古代的一座城市,该城有许多著名的庙宇;特维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国和新王国时代的首都——“百门特维”,也可能兼指古希腊奥西亚的重要城市——“七门特维”;别斯通是指意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腊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淫城池之称,此地有许多富丽堂皇的建筑;圣索菲亚即今保加利亚的首都,该地有许多著名的大教堂建筑。
  在《堂·吉诃德》和骑士的城堡之后,是大海、三桅巡洋舰、鲁滨逊、海洋和热带的世界。我无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鲁滨逊》和《环球旅行者》中有许多图画,与它们一起还有一张已经发黄的世界大地图,地图上标着辽阔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亚的星星点点的岛屿。它们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过的。狭窄的独木舟,手持弯弓和镖枪的赤身裸体的土人,椰树林,大叶棕榈以及大叶棕榈覆盖下的原始茅屋——这一切我都感到如此熟悉和亲切,仿佛我刚刚才离开那间茅屋,昨天还在它的附近坐过,享受过午休时天国一般的静寂。看着这些图画,我就经历了多么甜蜜和明晰的梦境,品味了多么真切的怀念故乡的忧戚!皮耶尔·罗狄①讲过“激动人心的和神秘莫测的”事情,在他的童心中,这些事情的涵义就包括在“殖民化”一词当中了。他还说:“年轻的安图恩涅蒂有许多来自殖民地的物品:鹦鹉、关在笼子里的五颜六色的小鸟,各种贝壳和昆虫的搜集品。在她母亲的一只盒子里,我看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用谷粒串成的项链。在他家的粮仓里还保存着一些兽皮,奇形怪状的袋子和箱子,上面还可以看到安德列斯群岛的各处地址……”②可是,象这样的事在卡缅卡能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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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皮耶尔·罗狄(1850—1923)是法国作家,《冰岛渔夫》的作者。
  ② 此处直接引语原文是法语。
  在《土地与人》一书中有一些彩色插图。我特别记得两幅。其中一幅画的是刺葵、骆驼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画的是一棵细长的、非常高的椰子树,一只有斑点的象斜坡一样的长颈鹿,它伸长脑袋,斜着温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头一样的舌尖头舐着脑袋上的羽毛,旁边还有一只多鬣的狮子,它全身卷缩,腾空而起,直扑长颈鹿的脖子。所有这一切——无论是骆驼、刺葵、金字塔,还是椰子树下的长颈鹿和狮子,都画在两种颜色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种是非常鲜亮、浓厚和均匀的天蓝色,另一种是鲜黄的沙土色。噢,天呀。我不仅看见了多少干燥炎热的日子,多少猛烈的阳光,而且还身历其境了!当我看见这种天蓝色和这种赭石色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一种真正的天堂之乐,而且陶醉其中!在唐波夫的田野上,在唐波夫的天空下,我怀着这种非凡的力量想起了我所见过的一切,想起了我在逝去的难忘的生活中借以为生的东西,以至后来在埃及,在努比亚,在热带我都只有暗自说道:“是呀,是呀,这一切正象我三十年前最初‘想起了’的东西!”
  十五
  普希金给《鲁斯兰和柳德米拉》所写的迷人的序诗令我拍案叫绝:
  海湾旁边有一棵绿橡树,
  一条金链挂在那橡树上……
  大概有人认为,几句好诗,哪怕是很好的诗,甚至是罕见的最优美的诗——都是鸡毛蒜皮的事!然而,它们却一辈子留在我的心中,成为我在尘世中最大的愉快。大概有人认为,从来不存在的一个海湾,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海湾上的一只“有学问的”、不知何故被拴在橡树上的猫,以及树精妖怪,人鱼公主和“在荒僻的道路上有几行珍奇野兽的足迹”,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很明显,问题在于:胡言乱语是一种荒谬的、实际上没有的事,而不是合理的、真实的东西。问题还在于:一个丧失理智的、醉醺醺的和在喝酒的事情上“有学问的”人就在这个诗人头上施行魔术。光是这种作不断圆周运动的妖术(“无论白天黑夜,那有学问的猫老是顺着链条团团转”)和这些“荒僻的”道路,以及“珍奇野兽的足迹”,——只是足迹,而不是野兽本身,就够精彩了!诗中说“映衬着朝霞”,而不说“在霞光初露的时光”,开头部分的朴实、鲜明和惟妙惟肖(海湾、绿橡树、金链条),而后来部分的梦幻、魔力、繁杂、纷扰,以及飘忽不定和迅速变幻的东西,这就象某个神圣的北国的海湾旁边,晨雾与云彩笼罩着沉睡的密林一样,具有无穷的魅力:
  那儿的森林和山谷沉于梦幻,
  那儿的海浪映衬着朝霞,
  蜂拥到荒漠无人的沙岸,
  那三十个英姿飒爽的骑士
  从明亮的波浪中鱼贯而来,
  他们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旧式地主》和《可怕的复仇》给我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这些作品使人永志不忘!从童年起它们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娓娓回响,并且成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说的“生活的内容”。你看这些“会唱歌的门扉”,这场“极漂亮的”夏雨,它“豪华地”在花园里喧闹着,你看这些野猫住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那儿“一些古老的树干被茂密的榛树所掩盖,它们好似白鸽的毛茸茸的爪子一样……”。而《可怕的复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辅市区的尽头的某处。喧闹着,轰响着,这是哥萨克大尉高罗贝茨在大张喜筵祝贺儿子的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里来道喜……
  “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妻子卡捷琳娜和才满周岁的儿子从德聂伯河的对岸前来道喜。客人们都惊讶卡捷琳娜夫人有这么一张洁白的脸,两弯赛似德国天鹅绒的黑眉毛,脚登镶有银后踵的长统靴,可是客人们尤其惊讶的是她的年老的父亲这回竟没有陪她同来……”
  再往下看;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白的贵重的大马士革薄纱把德聂伯河崎岖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远远地退到松柏丛林的深处……德聂伯河的中心泛着一只独木船。两个仆从蹲在船头,黑色的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一桨划下去,水沫向四处飞溅,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现在卡捷琳娜轻轻地同丈夫说话,她用一块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怀里的婴孩的脸,“在那块手帕上有用红丝线绣成的树叶和野果”(就是我所见过的那些树叶和野果,是我记得并且一生都爱的)。现在她“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风吹来,使河流上漾起涟漪,整条德聂伯河银光闪闪,在黑夜里象狼毛一样……”
  我又感到奇怪了:当时我在卡缅卡竟能这样身历其境地看见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灵已经能区分和识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更好和什么是更坏,什么是需要和什么是不需要!对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遗忘,而对另一些事情,我却热情,永远记得,永远铭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具有非常自信的鉴别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后现出稻草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是的,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在通往德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溪谷里。住宅不怎么高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墙壁上部团团围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陈列着许多大碗和沙锅。这中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者战争得来的战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贵重的毛瑟枪、剑、火绳枪和长矛……再往下面,墙脚下,斜放着几张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长凳。长凳旁边,在暖坑前面,从天花板的圆环上挂下绳子来,吊着一只摇篮。整个正房的地上都铺着光洁的坚实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长凳上。暖坑上睡的是老女仆。婴孩在摇篮里玩着,随着摇晃慢慢进入梦乡。地上,伙计们横七竖八地躺着……”
  更无可比拟的是尾声:
  “在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曾经有过两个哥萨克:伊万和彼得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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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有关《可怕的复仇》的引文均用满涛同志的译文,个别地方和译名略有改动。
  《可怕的复仇》在我的心灵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这种感情一渗进每一个人的心灵便会永世留存。那是一种最神圣的正当的报复,是善必然彻底战胜恶和恶应该受到严惩的最神圣的感情……
  十七
  我们住在卡缅卡的最后一年,我头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这种奇怪的事情,人们惯于把它简单地称之为重病,而其实是到天国去漫游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时节患病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突然感到身心全部虚弱无力,这时人的五种感觉: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全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感到突然丧失了生的欲望:不想动,不想吃喝,没有欢乐或哀愁,甚至连最亲的人也都不喜欢。后来,整天整夜地昏迷过去,象死了一样,只是有时被一些怪梦所惊醒。这些梦经常是不成体统、荒谬绝伦和乱七八糟的,仿佛把世界上一切肉体的粗野行为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这种粗野行为只有在其自身分化和自身猛烈斗争的时候,在一种发热病的、高烧的状态之下(这无疑会使人想到地狱的苦难)才会消灭。唉呀,我记得当时的情景:我有时清醒过来,不是看见母亲象个巨大的幽灵,就是看见卧室已变成一个幽暗的谷物干燥房,无数丑恶的人影、脸庞、野兽、植物都在床头上的蜡烛的火浪中飞奔和颤抖!当我在陷落到地狱之后又口到人间,回到那普通的、可爱的和熟悉的尘世生活时,我的心久久地充满了非人间所有的明亮、恬静和激动!所以我现在特别津津有味地吃黑面包,这面包是人们以乡村的纯朴感情送给我的,光是它的味道就足以使我欢欣雀跃。
  后来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后的两个月,在圣诞节节期之后。圣诞节期间过得很快活。父亲喝酒,每天从早到晚我们家里都纵酒作乐,家中宾客盈门……只要全家大团圆,只要格奥尔基哥哥回来度假,母亲就非常高兴。而这次哥哥也回来了,母亲感到很幸福。突然,在节日的花天酒地当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双结实的小腿还曾满屋奔跑,胆大包天,她那双蓝眼睛,她的叫喊和欢笑曾博得大家的称赞。节日过去了,客人早已星散,哥哥也走了,而她依然昏迷地躺在床上,全身发烧。儿童室里挂起窗帘,房间半明半暗,一盏神灯点着……为什么上帝独独选中了她——我们全家的欢乐?全家都很苦恼和沮丧,但毕竟还没有人预料到,这个苦恼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在某一个黑夜被保姆的一声狂叫解决了。那天夜里保姆突然啪地一声间开饭厅的大门,疯狂地叫喊,说娜嘉死了。是的,在一个隆冬的黑夜,在一片昏暗的荒漠的雪原,在一座孤独的庄园中听到了这个令人悚然的词“她死了”,这对我说来还是第一次!深夜,当一度笼罩全家的疯狂的慌乱平静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在大厅的一张一桌子上,在神灯的阴沉的灯光下,有一个一动也不动的、打扮得很漂亮的洋娃娃躺着,她的小脸毫无表情,没有血色,黑黑的睫毛松松地闭着……在我的一生中没有比这更疯狂的一夜了。
  一春天外婆也去世了。那是美妙的五月的日子,母亲坐在敞开的窗子附近,她穿着黑衣,消瘦,苍白。突然,从粮仓后面跑出来一个陌生的农民,骑着马,他向母亲快活地叫喊了一句什么话。母亲睁大眼睛,轻轻地、仿佛也是同样高兴地叫喊了一声,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台……庄园的平静生活又突然被猛烈地破坏了。到处又掀起一阵特别的慌乱,——唉呀,这我已经熟悉了。工人们跑去套马,母亲和父亲跑去穿衣服……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孩子一同带走……
  十九
  那年八月,我已经戴上了一顶蓝色的便帽,帽边上还缀有一枚银色的徽章。只不过没有阿辽沙了,——此时是阿尔谢尼耶夫·阿列克谢,某男子中学的一年级学生。
  我在冬天经受过的那场肉体与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点痕迹也不见了。我平静、快乐。完全与那年整个夏天里晴朗、干燥的天气相谐和,与我们全家那种轻松愉快的情绪相协调。娜嘉已不过是(甚至对我母亲和保姆来说也一样)一种美好的回忆,一个被想象为高高兴兴永远住在天国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母亲和保姆闲聊的时候,还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有时甚至还带着微笑呢,她们有时也流泪,但已经不是以前的那种眼泪了。至于谈到外婆,母亲简直只有微笑,甚至可以说,她的死是我们全家轻松愉快的原因之一。因为,第一,巴图林诺现在已经属于我们,使我们的家境大为改观,第二,秋天我们就要搬到那边去,正如变换环境总会使人高兴一样,大家都暗暗高兴,因为这种变换常给人带来对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许还叫人不知不觉地回忆起游牧时代那种古老的生活。
  根据母亲的讲述,我可以生动地想象出当时父母亲要急于赶去的巴图林诺的情景: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适的庭院,周围有一排古老的杂用房屋,院内有一幢旧式的楼房。两边台阶上都立有圆木柱,大厅窗户的上层玻璃是深蓝色和深红色的。在窗户下边,有两张拼起来的桌子,斜靠在正门角上,上面是用稻草铺着的床铺,床铺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老太婆。她头戴一顶白色的齿状的睡帽,一双洁净的手交叉在胸前。床头旁边,站着一个“修女”,她是一个整洁的老姑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用教训人的、高昂而又古怪的腔调单调地念着经文,这种腔调我父亲恶意地讥之为六翼天使的口吻……这个词,我经常想起,所以我模糊地感到那事情极为可怕,使人神魂颠倒而同时又很败兴。我所描绘的整个画面是极不愉快的。但仅仅是不愉快而已,别无其它。而这种不愉快已被一件虽说是罪恶但还是愉快的思想所补偿,而且还绰绰有余。因为我常常想到,既然外婆那座漂亮的庄园已经归于我们的名下,我就可以在假期到那边去作初次拜访。而且,天保佑,我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父亲会从以前是外婆的马群中挑一匹坐骑用的母马送给我的。这匹马会非常喜欢我,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会随时随地跑到我的身边来。
  那年夏天,我一直担心要同母亲、奥丽娅、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亲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认识的,城里人身边过陌生的孤独生活,害怕身穿制服、铁面无情的老师,害怕所谓的中学。我常常一见到母亲和巴斯卡科夫心里就发紧,自然,见到我他们心里也会是一样。但是,我立刻又高兴地对自己说:还早着呢!而且未来对自己还有这样的一种诱惑:我将是个中学生,穿上制服,生活在城市里,还有许多同学,我可以从中选到一个可靠的朋友。想到这些,心里也就十分高兴……我的哥哥格奥尔基更用这种新生活的美景来鼓励我,勾引我。在我看来,他当时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长得眉目秀雅,面容清瘦,天庭饱满,目光炯炯,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好一副俊俏青年的模样。那时他已经不是一个无名小辈,而是帝国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了,胸前挂着一枚中学毕业的金质奖章。这所中学我眼看着就要进去了。
  八月初我终于被送去考试。听到台阶附近有四轮马车的嘈杂声时,我母亲,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脸色一下都变了,奥丽娅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和哥哥面面相觑,尴尬地微笑着。“喏,咱们坐下吧!”①父亲决然地说,于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来。“好,愿上帝保佑吧!”一会儿之后父亲又用更为坚定的口吻说。于是大家划完十字,站了起来。我吓得两腿发软,赶忙虔诚地划了十字。这时母亲饱噙着眼泪走过来吻我。给我划十字。但是,当她一边哭,一边吻我,给我划十字时,我已经恢复了常态,心想:“上帝保佑,我未必考得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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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俄国风俗:送别亲人之前,大家都要静坐一会儿。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为了这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足足把我训练了三年。逼迫我计算三十乘五十五,要我讲述阿马里基特人①是什么样的一种人,要我“工整地”写出:“雪是白的,但没有味儿,”并且还要背诵:“绯红的朝霞布满东方……”背到这里还不让我结束,直至我好不容易念到“牲口在柔软的牧场上睡醒”时才要我停止。也许老师(红头发,戴金边眼镜,大鼻孔)很清楚“睡醒”这个词的意义吧,于是他赶忙打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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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阿马里基特人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属于贝图恩族,与以色列族有血缘关系。
  “喏,很好,——够了,够了,我看得出。你已经知道……”
  是的,哥哥是对的,事实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轻巧地解决了。同时我还超过了什么界限呢!
  到城里去的道路是很迷人的,自从我那次破天荒的旅行之后,就再也没有到过城市。那座曾经如此令人心醉的城市,现在一切都已变样,跟过去完全不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着迷了。我在米海伊尔·阿尔罕格尔附近发现了一家相当难看的旅馆。三层楼的中学校舍坐落在一堵高墙之后,在一个铺石的大院里边。虽然我从未进过这样高大、干净和回声很响的楼房。但我发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些穿着金钮扣燕尾服的老师,虽然头发有的火红,有的漆黑,但都一样的体格魁梧,甚至那个象鬣狗一样的校长本人都不怎么叫人奇怪,不十分可怕。
  考试刚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父亲,说我考取了,并让我度假至九月一日,我父亲如释重负他曾在测验我的知识的“教员休息室”里非常苦闷地坐着),我更是一身轻松。现在一切都好了:我考取了中学,往后还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来,我当时一定会感到很吃惊的。因为我有生以来。一向都百依百顺,没有自由,谁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让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虽说只有三周,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想:谢天谢地,整整三周呵!——仿佛这三周就不会有个尽头。
  “好吧,咱们现在赶快去找个裁缝吧,还要去吃中饭哩!”父亲走出中学后快活地说。
  我们找到了一个短腿的小个子。他的问话之快和量尺码的手法之灵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话的结尾都拖长语调。仿佛受了点委屈似的。后来他走进“制帽部”,那儿的窗户积满灰尘,被城里的太阳晒得发烫,里面憋气而狭窄,到处乱七八糟,堆满无数的帽盒,害得老板在其中苦恼地翻寻了半天。他生气了,用我听不懂的话向另一个房间的一个女人大声叫嚷,那女人生着一张懒洋洋的白胖的面孔。他们是犹太人,不过完全属于另外一类。这老头儿留着浓密的长鬓发,穿着一件长黑哔叽礼服,戴着一顶哔叽布帽,帽子歪到后脑勺,胸前和腋下都长着一大把粗毛,从眼角直到下颚,还蓄着一蓬黑得象油烟的胡须,他面色阴沉,郁郁不乐的样子。总之,他象是一件可怕的、忧伤的东西。他终于、给我挑出一顶非常漂亮的蓝色便帽,帽圈上还有两条银白的小树枝闪闪发光。我戴着这顶帽子回家,想让所有的人和母亲都高兴。他们的高兴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父亲说得完全正确:
  “那些阿马里基特人对他有什么用呢?”
  二十
  八月底,有一天父亲穿上长统皮靴,束上子弹带,肩上搭着一只猎袋,从墙上取下一支双管猎枪,叫了我一声,然后再叫那心爱的栗色猎犬,漂亮的查尔玛。于是我们一同沿着通往池塘去的道路,走在收割过的田野上。
  父亲穿着一件花斜领衬衣,戴着一顶白色便帽,我,虽然是大热天,天气干燥,仍然穿着中学的制服。父亲身体魁梧,强壮有力,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黄色的麦茬沙沙作响,他吐出来的烟雾在他身后飘散开来。我跟在他的右后边,按照狩猎的规矩。保镖应该走在右边,我认为遵守这些规则可以得到极大的快乐。他不时吹吹口哨。鼓鼓大家的劲头,于是查尔玛微微有点兴奋,常常摇摆身子,抖抖卷紧的尾巴,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去嗅,在我们面前急速地窜来绕去,两边搜寻。荒漠的田野还是象夏天一样明亮和快乐。有时一丝热风完全停止下来,太阳晒得人实在够戗,你可以听到周围晒得发热的咝咝、手表的滴答声以及铁匠打铁的声音。有时轻轻吹来一丝干热的微风,微风逐渐加大,刮过我们的身边。突然、在收割时压出来的路上卷起一股尘土,把尘土戏弄一番,掀得老高老高。风旋转着,卷成一个漏斗形,凶恶地向前方刮去。我们机警地跟着查尔玛。它老是那个样子在前面走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不知不觉地愈走愈远。它常常突然地呆立不动,全身向前倾斜,抬起右脚,盯着它前面的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父亲轻声地说:“抓住它!”于是查尔玛便冲向那看不见的东西。刹那间,嘿!一只短尾巴的大鹌鹑从它身下艰难而笨拙地(由于肥胖)挣脱开来,还没有飞出五步远,这一团东西又在一声枪响中落到收割过的田地上。我跑过去拾起来,把它装进父亲的猎袋里……
  这样我们走到了黑麦田的尽头,后来又穿过马铃薯地,经过一个泥塘,它的长形水面闪耀着闷热的光芒。泥塘在我们右边山坡之间的一个峡谷里,山坡由于牲口的践踏,成了光秃的样子。山坡上,一群白嘴鸦伫立在开阔的高地上,无所归依,默默沉思。父亲看了一会说,白。嘴鸦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会,它们现在开始考虑远走高飞了。此时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别情离绪,这不仅是因为要同即将消逝的夏季告别,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爱的边区中我感到珍贵和亲切的一切分手。除了这个天荒地远的边区之外,我在世界上还没有见识过别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幽僻的住处,我那世人不知、无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宁静地、孤单地开放着……
  后来我们靠着左边前进,沿着一望无际的、已经犁耙过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向扎卡兹走去,这还是我们的田地。一匹枣红色的刚满周岁的马驹正在干硬的黑土块上拉着一张耙,它还是一只细腿的乳兽,尾巴根部还是柔软而光滑地打着卷。这匹马驹曾经答应送给我的,可现在竟然不同我打商量,求得我的同意,就把它放出来干活了。一股灼热的微风吹来,八月的太阳在耕地上空照耀着,似乎还是夏天的老派头,但已经威力大减了。乌驹已经长得很高(虽然高得有点出奇,但还是小驹的模样),正服服贴贴地在耕地上迈着步,拉着牵索,耙栅在它后头摇摆着,跳动着,弯曲的铁耙齿弄碎了土块。一个穿着树皮鞋的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两手笨拙地握着缰绳,一瘸一瘸地走着。我久久地看着这幅情景,又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悲戚……
  扎卡兹是一个相当大的野外树林,属于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地主。此人独来独往,仇视整个世界,象蹲在城堡里一样,蛰居在罗日杰斯托沃附近自己的庄园里,由一些凶猛的牧羊犬守卫着。他总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迁来的农民打官司,从来不与他们在工钱上取得一致意见。因此,他的庄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没有割下来,到了深秋就烂在田里,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毁坏掉。这种情况现在仍旧没有改变。我们就是沿着一片被牲口踩乱和踏坏的。没有收割的金黄色的燕麦田走到扎卡兹去的。这时查尔玛又抓到了几只鹌鹑,我又跑过去把它们拾起来,然后我们向前沿着密密的黍田走到扎卡兹。黍田在太阳光下象丝绸一般闪烁着,深褐色的、颗粒累累的穗子低垂到地上,它们在我们的脚下象小玻璃珠子一样特别清脆地噼啪响着。父亲解开衣领,满脸通红,他说:“好热呀,口渴得很,咱们走进扎卡兹去找水塘吧!”于是,我们跳过那条把黍田和树林隔开的水沟,走进树林,走进八月的、明亮的、温和的、已经有点发黄的、愉快的和美妙的王国。
  小鸟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些鸫鸟成群地四处飞翔,它们假装愤怒,快乐地吱吱叫着,发出吃饱了的咯咯声。树林里异常空旷,树木并不茂密,到处都是阳光,可以透过枝叶看到远方。我们时而走过一片老桦树,时而走过宽阔的林间旷地。在这些林间旷地上,星星点点的耸立着数株巨大的橡树,纷繁的枝桠上树叶已经稀疏,它远非象夏天那样密不透光了,而且开始枯干。我们沿着光滑的干草地,走在斑斓的树荫中,呼吸着干燥的馨香,抬头远眺,看到前边更空旷的林间草地反射着炎热的光辉。草地再过去,有一小簇幼小的槭树丛抖动着,闪着夺目的金光。一条通往池塘去的小道横贯槭树丛,当我们踏上小道时,一只金红色的山鹬突然从幼小的槭树底下,从掌形的榛树中,几乎就是从我们的脚边啪的一声冲了出来。父亲被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张惶失措。自然,煞那间他就放了一枪,不过落空了。他很奇怪,何以在这个时候突然飞出一只山鹬来。他懊恼自己空放了一枪,便走到池塘边,把枪放下,蹲在一根沉入水中的粗树干上,开始一掬一掬地喝水。后来,他高高兴兴喘息着,用袖子揩擦嘴唇,躺在池塘的岸边,抽起烟来。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鸟兽之外几乎无人问津的孤零零的林间池塘中,难得有这样的池水,这确实是一种琼浆玉乳。迷人的池水象苍穹一样的透明和渊深,平静地倒映着、淹没着周围的白桦和橡树的树梢。田野上清风徐来,树梢簌簌作响。在簌簌的树声里,父亲用一只手垫着头,闭上眼睛,打起盹来。查尔玛也在池塘中喝个痛快,后来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它向前游着,小心翼翼地把头仰出水面,耳朵竖起,象两片牛蒡叶一样,突然它往回转,象害怕水深似的,赶忙跳回到岸上,使劲地抖动身子,水沫溅了我们一身。此刻,它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坐在父亲身旁,一时探询般地望望我,一时又急不可耐地环顾四周……我站起身来,在树林中倘佯,信步走到我们刚才沿着燕麦田进入树林的那个地万……
  二十一
  在树林外边,树木之外,从遮阳的阔叶下面望去,黄橙橙的田野上闪烁着干热的阳光,从那儿吹来夏季最后几天的温暖、光明和幸福。在我的右边,突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白云。它从树林背后飘浮出来,在蓝天上不规则地、奇异地构成一个圆圈,慢慢地飘动着,变化着。我走了几步一也在光滑的草地上躺下来。被阳光照得明亮的树木,四下分散开来,象在我周围散步似的。我就躺在它们之间,在那两棵连在一起的白桦的薄薄荫影里。这两个树干白净的姊妹长着一身浅灰色的叶子,挂着一串串柔荑花序。我也把一只手垫在头下,望着树林外面金光闪闪的田野,望着这一朵浮云。田野上轻轻吹来一股干燥炎热的气流,明亮的树林摇晃着,流动着,可以听到那昏昏欲睡的、象要跑到什么地方去的哗哗声。有时这声音升高、增大,于是,那网状的树影就五光十色,来回晃动,地上和树上斑斑点点的阳熠熠烟闪烁,树枝弯垂着,把明亮的天空袒露出来……
  如果这仅仅是沉思,那我在想什么呢?当然,我在想中学,想我在中学里要见到的那些奇怪的人物。这些人物被称为教师,属于完全特殊的一类人物。他们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教人,以及把学生置于永恒的恐怖之中。所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向我袭来。为什么要把我送去做他们的奴隶,为什么要我们亲爱的家园,同卡缅卡,同这个树林分离……我想到在耕地上看见的那匹正在耙地的马驹,我模糊地感觉到,世界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觉得,那匹马驹是我的,他们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它甩了,就象支配自己的财产一样……是的,它现在还是一匹细腿的深灰色的小马,象其它所有的小马一样,是战战兢兢和胆怯的,但是,它却是乐观的、信赖人的,长着一双明亮的、象黑李子一样的眼睛。它只怀恋一见到它就总是怀着压抑的喜忧和疼爱之情而嘶叫的母亲,在其它方面,它却是无限自由,无忧无虑的……有一天他们把这匹马驹送给了我,永远交给我全权支配。我曾为它高兴过一个时候,对它抱过幻想,幻想过我们的未来,幻想过我们的交情。这交情不仅是未来的,而且是从它一送给我就已经建立了的。但是后来我却渐渐地把它忘了——大家也忘了它是属于我的,这不很自然吗?是啊,我终于完全忘记了它。大概,我将来也会这样忘记巴斯卡科夫和奥丽娅,甚至连父亲也会忘记的(我现在是这样爱他,同他一起打猎是这么幸福),而且也会忘记整个卡缅卡,虽然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熟悉和感到亲切……两年过去了,——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两年似的!现在它——这匹糊涂的和无忧无虑的马驹在哪里呢?它现在是三岁的小马了,它过去的意志和自由在哪里呢?现在它已经带上颈圈耕地,拖着身后的一张耙……难道我不会发生同这匹马驹一样的事情吗?
  亚马里基特人对我有啥用呢?我常常胆战心惊,感到诧异,但我能做什么呢?一朵非常洁白的云彩从白桦林后显现出来,不时变换自己的轮廓……它能不变换吗?明亮的树林流动着,摇晃着,带着昏昏欲睡的沙沙声跑向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为什么呢?是否可以把它止住?我闭上眼睛,于是我朦胧地感觉到,一切都是梦,是不可理解的梦!无论是在遥远的田野之外的那座城市,也无论是我必不可免地要在那座城市呆下去,无论是我在那座城市的未来,也无论是我在卡缅卡的过去,无论是我本人,我的思想,梦幻,感情——一切都是梦!是悲伤的、沉重的梦吗?不,到底还是幸福的、轻松的梦……
  仿佛是要证实这一点似的,在我的背后突然砰的一声枪响,枪声象一个哗啦轰响的铁环一样罩住整个树林,向四方滚动,接着又听到了一阵特别猛烈的尖叫声和咯咯声,这显然是一大群惊飞的鸫乌的叫声和查尔玛狂喜的吠叫。这一定是我睡醒了的父亲放的一枪。于是,我立刻抛弃自己的一切沉思,拼命地跑到他的跟前——拾起那些被打死的、血淋淋的还暖乎乎的鸫鸟,这些鸫鸟身上散发着野禽的香味,还有火药的气味。
  
  理想藏书扫描校对
第二部
  一
  离开卡缅卡那天,我还不知道会一去不复返了。送我到中学去的时候,走的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契尔纳夫斯克大道。我第一次感到那些已被遗忘的大道的诗意,第一次感到行将消逝的俄国的古风。许多大道都已过时了,契尔纳夫斯克大道也不例外。它以前的辙迹长满了青草,宽阔和荒芜的路基两边长着一些老白柳,显得孤独而凄凉。我特别记得一棵白柳,记得它被雷电劈坏的树干上布满大洞小眼,枝头上还蹲着一只大乌鸦,象一块黑黢黢的、烧焦了的木头一样。父亲说,乌鸦能活几百年,这只乌鸦大概在鞑靼人统治时期就已经有了。这种说法使我非常吃惊,简直不可想象……他所说的事情究竟魅力何在,我当时又有什么感想呢?莫非是已经感到了俄罗斯的存在,感到她是我的祖国?还是感到我与过去的、遥远的和共同的事业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事业不仅开阔我们的心灵,拓展我们的个人生活,而且还提醒我们要参与其中呢。
  父亲说,马迈①本人就曾经从这一带走过。他在上莫斯科的沿途把我们的城市破坏殆尽。后来,在我们马上要经过的斯坦诺夫站,马迈终于就擒,嗣后,没有让他死个干脆,而是用马活活把他拖死。斯坦诺夫站不久前还是一个以强盗,特别是以一个名叫米季卡的可怕凶手而驰名的大村庄。我记得,就在这个时候,在斯坦诺夫站与我们之间,有一列我从未见过的火车在大道的左边奔驰着。我们背后,快要落山的太阳仍顽固地照射着那看来很小却很神气的火车头。这火车头象个上足发条的玩具一样,风驰电掣,直奔城市,赶过我们。一股浓烟从大脑袋的烟囱里冒出来,象尾巴一样拖在后边。太阳照射着又绿、又黄、又蓝的车厢。浓烟又同车厢下边飞滚着的车轮搅在一起。车头和车厢,还有反射着夕阳的车窗,急速而单调地滚动着的车轮——这一切都多么神奇和有趣,我真想到那车厢里住一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更吸引我的却是在斯坦诺夫站的铁路外,那隐约可见的神秘而又可怕的柳丛,我想象着过去在里面发生的事情,想象着鞑靼人、马迈、米基卡……毫无疑问,就在这一个傍晚,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俄罗斯人,生活在俄罗斯,而不只是在卡缅卡、在某一个县,某一个省。我突然感到了这个俄罗斯,感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她野蛮可怕的但毕竟是撼人心魄的特点以及我同她的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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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迈是金帐汗国的汗王,1380年失败后逃往克里米亚,在卡法被杀。
  二
  我在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都纯粹是俄罗斯的。
  就是这个斯坦诺夫站也是如此。后来我不止一次到过这里,我完全相信,这里早已没有什么强盗了。但是,我对它的看法还不很单一。我总觉得,那里的居民仍旧被誉为夭生的歹徒不是没有原因的。再往前走,就是臭名远扬的斯坦诺夫里扬上部了。在斯坦诺夫站附近,有一条大路直伸到相当深的。我们称之为“上部”的峡谷里。这个地方,一年四季,对于每一个赶路赶晚了的旅客来说,都会引起几乎是迷信般的恐惧。我年轻走到斯坦诺夫站时,也不止一次地体验过这种纯属俄罗斯的恐惧。在契尔纳夫斯克大道上,曾有过许多知名的地方。从前有个时候,这些地方的一些善良的好汉在暗中约定的时刻,从各个隐蔽的山谷和冲沟里跑到大路上来。他们在寂静的黑夜中警觉地倾听着远处小铃铛的哭泣或普通四轮马车的颠簸声。但是,这一切在斯坦诺夫里扬上部却更为有名。晚上,一走到上部附近,心就不由地紧缩起来:是一个劲儿快马加鞭,还是一步一步地信马慢走,留神探听最微小的声音?你简直拿不准哪样会更糟。常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你一看,他们就出现在眼前,大摇大摆地挡住你的去路。手中握着斧头,腰部紧束着,帽子遮住两只敏锐的眼睛。突然他们停下来,小声地、十分沉着地命令说:“站住,做买卖的……”在万籁无声的寂静中,在夏夜恬静和昏暗的田野里,在冬季喧闹的暴风雪下,听到这样的命令;或者在秋季寒冷而又锋利的星光下,在半暗半明中看到周围一片漆黑的、死气沉沉的大地,听到你的车轮在冻成石头一样的大路上猛烈地发出辘辘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可怕的呢?
  过了斯坦诺夫站,有一条公路横穿大道,再就到了城关。这儿有一个关卡,必需停下来等一个尼古拉的士兵从岗亭里走出来,这个漆着黑白条纹的岗亭象殡仪馆一样。那士兵把一根漆着同样黑白条纹的横木放开,这横木慢慢向上升起,发出链条的啷当声(为此要进贡两戈比,过路人都称之为买路钱)。往后,大路就沿着别格拉亚一斯洛波达延伸。后来,我们经过一片一望无际的沼泽地,肮脏不堪,名称也极其难听。最后,我们走在城堡和一座古老的寺院之间的公路上。这座城市也以其古老而自豪,它是完全有权自豪的,因为它确乎是最古老的俄国城市之一。它坐落在波德斯捷比耶的辽阔的黑土地区,在那经常出事的边界上。边界那边,过去有段时期是一片“蛮荒之境”,而在苏兹达尔和弗拉基米尔公国时代,它便属于罗斯最重要的城塞之一。编年史上记载,可怕的亚细亚的阴云经常笼罩在罗斯的上空,在这阴云带来风暴、尘埃和寒流的侵袭时,这些罗斯的城塞便首当其冲。它们最先看到可伯的、入侵者日夜纵火焚烧的火光,最先让莫斯科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并且是为了罗斯而最先阵亡的。自然,可以想象到这个城塞在当时经历的一切:在这个或那个世纪中,有这个或那个汗王把它“破坏殆尽”,有时是一场大火,有时是饥馑,有时又是瘟疫和地震,把它“变成废墟”……在这样的条件下,它当然不可能保存一切历史文物,但是它的古风却随处可见。在商人和市民生活的沿袭下来的风俗中,在郊外的居民,即契尔纳亚一斯洛波达、扎列奇耶、阿尔加马察的居民的比武和拳赛中都可以看到。这些居民住在河两岸的一些黄土峭壁上。传说曾有一个鞑靼公爵连人带马从这峭壁上坠入河中。这座城市的气味可真厉害啊!还在城关,还隐约地看到城市,看到在大片洼地上闪烁着无数教堂的时候,就能闻到它的各种气味了:开始是那名称难听的沼泽地的气味,后来是皮革工厂和太阳晒烫了的铁屋顶的气味,然后是广场的气味。在广场上,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农民搭起帐篷,摆起小摊做着买卖。这时你根本分不清,什么东西是这个古老的俄罗斯城市所独具的……
  三
  我在中学呆了四年,在一个市民罗斯托夫采夫家里膳宿。这是二个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不能到别的人家里去,因为有钱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来搭伙投宿的。
  这种生活的开头多么可怕啊!就拿我在城里的第一个晚上来说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后的头一个晚上,是在一个全新的和简陋的环境中生活的第一个晚上。屋里只有两个狭小的房间,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这个少爷自然认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实在荒唐,可是这些卑贱的人却突然有权来支配我,——仅此一点就够可怕的了。罗斯托夫采夫家另外还有一个搭伙的房客,他与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学,是巴图林诺一个地主的非婚生子,红头发,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交往,他象只陷入笼中的小兽一样,怯生生地坐在屋角里,死不吭声,十分古怪。他怀着野兽般的疑心,皱起眉头,膘我一眼,可我没有急于同他攀谈,表示友好。顺便说说,这是由于我看他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对于这种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缅卡时就知道,他将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听到,我们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后,曾极难地骂过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为难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点来。我从窗口望着那条长长的石板街,那儿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对面围墙的后边,一棵半秃的树上有只乌鸦拱起背来,伤心地咕咕叫,预兆着不祥。在铺满灰尘的铁屋顶的远方,一座高耸的钟楼直插阴雨的天穹,每一刻钟都有一声鸣奏,柔弱、悲戚、绝望……在这种晚上,父亲会立刻叫人把灯点燃,送来茶炊,或者提前开饭,——“我受不了这种鬼霉气啦!”但是,这里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还未到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绝不会点上灯。现在就是如此。当夜色完全降临,主人又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们才把灯点燃。主人个子很高,体格匀称,褐色的面庞轮廓清晰,干糙的黑胡须已经花白。他的话不多,但说话算话,要求严格,以身作则,对己对人都恪守规矩,说这些规矩“不是由我们这些傻瓜,而是由我们的祖先父辈”一劳永逸地为家庭与社会的幸福生活而创立起来的。他从事收购和转卖粮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经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时候,家中也笼罩着由他形成的严格而又高雅的气氛。和蔼沉静的妻子,两个光着圆脖子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都沉默寡言,作事认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许……此时,在这愁闷的黄昏,女主人和女儿坐下来做针线活,留心地等着主人回来吃晚饭。只要外边的篱笆门一响,她们就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玛尼娅,克秀莎,开饭吧!”女主人站起来小声地说,走进厨房。
  主人进了屋,在小前室里摘下便帽,脱去厚呢长外套,只穿一件腰部带褶的灰色轻便外衣。这外衣和那绣花的斜领衬衣,以及一双灵巧的长统皮靴都特别显露出他那俄罗斯人的气派。他很有分寸地对妻子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后,便仔仔细细洗起脸来。随后拧干毛巾,在厨房木盆上方吊着的一把铜壶下抖动两手。小妹妹克秀莎闭眼给他递上一条干净的长毛巾。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揩净,一声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头上,——这使她高兴得脸红起来。他走进房间,毕恭毕敬地划了几下十宇,然后对着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罗斯托夫采夫家的第.一次晚餐是终身难忘的——不仅仅是因为我认为这顿晚饭的菜肴过于奇特。他们先送来稀粥,然后,用一只圆木盆送来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见到它们的样子和闻到它们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而主人却把这些瘤胃切开,弄碎,直接用手抓起来,并把盐渍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临末又端来牛奶燕麦粥。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看到我只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两眼,后来他严厉地说:
  “少爷,对一切都要习惯。我们是普通的俄罗斯人,习惯吃蜜糖饼干,我们没有特别讲究的菜……”。
  我觉得,他讲最后一句话的声调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别有力量,特别感人——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到了后来我在城里强烈感受到的东西:自豪感。
  四
  总之,罗斯托夫采夫的话中经常都表现出一种自豪感。自豪什么呢?当然,自豪的是我们罗斯托夫采夫一家是俄罗斯人。真正的俄罗斯人;自豪的是我们过着完全独特的、简朴的生活,真正的俄罗斯生活,没有也不可能有比这更美好的生活了,因为,简朴的只是外表,而实质是富足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俄罗斯历史精神的合理产物,而俄罗斯又比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更为富裕、强大、正直和光荣。难道只有罗斯托夫采夫一个人具有这种自豪感吗?后来我发现,许多许多的人都具有这种自豪感,而现在我另外还看到,甚至在那时这种自豪感都已成为时代的表征了,可以特别强烈地感觉得到,而且不仅在我们一个城市里。
  ……我在俄罗斯表现出最伟大的力量和深知这种力量的时代成长。我少年时代的视野是非常狭隘的,但是,当时所观察的一切,我再重复一遍,是有典型意义的。是的,后来我知道,远非只有罗斯托夫采夫一个人才说这样的话。我常常听到他们的这类过分谦虚的言词:我们是一些愚昧无知的庸人,我们的皇帝亚力山大·亚力山大罗维奇①本人也只穿涂油的皮靴。可是我现在毫不怀疑,这种过分的自谦不仅很能说明我们的城市,而且也能说明当时俄罗斯人的一切感情。俄罗斯人在表现这些感情的时候,装样子的东西当然是不少的。比如,每一个穿厚呢外衣的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就有这样的表现:他们在隔街看到了教堂之后,就把便帽脱下,划着十字,深深鞠躬,差一点没磕到地上,可是他们却常常赌得精光,常常言不由衷,用相反的东西表达自己的情感,你简直弄不清到底什么是最主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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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亚力山大三世(1845—1894),一八八一至九四年的俄国皇帝。
  有一天,罗斯托夫采夫指着窗侧框上由他用粉笔写的一些记号说:
  “我们要期票干什么呢!这不是俄国的东西,古时候可没这玩艺儿。做买卖的一向就象这样。用粉笔在门楣上把别人欠的债记下来。债务人头一次过了期,做买卖的就客气地提醒他,第二次过了期,就警告他:喂,当心,可别第三次忘了,要不我就索性把所有的记号抹掉。那时你就会丢人现脸。”
  当然,象他这样的人是不多的。按其职业来说他是个“富农”,但他自然不会也不应该认为自己是个富农,他公正地称自己为做买卖的,当时他不仅不能与其他的富农相比,就是与许多一般的市民都不能相提并论。他偶而到我们这些搭伙的人这里来,有时会忽然冷笑地问。
  “现在教你们念诗吗?”
  我们说:
  “教呀。”
  “教什么诗呢?”
  我们嘟哝起来:
  “‘在巡逻的时刻——月儿漫步穹苍——它透过冰冻窗户的花纹——射来一线光亮……’”
  “喏,这有点不连贯,”他说。“‘在巡逻的时刻月儿漫步穹苍’——这我有点不明白。”
  我们也不明白,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注意到在“漫步”之后漏了一个逗号①。看来真的不连贯了。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他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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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语副动词句须有返号,原诗没有,故不连贯,使人费解,但中译无法表达。
  “还有哪些呢?”
  “还有:“一只歌声嘹亮的小鸟,爱上那高大的老橡树的树荫,在那被风暴折断的枝头上,它找到了栖身之所与安宁……’”
  “喏,这还可以,听起来舒服、可爱。现在您就念些彻夜祈祷的诗吧,‘在伟大的天幕下’。”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开始念了。
  “‘来吧,你这虚弱的人,来吧,你这快乐的人,去做彻夜祈祷,去做安慰心灵的祷告……’”
  他听着,微微闭上眼睛。后来我念尼基丁的诗:“在伟大的苍茫的天幕下,我看见,一片草原在远方伸展……”①这是一首豪放而又激越地描绘俄罗斯幅员辽阔,资源丰富,描绘她的力量和业绩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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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万·萨维奇·尼基丁(1824—1861)俄国著名诗人。
  “噢,这才是诗呢!”他张开眼睛,竭力保持沉静,站起身来要走了。“要好好学啊!要知道这是谁写的吗?是我们这号小市民,是我们的老乡!”
  我们这座城市的其它的“买卖人”,无论是大是小,我再说一遍,都不象罗斯托夫采夫一家。他们经常只是在口头上说得好听,而事实上他们简直就是在抢掠,“一心要从活的和死的人身上剥下一层皮来,”他们就象最坏的骗子一样,短尺少寸,克斤扣两,说假话,赌假咒,恬不知耻。表尽良心,他们过着肮脏、粗野的生活,互相诽谤,互相瞧不起,互相不怀好意,互相妒忌和猜疑,他们见到在城里满街闲荡的傻瓜和傻女孩、残废者和痴呆的人就以可怕的残忍手段和卑鄙的行为拿他们来开心,对待农民则表示公然的轻蔑,以恶作剧的胆量、狡猾和寻欢取乐来“愚弄”他们……
  五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中学生活的开头是如此可怕。城市的第一个晚上就是这样,叫人认为一切都已经完了!但是,不久我就要服从于命运的事情,说不定还更可怕的呢。如果不算我并非完全平凡的感受的话,那我的中学生活是相当平凡的。我第一次同格列波奇卡一起走进中学的那天早晨,阳光明媚,仅此一点我们就够开心了。何况,我们还穿得很漂亮哩工大家都穿着新的衣服,一切都又结实又合用,一切都令人高兴。擦得亮晶晶的皮靴,浅灰色的毛呢袜子,钉上银纽扣的蓝制服,戴在刚理过发的头上闪亮的蓝便帽,吱吱作响的一股皮革气味的背包,里面放着昨天刚买来的课本、笔盒、铅笔和练习本……后来,明显感受到的是中学里的过节般的新鲜:清洁的石砌大院,闪烁着阳光的玻璃窗和人口大门的铜把手,夏天以来油漆一新的走廊,明亮的教室,清洁、宽敞和回音响亮的大厅和楼梯,无数青少年的嘹亮的喧哗叫喊声。暑假休息后学生加倍兴奋,现在又闯回了教室。上课前在集合大厅里第一次严肃和庄重地祈祷,第一次按年级排列,由一位真正的军人——退役的上尉在前面指挥。领喊着“双行齐步——走!”敏捷地操练步法,第一次在抢课桌座位时打斗,最后,教师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里。教师穿着带鹤尾巴的燕尾服,戴着闪亮的眼镜,眼睛瞪着,象受惊了似的,胡须翘起来,腋下夹着皮包……过了几天,这一切都已习惯,仿佛从来就是这样生活似的。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一月一月地飞逝了……
  我学得很轻松,只有那些我多少喜欢的课程才学得很好,别的就马马虎虎。除了非常讨厌的课程,如动词过去时短形体之外,一切我都能显示出自己的才能,很快就掌握了。我们所学的课程有四分之三对我们是毫无用处的,没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迹,而且教得枯燥无味,形式主义。我们大部分的教师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庸碌之辈,其中突出的有几个怪家伙,自然,班上的同学都想方设法拿他们开心。此外,还有两三个真正的疯子,其中有一个特别出众。他死人不作声,非常怕脏,怕人的呼吸,怕同人接触,走路总是走在街当中,在学校,他一脱下手套,便立即把手帕掏出来,拿它来握门上的把手,来拖讲台前的椅子。他又小又瘦,长得一头漂亮的。栗色的卷发,往后翻滚,额头两角异常洁白,苍白的面庞小得惊人,一双凝然不动的、暗无光泽的眼睛,老是悲伤地和沉静地望着那茫茫的空间……
  关于我的学生年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些年来我已从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少年了。但是这个转变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只有上帝才知道。自然,从表面上看,我的生活是单调和平凡的。老是到教室去,老是每天晚上忧郁和不乐意地准备第二天的课程,老是杂七杂八地设想着未来的假期,老是计算离开圣诞节和暑假还有多少日子——吻要是能快点到来该有多好啊!
  六
  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我在城里漫步,——他们不敢象对付格列波奇卡那样,要我坐下来学功课,不敢揪我的耳朵。格列波奇卡已变得愈来愈凶,因此也愈来愈懒散和固执了。我的心常常为消逝的夏季感到忧伤,好象夏天一定该是无穷无尽的,好象夏天曾允诺过可以实现千百个奇妙的计划。我也为与众疏远而感到苦恼,他们有的逛大街,有的在集市上做买卖,有的加入了小铺子附近的行列……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话题,大家都过着成年人习惯的生活,——完全不象没有阅历的、孤独而忧伤的中学生了。这座城市快要被自己的财富和众多的人口压垮。它很富裕,一年四季都在同莫斯科、伏尔加、里加、列维尔等地做买卖。现在就更加富裕了。全市的粮食收购站从早到晚都在收购粮食,集市和广场上各种蔬菜瓜果堆积如山。你常常可以碰到农民,他们急急忙忙地在街当中走,高声谈笑,象心满意足的、正在休息的人一样。他们终于把自己在城里的一切事情办完,喝了两三盅,一边沿路往自己的大车走去,一边啃着“二等灰面做的锅盔”。人行道上,还有一些高谈阔论的人在整天劝说农民,想搞上几笔好买卖。这些皮肤晒得黝黑、风尘仆仆、精力充沛的二道贩子,一早就到城外去堵截农民,互相争夺农民,接着就拖回一批粮食住集市和粮店里跑。现在他们也在休息,上饭馆喝茶去了。而那条象箭一样笔直的_通往城外的城堡和寺院去的长街,一正湮没在灰尘和正对街口的耀眼的落日的余晖之中。在这条充满尘雾和金光的宽阔大街上车水马龙,全是从大走马竞赛(这城市也因此而闻名)回来的人们,——里面有不少录事、司书、管家、伙计的花花公子,有不少打扮得象凤鸟一样的太太、小姐,还有不少异常讲究的二轮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些大屁股的小老板,旁边还伴着年轻的娇妻,他们勒住自己的大走马,招摇过市!而大教堂里正响着彻夜祈祷的钟声,那些蓄着大胡子的、稳重的马车夫,正用肥马拖着沉重的、平稳的四轮马车,运送着手持蜡烛的、年事已高的老板娘。她们有的脸庞黄肿,满身珠光宝气,使你瞠目结舌,有的面色惨白,瘦骨嶙峋,叫你大吃一惊……
  这就是“假日”,是大教堂隆重举行弥撒的日子。我们的上尉,在领我们出发之前,在学校院子集合时就检查了我们的每一个纽扣。老师们身穿制服,戴上勋章和三角制帽。我们在街上迈步,很高兴过路人都来看我们,象看什么官方的、半军事部门去参加庆祝大检阅似的。其它的“部门”,也是制服、勋章、三角帽、油污的带穗的肩章,也从四面八方来到大教堂的门前。离教堂愈近,钟声就愈响亮,愈沉厚,愈紧密,愈庄重。一到教堂门前的台阶,就听见一声——“脱帽”,于是我们散了队伍,互相拥挤,走进阴凉的,庄严的、敞开着的正门,这时千钧重的钟声更加沉厚地在头上轰响着。以最大的音量来欢迎你,拥抱你。多少善男信女,从上到下金碧辉煌的圣像壁,僧侣们的金色的袈裟,熊熊的蜡烛,各种各样的仪式,紧靠着台阶铺着红呢子的传道高台,这一切多么隆重,富丽堂皇!对于一个少年的心这一切都不是轻松的。由于长时间的严肃的祈祷,由于朗诵经文,提炉散香,进进出出,由于穿着讲究的唱诗班一时高昂、一时柔和的嘹亮的男低音和清脆悦耳、动人心弦的女中音,由于又热又可怕的大人的躯体从四面八方向你挤来,由于箍着一件短制服和银腰带。模样可怕的警察局长的肥大身躯耸立在你的头上,真使你头昏脑胀了……
  在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全市灯火辉煌,烟雾弥漫,设在人行道上的灯盏发出难闻的气味,黑暗中,灯火透明的范字和光环熠熠发亮,——这是我在城市中最难以忘怀的最初的印象之一。那时城里经常有大型游艺会。有一天,罗斯托夫采夫的儿子——他也是一个中学生,六年级的,带我和格列波奇卡一同到城市公园去参观这种游艺会。我被拥挤的、在一条主要的林荫道上慢慢移动的、万头钻动的人群所吓倒,人群中灰尘滚滚,同时荡出阵阵廉价香水的气味。然而,从林荫道的尾端。从闪着彩色碗灯的贝壳形露天剧场上,传来懒洋洋的华尔兹舞曲。一支军乐队用所有的铜号和定音效在那里轰响、咆哮。罗斯托夫采夫突然在这条林荫道上站下来,他同一个领着女友向我们迎面走来的漂亮小姐撞了个满怀。他满脸通红,开玩笑地把鞋后跟弄得咔嚓一响,向小姐赔礼,小姐却嫣然一笑,整个脸蛋在那顶奇特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在贝壳形露天剧场前面的广场上,在一个大花坛当中,有一个水花四射的喷泉喷涌着清凉的象烟火一样的水花,我永远都记得那凉爽宜人的气息和挂满水珠的花朵的、令人陶醉的清新气味。后来我知道,这些花只叫作“烟草”,我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为这种气味同我当时产生的爱慕之情结合在一起,这种感情我生平第一次产生。后来为了这种爱慕之情我甜蜜地病了好几天。由于这个县城里的小姐,我至今一闻到烟草的气味,还不能无动于衷,可是她,却永远也不会了解我,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想她,只要一闻到烟草的气味,就随时想起她,想起那喷泉的凉气,想起那军乐的歌声……
  七
  现在已是初寒,是晚秋冷清清、乌蒙蒙、无声无息的日子。全市都安上了御寒的窗框,人们生起炉子,穿得热乎乎,把过冬需用的物品都准备停当,满怀高兴地准备感受冬季的舒适。这是若干世纪以来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古老生活方式,这是生活习俗的—年四季有规律的反复。
  “雁鸟飞啦,”罗斯托夫采夫进屋时高兴地说,他穿着一件暖和的厚呢外套,戴着一顶暖和的便帽,身后却带来一股寒气。“我刚看到了整群雁飞……我买了一个农民的两车白菜,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你去接吧,马上就来的。挺好的白菜,一棵就是一棵……”
  我的心情一时舒畅,一时忧伤。我把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阅读的王尔德①、司各特②的书放下,开始沉思,——我想了解和表达正在我身上发生的东西。我心中想象着和观察着这座城市。在进城的那边,是一座古老的男寺院……大家都说,在每一个僧侣的禅房里,都有伏特加酒和香肠藏在圣像的后面。格列波奇卡非常想知道,僧侣们是否在长袍下都穿着裤子。我呢,一想起那座寺院,就会想到那近乎病态的极端兴奋的时刻,那时我吃斋,祷告,很想当一个圣徒。此外,不知为什么一想起这座城市的过去,想起它曾多次被鞑靼人围攻、侵占、焚烧和抢掠,我就苦恼不堪。这方面我感到有些美好的东西,我非常想了解它并想用诗歌、用诗的构思把它表达出来……接着,如果离开寺院,沿着那条长街回头进城,那么左边尽是一些贫寒的和肮脏的巷道,通向山沟,通向我们那条大河的臭气熏天的支流。人们在这条支流里泡浸和腐蚀皮革。这条小河的底部积满了黑色的淤泥。两岸堆放着一些褐色的、气味难闻的东西,顺河还摆着一些黑色的稀疏的木架,皮革就在这架上晒干和加工。在这里,一大帮可怕的人——身体强壮、极其猥亵和粗野的人,闹哄哄地在工作,抽烟,说下流话……这地方也非常古老,大概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对这些秽亵的地方,我也极想说些什么,极想构思出一些奇妙的事情……再往前走,在那支流的对岸,就是契尔纳亚一斯洛波达。阿尔加马察就在这些陡壁重叠的悬崖上,悬崖下,还有一条河几千年来一直流到遥远的南方,流入顿河的上流。这条河曾经淹没了一位年轻的鞑鞑公爵,对于他我也非常想写几句诗歌。据说,他是被一个有灵验的圣母神像惩罚的,这个神像直到如今还保存在我们最古老的一座教堂里,这座教堂在河边,正对着阿尔加马察。在古代的神像面前,燃着几盏长明灯,往往总有一个戴着黑披肩的妇女跪着祷告,她把三个指头紧压在额角上,执着而叉哀伤地注视着在温暖的灯光下闪着暗淡金光的圣像的衣饰,在衣饰的孔洞里可以看到一只压在胸前的右手,手上是一块暗褐色的小木板,在稍高一点的地方,一个不大的同样暗淡的中世纪的圣像,面容温顺而悲伤地倾侧在左肩上,那顶镶着银花边的带刺的花冠,五色斑斓地闪着钻石、珍珠和红宝石的点点光辉……在河对岸,城市后边,扎列奇耶占了低洼地带一大片。这是一个完全独特的城市,一个铁路的王国。这里,机车在咆哮的凛冽空气中互相叫唤,那叫唤既是命令的也是呼吁的,既是忧郁的也是放肆的。日夜奔忙的机车牵引着列车去遥远的地方,去那晦暗和寒冷的天空上雁鸟正成群结队地飞向的远方。在这铁路王国,有一个同样忙忙碌碌的火车站,它充满着煎包、茶炊、咖啡的气味,这些气味还同机车喷出的煤烟味搅在一起。这个车站日夜都有机车通过,开往俄罗斯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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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英国作家。
  ②华尔德·司各特(1771—1832),英国作家。
  我记得不少既昏暗又短促的日子,既为家中的舒适感到惬意,又为这座城市的过去和它那自由的秋色的旷野而发愁。在我竭力求知的中学里。在班上的百无聊赖中,在那两个温暖的市民的房间的寂静里,这样的日子是毫无尽头的。房间里,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有,个闹钟放在铺着针织桌布的五展柜上,玛尼娅和克秀莎拿着小木轴整天坐着织花边,寂静的房间由于滴答的钟声,小木轴轻微的咔嚓声而显得格外沉静。时光就这样缓慢地千篇一律地过去了,但有一天这样的日子摔然中断了。在一个特别伤心的傍晚,外边的小篱笆门意外地啪的一声响,随后过道的屋子大门、前室的大门都响了——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戴着一顶有耳罩的帽子,敞着貉皮大衣,我全力奔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热烈地吻着他那可爱的、温暖的嘴唇,唇边那把胡子由于严寒而有些冰凉和潮湿,我高兴地感觉到,天啊,他不象城里的任何一个人,他较之其他所有的人,是完全、完全的另一个人!
  八
  我们这条街虽横贯全市,可在我们这一头却很荒僻,只有几幢看来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砖砌房屋。街的中段连着一个集市,热闹非凡:饭馆、商场、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馆,真是应有尽有。顺便说说,在长街的拐角还有一家名不虚传的“贵族旅馆”,只有一些地主才在那里歇脚。过路的人从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户里,可以闻到香喷喷的厨房的油烟,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厨师。通过正面的玻璃大门,可以看到铺着红地毯的宽阔的楼梯。
  在我读中学的那几年,父亲又享受起他最后的好日子。他迁到巴图林诺后,就把卡缅卡卖掉,把巴图林诺整顿起来,一切都仿佛很有经济计划的样子。他又感到自己是个有钱的老爷了。因此,一来到城里,又只住“贵族旅馆”,而且总是要最好的房间。你瞧,他来之后,我便立刻离开罗斯托夫采夫的家,有两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又暂时当起小少爷来。那些站在大门旁边的“快脚”,停立在大门口的看门人,还有那些旅馆的服务人员,房间的清洁女工,甚至那个刮光了脸、穿着燕尾眼、戴着白领带的米海伊奇本人,见到我也都个个拱手哈腰,笑脸相迎。这个米海伊奇过去是谢列密季耶夫斯基的农奴①,饱经风霜,一生中尝过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经到过巴黎、罗马、彼得堡、莫斯科,而现在只落得在这个荒僻的城市里,在“贵族旅馆”中充当仆役,悲哀地度过自己的余生。在这个旅馆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爷现在也只能装模作样,而其他的人,正象米海伊奇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些“县城里的花花公子。”他们大摆老爷架势,疑神疑鬼,肆意妄为,讲话时的样子与其说是出于老爷的派头,毋宁说是出于喝了两杯伏特加酒,腔调十分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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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谢列赛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地方。
  “您好,阿历山大·谢尔盖伊奇,”“贵族旅馆”大门旁边的“快脚”争先恐后地向父亲呼喊。“请让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马戏团去吧?”
  自然,父亲不会扮演自己仿佛原先就是一个阔佬的虚伪角色,但这样的恳求毕竟使他满意。于是他订下了一乘马车,尽管“贵族旅馆”附近的马车夫随叫随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这笔等候费就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了。
  正门的玻璃门内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灯光烨烨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阔绰的摆设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馆为了贵族,为了贵族的聚会都备有这样的摆设。通往餐厅的第一层楼的走廊上,可以听到嘈杂的说话声和笑声,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见鬼,你告诉那公爵,说我们在等他哩:“而在二楼楼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既象农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汉,穿着里外两面毛皮的皮袄,他突然停下来,发出惊叫,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瞪大那双冷冰冰的、凶恶的眼睛,假装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亲的手。我父亲立即接过了他那上流社会的腔调,紧握着他的手说:
  “公爵,请随时光临!我们恭候大驾!”
  走廊上一个短腿的、相当结实的年轻人快步走着,他穿着一件腰间带褶的外衣,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淡白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双明亮的淡蓝色的金鱼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远就急急忙忙地、嘶哑地大喊起来,亲见得象亲属一样,然而我们之间毫无亲属关系。
  “亲爱的叔叔,好久不见了!我听到有人喊:‘阿尔谢尼耶夫,阿尔谢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亲爱的婶婶,”他口若悬河,象亲属那样吻我母亲的手,这使得母亲不得不去吻他的鬓角。“您好,阿历山大。”他赶忙转过来对我说,经常叫错我的名字。“你已经完全长成个小伙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经在这里五天了,我在等那个该死的克里契夫斯基——他答应把一笔付款寄到银行来,只有莫尔达哈伊才知道……你怎样,吃过午饭了吗?咱们下楼去吧,那儿有一大批人在聚会哩……”
  父亲也欣然吻了吻他,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请他到我们这里来吃午饭,把他拖进房间,十分兴奋地向米海伊奇点了许许多多的冷盘、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们这位假亲戚吃得这么馋,喝得这么多,真够吓人!他不断地讲话,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惊,真是吵人!直到现在我还听见他那沙哑的叫喊,他那叨来叨去,气愤不平的话:
  “但是你,叔叔,难道真的认为我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
  晚上,我们坐在特鲁茨兄弟马戏团的一个冰冷的大帐篷里,这儿散发出强烈的马戏团特有的各种气味。令人舒服。几个穿着宽大裤筒的、满脸白粉的、头发又黄又红的小丑,在观众的哈哈大笑下,飞出舞台,象鹦鹉一样突然失声怪气地叫喊,假装动作笨拙,用尽全力噗通一声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着他们,一匹白色的老马沉重地跑出来,在它宽阔的凹形的背梁上,站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着一条玫瑰色的紧裤,在翘起来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双玫瑰色的紧绷着的大腿。乐队无所顾忌地、一个劲儿地奏着:“小杨柳,小杨柳,我的绿色的小杨柳,”那个蓄着黑胡须的,长得俊俏的经理,穿着燕尾服和骑兵长统靴,戴着大礼帽,站在舞台中间旋转,均匀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长鞭抽打着,那匹马陡然地和固执地弯起颈项,全身倾斜,沿着舞台的圆边拼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弹簧一样,一起一伏,等待着时机。突然,她短促地、娇媚地叫喊一声,跃起身来,把穿着坎肩的管马员抛到她面前的纸后咔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轻巧地从马背上飞下来,终于落到舞台的沙坑上,然后她以非常优美的姿态蹲了一蹲,两只小手做了几个动作,好象特别要把它们扭成果稳一样。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她异常天真烂漫地跑进幕后,这时乐声突然停止了,(尽管那些小丑还在舞台上摇摇晃晃地走动,并且象个乔家可归的傻瓜。口齿不清地喊着:“还有半支喀马林舞曲!”)。整个马戏团静下来,浸沉在一种甜蜜的恐惧之中。几个管马员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后拖着一只大铁笼,而幕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而奇怪的凶猛的吼叫。仿佛有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和呕吐一样,接着,一股威力强大的呼气,把特鲁茨兄弟的整个帐篷彻底震撼……
  十
  我记得许多阴沉严酷的冬日,许多晦暗肮脏的解冻的日子,那时俄罗斯的县城生活变得格外难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绪烦躁,——俄罗斯人是多么原始地服从于自然界的影响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样,以自己成为无用的东西而使人苦恼……
  我记得,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刮着漆黑的亚细亚的暴风雪,那时隐约可见的只剩几座城里的钟楼。我记得耶稣受洗节前后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罗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开一俄丈长的裂缝”的严寒。那时白皑皑的城市完全陷于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洁白的猎产星座在蓝色的夜空上威严地闪烁着;早上,两个暗淡的太阳象镜子一样闪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紧张的、响亮的、凝滞和砭人肌骨的空气中,整个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红色的炊烟,因为行人的脚步和雪橇的滑木而发出刺耳的吱哑声……在这样的严冬里,一个在城里跑了半个世纪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娅,有一天在大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冻僵了,这座城市向来都以极其残忍的态度嘲弄她,现在忽然差点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么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学举行的舞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的舞会,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学回家,故意顺着女子中学的那条街走。在这所中学的院子里,雪已整齐地堆在通往正门的过道庭阶两侧,并且在雪堆上插了两排非常茂密和新鲜的枞树。太阳已经西沉,一切都洁净、年轻,一切泛着淡红色——被雪覆盖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顶、房屋的墙壁、闪着金色云母光辉的玻璃窗,甚至空气本身也是年轻的、结实的,使人心旷神怡。迎面走来一群这所中学的女学生,她们身穿皮袄、高腰套靴,戴着漂亮的皮帽或风帽,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银霜,眼睛炯炯发光,其中有几位一边走一边爽朗地、殷勤地说:“欢迎你们来参加舞会!”这一爽朗的邀请使我十分感动,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种感情,感到在这些皮袄、高腰套靴和风帽中,在这些温柔的、兴奋的面庞上,在这些冰冻的长睫毛和热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这种感情后来一直强烈地支配着我……
  舞会之后,我长久地沉醉在对它和我自己的回忆中。回忆一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中学生,穿着一件新的蓝制服,戴着一双白手套在一大群仪容秀丽的少女当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乐,也感到年轻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楼梯上来回走动,常常在小卖部里喝点冰凉的杏仁酪,在撒满滑石粉的镶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间拈来钻去,在校形灯架下珠光闪闪的洁白大厅里,在乐队庄重嘹亮的军乐声中,他呼吸着一股股芬芳的热气,这热气使新来参加舞会的人都会为之动心。一双双轻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条条系在脖子上的黑丝带,一个个扎在辫子上的绸缎花结,一个个跳完华尔兹舞快活得发昏的少女以及她们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荡神移……
  十一
  中学三年级,有一次我对校长说了句无礼的话,差点被开除。在上希腊语课上,当老师向我们讲解,在黑板上使劲地和娴熟地写着,并为他的娴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笔在黑板上敲来敲去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听讲,反而专心致志地反复看着《奥德赛》中我最喜欢的一页——关于劳西嘉雅同侍女们到海边去洗纱的一段。习惯在各条走廊上巡查并从窗门上窥视的校长,突然走进教室里来,直奔到我的身边,把我手中的书抢走,狂怒地嚷道:
  “到墙角去站到下课!”
  我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回答说:
  “你别吼我,不要跟我讲话,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无论精神或肉体上都已迅速成长起来。我现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经获得驾驭感情的权力了,对于我所看见的和领悟到的一切,我已经开始能分辨,并开始对周围的和我所经历的事情表示某种程度的轻蔑。这种变化在由童年转到少年的时候已经体验过,现在不过加倍地体验到罢了。每逢假日,当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里漫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身材差不多与中等身材的过路人一样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体态,清秀的眉目和没有胡子的面庞与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当我升入四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叶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着我的胳膊,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喂,你想参加我们的小组吗?我们组成了一个贵族中学生小组,不再同任何阿尔希波夫和扎乌赛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吗?”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为每一年级他都必定读两年,他已象个青年一样高大,体格魁梧,头发淡黄,眼睛明亮,冲出两撇金色的小胡子。可以看到,他什么都已知道,什么都已尝过,他的毛病也随处可见,一旦他却以此自满,认为这是风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征。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迅速地游来荡去,踏着他那少爷式的、轻巧的、有点弹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响,随便地和放肆地向前冲,两手插在那肥大的、轻薄的裤子的裤兜里,不停地吹着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点嘲笑的态度来看周围,对“自家人”他才走近来聊上两句,见到学监却象见到熟人一样只点一点头……我在那个时候已开始细察人们,留心他们的举止,我的乐意和不乐意开始明显起来,并把人们分成了某些等级,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无疑属于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毕竟还是乐于奉承,满口答应了同意参加他们的小组,于是他就建议我当晚到公园里来:
  “首先,你同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更亲近一些,”他说。“其次,我把拉·纳莉娅介绍给你认识。她还是一个中学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过她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她象魔鬼样精明,象法国女人一样快乐,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帮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槟酒。她长得很苗条,两条腿就象菲雅①的一样……你明白吗?”他说,象往常一样,一边盯着我的眼睛,一边在想,或者装作在想别的事情。
  ——————
  ①菲雅——欧洲神话中的女神。
  这次谈话之后,在我身上立刻就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突然感到,对于那个根据洛普辛的话想象出来的纳莉娅,我不仅产生爱恋之情,而且还产生一种男人的肉欲的东西。因为这种爱恋完全不象那次看到萨斯卡,不象后来在游园会上小罗斯托夫采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时我曾感受到的那种瞬息即逝的、轻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东西了。一我多么志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个晚上呵!我好象觉得,这种东西我终于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么呢?不过是一道非常不幸的、仿佛早已梦寐以求的情歌的边界,这道边界我最后总要跨过去的,跨过这一道罪恶的、可怕的门槛……我已经觉得,这一切终归会到来,或者,至少今晚就会开始。我找了一个理发师他把我的头发剪成“平头”,洒上香水,又用一个圆刷子擦上头蜡。我在家中梳洗,打扮,几乎花了一个钟头。上公园去的时候,我感到双手冰凉,两耳发烧。公园里又演奏着音乐。那高大的、飞沫四溅的喷泉正射着清凉的水花,秋天的暮霭染红了整个苍穹,那些象妇女衣着一样华丽的鲜花,在凉爽宜人的空气中散发着芳香。但是公园里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单独离开人群,在众国睽睽之下与这个挑选出来的“贵族中学生小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们讲些特别的有关贵族的话题,我就更加感到羞愧。忽然我象是被什么击中似的:在一条林荫道上,一个拿着手杖的小姐,踏着碎步飞快地朝我们迎面走来。她体格匀称,衣着雅致、大方,走近我们身边的时候,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显得十分亲切,她畅快而热情地与我们一一握手,她的小手还戴着一只又紧又小的黑手套。她开始飞快地讲起话来,微笑着,曾两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这使我有生以来第,次如此强烈地在肉体上感到那种特殊的和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在女性的微笑的朱唇上,在女性清脆的童声里,在女性的圆溜溜的肩膀上,在女性的蜂腰之间、甚至在那无法形容的女性的踝骨上,这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纳丽娅,您给我们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说,向我随便点一点头,放肆而又意味深长地暗示着什么,这使我不寒而栗,浑身抖颤,差点连牙齿都叩撞起来……
  幸好纳丽娅几天后就到省城去了,因为她的叔叔——我们的副省长突然去世。幸好这个小组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况且我家里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奥尔基被捕了。
  十二
  这件事甚至使我父亲惊呆了。
  当时一个普通的俄国人如何对待一个胆敢“反对沙皇”的人,现在要想象占来是不可能的,尽管有人不断掊击乃至谋害亚历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始终是“人间的上帝”,大家对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崇拜。“社会主义者”一词也叫人莫名其妙,因为人们把它作为一切暴行的代名词,所以这个词就包含着极大的耻辱和恐怖。当传说我们这个地方,甚至是罗加乔夫兄弟和苏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会主义者’的时候,我们一家就吓破了胆,仿佛是县里出现了瘟疫或者出现了圣经上所说的麻疯病一样。后来还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据说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的儿子突然失踪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个军医学院就读的。不久,他却出现在叶列茨附近的一个水磨坊里,当一名普通的装卸工人,穿起树皮鞋和麻布衬衫,蓄着一大把胡须。他是在“宣传”(提起这个词也十分可怕)的时候被识破的,然后被关进彼得罗巴甫洛夫城堡。我父亲绝非是一个愚昧无知、因循守旧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个胆小鬼。我童年时就多次听说过,他有时胆大妄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为尼古拉·巴尔金,叫他作粗鲁的家伙。但我也听说过,有时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换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维奇陛下……”。我父亲一切都取决于他那贵族的情绪,但到底总有本质的东西吧?所以“逮住了”这个满睑胡须的年轻装卸工的时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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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亚历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国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费多尔·米海内奇真不幸!”谈到这个装卸工的父亲时,他害怕地说。“大概,这个小家伙要处死的。一定会处死的。”他对于重大的事件总是侃侃而谈。“活该,真活该!我很可怜那老头子,但却不能对他们讲什么客气。我们就是讲客气才弄出法国革命的!我不会错,我肯定,你们要记住我的话,这个额头圆圆的、阴沉的蠢猪一定要当囚犯,要给全家丢丑的!”
  现在,这种会丑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头上了,怎么搞的呢?为什么呢?总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额角圆圆的、阴沉的蠢猪吧。他的“犯罪活动”看来比苏波金娜家小姐们的活动还更荒谬,更难以置信。苏波金娜家的小姐虽说也属于富贵的善良人家,但她们毕竟由于自己少女的愚蠢,随随便便就被什么罗加乔夫的兄弟们弄糊涂了。
  哥哥的“活动”是什么,他是怎样度过自己的大学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这种活动还在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是在一个“著名的人物”,——一个叫杜勃罗霍托夫的师范生的领导下开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促使我哥哥——一个只靠自己的奇才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中学和大学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热情献给“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①的悲惨的命运?无疑。他读这本书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泪下。但为什么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样,在诺沃谢尔基,在巴图林诺都从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许多方面他都很象父亲,无怪父亲喝了两三杯伏特加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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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详。
  “不,好极了!我喜欢喝它两蛊!让它头昏脑涨!”
  让它头昏脑涨这句话本来是酿酒厂里常说的,一旦喝醉了的人也用它来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乐,感到身上有一种愉快的萌动。感到已摆脱理性的束缚,摆脱日常事务的牵挂和约束。农民们谈到伏特加酒时也这样说:“尽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脱!”“罗斯就是纵酒作乐”这句名言看来并非象表面解释的那样简单。难道装疯卖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热,自焚和一切暴乱,甚至那令人惊叹的描述和俄罗斯文学引以为荣的文艺感染力同这种“乐趣”没有血缘关系吗?
  十三
  我哥哥改名换姓,易地迁居,藏了很久。后来,他认为没有危险的时候,便来到巴图林诺,但一到此间的第二天,就被宪兵逮住了。这是我们一个邻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凑巧,就在宪兵来到巴图林诺的那天早晨,这个管家被一棵树打死了,这棵树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园里砍伐下来的。我当时想象出事的这幕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古老的大花园,当时秋色正浓,树木疏落,秋风秋雨把满园弄得凋零斑秃,到处结了寒霜,铺满败叶,枝干已经发乌。只剩下几点黄黄红红的衣着。一个清鲜明朗的早晨,阳光闪灼,林间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树干之间倾泻着,它们流到窎远的潮湿而寒冷的空间,流到底下阴暗的角落。那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晨雾,象一层薄烟似的映照着蓝天的光泽。在两条林荫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伟的百年械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直插潮湿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纹一样的枝丫,有些地方还吊着淡黄色的齿状的大叶。几个只穿着衬衫的农夫,把帽于推到后脑勺,高高兴兴地嘿呼着,用闪亮的斧头猛劈着,因年岁而变硬了的粗大的树干,越砍越深,。与此同时,那管家把两手插在衣兜里,仰望着在空中抖动的树梢。也许,他是在沉思,怎样巧妙地埋伏下来,好逮住那个社会主义者的吧?但这时大树突然哗啦一声,树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倾倒,急速,沉重,可怕,哗啦啦地穿过旁边的树枝,向他身上压下来……
  后来我多次到过这个庄园。它曾一度是属于我母亲的。爱败家的父亲,喜欢把一切都卖掉,老早就把这庄园拍卖而且把钱也花光了。新的领主死后,这个庄园又转让给一位住在莫斯科的“获得叶卡捷琳娜勋章的太太”,从此就荒废了。土地分给农民,庄园只好听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经过这座庄园(它离大路只有一俄里远)的时候,常常拐进去;沿着一条宽阔的橡树林荫道走进这个庄园,进入宽敞的庭院,把马留在马厩附近,就转身进屋……在俄罗斯文学中,有多少闲置的土地,多少荒芜的花园总是被热情地描写过啊!为什么荒凉、偏僻、破落会叫俄罗斯人的心灵感到如此亲切和欢欣?我走到屋前,走过屋后的花园……马厩、下房,粮仓以及空院周围的其它杂用房屋,惨淡阴沉,变得十分刺眼。这些房屋破败、倒塌,情景凄凉,菜园和打谷场也都杂草丛生,与后边的田野连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镶的木屋,自然也已陈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恋,我就特别喜欢欣赏它的带小格框子的窗户……当你偷偷地窥视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亵渎地探察它的过去,观看它寂静而奥秘的神殿的时候,你多么想说出你当时的感情!屋后的花园虽有一半已被砍伐,但还有许多古老的椴树、槭树、意大利的白杨树、白桦和橡树,仍旧是很美的。在这个荒废的花园里,这些树孤独和沉默地度过了长久的岁儿度过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这孤寂和沉默中,它们过着悠闲自在的幸福生活,显得更加优美。难道天空和古树会看得厌的么?每一棵树总有自己的表情,自己的轮廓,自己的灵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树下徘徊,凝望着炯娜多姿的树梢,看着纷披的枝叶,心中苦于要了解、识破和牢记它们的容姿。在花园下边辽阔的斜坡上,我在数株巨大的橡树根前坐下来,想着这些树木的形态。斜坡上长满了深草和野花,鲜艳、温柔,那些家级题的树墩在它们之间显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边的田地里,一些池塘还贮满着清水。在花草的衬映下,池水明净晶莹……这时我的神思仿佛已离开了现实生活,怀着忧郁与奇想,从天国的远方俯瞰着人间,察看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这里,我每次都想起那个被老槭树压倒并同这棵树一起毁灭的可怜的人,想起哥哥被这个人无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运,想起那个遥远的秋天的日子。那天,两个大胡子的宪兵把我哥哥送到城里去,送进那座监狱。在监狱中,曾有一个忧郁的囚徒从铁窗里看着夕阳,这使我当时大为震动……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态,紧跟在哥哥的官车后头,驱车直奔城里;母亲并没有哭泣,她那发乌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亲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只是拼命抽烟,老是嘟哝着:
  “这是胡诌,鸡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过几天这种无稽之谈就会破产的……”
  当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送到哈尔科夫,他曾因参加那里的地下活动而被逮捕。我们上火车站去送他,看来,最使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来到车站,不得不要走进三等乘客的候车室。在这里,我哥哥在宪兵的监视下,候着火车,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权力,已不能同一些体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们一起喝茶或吃点心。我们一走进这个杂乱无章、熙熙攘攘、吵闹不堪的候车室,哥哥的样子使我痛苦,他作为囚犯已处于孤立和无权的地位,这一点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价卑微,因而只好难堪地一笑。他远远地独个儿坐在角落里,靠近进月台的大门旁边,虽还英俊可爱,但那瘦削的身躯,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亲的貉皮袄,模样却异常可怜。他四围空寂无人,——宪兵们常把围着看热闹的娘儿们、农夫和小市民赶开,他们出于好奇诚惶诚恐地看着这个已落入笼中的活着的社会主义者。特别好奇的是一个乡下的老大爷,他身材修长,头戴高大的海龙皮帽,脚穿沾满灰尘的深统套靴,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哥哥,象发连珠炮似的向宪兵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竟使他们无言以对。宪兵们不时看着哥哥,象看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他们都必须把他监视起来,必须把他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其中有一个宪兵突然亲切而又温情地笑着对我母亲说:
  “夫人,您别担优,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您同他坐一会吧,到开车还有二十来分钟……少尉马上打开水去,您可吩咐给他买点路上吃的东西……您做得很好,给了他一件皮袄,在车厢里,晚上可有点冷呵……”
  我记得,这时母亲开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声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亲呢,痛苦得皱起眉头,甩了一下手就赶快跑开了。他没有受过任何苦难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这类事情发生,总是出于自卫而想方设法尽快躲避起来,他甚至连一点点生离死别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来地颦眉蹙额,使送别的人大为扫兴,而且嘀嘀咕咕,说什么送的时间愈久,流的眼泪就愈多。他到小卖部去喝了几杯伏特加酒,然后去找站上的宪兵上校,请他允许哥哥乘坐头等车厢……
  十四
  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没有任何感觉。哥哥刚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后,我久久地熬受这新的心灵上的病痛。
  父亲不知为什么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亲走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象我们家乡十月份常有的天气那样。只是在城里,凛冽的北风吹得冰肌刺骨。一切东西都显得特别明净,宽敞。无论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旷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气一样。一明朗的天空上,飘浮着白烟似的浮示,自云之间不时闪出一丝强烈的绿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这儿有一条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结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块一样。田野那边。一片萧索冷落。只因为有了阳光和云影,它才显得有些光彩斑驳。马车就在这里停下来。当我们收抬停当。准备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虽然它不时从云间探首窥望,耀眼的光芒却不怎么暖人,待我们出城来到田间,北风可吹得叫人难受,以至坐在赶马车座上的车夫,也不得不弯下头来。父亲穿着皮袄,戴着冬季的皮帽,胡须吹得满脸飘扬,直扑到眼睛,害得他眼里冒起金星,泪水直流。我从车上下来,母亲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风帽贴到我的脸上,父亲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划了十字。用冻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后冲马车夫的背后喊了一声:
  “走吧!
  车蓬半支的马车顿时轰隆一响,那匹强壮的栗色辕马仰起头来,摇动了轭下的小铃铛,那两匹枣红色的拉边套的马立刻跷起了屁股,步伐整齐地跑起来。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着这个车蓬,看着滚动的后轮,看着毛茸茸的辕马的蹄子,它们在车身下的轮子之间飞舞着,看着拉边套的马的铁掌,它们在车子两侧高高地、轻巧地奔跑着。我久久地听着逐渐远离的轭下的哭泣声,心中十分痛苦。我穿着一件薄大衣,寒风刺骨,只好缩起两肩,抵御寒冷,想着昨夜父亲在贵族旅馆吃饭时,一边给自己斟黑啤酒,一边说的那番话:
  “这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唉,让他们逮走吧,也许还要送到西伯利亚去,送吧,他们会送去的。现在送到那边去的人还少么,我问你们,托波尔斯克①有什么地方比叶列茨、沃龙涅日差些呢?简直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扎顿斯基所说,坏事会过去,好事也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
  ①托波尔斯克是西伯利亚的一个城镇。
  我想起这番话,不但不感到轻松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许,这一切都是胡诌,但这种胡诌毕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我会感到这种生活完全不是为了胡诌,不是为了让一切都成为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呢?一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空虚,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庞然大物。我现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忧郁和孤独,仿佛我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似的、其实我是多么需要同它在一起,热爱并高兴在其中生活啊!当我爱着(而且我一向都爱)那个可爱而又可怜的“社会主义者”的时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个囚犯,只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披着貉皮皮袄,坐在火车站里,等别人把他带走,被人剥夺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们,同整个日常生活诀别,这怎么说是鸡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来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样自由和幸福,唯独他一个人失去自由,处于不幸之中。你瞧,现在那只温顺的。忧心忡忡的红毛小狗被凛冽的寒风驱赶着,胆怯地侧着身子,沿着公路往城里跑,然而他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在某一个地方,在一望无际的南方的荒野,在两个武装的宪兵监视下,坐在一辆士兵车厢的紧锁着的包厢里,被押到哈尔科夫。现在那座黄色的监狱。平静地对着太阳,铁窗望着公路那边的寺院。这座监狱,就象在哈尔科夫等着他的那座监狱一样,奇形怪状,十分可怕。昨天,他还在这座监狱里蹲了几个钟头,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点悲哀的痕迹。现在,寺院齿形高墙的后面,大教堂的圆顶奇异地泛出暗绿色的光,古坟上的树枝黑压压的一片,但他已经看不到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赏这美景的快乐……在寺院紧闭的大门上。两扇门扉上画着两个全身高大的圣徒,他们瘦骨嶙峋,面无血色,狰狞可怕!肩上披着围巾,神情忧郁,手中拿着一叠古代手写文本,拖展到地。他们这样站了多少年月,他们离开人间又有多少世纪?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正在过去,时间一到,、我们无论是我,父亲。母亲或哥哥都不会留在人间。可是这些古俄罗斯的长老却还拿着神明的手写文本依旧冷淡和忧伤地站在大门上……我站在大门口脱下帽子,嚼着眼泪,开始划十字。我更明显地感觉到,我愈来愈怜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说,我愈来愈爱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热诚地祈求这些圣徒帮助我们。因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令人痛苦,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我仍然热切希望做一个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爱……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来,转身瞭望。风好象愈来愈大,愈来愈冷,但是太阳已高高升起,光芒万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欢乐。在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着几朵美丽的淡紫色的大块云彩,它们掠过城市,跨过空旷的谢普纳广场,飞过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的寺院,超过寺院的高墙、坟地的小树丛和金碧辉煌的大教堂的尖顶,并在那无边的绿油油的草原上空盘旋。草原的北边,蜿蜒着一条公路。周围一切都显得明亮,五彩缤纷。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云烟的暗影掠过,取代了阳光。这些云影步履轻盈,千姿百态,美妙如画。我站下来凝望,慢慢地向前走……这一天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啊?!
  我环游了全市。沿契尔纳亚——斯洛波达一带漫步,从谢普纳广场直下到皮革工厂。我走过一道从古时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桥,横跨过一条臭水沟,沟里堆满了腐烂的棕褐色的兽皮。我登上对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垒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个年轻的修女从篱笆门走出来,穿着一双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罗斯的圣女,使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我站在城里大教堂后边的悬崖上,俯瞰沿河两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着腐朽了的木板房顶,看着里面十分肮脏的篷门筚户,心里一直想着人间的生活,想着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将重演,想着大概三百年前这儿也有过同样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顶,有过这些堆积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后来,我在冥想中看见父母,他们正在明亮的旷野上乘着三驾马车奔驰,看见巴图林诺,这儿曾是那样平静、亲切,现在当然已经非常忧郁了。但是,它毕竟还有说不出的可爱,使人愉快。我看见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岁的奥丽娅,看见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厅窗前的罗汉松,看见一片称色萧瑟的花园,刺骨的寒风和夕阳。我整个心魂都倾泄到那边了、但在这一切沉思和感觉当中,老是牵挂着我的哥哥。我望着河水,它从容地漾起灰色的鳞波,冲向黄土峭壁上,然后转身往南,消失在远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贝琴涅戈人①⑿居住的时代,这条河水也在同样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扎列专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车站,因为昨天傍晚正是从这个火车站把我哥哥带走的。我不去听那火车头的哀求的叫声,虽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时地从那边透过风传到这里……在这奇异的一天中。我所看见的和经历的一切,特别是我想到那个从修道院的篱笆门出来的修女而引起的赞叹,竟同哥哥的事情搅在一起,这是多么令人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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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琴涅戈人是东南欧突厥语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为了拯救哥哥,母亲这时向上帝祈祷,许愿,终生斋戒,她对此一生严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仅饶恕,而且还褒奖了她:一年后,哥哥被释放,遣回巴图林诺,受“警察监视”三年,这使母亲十分宽慰。
  十五
  一年之后,我也自由了。我放弃了中学,回到父母家中。毫无疑问,我在那里将会遇到有生以来最令人惊异的日子。
  这已经是少年时代的开始了。这个时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异常美好的,而对我来说,由于我的某些特点,那就显得奇妙。譬如,我的视野已能看到普利叶的七颗星了①,可以听到晚上一俄里远土拨鼠在用间发出的吱吱声,可以闻到铃兰或者古书的气味而心醉魂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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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利叶是古希腊神话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的总称,她们化为鸽子飞上天空,变成七颗星。
  这个时期我的生活不仅在外表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而且我的整个身心也发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转变,在各个方面都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
  树木在春天开花时期是异常美丽的。如果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话,那么这个时期该是多么美啊!那时,不露形迹和不断进行的一切都会显现出来,都会变成可以看得见的、特别奇妙的东西。你在一个清晨看一眼树木,就会为它在一夜之间爆出许多嫩芽而感到奇异。再过一个时期,那些嫩芽突然绽开了,无数鲜艳的绿叶煞时铺满了黑黝黝的纵横交错的枝头。而初次露面的乌云正在那边移动着,第一声春雷震响了,降下了第一场温暖的春雨。于是又出现了奇迹,树木同它昨日光秃秃的身段相比,已变得茏葱、华丽,枝杈梢梢,其叶菁菁,浓郁而劲挺,显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简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也有点与此类似。对我来说,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经来到了。
  当幽谷已是春色似锦,
  鸿鹄在空中吁吁长鸣,
  在静寂中闪烁的湖边,
  我的缪斯就开始出现……
  无论是法政学院的花园还是里村的湖泊与天鹅,我这个“庸碌无为的父辈”的后裔,一没有任何缘分能得到这些东西,但那伟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颖和欢乐,在一个少年看来总是神秘的幽谷,在静寂中闪烁的湖水,同缪斯终生难忘的、可怜而又笨拙的初次会见,——这一切我都曾有过。用普希金的话说,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绽开”的东西,远不象皇村的公园,但普希金当时描写皇村的诗句,却使我感到异常亲切,令我陶醉!那些鸿鹄的长鸣,有时是这么热诚地召唤我的心。这充塞着我心灵的意境,普希金的诗句是怎样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获得了这些诗句,难道其中没有什么差别的吗?我怎么连一句同样的话也不能表达出来!
  十六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巧合的,都取决于机缘和周围的环境……我少年时代的命运就是如此,它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正如古诗中所说:
  我亦游罢归故乡,
  茫茫四野草深长,
  生活如常人如旧,
  心间欢乐殊未央。
  为什么我要回到这个家?为什么我要离开中学?如果我的少年时代是真正的少年时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话,那不是不会发生这个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吗?
  父亲有时说,我突然辍学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爱用的话说,只不过是出于“贵族的任性”,他骂我是个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并且埋怨自己纵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讲另一番话(他的意见总是极其矛盾的),说我的行为完全“合乎逻辑”(这个词他用得非常恰当和讲究),说我这样做是出于天性的要求。
  “不,”他说,“阿列克谢的志向不在于当文职人员,不在于当官做老爷,不在于经营生产,而在于从事心灵与生活的诗歌创作。况且,天保佑,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要经营的了。谁知道,也许他将来会成为第二个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吧?……
  事实上,有许多东西促使我反对那种刻板的学习:一是“任性”,这种特质在古代罗斯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而且远非只有贵族才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继承了父亲的脾性;三是我“从事心灵与生活的诗歌创作”的志向,这个志向早在那个时期就已经明确下来了,最后是发生了一个偶然的情况,即哥哥没有被送到西伯利亚,而是送回巴图林喏。
  我在中学的最后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壮实起来,发育成熟了。以前我认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亲的特点,但此时迅速地发展起来的却是父亲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对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过总能不知不觉地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意识的坚韧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气。哥哥的事情,当时使我们全家感到害怕,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虽说我不能立刻阻白为什么要害怕,但我毕竟还是感受到了,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并激发我的力量。我开始感到,父亲的话是对的,他说过,“不能象垂柳一样生活”,“生活终究是最美好的东西”,尽管他说这些话有时是醉意三分,但我当时已经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确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东西——文艺创作。所以我心里早已决定,无论如何只读到五年级,此后就永远同中学诀别,回到巴图林诺,要成为“第二个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茹柯夫斯基①,巴拉廷斯基②。对于这一些大诗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看来,就是从我了解他们的最初的时候起,我看到他们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传的家族的肖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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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国杰出的诗人。
  ②叶甫盖尼·阿布拉莫维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国诗人。
  这一个冬天,我竭力过一种勤勉的、朝气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么费劲了。毫无疑问,经过这一冬,我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主要是身体发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发生的情况一样、脸上忽然长出了茸毛,手脚变粗了。谢天谢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无论哪一方面也没有出现粗野,只不过茸毛变成了金黄色,眼睛更加发蓝,脸上的轮廓开始定型,仿佛涂上一层薄薄的、健美的、晒黑的颜色。所以,我应付考试完全不象以前那样。我成天埋头读书,欣赏自己的不知疲倦和仪表整洁,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轻,健康,清洁,有时也觉得考试好象是去过热情洋溢的礼拜,去做斋戒祈祷,去做忏悔和受圣餐一样。我到三、四点钟睡觉,早上起来还是十分轻快,洗漱穿衣都特别认真,祈祷时也一片虔诚,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动词过去短形体语法课时也一定会来帮助我。离家时我心情平静,常常把着昨天获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东西。当这一考验顺利结束,等着我的是另一种欢乐:父母亲这一次谁都不会来接我回巴图林诺了,他们象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只给我派来一乘双套马的四轮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爱笑的年轻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图林诺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大村庄,共有三个地主的庄园,都埋藏在宽大的花园里,周围有好几个池塘、广阔的牧场。现在四处百花盛开,一片葱绿。我突然感觉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这种幸福的美,树木绿荫的华丽与鲜艳,池水的晶莹,夜莺和青蛙象年轻人一样的淘气……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们当中是最冷静的,但他也终于因无事可做而不耐烦了。夏天他就结了婚,娶了一个德国人的女儿为妻,这个德国人是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里管理官家田产的。我认为,这次婚礼和由她把我们整个夏天变成的喜庆的日子,以及后来家中出现这一位年轻的妇女,都促进了我的发育。
  不久,格奥尔基哥哥突然来到巴图林诺。这是一个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着逐渐变凉的青草的气息,我们这座带有木圆柱和高房顶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黄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画里一样。此时大家都坐在花园的阳台上喝茶,我沿着庭院漫步走到马厩,为自己给一匹马套上鞍子,正准备往大路上去游玩,忽然在我们乡村的大门口,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来了一辆城市的马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时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当时这副面孔里露出来的囚犯的格外苍白使我大吃一惊……
  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个傍晚,也是和平与安宁的开端,在我家散尽之前,这最后一次的和平与安宁降临我家整整有三年……
  十七
  那年春上,我怀着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图林诺。整个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们的良辰美景。黄昏前驾着三套马车在茂密的麦田中间的小道上任意驰骋,谛听远方铺满花草的白桦丛中布谷鸟的啼鸣,观赏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状的云彩,呼吸乡村傍晚时分的混杂的气息——农家、花园、河水、酿酒厂和管理人家中准备晚餐的饭菜的气味,同时还欣赏管理人的小女儿们为我们弹奏的五弦琴,这琴声音色刺耳,但十分动人。管理人家中的墙上还挂着维斯特法尔①的风景画,小桌子上放着大束深红色的牡丹花。我们在这个家中感到一切都很惬意,主人按德国的习俗,殷勤地招待我们。那个身材高大、有点消瘦的姑娘,虽不很美,却十分可爱,她对我们愈来愈亲热了,眼看就要成为我们家中的成员,她对我已经用“你我”相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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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斯特法尔是现今西德的一个地方。
  我还不能充当傧相,但要我担任婚礼上牵纱儿童的角色也不适宜。当时我穿着一身闪亮的新制服,戴着白手套,眼睛亮晶晶,头上抹了香油。我给她穿着丝光袜的脚套上白缎子软鞋①,然后同她一起坐上套着两匹强健灰马的轿式马车,到兹纳敏尼耶去。当天大雨滂沦,马匹奔驰着,蓝黑色的污泥四处飞溅,路边密密麻麻的黑麦,吃多了过分的雨水,把濡湿灰绿的麦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阳常常透过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据说,这是祝姻缘美满。马车的玻璃窗已经撑起,布满了雨泪,象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车厢里十分拥挤,由于新娘的香气,更由于她一身裹着华丽雪白的礼服,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我手中笨拙地拿着一个披着金色新袈裟的圣像(这是用来给她祝福的),一凝望着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这愉快的仪式上有一种奇异的、古旧的东西。在一个乡村的教堂里,这种仪式特别讲究。教堂里燃起一座校形吊灯架,虽是寒酸,一旦还隆重,那个乡村牧师大声地欢呼着,尽管声调很不和谐。对着傍晚的碧空敞开的大门口,挤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时,格奥尔基哥哥的突然到来,更促使我们家充满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种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们全家人都团聚了,而且诸事如意,此时想要我回到中学去,那简直是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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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婚礼习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称心如意。
  秋天我回到城里,又开始上学了,但各门功课我都只浏览一下,而且经常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们怀着恶意,又客气义泰然地听着我借口头痛的胡诌,从而幸灾乐祸地给我打上一分。我为了消磨时间,到城里和郊区去游荡,到扎列契耶的火车站去迎送各趟列车,在来往旅客的拥挤与忙乱中,我非常羡慕那些拖着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远途”车厢坐下来的人,当那个身材魁伟、穿着长制服的看门人走到大厅中央。用宏亮的、庄严的低音宣布哪列火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我完全发呆了,只听得他沿路拉长声音叫喊着,声调威严但又悲伤……这样我一直熬到圣诞节。我得到假期,就拼命跑回家,花了五分钟时间收拾,然后同罗斯托夫采夫一家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别(格列波奇卡还要等乡下派马车来接,而我要沿铁路走,路过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接着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冻结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发狂地想:永别了,中学!那粗劣的马拼命一蹬,雪撬奔驰起来,在滑溜的路面上向四方飞跑。寒风呼啸着,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领,并把锐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脸上。整个城市陷于昏暗的风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却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暴风雪,我在车站上足足等了两个钟头,但最后等到了……唉,这些飞雪,俄罗斯,黑夜,暴风雪和铁路呵!这列火车已被雪花蒙白,车厢里非常暖和、舒适,红炉里不时发出铁锤的敲击声。车外是一片严寒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车站被上下旋转的雪烟遮蔽,铃声人声混杂,灯光熠熠。而那边火车头又在绝望地叫喊,喊声飘向黑暗、狂风暴雪的远方,隐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车厢开始晃动,徐徐缓行,月台的灯火沿着车厢的窗口渐渐离去,窗户已经冻结,出现钻石般的花纹。然后又是黑夜,荒野,大风雪,通风器里的狂风呼啸,但你身旁却是宁静、温暖、在蓝色的窗帘下照着的半暗半明的灯光。在天鹅绒的软铺上摇摇晃晃,列车飞速奔驰,愈跑愈急,而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胧的眼前,晃动不止,——这是多么幸福呵!
  从我们车站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约有十俄里,我到此间已是深更半夜,外边狂风怒吼,大雪纷飞,我不得不在这个寒冷的车站上过夜,这儿的煤油灯昏暗无光,臭气熏天。当货车的乘务员进进出出的时候,车站的大门砰砰作响,在这黑夜的空寂中,推门的声音特别刺耳。这些乘务员手里拎着熏黑了的红灯,满身白雪,随时走进走出,其实是十分迷人的。我卷缩在一间妇女候车室的长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风雪怒吼和远处传来的粗野的声音,我不时从梦中惊醒。停在窗户下边的机车的炉门敞开着,冒出火光,机车沸腾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早晨平静、寒冷。在粉红色的曙光中,我一觉醒来,就象野兽一般的勇猛,跃然而起……
  一个钟头后我已到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坐在我们新的亲戚维甘德的温暖的家中喝咖啡,当她的年轻的侄女安卿(她从列维尔来)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里才是……
  十八
  巴图林诺的庄园是很美的。特别是在这个冬天。大门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权划破的雪堆,寂静,阳光,刺人肌肤的寒气,厨房漂来的甜美的油烟,从厨房到正房以及从下房到厨房、到马厩、到院子周围其它杂用房的足迹,足迹中显露出来的家庭的舒适……幽静,风光,铺满厚雪的房顶,屋后两边可见的花园,入冬以来深埋在雪堆里,黑压压的秃枝千姿百态,百年古老的云杉的墨绿色的树梢。从屋顶后头,从陡坡背后。象雪山之巅一样耸入云霄,树梢两边的烟囱炊烟绦绕……在门廊太阳晒暖的三角银饰上,蹲着几只象修女模样的寒鸦,它们舒服地偎依着。平常都爱吱吱喳喳,但此刻却寂然无声了。它们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辉、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闪耀弄得眯缝起眼睛,亲切地注视着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台阶上用冻结了的毡靴踏着变硬了的雪地,发出吱嘎的声响,登上右边主要的门廊,走过屋檐,推开沉重的年久变黑的橡木大门,就可以通过黑暗的长长的过道……在仆人的房间里,窗边立着一只粗笨的大木橱,凉飕飕,暗蒙蒙。窗户朝北,阳光从不在那里停留,但有一只炉子的铜盖总在那里颤动,发出吱吱的声音。房间的右边是一条幽暗的走廊,直通寝室,正对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门。进入大厅,大厅里没有生炉子,空荡,冷冰,墙上挂着几幅肖像,一幅是戴着卷曲假发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罗皇帝①,他是个翘鼻子,穿着红翻领的制服。还有许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烛台,堆放在一间狭小的早已废弃的餐室里。这些东西全都冻僵了。在童年时代,从这镶了一半玻璃的木门向里窥视,心中就格外高兴。大厅里一切都浸沉在阳光里,在平滑和非常宽阔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点象火花一样在燃烧,在溶解,那是上边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边的一个侧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树的黑枝权爬了进来。从对面那些有阳光的窗户,可看到埋在雪堆里的花园。中间的一个窗户全被一棵最高的云杉挡着,就是那棵在屋顶的两个烟囱之间可以看得见的云杉。在这个窗子的后边,垂着云杉的枝桠,上面蒙着白雪,富丽堂皇……寒冷的月夜里,云杉的美真是难以形容!你走进屋内,大厅已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高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大厅是空的,但非常雄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云烟,而那株茂密的云杉,由于针叶全被白雪覆盖,就象穿着一件丧服一样,威严地耸立在玻璃窗外,把树梢伸向清澈透明的无底的穹苍。广布在天空上的猎户星座泛着银光,下面,在明亮的广阔的天边,灿烂的天狼星象蓝宝石一样闪烁,颤栗,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一颗星……在月夜的云烟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长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复思量过少年时代的考虑,曾多少次反复吟诵过杰尔查文②的气宇轩昂的诗句啊!
   在暗蓝色的太空中,
   一轮金色的明月在飘浮……
   透过窗户,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黄色的光线
   在我涂了漆的地板上
   画出许多金色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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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保罗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为俄国皇帝。
  ②加弗利拉·罗曼诺维奇·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卓越诗人。
  我在这房屋中度过了第一个冬季,那时,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个冬季,我都同格奥尔基哥哥一起散步,无休止地谈话,这些谈话特别增长我的知识。有时我也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时阅读杰尔查文和普希金时代的诗人的诗歌。在巴图林诺的家中几乎没有书。但我经常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那里有表姐的一个庄园,它坐落在山上,对着维甘德管理的一块官地,官地上设有一家酿酒厂。表姐嫁给了皮萨列未,我们多年没有到她家里去过。她的公公——皮萨列夫老头儿为人相当厉害,同儿子势不两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亲争吵起来。今年老头子死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已经修复,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图书,这是老头子一生的收藏。里面有许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黄色的皮面装订,书脊上烫有金星。作家有苏马罗科夫①,安娜·蒲宁娜②,杰尔查文,巴丘什科夫③,茹科夫斯基,温涅维季诺夫④,雅泽科夫⑤,柯兹洛夫⑥,巴拉廷斯基……这些书中浪漫主义的花饰——七弦琴,古罗马式的瓶罐,钢盔,花环,书中的字体、多半是淡蓝色的毛糙的纸张,纯洁而高尚的美,印在纸上的优雅的诗行,这一切都令人陶醉!读了这些书卷,激发了少年时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产生写作的强烈欲望。第一次企图满足这个渴求,满足想象的欲望。这种想象确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读《年轻的歌手飞向战场》,或者《喧闹吧,苍白的溪流,从陡峭的山巅上喧闹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里达的绿波中,我在晨曦时分看见了厄丽德》,我都能看见和感到这一个歌手、溪流、绿波、大海的清晨、裸体的厄丽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欢笑和哭泣……在这一个时期,从我笔下流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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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国作家。
  ②安娜·蒲宁娜,不详。
  ③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
  ④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温捏维季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
  ⑤尼古拉·米海洛维奇·雅则科夫(1803—1846),俄国诗人。
  ⑥伊万·伊万诺维奇·柯兹洛夫(1779—1840),俄国诗人。
  整个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恋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过是一个朴素年轻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总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她温柔、善良,老是那样快乐。她曾真心实意地直白地对我说过:“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欢您,您有一股炽烈的纯洁的感情!”自然,这感情瞬息间就燃旺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独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鲜艳衣裙,从上到下显出德国人的整洁,少女的可爱的风姿。她刚一走进照射着冬晨阳光的维甘德的餐室,走到我这个从车站一路来浑身冻僵了的人面前,开始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弄得面红耳赤。我轻轻握了一下她洗过水仍然还冰凉的手,心就立刻抖动起来。我认定,就是这种感情啦!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周身感到幸福,因为圣诞节的第一天,维甘德一家一定会来我们这里。现在他们都来了,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开玩笑,整个屋子洋溢着德国人的喧闹的欢乐气氛,堆满了乡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别是过节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满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长靴和毡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来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决定化装到邻近的庄园去。于是一阵喧闹,大家化起装来,随便装扮什么,——大都化装成农夫和农妇,他们把我的头发高高卷起,在脸上涂脂抹粉,用炭精条添上两撇小胡子。后来吵吵嚷嚷地成群涌到台阶上,台阶附近,已经有几乘雪橇和无座雪橇停放在黑暗里。大家分别坐上去,欢笑,叫喊,在小铃铛的伴奏下,通过院子新积起来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飞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无座雪橇上……怎么会忘记这一个冬夜的铃声,忘记这个荒凉雪地上的深夜,忘记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软的、模糊的东西呢?雪夜里,这种东西同飞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灯火汇合在一起,灯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样!怎么会忘记雪夜的田间的空气,忘记寒气透过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记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轻炽热的手中握着一只从皮车套里伸出来的少女的温暖的手,忘记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爱恋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十九
  嗣后春天来了,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个春天。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同奥丽娅坐在她的房间里,一只窗户朝大院开着。这是阳光明媚的三月的一个傍晚,时间约莫五点钟。突然,父亲一边扣着短皮大衣,一边象平常一样精神奕奕地闯了进来。此时他的胡子虽有些斑自,但依然象个年轻人。他说: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一个信差。据说皮萨列夫好象是中风了。我马上要到那边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吗?”
  我站起来,突然要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见到安卿,真是幸运,我从内心感到高兴,于是我们立刻就动身了。使我惊讶的是:皮萨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乐,他也很惊讶,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第二天临别时父亲在前室对他说。“小事情!”皮萨列夫回答说,两只茨冈人的眼睛笑着,帮我父亲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贝他体格匀称,皮肤黝黑,一把黑胡须,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斜领衬衣。衣襟摆在外面,一条肥大的黑灯笼裤,一双绣着银花的红平底软鞋。我们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来了春汛,来得如此迅猛,以至我们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有两周完全断绝了通讯。到复活节的头一天,到处都干了,柳枝和牧场也已经发绿。我们大家准备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轮马车,忽然大门口来了一匹马,随后是一乘赛跑用的马车,马车上坐着表哥彼得·彼得罗维奇·阿尔谢尼耶夫。
  “基督复活!”他把车子驶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说。“你们是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吗?那再及时不过了。皮萨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觉醒来,去见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于是完蛋了……”
  我们走进他们家里的时候,人们刚好把皮萨列夫洗过和收拾停当。他躺着,和一般刚停床而未入殓的死者一样,这一情景的离奇巧合确实使人吃惊,因为他刚好停放在两周前还站在门口微笑的大厅里,当时由于夕阳照射和自己烟卷的刺激眯缝起眼睛。他现在也眯起眼睛躺着。至今我还记得那双突起的浅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个活人一样,濡湿的、漆黑的头发梳得十分漂亮,胡须也是一样。他穿着一件新的常礼服,一件浆硬了的衬衣,结着一条黑领带,一床被单盖到腰间,被单底下显露出他那笔直的被扎起来的脚。我安静地呆呆望着他,甚至还试探了一下他的额角和手,差不多还是暖和的……但到黄昏一切都大变样。我已经明自发生了什么事。当叫大家去参加初次追悼会时,我便惘然若失地走进了大厅。从大厅的窗户里,还可以看到远方田野上罩着一层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红霞,但从幽暗的河谷,从昏沉潮湿的田野,从黑压压的冰凉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霭,愈来愈浓厚地淹没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云集的昏暗的大厅里,神香袅袅,空气浑浊,各人手中的蜡烛,透过黑暗与烟雾闪出黄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蜡烛,围在死者的四周,红光摇曳,烟雾缭绕。在这些蜡烛的背后,几个司祭扯开嗓门唱着,声调悲怆。奇怪的是,他们老唱着“基督从死者中复活”,忽而高兴,忽而漠然。我有时凝望着前面,看见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来,一天之中就变得暗无光泽,在烟雾和暮色里,朦胧而又可怕地时隐时现。我有时又怀着炽热的温情,怀着寻找唯一避难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爱的面孔,她静静地和谦恭地站在那里,烛光从下边温和而又天真地照着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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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蒲宁 Ivan Bunin   俄罗斯 Russia   苏联   (1870年10月10日1953年11月8日)